《书香天下词》全集 作者:曦宁若海月 申明:本小说来源于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欢迎光临本站下载更多的全本TXT小说 楔子 “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 自古大漠多壮丽,青海长云、云间月似钩。万里黄沙正跃马,半卷红旗出辕门。 长河落日之中,正有一队人马在行走,中间簇拥着一辆马车,似是商队。 阿洛汗珠丹看见地平线上出现的这一队人马,大喜,暗道“天无绝人之路”,狠命地挥鞭抽着马臀,向他们跑去。 从地平线那里吹来刚烈又温柔的风,风中隐隐带来极悦耳的女子声音:“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那一句一字仿佛珠落碧水、露滴玉盘,在风中洗尽了他身上的血泥脏污,在风中带走了他马后跟着的战死兄弟的英魂,引着他们去了九重天上安眠。 阿洛汗珠丹原本肆虐着愤怒、恐惧、杀意和苦涩的心突然在这带着诗歌吹来的风中沉静下来。 他毫不犹豫,对着那风吹来方向的巨大而又火红的落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塞尔雅!塞尔雅!” 然后,他看到那落日中缓缓行进的车队停了下来。 “好一个‘随风满地石乱走’!”最后一句“车师西门伫献捷”语音一落,涂山瑾便在马上击掌赞叹:“只是若由一豪爽汉子来诵,才更有味道。” 车中传来娇嗔声:“行了吧瑾表哥,本姑娘看你在外面骑马无聊,愿意给你诵诗解闷,你还不知足?要不,咱们这儿这么多的好汉子,你请他们给你诵如何?” 还没等涂山瑾回答,凤曦展身边的凤家西狄生意总管沐涯已经在马上笑道:“咱们这些人可都是些大老粗,哪会诵诗朗词的?我听着三姑娘的声音,就好像江南春天的黄鹂鸟儿叫似的,瑾公子还挑来挑去,粗汉子吼出来的声儿,哪有黄鹂鸟儿好听?” 涂山瑾正欲说什么,突然遥遥传来吼声:“塞尔雅!塞尔雅!” 沐涯一听这声音,顿时面色一变:“大公子,请停车队。” 凤曦展毫不犹豫地举起一只手,整个队伍缓缓停了下来,沐涯低声解释:“西狄语中,请人帮忙有三种说法,‘呼尔雅’是遇上了平常的难事,请人搭一把手;‘离尔雅’是遇到了危急万分的事,有催促的含义;‘塞尔雅’则是大难临头,若有人伸出援手,则结草衔环、当牛做马以报的意思。大漠草原上,若有人听到‘塞尔雅’而无动于衷,是要被所有人鄙弃的。” 曦展点点头,凝目望去,只见一匹马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显然是疲惫到了极点。待再近了些,曦展看见马上伏着的人满身血污,衣衫都成了破布条条。 “塞尔雅!塞尔雅!”马上的人不停声地喊着,声音已然嘶哑,看到他们身穿关内嬴氏皇朝的服装,又改了口,却是字正腔圆的官话:“救命!救命!” 沐涯上前,扬声:“何人在唤‘塞尔雅’?” 阿洛汗珠丹已经奔到近前,马儿疲惫到极点,他翻身下马,差一点跪倒在地上,又站直了:“我叫蒙哥,我的仇人在后面追我!请救命!以后必定报答你们!” 凤曦展催马上前,一眼看见他环在右手上,血污遮掩下的豹尾手环。凤曦展脸色不变,冷冷地道:“我们只是普通的商人,无力庇护你。你走,我们不说出你的去向就是。”西狄人的王位继承与中原不同,他们立嫡幼子而不立嫡长子,庶子就更不必说了。大漠上人人皆知,可汗嫡幼子的标志,就是手腕上的豹尾。 阿洛汗珠丹额上滚滚,汗如雨下:“我不是王子阿洛汗珠丹!我是他的侍卫!王子遭人追杀,我们都戴上豹尾,四散分开追兵。求公子救命!若能不死,日后必有报答!” 凤曦展依旧冷道:“救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阿洛汗珠丹高声叫道:“我是王子的亲信!今日若能不死,我便许你三个心愿!日后但有提出,莫敢不从!” 凤曦展皱紧了眉,毅然下了决心,扭头对沐涯:“给他换匹马,准备食物和水,让他立刻走。” 阿洛汗珠丹心中恍若雷击,前面是一望无垠的大漠戈壁,若没有两天两夜,绝跑不出。前路定然布下了层层关卡,等着拿他——这是条绝路。 “哥哥等一等。”那个在风中念诗歌的声音响起来,车帘一挑,一个裹着毛皮披风的女子从车上轻巧地跳下,向他瞥过来一眼。 前无行路,后有追兵,阿洛汗珠丹被恐惧与焦急占满的脑海中却突然迸出一句他的安达可勒曾教过的一句辞赋。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 “哥哥等一等,咱们救他吧。”曦雨跑到曦展的马边,伸手扯扯他的袍子。 曦展坐在马上,狠狠一眼瞪下去:“快回马车里去,别瞎闹。” 曦雨嘟嘟嘴:“人家才没瞎闹。”又使劲扯扯他的袍子下摆,示意他弯下身来,在曦展耳边轻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赢百倍,立主定国之赢无数,此奇货可居也。” 曦展哭笑不得,再看看那自称侍卫的“蒙哥”,一咬牙:“可是你说要救他的,若出了什么差错,可别埋怨。” “自然,”曦雨笑眯眯:“我既然主动提出要救他,就是要连本带利地救,咱们家可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商人,怎么能做亏本生意?” 楚辞(一) 烟尘滚滚、马蹄声声,一队西狄兵马从后面赶来,追上凤家的车队。 曦展和涂山瑾从容勒马,沐涯上前,扬声用西狄语问道:“草原上的勇士们,为何拦住我们的去路?” 领头的小队长反而操着生硬的中原官话:“奉草原之主、可汗莫牙克维侬之令,搜捕杀父的逆贼!” 沐涯手中举起一块金漆令牌:“我们是中原凤氏的商人,向来在草原上正正经经地做生意,不会窝藏什么逆贼。” 小队长的态度谨慎恭敬了些,虽然西狄人常常劫掠呼延郡,但劫掠来的粮食根本不够整个草原的人口食用,更何况这两年名将杜川流镇守虎跃关,连劫掠也不能了。凤氏是嬴氏皇朝唯一一家得到特许可以和西狄草原以及西域各国做生意的商号,连西狄可汗都曾用牛羊骏马交换过他们的丝绸珠宝。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奉可汗的旨意,搜捕叛逆!若有不配合者,都按叛逆的同伙论处!” 沐涯略微迟疑了一下,点头:“可以。”向后扬手示意,护卫的人们散开。 小队长催马上前查看,这支凤氏的商队用马匹来驮着货物,每人的马上都有两个绑得结结实实的包裹,而那包裹里是不可能藏人的。 队伍中的每个人都很镇静,只有他们□的马因为陌生的气味而稍感焦躁,但都被主人安抚了下去。 小队长将目光投向了那唯一的一辆马车,策马走到车边,伸手去掀车帘。 “住手!”沐涯厉喝一声,小队长的手僵住,缓缓收回,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车中是我们东家的千金,还没有订亲嫁人,中原的女孩子,若是被外面不熟悉的男人看到了面容的话,将来是没有人家肯娶的。”沐涯平静地解释道。 小队长仍旧按着刀柄,说:“车中必须检查。” “小姐金尊玉贵,岂能让你们随意冒犯?”沐涯丝毫不让。 “既然是你们东家的女儿,不是应该住在你们的都城吗?到这里来干什么?”小队长忽然问道。 “我们此行,就是将小姐从西域亲戚的家中接回来。”沐涯立刻回答。 “我不管你们中原人的这些规矩,我只知道可汗的命令不容违背。”小队长冷冷地说道,再次伸手去掀车帘。 “唰”的一声,一柄霜雪明锐的宝剑从车帘缝里伸出,稳稳搭在小队长的手腕上。 西狄兵们的长刀立刻出鞘,围了上来。 “等等,似月!”车里传出悦耳的女子声音,带着受到惊吓的微颤。“沐先生,我和似月、奶妈蒙上面纱下车来,请这位……勇士再查看,好吗?大家别伤了和气。” 那柄宝剑动了动,收了回去。沐涯策马走到车边:“小姐,可是临行前大公子吩咐了……” “事急从权,也不好让人家为难。”车中小姐娇怯怯的声音传出来,小队长的脸色缓和了些。 沐涯面有难色,勉强点头:“那大公子过后怪罪下来,请小姐替属下担待。” “这是自然的。” 沐涯又转向小队长:“这样可以吗?方才是小姐的丫鬟护主心切,冒犯了。” 小队长颜色稍霁:“我们最佩服忠诚勇敢的人。” 马车上下来三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戴了面纱。 前面两个女子身材袅娜,明显是丫鬟扶着小姐,后面跟着一位身材高大粗壮的奶娘。 小队长横过马身,用未出鞘的刀撩开车帘,车中空无一人,只有些小箱子,绝藏不住人的。他把目光投向身材粗壮的奶娘:“她已经嫁人了吧?摘下面纱来!” 小姐身子一阵轻颤,丫鬟忙扶住:“姑娘。” 沐涯上前:“中原的妇人若是在外面的男人眼前露出面容的话,会被丈夫嫌弃、甚至休离的。这里这么多的男人……” “我不管那么多!给我摘下面纱!”小队长的长刀瞬间出鞘,架在沐涯的脖子上。 凤氏的护卫们大哗,却被沐涯扬手止住,小姐娇呼一声,倒在丫鬟手里,颤颤巍巍地叫道:“奶娘。” 那奶娘低声抽泣着,颤抖着手摘下面纱,露出一张微黄的中年妇人的脸。 小队长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奶娘在那样的目光下哆嗦着哭泣,也不敢低头。凤氏众人看到女眷受辱,一个个在暗地里咬牙,额角迸起了隐隐的青筋。 小姐从丫鬟的手中撑起身子,走到奶娘身边将她的面纱重新覆上,向那小队长哀告:“奶娘的年岁已经不小,却要受到这样的对待。您可知道这对中原女子来说是怎样的一种侮辱?谁家没有像她这个年纪的母亲、姑母姨母呢?请仁慈些吧!” 小队长似是被她说的话和悦耳的语音触动,凤氏的商队也都搜查遍了,便拨转了马头,带着那些人飞驰而去。 他们身后仍隐隐传来女人的抽泣和安慰声。 “成啦,他们走了,你可以松手了。”见那队西狄兵马消失在视野里,曦雨立刻收起带着悲愤的啜泣声,把“奶娘”抛在一边,跑到马车边上。 “噗通”一声,马车下面掉下来一个人,正是那位“蒙哥”。 “你还好吧?”曦雨向后退了两步,弯腰侧头朝马车底下看了看:“我看你还是赶紧出来的好,虽然我家的马儿很听话,但它要是站久了想挪挪地方,那这车可是要从你身上辗过去的。” 阿洛汗珠丹从马车底下出来,疲惫不堪、气喘吁吁,胳膊和十指酸痛。 “行了,赶紧装扮一下吧。”涂山瑾走过来,袖子一挥,那个“奶娘”变成了一个轻飘飘的纸人儿飞进他袖中,地上只余了一套宽大的女子衣袍。 阿洛汗珠丹深深向曦雨和涂山瑾躬身:“大恩不言谢。” “那队人马追不到你,多半会向前面驻守的部落通报,接下来的路程若有一点差错,我们这些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务必万分小心。”曦展郑重嘱咐。 阿洛汗珠丹亦郑重点头。 “另外,你如果敢对舍妹有任何失礼的话……”曦展神色森冷:“就别怪我下狠手了。” “不敢不敢。”阿洛汗珠丹连声说道。 车队再度开始移动,在漫天满眼的黄沙中缓缓前行。 “你坐过来一些,我给你消消毒,包扎一下伤口。”曦雨从一个小箱子里拿出一个银白色的盒子,对阿洛汗珠丹嫣然一笑。 “姑娘,还是奴婢来吧。”似月忙说道。 “你不知道这些都是怎么用的,我来就好,不碍事的。”曦雨扭开银白盒子里的玻璃瓶。 阿洛汗珠丹往她跟前凑了凑,又低头行礼致谢:“多谢小姐。” “不必。”曦雨拿棉签蘸了消毒的碘酒,给他擦在臂上的伤口上:“这个有些疼,你忍一忍。还好你身上没有什么特别深的伤口,否则失血过多的话,就不好办了。我可不会处理那些重伤。” 阿洛汗珠丹黯然,他被莫牙克维侬追杀,从后面射来的箭雨,都被忠心的侍从们以身挡住。追随他出来的十几个侍卫,此刻大概都死了。 “是在担心你家王子呢,还是在担心你的兄弟?”曦雨看见他的悲伤表情,低头换了两支棉签。 “想我的兄弟。”阿洛汗珠丹低声:“他们未必有我这么好的运气,能逃得豺狼的追捕。” 曦雨默然,专心给他消毒伤口,又把消炎的药粉撒在那上面,伤得较重的地方用干净的纱布裹好。 半晌,曦雨才说:“我看你也是通晓中原话的,我给你念首辞吧。”说罢低声曼吟:“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阿洛汗珠丹眉目中此时才透出重重的悲戚之色,身体不自禁地微微发抖。 曦雨反复低唱着《礼魂》,清楚而低沉的字句在车厢里盘旋回荡,阿洛汗珠丹慢慢把腰弯下,把头埋进自己盘坐的双腿中。 楚辞(二) 落日熔金,茫茫大漠被染成了一片橘黄,半圆的太阳倚在地平线上,懒洋洋地往下面沉去。 外面沐涯隔着车帘低声:“三姑娘,咱们今晚不能歇息了,早些赶到乌兰恩格尔部落的辖地,就早安全一些。” 曦雨点点头:“知道了,不必顾虑我,倒是大漠晚上酷寒,我在马车里还好,外头的弟兄们……” 沐涯笑道:“三姑娘不必操心,咱们都是常在大漠里来去的,赶夜路是常有的事。” “那劳累诸位了。”曦雨答应一声,沐涯便不再作声了。 阿洛汗珠丹诚挚地:“为了我,辛苦你们了。” 曦雨笑笑,摇摇头:“你不必放在心上。”说着又叫似月拿过一个小箱子,在里面翻找:“我旅途无聊,找些书看,这马车里水和吃食是尽有的,你若是渴了饿了,尽管告诉似月,不要强忍着。”又看看他身上裹的中原妇人服饰,不禁抿嘴一笑:“要是冷了,也要开口,哥哥怕我冷,可准备了好几床保暖的被子毯子呢。” 阿洛汗珠丹看见她抿嘴一笑中带几分调皮几分矜持的神态,不由得呆了呆。 “你听见没有?怎么愣住了?”曦雨瞅向他。 “是,是。”阿洛汗珠丹慌忙答应着低头,一边暗骂自己哪里像一个草原上弯弓射天狼的汉子,一边不可抑止地又想起安达可勒教的一句辞赋:“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曦雨看见他这样,只当是他惊魂未定,吩咐了似月几句,斜靠在大大的流苏软枕上,拿着一本从小箱子里翻出来的书,细读了起来。 阿洛汗珠丹定定心神,偷眼看去,隐隐约约看见封皮上两个墨黑大字:《楚辞》。 涂山瑾撩开车帘,探进一张笑脸来:“阿雨,再念些诗文来听罢,我们骑在马上实在无聊。” 曦雨笑道:“那你可别再嫌东嫌西的。” 涂山瑾点头如捣蒜:“自然自然。”又把头缩回去,将车帘放下。 曦雨随手翻到《九歌·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外面涂山瑾骑在马上摇头晃脑,随着诗歌的韵律默诵,里面阿洛汗珠丹盘坐在车中,亦默默不语地静听。 曦雨将《九歌·东皇太一》诵完,又随手翻了一页,却是宋玉的《九辩》。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曦雨悦耳的声音中带上了些哀婉叹息:“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山高而水清。” 一阵萧瑟悲凉之意悄悄袭来,阿洛汗珠丹觉得自己一腔的悲愤正在被这样哀戚的文字慢慢消蚀掉,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哀怨寂寥之意。 “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 阿洛汗珠丹按住胸口,咽下涌上来的微甜。 曦雨放下书,皱眉:“太凄凉了,不该念这个的。” 似月从小桌下拿出包着厚厚棉布保暖的瓷壶,斟了一杯温水,双手捧给阿洛汗珠丹。 阿洛汗珠丹接过,低声道了谢。 曦雨柔声对他说:“你先忍一忍,可惜这次车队里没有大夫跟来。等到了乌兰恩格尔,我跟哥哥说,叫他给你寻个大夫瞧瞧,若是有了内伤,可就不好了。” 阿洛汗珠丹听见她柔声细语,觉得像一阵春风带着花香从草尖上拂过:“不打紧,没有受什么内伤,只是《九辩》太伤感了些。” 曦雨有些惊讶,她没有想到一个草原上的粗壮汉子竟有这样细腻的感情和艺术修养,能够体味《九辩》之悲凄怅惘。 阿洛汗珠丹微微一笑:“王子阿洛汗珠丹的呼庐嫫嫫和安达可勒都是中原人,我从小跟着王子,也被他们教导过。” 曦雨扬眉表示疑惑。 阿洛汗珠丹解释:“‘呼庐嫫嫫’是你们中原‘奶娘’的意思,‘安达可勒’是‘老师’的意思。” 曦雨恍然大悟状,点点头。 阿洛汗珠丹又说:“这件事在草原上人人皆知,只是很少有人知道,王子阿洛汗珠丹也有中原血统。” “啊?”曦雨很是惊讶。 “王子的母亲乌伦珠日格可敦是乌恩其部落的公主,她的生母是一位中原女子,这位中原女子是被劫掠到草原上的,生下了公主就死了。” “原来如此,阿洛汗珠丹王子的姥姥是中原人。”曦雨点点头:“怪不得你会通晓《九辩》,原来从小就受过中原文士的教化。” 阿洛汗珠丹微微一笑:“《九辩》悲切感人,但我小时候最爱诵读的却是屈子的《九歌·湘夫人》。” “为什么呢?”曦雨螓首微微一偏,明眸盯着他,那神态说不出的可爱动人。 阿洛汗珠丹的微笑深了一些:“乌伦珠日格可敦的陪嫁里有一幅那位中原女子的画像,她站在一片水的边上,周围开着白薠花。我觉得她的姿态和湘夫人很是相像。” 曦雨一手托腮,镶着毛边的袖口稍稍下滑,露出一截透着淡粉的凝脂皓腕:“‘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 “是。”阿洛汗珠丹点头,呆呆地看着那一截白玉凝脂,又惊醒一般蓦然收回了目光。 “那,王子的姥姥可真是美丽啊。”曦雨想象着那位美人弱柳扶风、临水照花的姿态,不由得赞叹了一声。 “小姐……比那幅画像更美。”阿洛汗珠丹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她说道。 曦雨一笑,璨若春花:“多谢你夸奖。” 旁边似月□来:“姑娘可饿了?这时辰也该用晚膳,奴婢给姑娘取些点心可好?” 曦雨点头:“多取些,这位蒙哥大人应该也饿了。” 阿洛汗珠丹低头致谢:“不敢称‘大人’,请直呼我‘蒙哥’吧。” 似月拿出两个大大的五瓣梅花盒子,轻轻揭开盖子,每个里面都分了十几格,每格是一种点心。 曦雨先将盒子向阿洛汗珠丹推了推,伸手虚点:“从这一格起,分别是桂花糕、鲜奶葫芦包、芙蓉饼、莲藕酥、奶油松酥盏、驴打滚、豌豆黄、栗子羊角蜜、核桃马蹄酥……”一口气数了十来样,又把另外一盒点心推过去:“这一盒子是咸的,我不大爱吃咸点心,只是这炸的金丝馓子和火腿萝卜丝酥饼还不错,凑合着吃些罢。” 阿洛汗珠丹拿起一块点心,只见那块圆形的小点被炸得金黄油亮,一条条彩色的果丝呈螺旋状嵌在上面,张口一咬,酥脆的外皮里面是松软甜糯又不发腻的馅儿,带着一股清爽的味道。 阿洛汗珠丹慢慢咀嚼着嘴里的美食,表情复杂。 填饱了肚子,曦雨歪在靠枕上看书,似月拿出一条毯子给阿洛汗珠丹。他将毯子盖在腿上,却见似月又抱出一条被子给曦雨搭上。 阿洛汗珠丹一阵目眩,那条被子的精美华丽是他平生仅见,丝绸被面上绣着桃花鸳鸯,鸳鸯羽毛五彩缤纷,桃花每一片花瓣的颜色都是渐变的由浅到深。 “好精致美丽!”他不由自主地赞叹,草原上即使是可敦的帐中,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我们家经营的生意里有一项就是丝绸绣工,给自家人用的,自然比外面卖的要好。”曦雨手指轻抚被面,织锦衣袖和腕上翠环与绚烂的被面辉映,越发显得流丽华贵。 阿洛汗珠丹看着面前的一片锦绣辉煌,马车里精致的银剔灯静静地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将他的表情掩盖在灯光里。 曦雨也不说话,安静地看着手中的书本。 半晌,阿洛汗珠丹略微有些干涩的声音响起:“怪不得草原上历代可汗都梦想着有一天能踏破虎跃关,放马中原。” “是。”曦雨平静地点点头,合上书本坐直了身子:“西狄的气候太恶劣,土壤太贫瘠,稻米、小麦都种不活,只有牧牛羊为生,所以人口也少。无论哪一个君主,只要稍微把子民放在心上,都会有这样的念头。” “眼看着别的民族占据了肥沃的土地,享受着锦衣玉食;自己的族人却要年年迁徙、茹毛饮血。这叫人怎么会甘心?”阿洛汗珠丹低语。 曦雨叹了一口气:“所以年年战火纷飞。” “我们不过是为了让子孙过得更好。”阿洛汗珠丹英俊的眉宇间郁色沉沉。 “那中原人的子孙就活该把家乡让给你们吗?”曦雨反问。 “这……”他语塞。 “大好河山,人人可以享用,比如有一个西狄人,他愿意携家带口迁居中原,又安分守法,难道还会有人因为他是西狄来的而为难他吗?西狄人坐天下还是中原人坐天下,其实都是一样的,只要百姓过得好,谁会在乎这个。”曦雨摇摇头:“不过是看哪一方的统治者实力更强而已。你们打不进虎跃关,不就是因为嬴氏皇朝的皇帝比你们可汗强。” “不对!打不进虎跃关,是因为那里易守难攻,有精兵良将,和皇帝又有什么关系?”阿洛汗珠丹反驳。 曦雨瞅着他,盈盈一笑:“精兵良将,也是皇帝给派去的。更何况这样表面上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可比的。”她想了想:“举个例子来说吧,你们西狄的可汗,前几年不是打败了草原上另外的两个小族吗?最后他是怎么处置这两族的人呢?” “自然是都充作奴隶,为西狄做事。” “可是中原的皇帝,收服了东夷、南蛮和北羌,却将这几个民族和自己的子民一样看待。”曦雨颔首道:“这就是赢氏皇帝的强大之处。” 阿洛汗珠丹瞪视着她,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来,曦雨也不在意,接着说道:“一旦战事全面爆发,中原人输了,那么就得沦为西狄人的奴隶,子子孙孙都低人一等;西狄人输了,不过是失去领地,并入赢氏皇朝。而且从此可以不用再四处迁徙,子子孙孙定居一处,男耕女织、饱食度日。这样的区别可以带来怎样的后果,难道你看不出吗?” 阿洛汗珠丹愣怔了半晌,才道:“若是西狄人胜了,却也像中原皇帝那样,将各族平等对待,如何?” 曦雨轻笑如银铃:“那这样做的可汗必定活不长了。” 阿洛汗珠丹张口结舌,冷汗涔涔,颓然垂下肩膀。 曦雨也不去管他,吩咐似月把银灯剔亮些,翻开书本看了起来。 唐诗(一) 沙漠的晚上酷寒,似月在车中点起小炉,一边在炉子上烹热茶,一边给主子取暖。 曦雨看见阿洛汗珠丹坐得离她们远远的,柔声招呼:“公子,晚上天寒,请坐近些取暖。” 阿洛汗珠丹摇摇头:“不敢失礼。” 曦雨心想此人有礼有节,倒很招人喜欢:“不打紧,我并不在乎那些虚礼,更何况你身上有伤,若是冻坏了,可不大好。” 阿洛汗珠丹这才道了谢,紧挨着火炉坐下。 曦雨打趣:“你虽然是西狄人,却比中原人还要谦恭客气。从你上车起,都不知道了多少次谢了。” 阿洛汗珠丹也笑:“我们西狄人最是知恩图报,在恩人面前自然要谦卑有礼。”他顿了顿,又说:“我回去后,定将你们的恩情禀告王子,他日王子夺得汗位,我得势之日,必报答小姐。” 曦雨摇摇头:“现在说这些都还为时太早,我虽然是个女孩子,也粗略知道些草原上现在的局势。你和你家王子还是先想一想,怎么保住自己的性命才好。报答不报答,那都是最后的事了。” 阿洛汗珠丹郑重道:“只要明日平安到了乌兰恩格尔的领地,我这条小命就算保住了。莫牙克维侬势力大,我家王子也自有应对之策,多谢小姐劳心。” 曦雨点点头:“既然你们已有了法子,那便是我多事了。”她想了想,又笑道:“将来你家王子果然得了势,你不想报答的话就算了,我们也不会那么厚脸皮地再上门要些什么;你果真想报答,就在你家王子面前进言两句,让西狄和中原能够互市,我们便感激不尽了。” “互市?” “是,我家是商人,自然想把生意越做越大,赚更多的钱。现在凤氏的商队虽然是唯一可以进入西狄的商队,但每次仅限一支,带的货物有限,也只能和西狄的贵族做生意。”曦雨一手支颐沉思:“若有了互市,生意规模自然就大了起来,我们赚的钱也就更多。而且西狄的平民也可以拿他们剩下的牛羊换得粮食,不需要再去劫掠了。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阿洛汗珠丹也在沉思。 曦雨又笑道:“你若是觉得不妥,也不必向你们王子提了,这不过是我自个儿的小见识,想帮一帮自家的生意罢了。有了互市自然更好,没了这个,我家也不会垮。现在不必考虑这个,先脱离了眼前的险境才是头等大事。” 说完,又叫似月:“拿那个银白小箱子出来,该给蒙哥公子换药了。” 似月拿出那个银白箱子,曦雨打开,扭开那些瓶瓶罐罐,阿洛汗珠丹自动把臂膀袒露出来。 似月上前给他揭下裹伤的纱布,曦雨手持药棉,先给他伤口消了毒,再拿过一个小瓶子,把消炎的药粉洒上去。 一阵像火炙一样细细碎碎的痛,阿洛汗珠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曦雨抬头:“这消炎的药粉洒上去,是有一些痛的,不过很快就好,公子忍一下。”说完又低下头去。 阿洛汗珠丹看着她墨黑的刘海晃动间露出洁白的额头,坚毅的眼神温柔起来,不禁微笑道:“小姐方才说的这句话,倒真像王子的呼庐嫫嫫。” 曦雨换好药,把药箱收拾了,才挑起眉头:“此话怎讲?难道我看起来和那位嫫嫫一样老吗?” “不不不,”阿洛汗珠丹忙道:“王子小时候常带着我们外出射猎玩耍,每次受了伤回去,呼庐嫫嫫为他上药时也总要问一问痛不痛,说‘很快就好,忍一下’。” 曦雨笑:“那这位嫫嫫对你们王子还真好。” “是。所以王子长大后,她请求回中原去,乌伦珠日格可敦便放她回去了,还赠给她很多金银财物。” “那位安达可勒呢?他都教你们王子些什么呀?” “教些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也教过一些……” 两人又谈笑了一会儿,曦雨觉得有些困倦,便蜷在锦被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阿洛汗珠丹也在毯子里打起盹来,唯有似月坐得端端正正,不时往火炉里添块木炭。 酷寒的一夜过去,晨光中似月撩起车帘,大漠的阳光洒进车中,曦雨伸手揉揉眼睛,从锦被中探出头。 阿洛汗珠丹亦从浅眠中醒来。 似月拿出妆奁:“姑娘,头发乱了。有外客在,不便把发髻解开,奴婢先给姑娘稍稍整理,可好?” 曦雨点点头,星眼微饧、雪腮带赤,从被子里刚坐起来便打了个寒噤:“好冷。” 似月连忙把一旁的毛皮长衣给她披上:“姑娘且忍一忍,过了一夜,要撩开窗帘透透气。” 曦雨拉了拉身上的毛皮衣服,彻底清醒过来:“这里有客人在,自然是客先。” 似月会意,将小火炉上烧的热水用精致的小银盆盛了,再加上香皂、软巾,先端给客人洗漱。阿洛汗珠丹知道这是中原的礼数,也不好推辞,道了声“劳烦姑娘”方在盆中洗了手脸。 似月又服侍曦雨洗漱过,从妆盒中拿出一把小小的玉栉梳,将曦雨散落的头发都抿归妥当,拿玉栉梳固定好。 曦雨探身到车窗口,阳光照过来,她反射性地眯起眼睛,扬声问道:“哥哥,瑾表哥,咱们走到哪里了?” 曦展策马走到车边:“过午就能到乌兰恩格尔的辖地。快坐回去,外面冷得很,风也大,别把你的小脸给刮坏了。” 曦雨笑:“那哥哥和瑾表哥也要裹好,既然中午就能到乌兰恩格尔,那咱们今晚就可以扎营歇息吧?” 曦展摇头:“今晚还要赶路,越早到虎跃关就越安全,我怕迟则生变。” 曦雨皱眉:“这里天气这样的差……你们的身子受得住吗?” 曦展笑:“这你就不用担心了,顾住你自个儿就好,要是你生了病,我们可就麻烦了。” 曦雨点头:“知道啦。那我等会儿叫似月煮些菊花栀子茶出来,给你们润润喉咙。这里的空气这么干燥,我都觉得嗓子不大舒服了。” 曦展叮嘱:“穿厚些,别着凉,照顾好自己。” 曦雨答应着缩回马车去:“知道啦知道啦,哥哥真啰嗦……” 周围的人们偷笑,曦展翻了个大白眼:还嫌他啰嗦?这小丫头真是不知好歹,要换了别人,他连一眼都懒得看呢! 曦雨坐回马车里,似月把车帘放下,将灯罩拿开,顿时车中光明大放。 阿洛汗珠丹神情复杂,曦雨和曦展的对话,他听的清清楚楚,今日午后就可以到达乌兰恩格尔的属地,那就意味着他今日午后就安全了,也意味着他再过半日就要和眼前的人分别。 阿洛汗珠丹踌躇了半晌,才鼓起勇气:“请问昨日小姐念的诗是何人佳作?” “什么诗?”曦雨扬眉。 “我尚在逃亡时,听到小姐的诵诗声……” “哦——原来是那个。”曦雨露齿一笑:“那是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阿洛汗珠丹疑惑地看她,曦雨解释:“文海浩瀚,总有那么一两首佳作不为人知。” 阿洛汗珠丹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那小姐可否再诵一次此诗呢?这首诗实在是难得的佳品。” 曦雨安然端坐,张口字正腔圆,一字字如琼珠莲子般活泼泼跃出:“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阿洛汗珠丹静心细听,“匈奴”是什么?“汉家”又是什么?他按下疑惑,陶醉在诗歌的壮美意境和曦雨的悦耳嗓音中。 刚过午的太阳最毒,何况是在大漠之上,马蹄下的黄沙被晒得滚烫。当前方的绿洲在众人眼中出现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车马缓缓停下,沐涯调转马头,策马从车队最前面小跑到车前:“已到乌兰恩格尔的领地了。” 车中阿洛汗珠丹抿了抿线条刚硬的唇,敛下了眼中复杂的表情,向曦雨行礼:“多谢小姐,大恩没齿难忘。” 曦雨欠身答礼,口中谦让客气。 阿洛汗珠丹再次行礼:“必有再相见之日,小姐保重。”说完撩起车帘,一脚跨下车辕,却突然听到从徐徐落下的车帘中传来轻轻一句“殿下亦多保重”,他大惊,一脚踩空,掉下马车去。 车内传来轻笑:“‘蒙哥’公子身上有伤,请小心些。” 阿洛汗珠丹狼狈站起,尴尬苦笑。 曦展过来,将他逃亡时骑的那匹马仍交还给他。 阿洛汗珠丹依旧再三谢过,方上马扬鞭,向乌兰恩格尔的领地奔去。他奔出一段路来,缓下马儿,回头却望见商队前一条纤细身影,正遥遥远眺过来。 他咬咬牙,毅然转过头去,使劲在马臀上抽了一鞭,再不回望。 曦展和曦雨两兄妹并排站着,看着骄阳下打马狂奔的西狄王子。曦雨唇角含笑,曦展却表情复杂。 “亏得他那位‘安达可勒’没有背根忘祖。”半晌,曦雨叹道。 “怎么忽然扯到这上面?”涂山瑾过来,正巧听到这句话,问道。 “幸好那位安达可勒只教了他诗词歌赋,没有教他诸子百家、权谋机变、兵法政道。要不然,我们这笔‘奇货可居’的生意只怕做不成。”曦雨摇头笑道:“其实生意做不成倒是小事,若他懂了那些,嬴氏皇朝的麻烦可就大了。” 曦展以全新的眼光打量这个比曦宁还小的表妹,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妹妹并不普通,她和宁儿一样有水晶心肝玻璃肠肚,却不似宁儿那样不通世事,反而更加通透洞明。 “不过也不要紧,他就是懂了那些,对大局也造成不了什么影响。”曦雨自言自语,她初到这个天地,对一切事物都兴致勃勃,更不用说这样牵涉到政治、战争的大事。 “阿雨为何这样说?”曦展挑眉问道。 “哥哥,你知道我最喜欢读什么书吗?”曦雨不答反问。 “……那个什么‘耽美’?”曦展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 曦雨笑开,露出洁白的小贝壳一样的牙齿:“那是‘小道’。若说‘大道’的话,我最喜读史书。” 曦展的表情沉淀下来,静静等着妹妹说话。 “哥哥,在我们那里,也有过像西狄这样的少数民族,成功打入了中原,最后一统山河的事。”曦雨静静说道:“可是那些民族的人们,统治了中原,却都渐渐失去了他们民族的本来面貌。不管武力上的胜负如何,落后的文化永远会被先进的文化征服,更何况那些民族都是趁着中原的王朝已到了末路的时候,才起兵攻打、最终成功的。现在嬴氏皇朝的文化不知道比西狄先进多少倍,又正如日中天,如果历代皇帝争气的话,根本不需要忧心这个。别说西狄正在内乱,就算阿洛汗珠丹熟知兵法权谋,最后一统草原,在现在的形势下,他想取而代之,基本是不可能的。” 落后的文化永远会被先进的文化征服,曦展咀嚼着这句话,嘴里却问:“那若是中原乌云蔽日,那会怎样?” 乌云蔽日,指的是皇帝昏庸、朝政混乱的情况出现。 曦雨神色肃然:“若皇帝还稍微有点脑子,西狄就不会成功的。” “为何?” “前朝武威大将军王天纵奇才、手握四十万大军,最后为何没能挽救河山呢?”曦雨反问。 “我太祖皇帝……” “歌功颂德的话就免了哈。”曦雨白他一眼:“天下大势,并不是一个人就能改变的啊,大势如此,任谁也不能力挽狂澜了。这样的‘大势’一旦形成,就算是武威大将军王那样的人,也别想逃得过。” “大势……”曦展的眼光渐渐明亮:“阿雨竟然如此聪颖通透,愚兄鲁钝了。” 曦雨笑:“哥哥不是鲁钝,只是我们站的地方不同,看到的风景就不同罢了。而且,‘乌云蔽日’这种情况,短期内是不大可能出现的。嬴氏的皇帝也看到了这个‘大势’,所以才不急着打西狄,只死守虎跃关。”曦雨补充。 “哦?”曦展转向她。 “这就像是一座山,哥哥站在半山腰,我站在山外,而皇帝陛下站在山最高的那座顶峰上。只有站在了那个位置,才能看到那样的风景。” 曦展勾起唇角:“真不明白姑姑和姑父是怎么教导你的……” “这是说我好呢,还是不好呢?”曦雨歪歪头,有趣地问。 曦展笑而不答,点点她的小脑袋:“快上车吧,我们要从虎跃关过,到时带你去见杜川流。” “真的?”曦雨双眼放光:“就是那个名将杜川流?哥哥可不要食言。” “不会,快上去吧。”曦展微笑,将妹妹送上马车,他的表情稍稍阴暗下来,表妹现在仍将自己当作“世外人”,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了超脱一切的位置,这样很不妥,希望回到家中后,可以让她将自己真正融入到这个家庭、这个世界。 史记(一) “当世名将,首推杜川流,其生平《赢书》中已有详载,余不必多言。川流起于市井之中,长于草莽之手,性如烈火,桀骜飞扬,不羁于物。 雍德四年六月,川流为家计,入京畿卫。八月,母病,无财可医,得端阳公爵庶子子晏助。 雍德五年元旦,端阳大长公主入宫朝贺,车驾为京畿卫一小卒所拦,其诘问端阳主为何苛待子晏。端阳主命从人拿下,当街杖责。后雍德陛下得知,宣见小卒,乃川流也。川流姿容俊美,风度凛凛,虽出于市井之中而无市井之气,陛下爱之,编入近卫虎贲。然川流不拘小节,常为人谘垢,权贵皆言其过。其好打抱不平,京都子弟多有深恨其者,无出四月,川流几死矣。 六年,川流调平沙城,为城主近卫。 七年,为虎跃关校尉。同年,大破西狄,奇计屡出。 八年,平沙城主殉国。丰亲王薨,世子袭爵,为渤海郡王,改封平沙。 十年,为虎跃关主将。 川流勇冠三军、智计无双,虽于国有大功,然仍为京都权贵暗恨。其确有骄矜之处,凡有犯制,陛下不以为忤,川流亦不以为忤。 雍德十一年冬,川流忽按惯例上请安折,满朝皆惊。此后,川流益谨慎内敛,然丝毫不失英武狂放。” ——李憬《朝花夕拾》 “他升得好快!”曦雨听了杜川流的履历,惊叹道。 “时也!势也!运也!”曦展也点头叹道。 “这活脱脱是一个霍去病嘛。”曦雨饶有兴趣。 “霍去病是谁?”曦展问。 “这个你就不用知道了。”曦雨神秘地笑。这个时空的历史,从秦灭时起开始转了个弯。秦朝为项羽所灭,项氏皇朝持续了一百多年,然后是范氏皇朝、杨氏皇朝,最后仍归到了嬴氏的手中——始皇大公子扶苏当年逃过一劫,他的后人终于在四百年后把江山夺了回来。至于刘邦是谁?根本没人听说过,更别说汉武帝、霍去病了。真可惜呀,小霍,多好的强受、傲娇受、英武健气受。 曦展看看妹妹现在的表情,赶紧催马往前赶了几步。 前方,虎跃关遥遥在望。 关门口站立一队兵士,领头的是一位轻裘缓带的文士,曦雨从帘缝里偷眼看去,估摸着这是杜川流手下的军师一类人物。 曦展和涂山瑾策马而出,那文士上前拱手:“可是凤国公府世子?在下虎跃关怀化郎将张之潜,请拿令牌、文书验看。” 曦展高声应答了,命沐涯拿文书令牌去给他验看。 验过之后,张之潜仍不放行:“请世子打开包裹箱笼,让我等查验。” 曦展皱眉:“这……” 对方解释:“职责所在,不敢大意,此关离西狄最近,常有细作出没,故而将军有令,无论何人,进出此关都必查验行囊。” 曦展点点头,按礼制,王府和公爵府的继承人都可被称为“世子”,但人们在口头上通常只称王府继承人为“世子”。如今这位怀化郎将以“世子”称呼他,潜在有公事公办之意。沐涯向他点点头,示意以往进出虎跃关确实有这个规矩,曦展笑道:“如此重地,谨慎些也是该当的。”向后一挥手,凤家的护卫们翻身下马,将包裹行囊打开,任由兵士们上前检视。 兵士们也并没有胡乱翻动,仔细而礼貌地搜检了一番。 小队长回报结果后退下,张之潜再次拱手:“马车亦在搜检之列。” 曦展肃容:“车上是家中女眷,实不宜如此。” 张之潜毫不让步:“奉杜将军令,进出马车一律不许例外。” 曦展心中勃然,面上却不显:“舍妹公府千金、身份清贵,又是未出阁、未订亲的女儿,车中所装载物品也都是女孩的东西,在下可以以凤氏全族性命担保。” 以他的身份,称“在下”并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给了张之潜天大的面子,张之潜却毫不动容:“军法如山,还请世子行个方便。” 曦展面上终于显出怒色来,他并不是仗着自己身份而不尊法令,马车中是他的幼妹,若随便让人搜检,伤了闺誉,将来如何婚嫁?何况这已是第二次,被西狄人搜查还可说是迫不得已,若再被自己这方的军队搜查,一个堂堂的公府千金、官宦之女,也太委屈了些。 “别人的女儿也就罢了,凤氏每年捐出大笔钱粮物资,虽说是为国为民不图什么回报,但让凤家的小姐受这样的屈辱,郎将大人不觉得亏心吗?”曦展寒声道。 张之潜终于变色:“世子……” “哥哥!”车帘一掀,曦雨提着裙摆轻捷地跳下车来,似月阻拦不及,也跟着跳下。 “阿雨。”曦展忙扶住他,不赞同地皱眉。 “哥哥不必多说了。”曦雨向他摇摇头,眉间别有意味:“似月,将车里的箱笼都打开让这位大人验看。” “阿雨……”曦展欲说什么,又被曦雨止住,似月已领了命,重回车上将帘子打起、包裹打开,张之潜见状也不敢再多做要求,只站在车下仔细看了。 曦雨在心里叹息,怀化郎将是个五品的武官,也敢和一品公爵的世子如此硬碰硬,部下尚且如此,可见杜川流是如何的桀骜不驯。虎跃关是军事重地,盘查严密是理所当然,但连搜检过往行人这样的小事,杜川流都不屑花费些心力、用让人比较能接受的手段,这就太过目下无尘了。 过刚易折、强极则辱,长此以往,杜川流危矣。 虎跃关虽然是一个关隘,但也是一个小小的城镇,虽然萧条些,但客栈、酒楼也是有的,其中最大的客栈挂着“梧桐客栈”的牌匾,是凤家开的。 曦展和涂山瑾直接把车马都安顿在梧桐客栈,才定下心来,从这里起,就算是进入了嬴氏皇朝的土地,接下来就不必再那么小心翼翼了。 申时,曦雨正和似月在房里休息,涂山瑾过来,面色不善:“杜川流遣人送请帖给你、我和曦展,来人说一定要见到人才给。” 曦雨挑挑眉:“又是‘军令难违’?” 涂山瑾点头。 “那就出去一趟也无妨。”曦雨笑吟吟点头,一点也不生气。 客栈的大厅中,一名小队长模样的英武兵士带着一名普通兵士,手中捧着一张请帖。曦雨见曦展手中已有两张,便知道这张是给自己的了,再仔细打量送帖子的人:身姿修长、精悍俊美,够得上三军仪仗队的选拔标准。 那位挺拔英俊的小队长和他手下士兵上前,躬身捧起帖子:“虎跃关武卫大将军于今夜酉时设宴中军大帐,请贵女赴席。” “武卫大将军”是杜川流的正式官职,正三品。曦雨颔首,示意似月接下帖子:“多谢将军盛情。劳烦两位了。” 她声音柔和悦耳之至,小队长听进耳中,腰更往下压了压,不敢抬头;反倒是那位普通士兵,抬头扫了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 曦雨抿嘴,泛起一抹轻笑,向曦展和涂山瑾告退后,便和似月一起回房梳妆打扮、准备赴席去。 这里毕竟是连年战火的边城,虽然设宴的是当地的最高军事长官兼行政长官,宴席的菜品也并不名贵,但菜的份量道很足,颇有军中豪气。 曦雨摆出官家小姐温文秀雅的架势,拿绢扇半掩着面,侧了半身坐于东席。虽然她对名将杜川流的长相很好奇,但现在绝不是抬眼看的时候。似月保持一贯的面无表情,跪坐在她后右侧,曦展和涂山瑾坐在正宾的席位,正在和杜川流讲一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两人的目光间或扫过娴淑守礼状的表妹,眼角嘴角都不由自主地一阵抽搐。 “凤小姐,边城艰苦,今日贵客远道而来,川流力所不逮,只能略备薄酒,不成敬意,还请见谅。” 杜川流对自己倒是挺客气的。曦雨在心中暗笑,据说杜川流少时丧父,现在对女性这么礼貌,难道是因为自幼被母亲抚养长大的关系吗?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曦雨放下手中绢扇,端起面前的酒杯,落落大方地直视杜川流:“将军太客气了,多谢您费心款待。我敬将军一杯。” “小姐请不要过于拘束,请自便。”杜川流亦举杯回敬。 曦雨稍稍抿了一口,便把酒杯放回桌上,重新拿起绢扇遮住脸的下半部。曦展和涂山瑾惊诧地互看一眼,表妹转性了?决定做一个正常的千金闺秀了?——真是承天之大幸啊!两人几乎要感激涕零了,殊不知跪坐在曦雨身侧的似月敏锐地听到了自家主人隐藏在绢扇后的邪恶笑声:“哦呵呵呵……果然是强受、傲娇受、英武受啊啊啊啊!我一定要发挥世界大同的精神,拯救这只超级珍稀的小受!” 席间并无丝竹之乐,却有几十个武士上来舞剑助兴,杜川流亲自击鼓。舞姿当然不甚优美,但边城将士豪壮之气却让气氛也疏朗开阔起来。 武士们舞罢退下,杜川流亦撂下鼓槌回座,他此刻兴致甚好,转头见曦雨仍以绢扇半掩面容,便笑道:“我曾在此帐中宴请另一位官宦千金,亦以剑舞助兴,那位小姐竟被兵戈之气吓得以袖掩面。凤小姐可也是为此所慑?” 曦雨在绢扇后微笑再微笑:这杜小受也太桀骜了,看来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杜将军帐下,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兵戈杀伐之气确让我等深闺弱女心惊胆战。今日承将军盛情,本该有所表示,但匆忙中又无适合礼品相赠。我曾于一书中读到一故事,很是有趣,便以此故事为将军助兴,如何?” 杜川流兴致更高了:“凤小姐请讲。” 曦雨轻摇绢扇,姿态娴雅:“此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俱已不可考。有一国,国号为魏。有一日,别国使者进贡于魏王,魏王因自己身量短小,便命一高大英武侍卫扮作魏王,自己则持刀立于王座之侧。使者入见毕,魏王使人探问,使者言道:‘魏王气度高雅,然而魏王身侧的操刀者,才是真正的英雄。’”说完向杜川流意味深长地一笑:“将军以为如何?” 杜川流悚然,向曦雨端起酒杯:“在下莽撞了。” 曦展和涂山瑾继续为表妹带来的惊喜暗暗感叹,曦雨笑吟吟地举杯回敬:先震住了杜小受,接下来的劝说才能奏效。 当晚,曦雨找到曦展:“哥哥,咱们再做一笔生意吧。” 曦展扬眉:“杜川流?” “正——是——”曦雨用念白的语调拖长腔。 “嗯,虽然不好做,但总比西狄那一笔安全。”曦展思忖着。 “我都准备好啦,拿去。”曦雨塞给他一张纸:“你或者瑾表哥送到杜川流手里,别让别人再经手了。” 曦展匆匆扫一眼,已看清上面是何内容,感叹:“阿雨,你倒真是个小财神。” “我更宁愿你说我是耽美大神……” 曦展一听到“耽美”二字,立刻闪人:“我去送信。” 当夜,杜川流的大帐内传出巨响,外面的士兵急忙冲进去,却看见帐内结实粗重的木桌翻倒在地上,杜将军手中拿着一张纸,表情复杂,伸手把他们挥退。然后,帐中的灯火一直亮到天明时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公子、瑾公子慢走。”杜川流勒马。 “将军请回。”曦展、涂山瑾亦拱手作别。 “请代问凤小姐好,并祝一路顺风。”杜川流直直看向曦展:凤氏的情,我承下了!多谢! 曦展漾起笑意:“将军太客气了。” 两边人再度道别后,曦展扬鞭启程。车内曦雨正翻看一本《史记》,翻开的书页上赫然是《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於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 进入了中原土地,涂山瑾便在车上和马鞍上都贴了符咒,使车马可御风而行,速度极快,否则从京城到虎跃关至少也要走一个多月的路。 二十日后,远方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了一座庞大城市的轮廓。 曦雨站在马车上远远眺望,只见青灰色的城墙,四角上飞檐叠嶂,挂着硕大的铜铃。暮色中有风吹来,清脆的铜铃声遥遥响起—— 京城! 曦雨在心中默念这两字:这是一个伟大帝国的心脏,是一种辉煌文明的缩影,是天下英才的会聚地,是八方龙气的交集点。 她一生中最精彩的年华,将如一张画卷,在这座城市里徐徐展开。 特别附送表妹小剧场: 小姨父是海员,每年在家半年,出海半年。小姨父刚走的那几天,小表妹天天哭,小姨哄不住这个小祖宗,也好想哭。 然后小表妹看见小姨装哭,就不哭了,拍拍小姨的胳膊:“妈妈你别哭了,爸爸走了,我们还有很多困难要克服,让我们大家一起团结起来克服困难吧!”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偶小姨的表情…… 卡文兼忙碌中的小番外 事情发生的时间是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当年渭川水边的少年少女们都已成为了光荣而伟大的父亲母亲。 雍德XX年的秋闱顺利地举行,熬过了乡试、会试、殿试,层层选拔再选拔,将要有五百名出类拔萃的学子从全天下的读书人中脱颖而出,冠上了“天子门生”的荣耀称号。 巍峨壮丽的建极殿被装饰一新,这是嬴氏皇宫外朝的正殿,今日天子将在此举行金殿传胪,御笔点出“三鼎甲”并召见其他的四百七十七名进士,以示皇家对天下读书人的优待与尊重。 晨起,太阳还没有挂上宫中最低矮建筑的屋角,建极殿外,参加了殿试的学子们已整齐恭敬地在“金砖”铺成的广场上跪候,兴奋而焦虑的气氛弥漫在这煌煌宫殿中,清晨的薄雾正在慢慢地散去,而那一个个跪着身影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使他们看起来恭谨而紧张——曦雨从大殿的汉白玉石栏边探出头去,这是她第一次站在这个帝国的顶点处审视这些人们。她感受到盈满在空气中的虔诚与渴望,突然明白了:这些人并不是为荣华富贵才十年寒窗苦读,若非怀着经世济民的理想,那么他们绝不可能攀登到这个高度。对此刻的他们来说,能否通过这个皇朝最高统治者的肯定而实现自己的价值才是最重要的,其他诸如前途、富华,已经都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 多少年的努力,多少夜的挑灯,都即将在下一刻得到最甘美的回报。曦雨觉得她可以感受到广场上五百个人的心跳和脉搏都在逐渐加快,她深深呼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缓下自己也在加快的心率。和这个相比,高考算个P啊,她想起看过的一句话:“和古人相比,现代的孩子太轻松了。古代的大考三年一次,每次还只有一个状元;现在一年一次,还各省都有状元、各科也有状元,贫富都有,旱涝保收”,不由“噗嗤”轻轻一笑。 “主子,咱回吧。”身后的贴身女官扯扯她的衣摆,哀求:“官家这时候也该叫起了。” “行。”曦雨痛快地点点头,答应了可怜小女官的请求,转身紧紧披风,和可怜小女官一起原路溜回去。过往的宫女内侍们让开道,配合地视而不见。 “这么一大早就要来跪候,这些进士们也真辛苦。”曦雨感叹。 “娘娘,这是为了显示皇家的威仪。虽然皇室优容读书人,但是天下士子也必须表现出对陛下的忠诚与恭敬,这样,将来才能君臣相得。”一个缥缈的声音突然响起,可怜小女官被吓了一跳,曦雨翻个白眼。 “女史大人,还请改改你这惊悚的出场方式吧……”宫中官职品级最高的不是总管六尚女官的女尚书,而是这位已经彻底幽灵化的女史,负责记录皇后和重要嫔妃、公主的言行,宫闱中不可告人而又不得不记录的秘事,偶尔兼任一下尚仪女官,负责在正牌尚仪不在的情况下教导这位不正常皇后的礼仪,提点她“XXX是皇家的规矩……XXX是皇室必须的排场……”之类的话。而且这位女史的编制并不在宫中,而在太史署中,与太史令平级,所以称皇帝为“陛下”而不是“官家”。 “臣遵旨……”幽灵女史更加毫无生气、起码缥缈了两倍的声音幽幽地应到,刺激的曦雨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赶紧陪笑:“其实这种出场方式也很好,您不必改了……” “谢娘娘恩典……”幽灵女史的声音恢复了正常的缥缈程度,曦雨松了一口气:身边的可怜小女官都快要哭了。 淇奥殿殿门大开,宫人们捧着盥漱用具鱼贯而出,法驾卤簿仪仗陈设在殿外,等候着里面的至尊天子。 曦雨蹑手蹑脚进去,像做贼一样藏在门边,探头往里面瞄一眼——内侍正服侍皇帝整装。 “还敢逃?过来!”雍德帝突然虎着脸冷哼出声,曦雨半空中的手脚僵住,缓缓回身僵笑:“给您请安。” 由于醒来的时候没有见到应该睡在自己身边的小美人,皇帝的心情很不爽:“还不过来?” 曦雨乖乖走到他身边,接手为他整装,内侍们自觉地退下去。 “看的很开心?”皇帝的语调柔和起来,抬手轻轻拭去她发上细小的晨露。 “嗯,待会儿你可快些,他们一直跪到现在,肯定很累了,就别再为皇家威仪而折腾人。” 雍德帝一笑,扬声吩咐:“以皇后的名义给新科进士们送些茶点,准他们起身食用。往后士子们跪候时,可用软垫垫膝。” 外面立刻应了一声:“遵旨。” 曦雨摇摇头:“何必又费心给我弄这个好名声。” 雍德帝笑而不语,他有他的考量,这样做也并不仅仅是出于对她的爱护珍重,他们的长子刚刚满了周岁,现在说立储之事还太早,仍要看孩子长大后的资质心性如何,但太子必是嫡子,必出自中宫,为太子争取天下士子清流的忠心,却是必不可少的。 曦雨看看紫檀格子上的宫漏,最后把他的冕冠正了正:“好啦,走吧!” 雍德帝点点她的鼻子:“曲江宴在酉时,早些准备,别迟了。”每逢开科,皇帝都要在琼林苑举办曲江宴,宴请五百进士,席间要吟诗作对、填词成赋,是很风雅的事情,朝中官员也都携带女眷出席——看看哪位新贵才貌俱佳,堪为自家的乘龙快婿。 “知道了。”曦雨点头,送他上了皇舆。 建极大殿前,丝竹之声忽然大作,殿檐下陈列的中和韶乐响起,奏中和韶乐第一部《肇平之章》。士子们精神大振,脊背越发挺直——中和韶乐响,意味着皇帝陛下已起驾往建极殿了。 又过了片刻,建极殿九扇木雕云龙门同时缓缓打开,宣礼官、宣赞官、鸿胪寺官鱼贯而出,中和韶乐大作:“圣人延俊英,钧天乐奏绕彤廷。华夷一统宁,士庶欢忻乐太平。宝鼎御香盈,祥烟袅,瑞霭生。箫韶喜九成,齐庆祝,万千龄。原有奕元会,天子穆穆。锵锵群公,至自九服。正朔所加,海外臣仆。率土怀惠,万民子育。千龄亿祀,永绥茀禄。” 鸿胪寺官下阶,引新进士就位,宣赞官站于丹陛之上,宣读了进士们献予雍德陛下的贺表。 一系列繁复的礼节与仪式后,宣礼官上前两步,展开手上的明黄帛书:“雍德XX年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一甲第一名苏瑰,一甲第第一名苏瑰,一甲第一名苏瑰——” 宣礼官接连唱名三遍,行列里一名身材高大、俊伟非凡的少年站起,在鸿胪寺官的引导下就御道左跪,他神态镇静,但从微微颤动的唇角仍可看出他的激动——状元及第,这是天下读书人至高的梦想。 “一甲第二名刘存业,一甲第二名刘存业,一甲第二名刘存业——”人群中一个中年人颤抖着双腿站起,在御道右稍后跪下。 “一甲第三名叶方蔼,一甲第三名叶方蔼,一甲第三名叶方蔼——”一名看上去比状元还要年轻的小少年被引出班,跪在状元后面。 五百名进士一一唱名,只是除了“三鼎甲”之外,其余人只唱一遍。虽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之说,但读书人争强好胜之心,比起习武之人来也不遑多让。 百官在大殿两旁排班,三品大学士以上官员并新进士一齐向建极殿行三跪九叩之礼,中和韶乐再次大作,奏《显平之章》。 礼毕,汉白玉基上传来声音:“陛下有旨,宣新进士觐见!” 五百道带着狂热与期盼的目光望向建极大殿的云龙殿门,隐隐可见高高的御座和御座上方的“建极绥猷”牌匾,苏瑰、刘存业、叶方蔼三人缓缓而出,带领进士们拾阶而上。 “开中门——” “开中门——” “开中门——” 自建极殿的玉阶上遥遥传来呼声,御道上的内侍立刻高声重复,御道尽头建极门前的内侍紧跟着呼道。 三重声音响彻浩浩深宫,建极门中门缓缓打开,自门内看去,午门中门也缓缓洞开,九行九列金铜门钉明光闪闪。 已陛见过的进士们排成两行,注目大殿玉阶之上——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穿着簇新的官袍,帽簪皇帝陛下御赐的宫花,从丹陛上走下。状元在前,榜眼居中,探花最后,依次跨过建极中门,向午门中门走去。 ——这是全天下的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耀。人群中有人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声。午门外正有官员内侍手持红彩绸缎、牵着高头骏马,仪仗排列整齐,全京城的百姓挤在大街上,等着一睹“三鼎甲”的风采。 “刘世兄、叶贤弟,请——”状元苏瑰身披红彩,先谦恭地让身后两人。 “状元郎先请。”刘存业笑吟吟,叶方蔼亦谦让。 苏瑰也不矫情,拱手之后翻身上马,登时锣鼓喧天,乐声大作,霎时整个京城都沸腾起来。 状元固然独占鳌头,然而探花郎在这一日所出的风头也并不比状元差。每开科,在殿试后择选才高貌美的少年为探花,在这一日内游遍京都名园,折一枝鲜花在曲江宴上献于御前,这已成为惯例。 傍晚酉时,琼林苑内曲江池畔点起明灯千盏,映着天边隐现的几点星辰,秋风爽朗,烟景绕池,金菊盛放,琼筵将开。 官员进士们已入席,宫娥内侍手捧金盘玉箸、珍馐美味,伶人在一边奏出轻悦的丝竹声,绕池袅袅不绝。 龙幡凤帜飞舞,御驾遥遥而来。 众人行大礼之后,雍德帝下辇,回身扶下皇后,携手一同入席:“今日朕在此宴请新科进士,众卿不必拘礼。” “遵旨,谢陛下恩典。”众人轰然应喏,重入席之后,丝竹乐声重起,歌舞翩然而来,歌有裂石之声,舞有天魔之态。 酒过三巡,歌舞稍歇,内侍引探花郎叶方蔼至御前,顿首拜伏。 雍德帝命抬起头来,只见探花郎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相貌甚美。一边的皇后早在心里大叫“啊啊啊好漂亮的小受”了。 皇帝笑顾皇后:“历科探花郎多择选貌美少年,以至于世人多有误解,以为探花止有容姿而无高才。今朕欲考较一番,爱卿以为如何?” 曦雨嫣然:“自然可以。” 雍德帝一指天边星辰:“朕有一上联:‘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朕乃摘星汉’。” 叶方蔼恭谨一礼:“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臣是探花郎。” 众人轰然叫好,皇帝拊掌大笑,命以宫花赐探花郎。 内侍递上金盘,上有一枝黄色纤弱小花,叶方蔼执在手中奉上:“此乃山野中所生野菊,大灾之年颗粒无收,百姓用之充饥。此花活人无数,愿吾皇泽被天下,勿忘民生。” 雍德帝接过,沉思:“卿少年沉稳,将来可为太子少傅。” 叶方蔼一顿,叩首谢恩。 宴会的主角是五百进士,个个满腹经纶、文采风流。按照惯例,“三鼎甲”都要以“曲江”为题赋诗一首颂上应制。雍德帝笑言:“探花郎已出了大风头,便免了罢,以免状元、榜眼腹诽朕厚此薄彼。” 苏瑰和刘存业急忙道“臣不敢”。 雍德帝不在意地挥手:“朕不过说笑而已”,命人奉上笔墨。 片刻后诗成,内侍以缀满鲜花的藤条所编制的花篮盛诗笺进于御前,雍德帝取过,与皇后共看。先看刘存业所赋的诗句:“春风上苑开桃李,诏许看花入御园。香径草中回玉勒,凤凰池畔泛金樽。绿丝垂柳遮风暗,红药低丛拂砌繁。归绕曲江烟景晚,未央明月锁千门。” 曦雨点头赞道:“着实很好。”又指“未央明月锁千门”道:“我甚喜此句。” 再看苏瑰所做:“侍从有邹枚,琼筵就水开。言陪柏梁宴,新下建章来。对酒山河满,移舟草树回。天文同丽日,驻景惜行杯。” “好!”雍德帝赞叹:“果然才思敏捷。”再看状元郎身材高大、相貌俊伟,笑问:“卿年几何?” “回陛下,臣忝度二十春秋。” “卿少年成名,切不可狂妄自得。” 苏瑰正欲称是,却听到旁边皇后笑谓皇帝:“官家也太严厉了些,少年人若不狂妄些,岂不太无趣?正因年少,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为朝堂带来一番新气象呢。” “阿雨。”皇帝宠溺地。 “好好好,不和你唱反调了。少年人锐意革新,可也要谨言慎行,才是长久之计。” 苏瑰心中暗惊,这位皇后陛下宠冠六宫天下皆知,她的故事在京都贵胄中悄悄流传,自己入京后也有所耳闻。今上威重,杀伐决断毫不手软,后宫干政是他的大忌,但却对皇后如此爱惜纵容,而周围的重臣们明显习以为常,唯一的皇子又出自中宫……看来,叶方蔼倒有了个好前程。但是,储位之争一向是最惨烈的生死之搏,胜了固然可成王,败了就会连寇也做不成,时局千变万化,倒不急于一时。他心中急转,口中却应道:“臣谢二位陛下教诲,定当时时自省、讷言敏行。” 状元退下后,曦雨看到女眷席上,许多小姐都拿绢扇半遮芙蓉面,偷眼看这边的新进士,状元郎和探花郎都有些手足无措了,不由得轻笑。 “笑什么?”皇帝亲昵地在她耳边问。 “想起了一首词,正合眼前的景儿。” “什么词?” “一阕《鹧鸪天》。”曦雨笑曰:“五百名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绿袍乍着君恩重,黄榜初开御墨鲜。麟作马,玉为鞭,花如罗绮柳如绵。时人莫讶登科早,自古嫦娥爱少年。” “自古嫦娥爱少年……”雍德帝似笑非笑:“那阿雨呢?”相识时他便不是少年了。 “我像是嫦娥那么蠢的女人吗?”曦雨白他一眼,不理会某人突如其来的嫉妒心和神经质,继续欣赏这高水准的歌舞。 雍德帝哑然失笑,他根本就不应该期待曦雨有什么正常女人应该有的反应。 “唉。”曦雨突然长叹一声。 “怎么了?” “一般来说,”她支着下巴,有些郁闷:“凡是容姿俊美的状元、探花,一般都只有两个下场。” “什么?” “要么是宰相的女婿,要么是皇帝的男宠。” “……” “可是刚才我发现,我更希望他们是皇帝的男宠啊啊啊……” “……” 皇帝已经彻底无语了。 好吧偶承认,偶写这个番外纯粹是因为对这首《鹧鸪天》的爱呀~~ 论语(一) 曦雨的公侯千金生活从此开始,初到这个地方,她对一切事物都抱着很大的好奇心,并在公府的家常日子中慢慢改变自己的一些习惯,来让自己更融入公府。她并不坚持一定要按自己原来的方式过日子,反而兴致勃勃地向府中女眷学习女红,除了似月之外,她也并不阻止别的下人在她面前自称“奴婢”。这是这个时代的尊卑之分,她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入乡随俗,个人必须要融入到集体中去,才能被这个社会所接受。 这里是封建、落后的,也是充满古典风情的。最能代表一个国家的城市毫无疑问是这个国家的首都。进京的那日,曦雨站在马车上遥看,嬴氏皇朝的帝都大气威严,丝毫不失“天朝上国”的风范。这座城市规划得很合理,四个城区被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条大道分开,市坊也分建,四方城门管制、有宵禁。 这是不同的时代了。 这种感觉虽然一直萦绕着她,但从未如她通过京城大门那一刻时如斯之清晰。她长期生活在小家碧玉式的城市苏州,听的是吴侬软语、乘的是乌篷小船,那个城市浸透在滋润的水气里,而在这儿,空气中弥漫的尽是天子的威严庄重。贵族们身穿着绫罗锦缎,口中说着“雅言”,礼乐端肃。曦雨虽然也去过北京,但有皇帝在的都城和没有皇帝在的都城,感觉太不一样了。 贵族千金的生活很闲适,充满了趣味。每天清晨起来,要先盥、漱、栉、笄,然后和曦宁一起,到萱瑞堂去给姥姥请安,吃早饭。上午可以看书写字,亦可以莳花弄草——她和曦宁的院子里种了许多卉木,足够她们玩赏侍弄、打发时间了。中午吃过饭后,可以稍微睡一下,如果实在困了,就可以一直睡到晚饭。下午茉莉嫂嫂就有空了,可以向她学些女红刺绣,不耐烦做这些的话就可以看看书、玩玩游戏。 这样没有生存压力的慢步调生活实在是太理想了。曦雨宽面条泪:而且还锦衣玉食、有人伺候,不用工作就有钱拿(有月钱),更重要的是不用付出沉重的代价——完全不需要担心会被嫁出去联姻呀什么的,婚姻自由可以有保障。曦雨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下乐不思蜀。 帝都是一座庄严肃穆中又不失风情的城市,贵族们守礼而风雅,大节、小节都要以各种有意思的活动来庆祝,上巳要踏青、寒食要赠肉、中秋赏月是一定的,冬至则要小祀了。 曦雨一直觉得,自己和古代的大型社交活动犯冲。她参加的第一次社交活动便是著名的“梅花宴”,在宴席上教训了纨绔子弟,把安亲王府的淑太妃吓到昏倒,最后被罚抄书。现在,在说“升级版钓鱼大赛”的时候,又被当事人“种鱼”雍德帝偷听,实在倒霉透顶。 她跪落在尘埃,暗暗叫苦,小心肝儿颤颤地惊跳着,面上还要装出镇静万分的表情,既不敢垂下目光又不敢直视,只得把视线定在龙颜的下颚上,实在是难受到了极点。 山阴大长公主和渤海郡王在一边都有些心焦,又不敢再开口说情。 雍德陛下手中轻掐着一瓣白荷新蕊,猛然心悸之后,又瞧见那两道曲曲远山飞翠色下面,一双清明妙目中隐含的恐惧,心道这女子的眼睛竟会说话,再想起她话中提到孝贞显皇后,铁石做的心肠竟史无前例地软下了几分。 “哼。”他低嗔一声,放手负在背后,大步离开。山阴公主与渤海郡王忙跟上。 “恭送吾皇万岁。”曦雨忙叩下头去,这当口儿,如果再被小心眼的皇帝抓住什么错处,自己就死定了,她可没有穿越女主对叩头下跪的心理障碍,比起掉脑袋来说,叩个头还是算不了什么的。 她伏下身子半晌,听着脚步声远去,再战战兢兢地偷瞄一眼,最后猛地蹦起来:“耶!逃过一劫!”然后赶紧拍掉身上土灰,在脸上揉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做大家闺秀优雅状:二姐姐去拿披风也该回来了,此事可不能让她知道! 心惊胆颤地过了半日,虽然山阴公主特意请她们姐妹过去,说让她安心,但曦雨还是把一颗心提得高高的。从古到今,皇帝都是反复无常的,今日不追究,不代表明日不追究,如果有了利益的冲突,那么这就是一个绝好的罪名:“出言不逊,冲撞圣驾”。曦雨坐在出宫的轿子里沉吟着,其实也无需太过担心,皇帝如果想要处置凤家,不必用这样的借口;如果不想动凤氏的话,估计也不屑因为这样的事来找麻烦。 曦雨低头盯自己的膝盖,她此刻的坐姿端端正正,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袖口上纹织着一圈漂亮的回文“福”字,手腕上一边两个手镯,一金一玉,暗喻“金玉满堂”,金镯玉环随着轿子的晃动轻轻敲击,发出的声音极为好听。自己还是有些托大了,在古代的贵族阶层生存,最好的保命之法莫过于谨言慎行。反正京都风情已经领略得差不多了,干脆还埋头进书堆里,恢复自己原来的书虫兼宅女生活状态!曦雨握拳。 轿子已出了宫门,曦雨稍稍撩开小窗的帘子,回望身后的高城——浩浩宫城,巍巍殿阁,一片灿烂辉煌,是人类建筑史上当之无愧的杰作。只可惜,曦雨暗自叹道,只可惜——里面住了个喜欢偷窥、偷听,抓住别人的把柄然后用来威胁的小人啊啊啊!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新年热热闹闹地过去,曦雨威逼利诱,把全国最大图书馆的借书证拿到了手,然后快快乐乐地收拾起小包袱,决定不在里面泡到天黑不回来。【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因是独自出行,曦展特别吩咐别用贵女们平时乘坐的翠盖朱轮车,以免招惹什么是非。特派曦展的贴身小厮小四驾车,又叮嘱似月好好服侍主子,方送她们出门,往皓首书阁去。 曦雨坐在车上逗小白虎桂圆玩,小桂圆娇憨可爱,挥舞着粉红色的小肉垫,一蹦一蹦地去够她手上的线团。曦雨故意把手放低一些,桂圆跃起,“啊呜”一口咬住了垂落下来的线头,小身子吊在空中一晃一晃,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看上去无辜可爱极了。曦雨“咯咯”笑,把桂圆抱在膝盖上,拿那个线团给它玩。小白虎此刻像一只小猫一样,兴高采烈地玩线团,可它不一会儿就把自己缠在了乱七八糟的线里……桂圆试了试,发现自己挣脱不开,便仰起头,圆圆的眼里满是信赖,“呜噜呜噜”地冲曦雨叫了几声。 曦雨的心马上化成了一滩春水:“好啦,来,马上就给你解开,别乱动哦。”说着仔细地从缠成一堆的乱线中挑出线头,慢慢解开,把一堆线又还原成一个线团,再拿给桂圆玩。小桂圆这次乖乖地蹲坐在她膝上,把线团放在自己的两条前腿间滚来滚去,间或咬一咬线团来磨牙。 外面传来小四的声音:“三小姐,到了。” 皓首书阁建在流过京城的渭川水边,以便失火时速引渭川水来救。为了保护这浩如烟海的典籍珍本,太祖皇帝下旨修缮皓首书阁,保存孤本的房间皆在墙壁内夹一层精钢,以防失火焚毁;太宗皇帝在书阁里挖出一个小湖,从地下引渭川水注入其中;先皇世宗则在书阁各房间外设金铜大缸贮水。防护做得好,所以皓首书阁自建成以来从未失火,阁中遍藏孤本、禁毁书籍,历朝历代名家字画,史官们的手稿和秘档。 无价之宝啊! 曦雨站在皓首书阁前面感叹,面前一扇月洞门,墙头上探出几枝梅花,这里不像皇朝最大的图书馆,反而像一座清幽典雅的园林。只是门前一块斑驳石碑,曦雨缓步上前细看,正面用小篆刻着“谁能书阁下,皓首太玄经”,反面则是历代皇帝修缮和藏书数目变化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秦始皇焚书坑儒时,一直两年前雍德帝命再搜集新书、珍本藏于此。 曦雨整一整衣裳,抚一抚鬓边,又扶一扶钗环,方上前敲门。 “三小姐,今早忽有灵兽求救,老爷出门去了,还未回来。临走前吩咐,三小姐若来,就请先去书房悦目,待老爷回来了再见面。”简家老仆人恭恭敬敬地作揖。 “麻烦您老了。”曦雨客客气气地福了福身。 “老爷说,咱们家和小姐家世代为友,请小姐千万不要客气。” “那贵主人若回来了,就请老伯告诉一声,我好去拜见。” “自然自然。”黄管家笑呵呵地答应,将通往书房的第二重门打开:“从这道门进去,就是藏书所在了。小姐请自便,咱们这里不许闲杂人等出入,连洒扫的仆役也只在固定时辰进来,还请这位姑娘随老奴去给小姐拿些茶点。” “多谢您。”曦雨又行了个礼,似月也跟着福身,随黄管家去了。 曦雨站在门边,并没有立刻推门进去,从微微敞开的两扇门中间,可以看见一片湖光水色,明明是刚过了年的冬日,湖中却有一大片鲜嫩碧绿的荷叶,当中更有点点玉白,细看是盛放、未放的荷花。 轻提起裙裾跨入门中,霎时眼前一片明媚!围湖的是呈圆环形的一片桃花林,花树上缀满了千万颗蓓蕾,颗颗娇红玉润,蕾尖红到了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包含不住而盛放。桃林的地上却落了厚厚的一层花瓣,一片也没有枯萎,远看去,地上仿佛铺着一大片锦绣霞光。 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曦雨满怀惊喜,向那片桃林走去,小桂圆看到这熟悉的景致,早已兴奋地冲入桃花林,在落花中打滚撒欢儿。曦雨玩心大起,也跟着冲进去,蹲下身捧起一大捧花瓣,揉在桂圆雪白的皮毛上。花汁子被挤出来,桂圆差点从小白老虎变成小红老虎。 “玩够了吧?咱们该去参观书库啦。”曦雨揉揉桂圆的头,抱起它穿过桃花林。 桃林外是一圈围成圆环的高楼,按礼制,除了寺庙中的塔之外,民间建筑,民居不过三层,楼不过五层。很显然,皓首书阁不在这禁令之内,眼前呈圆环形的建筑群,每一座高楼都是七层的,中间以凌空飞桥复道相连。 曦雨走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座楼门前,只见大门深锁,硕大的紫金锁上镶嵌着一片水晶。她拿出皓首书阁送给自己的薄薄晶片,朝锁上的水晶一照,紫金锁应声而开。这根本就是古代版的刷卡进门嘛,曦雨抿嘴笑。伸手推开大门,曦雨眼前一亮—— 汗牛充栋!绝对的汗牛充栋! 她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去,先扑到这个书架前:《古今图书集考》、《潮海新闻夷坚续志》、《谐铎》、《影谈》……啊啊啊,别的她还不是很清楚,但这本《影谈》,据说存世不过十本啊!再扑到那个书架前:《映娇容》、《千重泪》、《桃花缘》、《一梦千山》……这些可全都是这个世界的著名小言啊!最后曦雨在书架上层发现一本《品花录》,然后抱着它狂笑——终于被她给找到了!这个时代的耽美BL!赶紧翻开浏览一下,哇噻,古人其实也满开放的,还有配图!只从艺术的角度来看,这图画得可真不错,线条流畅、用色谐调,人物表情生动,构图意境也很好啊:两个美少年在兰花从边,一倚坐一斜卧,一枝兰花挑到斜卧美少年的唇畔,倚坐美少年伸手去逗弄兰花花瓣——真是太萌啦!曦雨边看边狂笑,把端着茶点进来的似月吓了一大跳。 “姑娘又在发什么疯?”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似月偶尔也会出言和她打趣几句了。 “似月快来看,看这两个大美男!”曦雨捧着书到她面前献宝:“一看就知道是温文尔雅攻和秀气安静受!” 似月一看书名,大惊:“姑娘,这是禁书!您是公府千金,这书可不是好人家的女儿该看的……” “行啦行啦,我来这儿就是要看禁书的,市面上有的书,咱们家难道弄不来吗?”曦雨把书捧回自己面前,继续津津有味地翻阅。 似月无声地叹口气,这么多天的经验告诉她,最好不要在这个问题上和主子争论:“黄管家让我回姑娘,这儿的书楼皆无名,穿过了桃花林,临湖有一座‘苦舟楼’,请姑娘挑了书到那儿看,不要在书楼里停。古籍保存不易,书楼里都洒了秘制的药粉,对身子不好。” “知道啦,等我再挑几本,咱们就往那边去。”曦雨头也不抬,只顾着翻书:“看见桂圆没有?这小东西一进来就跑得没影儿了。” “没瞧见,不过姑娘放心,绝不会丢的。”似月道:“那我先过去整理一番,姑娘快来。” 曦雨应了一声,似月便托着茶点又出去了。 曦雨小心翼翼地捧着《品花录》、《影谈》还有其他几本古籍,重新锁上书楼,穿过桃花林。桃花瓣地毯踩上去软软的,整个桃林里清香弥漫,微风吹来,如天上灿灿锦霞一样随风而动。 桂圆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在她脚边磨蹭撒娇,然后又咬起她的裙角,向桃林深处扯了扯。曦雨向它扯的方向望去,只见从桃花深处现出一道黑影,静静地站在那里,朝她的方向望来。再定睛一看——是只黑豹!那头豹子迈着无声慵懒的步子,朝她走过来,曦雨有些着迷地欣赏它走路的姿态:优雅而又充满了野性的张力,每一块肌肉都恰到好处地起伏,虽然迈着懒散缓慢的步子,但曦雨知道,它可以瞬间从静止状态加速到每秒三十三米,从无害的大猫变为自然界最优秀的猎手。 桂圆咬着她的裙角把她向黑豹那里拉扯,曦雨带着几分敬畏和兴奋小心翼翼地靠过去,那只黑豹高傲地瞄了她一眼,在她膝前卧下来,抬起一只前爪。她仔细一看,厚厚的肉垫上深深扎着一根细细的木刺。曦雨惊叹,这一定非常疼痛,但她刚才从这只豹子的走姿上看不出一点异样,这真是一只目空一切、骄傲到极点的豹子哈!曦雨蹲下来,从腰间系的宫绦上解下一个荷包,从里面掏出一根缝衣针,尽量轻地快速将那根木刺挑出来。豹子收回前爪,放到嘴边舔舐,曦雨趁着这时机仔细欣赏这头山林精灵、兽中异种:铮亮柔滑的纯黑色皮毛、瘦长柔韧的身体,灵活的骨骼构造,厚厚的肉垫隐藏了最尖利的爪,神态高傲优雅中隐藏着野性与血腥气,可以想象有多少动物丧生在它的口中。豹子这个物种是几乎完美的食肉动物,对环境的适应能力、身体的形态与构造都近乎完美,而眼前的这一只,无疑有了灵性,是完美中的完美啊。曦雨伸出手,偷摸了一下它的背,黑豹懒懒地看她一眼,继续舔爪子。桂圆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在黑豹的头颈下面不停地蹭,豹子又低下头去舔舔桂圆。 啊啊啊太萌了!!!曦雨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马上热血沸腾起来:“黑豹攻白虎受?强攻弱受是偶最萌的类型啊!这一幕对偶的杀伤力真是太大了……”抱起正撒娇的桂圆送到黑豹的鼻子下面:“我家桂圆就交给你了哦,你愿意照顾它、爱惜它、尊重它,无论生老病死,贫穷还是富裕,都和它在一起,共同承担、不离不弃吗?” 黑豹一反刚才兴致缺缺的样子,精神抖擞地站起来,从喉间发出低鸣,像是在回应她的问话。 “桂圆,你也要永远和你的小攻在一起,支持它、听它的话哦!”曦雨心满意足。 还没等桂圆回答,桃林里传出一声不屑的嗤鼻声。 “谁?”曦雨抱着桂圆站起身。 桃林深处缓缓走来一个青衫人影,曦雨定睛一看,是个书生,穿着深青色长衫,肤色微微有些黑,身量颀长,称不上英俊但也比平常人好看的面孔上,一双眼睛炯亮。曦雨心知,这一定是以书法卓越而被简清辉赏识的端阳公府小可怜——林子晏。 “林公子好。”伸手不打笑脸人,礼数周全总没错,曦雨先把桂圆放下,双手握在腰间行屈膝常礼。 林子晏也不回礼,上下打量了曦雨一番,然后从鼻子尖哼出一个高傲的音,理也不理曦雨,向黑豹子伸出手:“怎么跑到这里?走。”然后瞄一眼曦雨放在花瓣地毯上的几本书,最上面一本赫然是《品花录》:“凤三小姐是千金贵女,在下不敢受礼。” 曦雨觉得自己额上的青筋在一跳一跳,刚才你都大模大样地受了还没有回礼,现在还说这种话,这不明摆着找茬吗? “话又说回来,喜读《品花录》的小姐,在下倒是平生仅见。难道凤小姐托了莫大的人情关系进来,就是为了读《品花录》这类为世人所不齿的书籍吗?”林子晏挑挑眉,弯身用两指挟起《品花录》的书皮抖抖,然后又不屑地丢回原处,最后弹弹手指,仿佛自己刚才挟的是什么脏东西一样。 曦雨觉得自己的怒火正在“噌噌”地往上蹿,忍住,忍住,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偏偏有人得寸进尺、不依不饶:“原来凤国公府和国师府就是这样教导子女的,倒真让我大开了眼界。” 曦雨脑中那根弦“啪”一声绷断了,林子晏触及了她的死穴逆鳞:“……%^&$#。” 她声音含在嘴里,林子晏并未听清,不由问了一句:“什么?” “关你什么事?”曦雨低低一句。 “什么?”林子晏再问。 “我说,关你什么事?”曦雨猛然一抬头,凌厉的眼光像大刀一样向林子晏劈去:“你不姓凤也不姓涂山,凤国公府和国师府怎么教育子女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祖爷爷还是我太奶奶?林公子也还真清闲,我家门房上的婆子还没这个空去管别人家的事呢!” “你……”林子晏额角也开始迸青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曦雨一口气抢白。 “《品花录》怎么了?你林公子够高尚、够纯洁,那你是怎么知道《品花录》的内容的?哼,真小人也比伪君子要好得多,今日我也见识了沽名钓誉之辈的真面目!” “你……”林子晏怒睁双目。 “我什么?你倒是说啊。”凤曦雨横眉冷对。 “哼,”林子晏不怒反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本公子不和你一般见识。” “世间所有的男人在女人面前恼羞成怒的时候都会说这句话。”曦雨嗤之以鼻:“我倒想把这句话还送给公子你呢,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本小姐不和你这个伪君子真小人一般见识!” 林子晏听了她第一句话,一怔,紧接着目光深沉:“若我是端阳公的嫡子,想必凤小姐也不敢在我面前这样说话。” 曦雨翻翻白眼:“我不否认你说的有道理,虽然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出身这东西,有的时候也的确举足轻重。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事实是,你不是端阳公和端阳大长公主的嫡子,而我是凤家嫡出的小姐。林‘庶’公子,不奉陪了。”她俯身抱起一摞书,挠挠黑豹的下巴:“待会儿自己去找我,给你上点药,伤口挺深的,要预防发炎啊。桂圆,我们走了。”说完趾高气扬地从林子晏身边走过去,顺带狠狠地对他斜了个鄙视的白眼。 她脚边的桂圆物似主人形,也跟着对林子晏斜了个鄙视的白眼。 林子晏噎得憋了一胸的闷气。 大获全胜的曦雨也并不那么开心,她坐在“苦舟楼”里,手中的《品花录》半天没有翻动一页。经过了各种文学手段塑造的耽美文学,往往充满了或温馨、或搞笑、或真挚的各种令人喜爱的色彩,但还是这么地遭人鄙夷,那就更别提现实生活中的耽美了。她看过很多同志文学,最温馨甜美的文章里,也泛着深深隐隐的苦涩和无奈。 曦雨越想越觉得心情低落,干脆站起来叫似月:“咱们家去吧。” 呵呵,不知道有人注意没,杜川流就是那个送请帖的普通小兵啊,阿雨故意讲这个故事出来,就是暗喻此事,敲打敲打他滴~~ 今日刚从广州回来,赶紧爬上来更新。 桃花源记 曦雨和似月去和黄管家知会一声,说今日要提前走,明日还来,只是今天不能拜见书阁主人简清辉了,烦请代为告罪。黄管家忙客气了两句,送她们出去。刚走出皓首书阁的大门,曦雨就看见门口停了两辆马车,无疑是在等她和林子晏的,但明明是她家的马车先到,然后一直在这等,怎么反而是林子晏的马车排在前面? 小四看见她们出来,急忙跑过来:“姑娘怎么这样早?” “今日主人不在,又碰到个不对盘的,有了几句口角,就想先走。”曦雨指指一边:“是咱们先到的,怎么他反而在前面?” “姑娘,那是渤海郡王的车,小的想着姑娘要到傍晚才出来,王爷晌午接了人就走,就退让了些。” 曦雨点点头:“知道了。咱们这就走吧。”说着正要往马车那里走,却看见渤海郡王家驾车的小厮跳下车跑过来。 “请凤小姐安。”小厮先行了礼:“王爷遣奴才给小姐告个罪,说不知小姐晌午便出来,倒挡了小姐的车。只是也不好挪开,王爷本要亲自赔礼的,只是男女有别,实不大方便适宜,还请小姐原谅则个。” 曦雨挑挑眉,渤海郡王倒是很通人情世故,对二表姐的妹妹礼遇有加。只是挪开马车一点儿也不费事,为何不让开呢?她心中虽有疑虑,但也没想那么多,直接点头:“王爷太客气了,还请替我告罪。先告辞了。”说完命似月赏他,似月拿出随身带的小银锞子来,那小厮却怎么也不敢收。 曦雨看了一眼不远处静悄悄的马车,便也不坚持,带着似月和小四上车回府。 “我回来了,给您请安。”曦雨回房换了件衣裳,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就算再郁闷也不能带着一副苦瓜脸去见长辈呀。 “听说你在书阁里和人生气了?怎么连饭也没有吃?” 曦雨一愣,紧跟着明白过来:似月一直跟着她,这肯定是今日充当车夫的小四多嘴。“小四真多嘴,不过是小事罢了。” “和人生气事小,人活一世,哪有不结个小恩怨的,只是别亏待委屈了自个儿,连饭也不吃,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凤老夫人瞪她一眼,责怪道。 “我知道了。”曦雨乖乖低头。 “还想瞒着我们,罪加一等。”凤老夫人继续瞪她。 “不过是一场小口角,过去了也就算了,惹得姥姥担心,倒不好了。”曦雨上前搂住她的胳膊。 “你这孩子一向聪明懂事,我也不去管你的事儿。须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和人生闲气,才是正理。”凤老夫人劝着,曦雨乖乖答应下来。 吃过姥姥特意命人蒸的八宝饭,再次向长辈请安告退后,曦雨和曦宁一起退出来。 “是怎么回事?怎么第一天去就和人吵起来了?”曦宁关心地询问。 曦雨看到表姐一脸的好奇,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用“自己的两大人生理想”把表姐囧得哑口无言。 曦宁满头黑线地回房去了,曦雨则深思着。林子晏的话虽然刻薄,但这代表了这个时代的主流思想。自己是否有些孟浪了?明知道这边的都是些“古早人”,若不收敛些,只怕会惹出祸事,上次雍德帝给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而且,今天刺到了人家的痛处,自己是否有些过分了?不管怎么样,往后一定要低调、再低调,要广结善缘,绝不得罪人……曦雨一边念叨重复着,一边朝自己房里走去。 可惜,只要碰上了林子晏,多完备的心理建设也不够啊…… “哼!假正经!伪君子!”曦雨气红了脸。 “毫无妇德!不知羞耻!”林子晏也爆了青筋。 “你才毫无妇德!你全家都毫无妇德!”曦雨开始口不择言。 “胡说!”林子晏咬牙切齿:“家母贞静贤淑,你也敢妄议?!” “妄议怎么了?我就是妄议!” “你你……你大胆!你放肆!”林子晏也开始口不择言了。 “放肆?我还放五呢!”曦雨开始挽袖子准备挠人了。 林子晏也开始四顾看有没有棍子铁锨什么的。 桂圆和黑豹子排排蹲坐在旁,两只毛茸茸的头颅一会儿扭到这边,一会儿扭到那边,两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兴奋,仿佛在说:赶紧开打吧!赶紧开打吧!——哇!主人果然不负宠望,开打了! 呀!原来主人挽袖子是虚招啊,主人好聪明! 吼!好奸诈的女人!竟然先扬起桃花瓣遮挡主人的视线! 呀!主人踹中了!主人好棒!好棒! 吼!竟然被个女人踹中,主人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呀!主人快躲!快躲—— 吼!对!就是这样!上啊—— “快住手!快住手!”一白胡子老头儿一只手提着衣服下摆,一只手挽着长长的胡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切!简清辉老头儿来了,没好戏看了!两兽朝他瞥一眼,耳朵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当皓首书阁主人简清辉赶到现场的时候,两位小祖宗已经开打了,并且已经从站着打到了躺着。凤曦雨在上,林子晏在下,凤小姐美丽的长指甲正往林公子脸上挠,林公子宽厚的大手掌正往凤小姐颈上掐;凤小姐蓝色的裙子被花汁染得蓝一块紫一块,下面林公子的青袍就更别提了。 ……惨不忍睹。简清辉只瞅了一眼就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颤声:“两位快请起来吧,这样……着实难看啊……男女授受不亲……” 两个当事人一愣,同时看向他,再互看一眼,电火花“噼里啪啦”地在空气中闪(注:绝对不是爱的火花),一男一女都毫不羞涩,曦雨率先爬起来,手肘还故意顺势在林子晏胸膛上狠狠杵了一下,呕得他差点吐血。 两人整理好衣着,向简清辉施礼:“简世伯(先生)。”面色如常,仿佛刚才尴尬的一幕没有发生过。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简清辉忙扶起来,感叹小辈们装模做样的功力越发高深了。“姑娘,我虽然与你外祖母、舅公年岁相当,却与你父母舅舅同辈,咱们是世交,我也倚老卖老说两句,姑娘今儿可有些出格了,拌嘴无妨,动手却不对。” 曦雨再施礼:“是,侄女知错,以后必定遵从世伯教导,定当改过。” 简清辉满意地点头:“好,这才有闺秀风范。”然后转向林子晏:“公子这边儿,老头子也不免要多嘴,姑娘年纪小又淘气,公子往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今日怎么跟个小姑娘计较起来?未免有失身份。” 林子晏一凛,他自从被人教导一举一动要庄严威重以来,别说和女子打架了,就连和男子也没有如此过。“您说得是,子晏鲁莽了。” 简清辉左看看、右看看,一对儿才子佳人、男的俊女的俏,却偏一见面就开打:“公子和姑娘往后要常常碰上,可别让我日日做和事佬才好。” 曦雨有些赧然,林子晏亦深思自省,转身先对曦雨赔礼:“方才失礼了,小姐勿怪。‘龙眼’此名若不计较涵义,倒也威风,便叫它‘龙眼’罢了。” 曦雨别别扭扭地回礼。 简清辉满头黑线:原来这两个人打架就是为了一只黑豹的名字呀!真是……他突然觉得自己急匆匆赶来劝架很不值。 简清辉带着满脸的黑线走了,曦雨和林子晏互看一眼,很有默契地背转身向相反方向的两座书楼走去。 曦雨在纳闷为什么自己的好涵养一碰上林子晏就破功; 林子晏明亮如星的双目直视前方,里面一泓黝黑,看不出任何想法。 皓首书阁的规矩,书本不能带出去,只能在“释卷湖”边的“苦舟楼”中阅读。苦舟楼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底层是五个大房间,每个房间都有桌有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供来读书的才子们使用;二楼是空旷的大厅,一张大大的、斑驳的圆形木桌子摆在中央,周围散着许多木椅。这个大厅还有个正式名称,叫做“无碍厅”,顾名思义,是“辩才无碍”的意思,这里是学术辩论的场所,皓首书阁会不定期地举行古代的“学术研讨会”,地点就在这儿。 这座小楼的生活设施还是很好的,地下建有地龙,还架设有竹筒管道,引来干净的泉水。 今年,京城的冬天似乎特别冷,刚过了年,还没有过元宵佳节,就又下起雪来。皓首书阁的桃花、莲荷常开不败,就连在冬天亦是如此,故而在苦舟楼中,可以看到瑞雪压红桃的绮丽美景。 “公子,再给您添盆火吧。”陈小园恭敬地问,他是端阳公府指派来服侍林子晏的小厮。 “不必。”林子晏摆摆左手,眼睛仍然盯着右手里的书本,目光根本没有从书页上挪开,大敞的窗外,晶莹剔透的雪花正飘落在娇美的桃花上,红白相映,更显得丽色逼人,林子晏却瞄也不瞄一眼。 “这么冷的天儿,公子偏要将窗子打开,虽然能透气提神,也太寒冷了些,奴才再给您添盆火,要是着凉了,不是更耽误了读书吗?”陈小园劝着,这位庶出公子在端阳公府的地位不高,又招大长公主嫌恶,每年只能在京城待两三个月,故而现在这么抓紧着读书。他很是崇拜读书人,子晏公子又勤敏好学,他自然悉心服侍。虽然公子的处境不好,他不指望能得什么好处,但也不屑落井下石。 林子晏看他一眼,点点头,陈小园便高高兴兴地跑去又生了一个火盆端进来,给他搁在脚边。 “似月,快出来瞧!”清脆悦耳的声音从窗外飘进来,陈小园抬头一看,原来是隔壁读书的小姐,正指着那漫天白雪桃花的景致喊自己的侍女也来看呢。 “这位小姐生得好相貌。”陈小园看着立在廊下的曦雨,裹着桃红色小棉袄,系一条妃色长裙,挽着一头鸦羽乌发斜插白玉簪,不禁喃喃地赞叹一句。 林子晏听见这句话,反而放下书本,走到窗前,深邃的眼光扫过曦雨:“倒是可惜了。” 陈小园一惊,赶紧告罪,他知道公子和凤小姐不对盘,经简先生调解之后虽然不打架了,但碰上了必然要互相嘲讽两句。 林子晏却不理他,只看着曦雨拉着似月朝雪地里奔去,从地上搓起一个大雪球,再搓起一个小的,堆起雪人来。他看着这一幕,原本冷硬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半晌,才坐回桌前拿起书本。 门“吱呀”一声响,林子晏转头看去,一团雪球滚了进来。 “诶,这不是隔壁的桂圆嘛……”陈小园惊讶地嚷起来。 那团雪球在地上“骨碌碌”地滚,滚到林子晏的脚边,险些撞到火盆上。林子晏伸出三根指头,捏住它后颈软软的毛皮把它拎到膝上。 “这小东西,是不是跑错门儿了?你主子正在外面疯呢。”对着可爱的桂圆,林子晏话中也多了几分爱怜暖意,伸出手指刮刮桂圆湿润冰凉的小鼻头。 桂圆“呜呜”叫了两声,探出粉红的小舌头舔舔他的手指,敏捷地跳下他的膝盖,咬住他的袍角往外拉扯。 “做什么?”林子晏也并没有反抗,站起来任它往外拉。 桂圆一直把他扯到廊下,龙眼正懒懒地卧在那里,看见主人出来了,才抬起头蹭蹭他的手掌以示亲昵。桂圆接着把他往雪地里扯,林子晏这才低头看它。 “怎么?想让我同你主子那个疯丫头一样去雪地里疯?”林子晏有趣地挑挑眉:“没门儿!” 桂圆一边“呜呜”低叫着,一边用雪白的小头颅顶着林子晏,把他往雪地里推。林子晏索性重新把桂圆拎起来抱在臂弯里,把手伸到它肚子下面去暖。 桂圆不但没有挣扎,反而乖乖地用肚子给它暖手,伸出小舌头舔着他,“啊呜啊呜”地低叫着,漂亮的琥珀色大眼睛里有恳求之意。 林子晏见它如此,反而不忍心了,把手从它暖暖的小肚子下面抽出来,揉揉它头顶,把它放到了龙眼的旁边。 桂圆见拉不动林子晏,干脆拱了拱龙眼,龙眼对它可不像林子晏那样无情,精神抖擞地站起来,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向曦雨那边奔去,在雪地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梅花脚印。 林子晏站在廊下,远远看见一人两兽在那里玩雪,还不时传来侍女“姑娘早些回去,看着凉”的劝说声音,突然觉得这冰凉的冬日也不是那么“冻”人了。 正月十二,午时三刻,苦舟楼二楼的“无碍厅”中。 简清辉坐在中间,黄管家在他身后侍立,曦雨和林子晏在圆桌两旁对坐默然无语,两人对望的视线里都充满了兴奋与杀气,迫不及待地要和对方一决高下。 龙眼和桂圆也感染到了这独特的气氛,排排蹲坐在边上,耳朵都竖了起来。 简清辉咳嗽一声:“《论语》有云,‘三人行,则必有我师’,古往今来的大家,无不交游广阔、博采众家之长。闭门造车从来不是聪明人所为,故而书阁自始皇时便有了规矩,若有两人及两人以上同时入阁读书,则每七日博辩一次,交流彼此所思所长。我三日前都遣人告知了两位,姑娘和公子都准备好了吧?那就开始了?” 曦雨和林子晏都点点头。 “那就由老黄来负责纪录,我尚有要务在身,不便聆听两位高见。”赶紧先撤,防止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世伯(先生)慢走。”两人同声说,一旁的黄管家准备好纸笔,开始研墨。 “姑娘请。”林子晏先开口。 “公子请。”曦雨皮笑肉不笑。 “姑娘身份贵重,是凤氏嫡女,应该在先。”林子晏表情平静,口吻平静。 “公子血统高贵,是已故端阳公唯一的亲生血脉,还是公子先吧。”曦雨也很平静。 “姑娘……” “公子……” 黄管家战战兢兢:“姑娘、公子,这时辰快过了……” 两人停下来,曦雨笑盈盈:“我迫不及待要听听公子的高见,午时三刻开始也是书阁的规矩,这么谦让下去不是办法,抓阄如何?” 林子晏点头:“就依姑娘所说。” 曦雨提笔,写好了纸阄:“这两张纸一张空白,另外一张则写了个‘先’字,我已将它们折好,公子先请拈阄。” “承让。”林子晏伸手拈起一个纸阄,修长的手指拈着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片缓缓收回,看见曦雨一变的脸色,顿了一顿,却并没有再换,反而加快了速度把纸片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一个端秀的“先”字。 “姑娘好心思。”林子晏似笑非笑觑她一眼。 “承让。”轮到曦雨笑眯眯地说这句话。 黄管家在一边看着,抹抹额上的冷汗,暗叹这两位小祖宗都不是省油的灯,正经大战还没有开始,声色不动间就已交手了一个来回。凤姑娘看准了林公子生性多疑但又行事坚决果断,在林公子抓到“先”字阄时变了脸色,这样林公子便会想到凤姑娘是故意做出这样的神色,骗他去抓另一只阄儿,反而不会去换。林公子也许会猜到另一种可能,但实际情况不允许他思考犹豫,他本人行事风格也干净利落,所以步步都在凤姑娘预料之中。 曦雨随手把两个纸阄扔进黄管家手边的白底青花圆口纸墨缸:“林公子,请。” 黄管家打起精神,抚平纸面用镇纸压住,又起身往干干的纸墨缸中添些水:顾名思义,纸墨缸是用来放置废纸剩墨的,为了防止剩墨干涸在缸底,缸中要倒上一些清水。清水倾倒下去,黄管家的眼越睁越大:方才凤姑娘随手抛进去的两个纸阄浸了水,竟然都沁出墨色来!隐隐可见两个“先”字。 黄管家暗地里咋咋舌,现在的女孩子,真是小看不得啊! 那边厢却已经有了新的话题:“只博辩未免有些无趣,加额外赌注如何?” “好。”曦雨大方地点头:“只是得愿赌服输。” “自然,黄管家作证。”林子晏道:“输的人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无论是什么事都得办到。” “啐,这赌注可真老套。”曦雨鄙视,神情却又一转:“不过挺诱人的,老……本姑娘赌了!”暗地里吐吐舌头,差点把“老娘”说出来,不过,当年老娘去美国旅游在拉斯维加斯疯玩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曦雨的赌性被勾上来:这次一定要你输的血本不留! 所谓博辩,“博”在先,“辩”在后,这与寻常的辩论不同,它没有固定的题目,其目的在于互相交流知识,各取所长来讨论。但终究脱不了一个“辩”字,故而最终要分出一个胜负。 凤曦雨和林子晏的第一战,在“选德与选才”这个问题上分了输赢。 “德比较重要。”曦雨毫不犹豫。 “那孟尝君之事又作何解释?”林子晏挑眉反问。若无一众平时混吃等死的门客相助,孟尝君又怎么能够逃出生天呢? “哼,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以齐国的强盛,如得一真名士,也可以遏制强秦了。鸡鸣狗盗这样的人都收,所以真正有才的人才不去投靠孟尝君呢!” 林子晏神情凛然,若有所思:“鸡鸣狗盗之辈于危难之时救主,亦不可忽视。君子易为德所制约,成大事者若以德为先,必误矣。” 曦雨也思考:“你说的亦有道理,小人物往往举足轻重,无德有才者手段往往异于常人,若为善则万幸,为恶则万死不足以赎其罪。但若要‘成大事’,此类人不可或缺。”比如姚广孝之于朱棣,奥贝斯坦之于莱因哈特。 两人互看一眼,都有欣赏之意,曦雨欣赏中带着好奇探究,林子晏想成什么“大事”?竟然如此直观地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林子晏亦带几分好奇,这凤曦雨所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竟然能够站在这样的高度看人才问题。 一边的黄管家咳嗽两声,提醒他们别跑题。 曦雨回过神:“若要‘成大事’,此类人不可少,但有德之人亦不可或缺。但若不在‘成大事’的前提下,德比才更重要。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有德有才可为圣人,有德无才可为君子,无德无才便是庸人,有才无德就是小人。若不得圣人、君子,我即使用庸人,也不敢用小人。” “我却与你相反。”林子晏目光犀利:“我宁可用小人,也不用庸人。小人尚有可取之处,若能震慑住他,恩威并施,则可有意想不到之效。” “要是震慑不住呢?”曦雨反问。 “震慑不住?”林子晏却反问她,神情中带了一丝笑意,曦雨看见那丝笑意,忽然浑身发寒。 “德是虚的,才却是实的,实的总要比虚的好。”林子晏看见她稍显惧色,表情不自主地温和下来。 “才不是呢。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曦雨有些恍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林子晏深深看她一眼,忽然说:“我认输了,这一场博辩是姑娘赢。” 这样就赢了?曦雨还沉浸在如此轻易就赢了林子晏的不可置信和恍惚感中。 “愿赌服输,姑娘有什么要求,就现在说出来罢。”输的人倒是气定神闲,优哉游哉。 曦雨之前虽然觉得这个赌注很诱人,可是等到真正赢了,她反而不知道该提什么要求好。毕竟她是什么都不缺的,而提个恶作剧式的要求,又会让林子晏觉得她在折辱他,但是她又不愿意放弃这个奖品。曦雨皱起眉头,冥思苦想。 “若实在想不起来,改日再提也是一样的。”林子晏看见她眉间褶痕,不禁柔声说道。 “有了!”曦雨双手一拍:“嗯,你的声音很好,虽然稍微偏清朗了一些,但听起来很是悦耳。看书时间长了很伤眼睛的,你就来给我读书听罢。如何?”林子晏的声音有些诹访部顺一配迹部景吾时的味道,虽然再低沉浑厚些就完美了,但现在的声线也很好。 “一言为定。”林子晏倒是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对方会提什么让他难堪的要求,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谁知竟然是让他去做“读书郎”,虽然让一个大家公子去做这种事情是降低了身份,但凤曦雨的神情坦坦荡荡,仿佛这算不了什么,他也不以为意了。 “嗯,今儿可是林子晏第一天‘上工’,要他读什么呢?”曦雨苦思冥想。 “主子提出这个要求,合适吗?”似月跟着她这么多天,虽然沉默寡言,但偶尔也会发表自己的意见了。 “有什么不合适的?只是叫他给我读书而已。又没别人知道,只要不传出去就好。”曦雨在身边一堆书里面翻找。 “您昨儿不是还有一本没看完吗?不如让林公子给您接着读。”似月提议。 “不行。”曦雨摇摇头:“林子晏此人,性格多疑而行事果断,实在是做大事的料,但偏偏出身不好,处处受歧视,此类人最易偏激,若不缓和性情的话,必走极端。”可怜的黑魔王V大就是最好例子。“昨日德才之辩,他一个不受重视、连继承权都没有的庶子,竟然宁取小人、不取庸人,这明显不是一个处在他这样境地的人会做的选择。”他想成什么大事?把现在的端阳公踹走,夺取端阳公之位吗?还是要再进一步,报复端阳大长公主?曦雨思忖着。 “那姑娘是要缓和他的性情吗?”似月问道。 “我哪有那样的本事。”曦雨撇撇嘴:“一个人的性情定型之后,要改变那是难上加难。只是林子晏最后若是走上了极端那条路,实在太可惜。我又不是他爹娘,自然不用对他的性格负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选择哪一条也是他自己的事。” 似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曦雨继续翻找,榻上堆了半榻的书,其中有皓首书阁的,有她从家里带来的,还有她手抄的文章之类。 “有了!就是这个!”曦雨翻出来两页纸,是她在家没事时为了练字,用簪花小楷默的《桃花源记》。这篇无疑很适合,虽然她不觉得这样的潜移默化可以有什么大用,但好歹聊胜于无。 “嗯,我的要求就是,我给你什么你就读什么,有不懂的地方也不许问。” 林子晏颔首,曦雨递过去两张纸。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这个决定果然没做错,曦雨闭着眼睛,惬意地听着悦耳的男中音。林子晏的声音条件还真不错,如果去做声优肯定大红大紫。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一阵风吹来,窗外桃林随风而动,美不胜收。落英缤纷随风飘进窗内,林子晏抬眼望去,只见曦雨斜倚榻上,以手支颐,星目微闭,神态安和,仿佛一只慵懒的晒太阳的猫。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至,遂迷,不复得路。” 昙花一现,世间稀有,再寻便不复得路。就像眼前之人,他平生仅见,却仿佛透明一样,伸手碰触便可消失。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就这样失落在了十丈软红外,尘世间多少繁芜,从此不再牵挂。 林子晏突然闪电般地伸手,抓住曦雨的手臂。 “做甚么?”曦雨惊慌睁眼,林子晏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方缓缓放开。 两人对坐,大眼瞪小眼。 “有什么感受?”曦雨挑眉,这人方才发什么疯? “……捕鱼人太蠢。” “哈?” “我若是他,”林子晏眉不抬眼不动,唇边有冷笑:“出桃花源时必绑上几个至关重要之人,比如村中的长老、村长,不信它还敢消失。” 曦雨瞪大了眼,半晌颓然——完全是反效果啊啊啊啊!! 偶米有偷懒啦,最近在写关于故宫的文,发表在《随笔心情》里,大家可以去看看。 宋词(一) 曦雨对新上任的“读书郎”非常之满意。 声音悦耳、举止优雅,除了态度有些桀骜,偶尔讽刺两句之外,也算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现在两个人基本能够和平相处,忽视掉之前的不愉快之后,也都能够欣赏彼此的优点。 林子晏对自己现在的副业也很满意。 雇主往往能给他意外的惊喜,凤曦雨好像天生有一种本事,能从茫茫书海中淘出失落的沧海遗珠。不过更让他期待的是偶尔会出现的,带有莫名其妙字词的文章或书籍,比如第一天的《桃花源记》。 嗯,两厢情愿,皆大欢喜。 ——才没有那么完美呢!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醇厚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室内,一首《生查子》念毕,倒有了几分委婉动人的意思。 “美则美矣,无情则无情啊。”曦雨一手撑着下巴,煞有介事地摇头感叹。林子晏的声音很好听,但是说实在其中没蕴涵多少感情……大概是和他没经历过这样的感情有关?可是无论什么文章、什么书籍被林子晏念出来,都是这个调调,是这样将就下去呢,还是给他来个特训?曦雨开始苦恼。(注:特训教材为琼瑶全集一套) “你还挑三拣四?”林子晏嗤笑:“这样放荡的词曲,还妄谈‘情’字?” 放荡?曦雨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这样就算放荡的话,那《金瓶梅》之类的要算什么?“哪里放荡了?这首词真挚柔婉,情深意切,是难得的佳作好不好?” “词采笔法倒是上乘,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举,岂是良家女子所为?于风化立意上落了下乘!” 曦雨完全无力了,算了,反正她也不期望这些古早人能理解什么叫做“自由恋爱”,而且几千年来牢固扎根在人们心中的封建道德观念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在这个时代,连“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都能被解释成“后妃之德”,就更别说如此露骨的《生查子》了。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理,但细究起来,若能发乎情止乎礼,寻个情投意合的岂不美哉?” 林子晏听了也细细思索了一回:“也不错,只是此种情形毕竟难得,世人多轻薄,发乎情止乎礼,谈何容易?淫奔者多,全礼者少罢了。” “叫你诵这首词不过是因为明儿元宵佳节,诵来应个景儿,结果又扯出这一大堆。”曦雨皱皱眉头,用一种研究新奇事物的眼光看林子晏:“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天生的不对盘,在任何一个话题上都有分歧。” 林子晏想了想,将手中书本反扣:“或许前世是仇人也说不定,孟婆汤喝得少了,将恩怨带到今生来。” “……林公子。” “凤小姐有何吩咐?” “请不要用这种讽刺的口气说《品花录》里的词儿,鸡皮疙瘩很难扫的。” “遵命。” 林公子嘴角扬起一抹微乎其微的弧度,心里得意非凡。 “哇!好热闹哦!”曦雨拉着曦宁的手,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现代的元宵虽然也是重大节日,但过节的气氛自然没有这里这么浓。此时京城的大街小巷上都灯火通明,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皇帝特许晚上没有宵禁,称之为“放夜”,宫中亦张彩灯,与民同乐。 曦展和茉莉小夫妻在前面拉着手亲亲热热地看灯,曦宁曦雨在后面跟着,凤府的正门出来就是朱雀大街,从朱雀大街转过两条小巷子,就是御街了。一到御街上,曦雨就呆住了:“何解冻之嘉月,值蓂荚之盛开。草含春而色动,云飞采以偕来。南油俱满,西漆争燃,苏征安息,蜡出龙川。斜晖交映,倒影澄鲜”,这活脱脱是《列灯赋》里面的景象啊!在御街和朱雀大道交叉的十字路口,万盏彩灯堆成了灯山,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御街两边张挂着王公贵族进上宫中的彩灯,宫中过目之后,便命挂出来,给万民观赏。一路赏灯过去,快接近皇宫第一道外门扶阳门的时候,曦雨再次呆住了:一座巨大的纸扎灯楼,三层之高,通体绘着工笔彩画,玉炬璀璨,光芒万丈。 “哇!好漂亮!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灯哦。”曦雨感叹着,拉着曦宁跑上前细看。本来如此壮观的灯楼,楼前应是人山人海,但御街上元宵亦有期门卫守卫,虽是元宵佳节但气氛中仍带着一丝威严,普通百姓来看过就走,不在御街上多停留,在这里流连的大都是王公贵族、官宦眷属。靠近了细看,才知道灯楼上精描细绘的是嬴氏的老祖宗扶苏公子逃过秦二世的谋害遁入民间,将始皇正统延续下去的故事,曦雨看得津津有味——这么大型的工笔绘制连环画灯楼,还真是少见呢! “这有什么稀罕的,年年都有呢,去年是天女散花,前年是大禹治水。今年怎么把这个老故事绘了上来?按例只有在新皇登基的那一年元宵才画这个的。”曦宁疑惑。 “是吗?”曦雨若有所思,再看看灯楼旁谈笑间眉目中隐隐可看出一丝不自在的官眷们,心中登时有所悟。 “咱们走吧,再去有杂耍热闹的街巷转转。”曦展和茉莉走过来,曦展神色沉稳,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好。”曦雨重新雀跃起来:“我还想去猜灯谜呢。” 几人离了御街,往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街道方向而去。茉莉偶然看到街边有卖炸元宵的,拉着曦宁过去买。 曦展和曦雨回头瞄一眼那巨大的灯楼,兄妹俩心照不宣。 宫中今日亦要上灯,帝王家的元宵灯火自然比民间要精致许多倍,盏盏彩灯间又点缀绢花、铃铛、珠串等饰品,而显眼处挂的彩灯,更是样式新奇、镶金嵌银,整座宫殿一时间琳琅焕彩、剔透通明。 皇室的元宵家宴在万寿宫举行,主位空着,申贵太妃坐在一侧,安亲王府淑太妃坐在主位另一侧。东首是端阳大长公主、荣亲王,西首是山阴大长公主、安亲王,下座陪着几名或身份较高、或较为得宠的宫嫔。 圣驾未到,宴席便不能开,端阳公主和荣亲王两人轻声闲聊,笑容柔和。西首安亲王和山阴公主也在聊家常,安亲王提到小世子嬴淳硕的种种趣事,逗得山阴公主咯咯直笑。申贵太妃听见山阴公主笑声,心里暗恨,皇帝登基亦有十多年,她使尽了手段也不能被封为太后,后宫中山阴公主和她极不对盘,处处和她作对…… “姐姐,姐姐!” 贵太妃猛然回过神来。 “姐姐可是身体不适?宣御医来瞧瞧?”淑太妃担忧地问道。众人听见淑太妃问话,不由都看向申贵太妃。 “哦,不必,无甚大事,劳妹妹挂心。”申贵太妃忙笑道。 山阴公主眼睛在申贵太妃身上扫过,又淡淡扫过中间的主位,嘲讽之色微现。 申贵太妃立刻觉得一股怒火冲上心头,太后的位子是她的大心病,如果今天她是皇太后的话,就能坐在万寿宫的主位上。而现在,她只能和淑太妃一样居侧。她正欲开口,外面传来了宫监的传报声:圣驾到。 众人一齐站起来行礼:“吾皇万岁。” 雍德帝跨进来,抬一抬手:“平身。”坐上主位:“渤海郡王上了本子,因病辞了今晚家宴,不必等了,开宴罢。” “遵旨。”众人又重坐下,丝竹此时才慢响起来,宫娥斟酒,众人先敬了皇帝万寿,再敬了两位太妃万福。端阳大长公主辈分最高、年纪最大,是两位太妃的大姑子,也受了敬,连皇帝也陪了一杯。 宴席一开,宫女内侍们捧着玉碗金盘送上来,因皇帝先前有了圣旨:家宴菜要做得清爽,不可奢靡。一显皇室有德,二来也清一清肠胃,年节里大宴小宴不断,珍馐佳馔也都吃得嘴里发腻。 第一道菜是“炒什香”,特大的黄豆芽,形如如意,配了黄花、木耳、冬菇、冬笋等十样蔬切丝,取了“万事如意”的口彩,才作为第一道菜来压桌。皇帝尝了尝,点头不语,这便是满意了,侍膳的宫监方松了一口气。接着菜品流水一样的上来,蜂窝豆腐、竹节鸡盅、烧素鸡、姜芽口蘑丁炒虎爪笋、蟹黄扒芥兰……都是些别致菜肴,颇得调羹之妙。 忽然上来一道红烧鲍脯,雍德帝一皱眉头:“朕先前有旨,家宴不用这些山珍海味,是谁如此大胆?” 下面李才人急忙离座叩首:“启奏官家,臣妾家中有亲戚远游归来,送进了一篓鲍鱼,并一张菜谱方子。鲍鱼不易保鲜,兼之那方子难得,臣妾便想着趁今日做了,进给官家、太妃并诸王、公主们都尝一尝。” 雍德帝颜色稍霁:“你起来罢。” “谢官家隆恩。”李才人起身归座,众人先看那道红烧鲍脯,只见晶莹凝脂色如琥珀,皇帝舀起一勺稍尝,鲍脯滑软鲜嫩,里面的鲍鱼圆心嫩似溶浆,竟如蜂窝豆腐一样。 “好。”皇帝称赞了一声,众人也纷纷说好。 端阳公主笑道:“这红烧鲍脯鲜滑浥润、柔溶欲化,是怎么个做法?倒让我学一学。” 李才人面有得意之色,赶紧趁热打铁:“启禀公主,倒是有些费事的。鲍鱼过大过小都不要,只要发足后小汤碗一般大小的。将簇新的羊毛手巾在鸡汁里煮透待凉,再用手巾将发好的鲍鱼分只包紧,放在文火上慢慢烤嫩,看汤汁收干时既可。” “这也不算什么,比这费事千百倍的也吃过,不过鲍鱼难得,新鲜的又更难罢了。”端阳公主不以为意。 “既然合公主的意,那臣妾便嘱咐家人,每远游归来便给公主进些鲜鲍鱼,如何?”李才人急忙说。 “倒麻烦你。我也不好占你的便宜,回头先叫人给你家送钱过去罢。” “臣妾可不敢收,公主是官家的姑母,是臣妾的长辈,孝敬是应当的。”李才人喜笑颜开,嘴里急忙应承。 “李姐姐前次还说我不知礼,未进宫便称呼‘官家’,怎么今天也不知礼起来?”申才人忽然插嘴。 李才人脸色一白,只有皇帝的正妻、中宫皇后才可以称端阳公主为“姑母”,才可以在家宴上以晚辈自居,她仗着皇帝宠爱、今晚又得了风头,才这样说话,想既拉近和端阳公主的关系,又无形中提升了自己的地位。本以为后宫中自己最得宠,和山阴公主的关系也算融洽,不会有人来弱自己的风头,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申蕊,生生削她的面子。 “申妹妹此言差矣,我不过是想着……” “礼不可废,纵然李姐姐的鲍鱼得了公主欢心,也不该如此忘形。我虽然才进宫没几天,也知道天家规矩森严、不可轻触,若我言辞过分了,还请李姐姐包涵。”曦雨若在此,一定会感慨,宫廷真是一个吃人的怪物,本来稚气犹存、天真烂漫的申蕊,进宫才不过半月,眉目间便隐含了怨毒。 “哪里,妹妹言重了……”李才人强笑道。 “行了,这是皇室的家宴。”申贵太妃沉声:“李才人失言有错,蕊儿也有不当,此事不该你开口,即使官家、哀家都不说,难道位分最高的张昭仪不在这里吗?昭仪,你虽性子温婉,也该管管她们,没得扫了官家的兴致。” 一直沉默不语的张昭仪慌忙站起来,懦懦告罪。 皇帝“哼”了一声,全场皆静。 “张昭仪且先坐吧,这本来不关你事。”还是端阳公主打了圆场:“李才人口误,申才人不过说两句,大节下的,官家也别放在心上,她们服侍官家,没功劳也有苦劳了。” 气氛缓和过来,家宴继续。荣亲王、安亲王故意说起安王世子嬴淳硕的聪明可爱之处,嬴淳硕是“淳”字辈唯一的一个男丁,又和他父亲一样身体虚弱,更成了皇室捧在手心的宝玉明珠,一提起他,连雍德帝也有了几分笑意。觥筹交错,烛影摇红,殿堂中逐渐热烈起来,见主子们轻松地说笑,服侍的人们也放松了几分。 忽然“呯”地一声响,一边的仙鹤铜灯倒在地上,宫女跪落在地请罪。 “官家恕罪!官家恕罪!奴婢万死……”宫女跪伏在地,浑身颤抖,语气中带了泣音,不敢哭出来。 “怎么回事?你不要命了?”陈堰上前责问。 “奴婢走神儿了,官家恩典放奴婢们出宫看灯,奴婢当值不能去,想起她们说起的始祖灯楼,就恍惚了起来……奴婢万死……”宫女不停叩头。 陈堰大惊,正欲命人拖她出去,皇帝沉沉的声音已传来:“你说什么?始祖灯楼?” 确认今年从宫中运出去的灯楼上绘的是始祖扶苏后,雍德帝并未大怒。下令彻查,派遣内侍向负责的臣子和工匠们问话。内侍到达时大臣工匠们正乱成一团,明明在灯楼上绘制的图样是女娲造人,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始祖扶苏?内侍问过话便回禀到了御前,雍德帝也很平静地下旨,罚了大臣和工匠,但并不是重责。至于那座灯楼,则继续放在那里,该放多长时候就放多长时候。 一应事情处置完毕,已过了家宴的时辰,自然是不欢而散。 端阳公主和荣亲王、安亲王先出宫去,圣驾自然也回了紫宸宫,诏命张昭仪伴驾。李才人心中暗恨,申蕊仗着是申贵太妃的侄女,才进宫没多久便如此嚣张,今日若不是她,伴驾的就是自己了。她脸上却带着笑意,和宫嫔们行礼道别,回自己居处去了。 申蕊亦辞了出来,对着李才人远去的方向啐了一口,方也回秋风楼去。 “主子,咱们也回吧。”殿门阴影处走出橘儿扶着山阴大长公主。 “狗咬狗,一嘴毛。”山阴公主嗤笑,不屑地甩甩袖,想起今晚的事,又若有所思,橘儿侍奉着也往涵章宫去。 “快来看,这有耍猴儿的。”曦雨兴致高昂地拉着曦宁跑过去,似月和丹朱在后面紧紧跟着。 只见一大群人围在那里,耍猴人臂上抄着一只长尾小猴儿,那猴子蹲踞在主人的肩膊上,长尾卷起,顶上一撮儿白毛,眼睛溜圆,颇为精灵。耍猴人一敲铜锣,那只猴子就开始上蹿下跳,在主人身上辗转腾挪,接绒球、叼小旗、拿大顶、卷尾倒挂……花样繁多,灵活无比。围观人群中传出一阵阵喝彩声,曦宁和曦雨也不禁拍手叫好。 一套把式演完,耍猴人倒翻铜锣捧着来讨赏钱,丹朱和似月忙掏出几枚铜子儿扔进去,耍猴人肩上的小猴儿似模似样地作揖,又逗得大伙儿笑了一阵。 从人群里出来,曦雨透着薄薄的纱笠,看见曦宁脸上好不容易露出的笑意又没了,不禁拉拉她的手:“板着脸做甚么?既然是来看灯的,就该高兴些。还在担心程嬷嬷来的那事么?我不是给你排解过了,且放宽些。” 曦宁点点头说知道了,曦雨才放心,转头看看曦展和茉莉一对儿甜蜜小夫妻已经不知道去哪里浪漫了,嘴里埋怨:“真是的,说是陪着咱们来看灯,照应着怕出事,谁知道一出来,两个人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们也是头一次一起过元宵节,自然要两个人好好玩一玩的。”曦宁微笑。 “怪不得呢,‘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在元宵夜,今夜倒是咱们妨碍他们俩了。”曦雨笑嘻嘻,想是哥哥嫂嫂今夜想二人天地一番,又不好意思直说,所以才说陪她们俩出来玩。 丹朱提了两盏莲花灯过来:“二姑娘、三姑娘,这灯做得不错,虽没家里的华贵精致,但有几分野趣。” 两人接过,一人一盏提在手里。又走过一条街,只见前面满眼的火树银花、熙熙攘攘,曦雨定睛一看:“哎呀,这条街是猜灯谜的,我去猜几个。”快乐地挤进去,似月忙跟了过去。 一条并不宽敞的长长民居街道上,路两边摆满了灯谜小摊子,摊主们笑容满面招呼着客人:每个人猜一次要三十个铜板,连着猜中十个是什么奖,猜中二十个又是什么奖,每十个灯谜为一级,非常好玩儿。 “三十个铜板呀,好贵。”曦雨皱皱小鼻子。 “一年就这一次,也说不上贵了。”被这热闹佳节的气氛感染,今晚似月的脸上也微泛了笑意。 “我可是猜谜高手,似月,咱们找个奖品合意的摊子,可不能让这三十文白花了。”曦雨握拳,主仆两人往前走,忽然看见一个胡子纯白的老人摆的灯谜摊儿,奖品里有桃花扇面儿、竹根笔筒儿、篾丝编的蝈蝈、珠子串的蜻蜓。 “这家好,这家好,似月,给我钱啦。”曦雨忙从似月的荷包里数出三十个铜钱:“老丈,那个珠子串蜻蜓要猜中多少个?” “老丈,那个竹根笔筒儿要猜中多少个?” 两只手一起递到摊主面前,两个人对望,不约而同地挑眉:“是你!” “巧了,公子和姑娘看中的奖品,都是猜中二十个才得的。”老丈摊主笑眯眯地收下六十枚铜钱。 “比试一番,如何?”曦雨巧笑倩兮。 “正有此意。”林子晏亦颔首,眉宇间隐隐的厉色缓和下来。 “小老儿大胆,插一句嘴,两位不妨互猜,姑娘猜这个笔筒儿,公子猜这个蜻蜓,都猜中了自然好,若是哪位猜不中,就再给老朽三十个铜板,将对方要的东西买下来,如何?” 这摊主果然是人老成精,好会打算盘啊。曦雨略一思索,点点头:“成!我是没有异议的,林公子呢?” “就这么着吧。”林子晏也同意了。 “那咱们就开始吧?两位是轮流,还是?” “先轮流就好,若是平手,就再换别的。”曦雨料林子晏也不会太差,抢先说道。 林子晏也点头。 “好咧,那可就开始啦!”老丈抬手将摊子上挂的一排花灯拨一拨,捋捋胡子,笑呵呵。 第一个花灯上的谜面儿是“辞母”,打一零嘴儿。 曦雨歪头想了两秒:“梨膏糖!” “对咯,姑娘好敏捷!”老摊主称赞一声。 第二个花灯谜面是“三尺剑”,打一风雅之物。 林子晏想也未想:“一张琴。” “公子也不差。” 第三个是“口角”,打一成语。 “一知半解。” 第四个是“你一半,我一半”,打一字。 “伐。” …… 每人二十个,一共四十个猜过去,两人竟都没有丝毫绊住,那摊主老丈拿过珠子蜻蜓和竹根笔筒递给两人,脸上的皱纹笑得跟菊花一样。 “这老丈可真怪,我们赢走了他的东西,他还笑得这么高兴。”曦雨小声嘀咕。 “姑娘,三十文,可以买三个这样的蜻蜓。”似月低声说道。 “未分出胜负,再来比过如何?”林子晏挑衅,曦雨敏锐地觉得,此人今晚不对劲,黑曜石一样的眼瞳里隐隐可见冷厉和怒气,出于对雇员的负责,曦雨点点头。 老摊主一听两人还要比,脸上的菊花开得更盛了:“再猜还是一人三十文。” 奸商!曦雨心里犯嘀咕,林子晏倒是毫不吝啬,又甩出一把铜钱。 这次是抢答,谁猜出的多谁就胜,摊主再根据两人猜出谜的多少给奖品,似月负责计数。老摊主取下前一排灯谜,再换上一排。曦雨定睛一看,这一排的花灯比上一排都精致了一些,想是更难的了。 谜面“拜师”,打一句五言诗。 “白首一先生。” “遗矢”,打一成语。 “前所未有”。 …… 巧得很,将这一排花灯猜完,两人仍是平手。老摊主笑嘻嘻地拿出一盏灯给曦雨,一把绘好的五彩麒麟扇子给林子晏:“这是奖品。” 曦雨提起那盏灯一看,只见用淡黄的木头做框架,微黄的纸糊灯面,还没有她提的那盏莲花灯精致呢,但传出一阵清香,倒也别致。转手交给似月拿着。 “再来!”林子晏又扔出三十枚铜钱。 “还来?”曦雨睁大了眼,林子晏今晚吃错药了?算了,就当是员工福利,她舍命陪君子了。 老摊主再换上一排新灯,这次就连林子晏也惊讶了:这排新灯琼聚珠编,如玉炬金英,光灿莹然。上面绘着工笔仕女、写意山水,谜条儿不是贴在灯上,而是用红绦系在下面。 这老头绝对有问题。两人对看一眼,神情中有丝丝戒备,但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好的做法,猜灯谜先。 这次的灯谜难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居蔡”,打《诗经》中的一句。 曦雨想了想:“鸳鸯在梁。” “信”字,打一句七言诗。 林子晏亦思索了一晌儿:“说与旁人浑不解。” 正欲往下猜,诡异老摊主却伸手止住:“公子和姑娘既然能猜出这两个谜,剩下的就不必再猜了。老朽出一谜,两位谁猜出了,便是谁赢,老朽将这摊子上最好的奖品拱手送上。” “请讲。”曦雨巴不得早点结束,林子晏看不出想法,但也点了头。 “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狸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打一字。”老摊主仍旧笑眯眯捋胡子。 天助我也!曦雨脱口而出一个“猜”字,这在现代可是个名谜啊。 老摊主欲将奖品给她,却被林子晏拦住:“且慢!” 林子晏皱着眉头想了一晌,方缓缓说:“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南西北模糊,虽是短品,却是妙文。” 强人!曦雨目瞪口呆,无话可说,任老丈将那个装奖品的狭长盒子给了林子晏。 “行啦,公子和姑娘这笔生意一做,老朽也该收摊回家了,两位走好。”摊主出言送客,曦雨和林子晏深深看他一眼,方拿着奖品汇入了猜谜的人群中。 诗经·卫风·氓 “好奇怪的老人。”曦雨率先提出疑惑:“方才他拿出的那排子灯那般精美,应该早引得许多人来围观了,怎么除了咱们,就没人过来看呢?” 林子晏提起手里的竹根笔筒儿细看,也没发现什么端倪:“他有问题是一定的,只是也没怀什么恶意。”[网罗电子书:www.WRbook.com] “知人知面不知心,要怀了什么恶意,能让你轻易就看出来了吗?”曦雨轻哼一声。“不过林公子倒是好才学,最后那一个谜面对得工整又恰当,佩服。” “承蒙抬举。”林子晏看见她有些不甘心的表情,倒是轻笑:“凤小姐亦才思敏捷,实不必妄自菲薄。” 曦雨很想翻翻白眼:你哪只耳朵听见我妄自菲薄了?正欲开口,忽然街巷旁一扇黑漆木门一开,一个人“骨碌碌”地滚到他们脚下。似月身手灵活,瞬间拉着曦雨后退。 地上那团人影不起来,反倒就坐在那里大哭起来,街上猜灯谜的人都围过来,曦雨定睛一看,那是个妇人,乱发蓬头、衣裙散乱,还掉了一只鞋,就坐在那里哭泣。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拿手捂着脸,哭声从指缝里传出来。 那哭声实在是绝望哀恸,曦雨有些不忍:“似月,把这位娘子扶起来罢。” 似月上前蹲下,拿自己的手绢给她,劝道:“这位娘子,快擦一擦罢,有甚么委屈非要这样,别叫大伙儿都看了笑话,倒失了娘子的脸面。” 正要将她扶起来,谁知那妇人一头扑进似月的怀里,大哭道:“我如今还顾得了什么脸面!” 似月手足无措,曦雨也走过来,把那妇人从似月身上轻轻拉开扶起来:“这位娘子,你有什么不顺心的,大可以寻你丈夫来,怎么在这里哭泣?” 那妇人看见曦雨穿着华贵,心生了一点怯意,不禁把嚎啕大哭转为了嘤嘤低泣。听见曦雨的问话,却又大哭起来,边哭边哽咽着说:“小妇人已经没有丈夫可以依靠了……” 曦雨皱眉,这位娘子并未着孝服,怎么会这么说呢?难道是丈夫刚刚去世,婆家就把她赶出家门?这也不合常理啊。 黑漆木门再一次打开,里面冲出一个气势汹汹的中年男人,一把揪住那妇人:“贱人!妒妇!醋汁子拧出来的!老子不过是纳妾生个儿子,你却跑到这大庭广众之下哭丧!没得丢祖宗的脸!” 妇人哭哭啼啼:“你若要纳妾只管纳,也是我没那个本事给你传宗接代,只是她说要把姐儿嫁给杜员外家的儿子,我是不依的!” “哼,我是她老子,我说她嫁给谁她就得嫁给谁!”那个中年男人咬牙切齿,去抓妇人的头发:“还不跟老子回去!在这里丢人现眼的……” 曦雨一个眼色,一抹银光闪过,似月腰间软剑出鞘,横在中年男子的手腕上,他吓得倒抽一口凉气,一动也不敢动。 “好不要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老婆,欺负一个弱女子,你祖宗见了也要脸红!”曦雨冷笑,缓步上前扶起那妇人:“这位娘子,你且先不要哭,先冷静一下,万事才好商量。” 那妇人见有人帮她,才哽哽咽咽地止住了:“我嫁给他十来年,只养了一个姐儿,眼看是生不出哥儿了,才做主把家里一个丫头开了脸给他做妾。这几年,妹妹给他生了个儿子,长了脸,就撺掇着要把姐儿许给杜员外家的儿子……可是,可是,杜家的公子是个傻子……今儿晚上,妹妹又到我屋里说,我不愿意,他就骂我吃醋,要休我……” 周围人们议论纷纷,对那中年男子指指点点,曦雨隐隐听见“狠心的爹”、“禽兽不如”几个词,却轻轻皱起了眉头:“那你为何不求公婆做主?或是请娘家人出头?” “公……公公早逝,婆婆只管吃斋念佛,诸事一概不管……我……我娘家人也早搬走了……”那妇人抽噎着,甚是可怜。 “那你夫家的宗族呢?此事族长也是可为你做主的。” “可是……可是……”那妇人怯怯地看了曦雨一眼:“族里家法太严苛,要是报于族长,那相公他……” “那为何不诉至官府?你又没犯七出之条,自有官老爷为你伸张。” “我……我不敢……” 曦雨简直无语了。 “那再退一步说,你们夫妻这么多年,街坊四邻的也总该认识几个,怎么不请他们来评评理?” “唉,怎么没说。”人群中有人说道:“这位小姐不知道,这几年他家的小老婆把大娘子欺负得狠了,这大娘子平时也温顺贤淑,我们有的看不过去,说他两句,这大娘子反倒先维护相公。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何苦讨这个没趣。” 曦雨彻底无语了,这妇人也太过贤惠了吧。 “既然这样,依皇朝律法,宠妾灭妻可是条不轻的罪名,若有人告上官府,你丈夫是要受杖刑的,还要罚银子。不如这样,我叫他拿出钱来,你们签了和离书,你带着你家姐儿分出去,如何?” 那妇人闻言,又大哭起来:“如此我还有什么脸面!只有一死了!” “你要不愿意,我叫下人来打他一顿,把他吓得怕了,以后自然不敢再亏待你。如何?”曦雨不待她回答,朝似月一个眼色,似月一扬手,什么还没做,那妇人就大喊着“相公”扑了过去。 曦雨觉得自己的神经有崩溃的迹象。 “这位娘子,我可帮不了你了。”曦雨招手,把似月叫回自己身边:“就像方才那位街坊说的,你们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既然心疼你丈夫,主动给他纳妾、容着小妾爬到你头上,我这外人又何必管这个闲事?你家姐儿是嫁个傻子还是嫁个疯子,也不关我的事了。” “小姐……小姐……”那妇人又扑过来,抓住曦雨的衣袖。 “你若是请出宗族内长辈来做主,也不至于家丑外扬、丢人现眼;你若是请官府来做主,你家姐儿也不必嫁给那傻子。你既然把你这禽兽不如的丈夫看得比你的亲生骨肉还重,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曦雨轻柔而坚决,从她手里拉出自己的衣袖:“你不自救,没人能救你。你女儿将来若是嫁了那个傻子,固然是她爹无情、姨娘狠毒,但你这个亲娘,也难辞其咎!似月,咱们走了!” 曦雨带着似月走出十来步,突然发现林子晏没跟上来,回头一瞧,那妇人仍然傻站在那里低泣,林子晏却也站在那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她只好带着似月再折回去。 “你在想什么?咱们回吧。”曦雨伸出巴掌在他眼前晃晃。 林子晏回过神,深深看她一眼,抬步:“我在想,凤小姐真是和一般女子不同。” “我是有些离经叛道……”曦雨想想,点头承认了。 “一般女子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况,至多只会想到请娘家帮忙,或是请夫家公婆、宗族做主,能想到申诉至官府的,真是少之又少。” 曦雨不吭声,这里可不是什么法制民主社会,有的时候,宗法反而大过了国法。女子都养在深闺里,光出去见官都觉得是不光彩的事了,更别说把丈夫给告了。 “不过,最让我惊讶的,还是凤小姐提出要那妇人和离。”林子晏有趣地挑眉:“世间女子无不觉得和离是大羞耻,凤小姐好似不当它是一回事。” 曦雨撇嘴,不就是离婚吗?“与其痛苦地坚持下去,不如忍一时艰难了断。那个妇人的丈夫欺软怕硬,我瞧他被似月的剑吓得发抖,吭都不敢吭一声,谁知在家如此苛待嫡妻。和这样的人一起过日子,还不如和离。不对,就连休离也比和他一起过好。多少年前,《诗经》里不就说了吗?‘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林子晏沉吟不语。 “话又说回来,那个妇人也太软弱。当初就不应该让丈夫纳妾。”曦雨深深叹了一口气,古代一夫一妻多姬妾的婚姻制度是多少悲剧的根源啊。 “为何?嫡妻无子,难道不应该纳妾生子吗?”林子晏反问。 “这结缡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再□去一个,衣带怎么系?”曦雨也反问:“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就算相处得再好也不免心有芥蒂。也许有的可以像亲母子一样,但那毕竟只是极少数。随之而来的争宠、野心、家产纠纷……真是纷至杳来,烦不胜烦。原本夫妻间的感情也会在这些事情中消磨殆尽……” “——够了!”林子晏忽然一声低吼。 曦雨吓了一跳,再看林子晏,双目暗红,额上隐有青筋迸出。她倒抽一口气,马上明白过来自己戳到了林子晏的痛处:他就是妾生的,而且极不受正室待见! “对不住……”曦雨忙道歉。 林子晏袍袖一拂,手指已狠狠掐在她下巴上:“别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话!”说完转身走了。 曦雨一手捂着下巴,愣在原地。 这个上元的夜晚发生了很多事,赵书霁因被退婚而闷闷不乐,在渤海郡王府醉倒;曦宁在等曦雨的时候被一群地痞调戏,严徽出来解了围;渤海郡王碰巧看见严徽和曦宁在一起,酒意冲头之后误会,继而大怒,准备叫媒婆上凤府去说亲;曦雨猜灯谜时遇到林子晏,又碰到个摆摊的怪老头儿,紧接着见识了一场苦情大戏,最后把林子晏给惹恼了。 ——真是一个热闹而倒霉的上元夜呀!发生的尽是些不好的事。 曦雨回到家,曦宁先到上房去请安,她借口不大舒服,便径自先回房。取下了薄薄的纱笠,对着镜子一照,只见光洁如玉的下巴上一个明显的手指印,曦雨轻轻一碰,“嘶”地抽了一口气。 “姑娘。”似月递给她一小瓶子药油:“林公子也太不知礼了些。” “今晚原是我先说错了话,犯了他的忌讳。”曦雨叹口气,自个儿对着镜子细细涂上药油,想起林子晏今晚的神态,不禁心生怜悯:“他身份那样尴尬,高不成低不就的,连靠功名出身也不行,一辈子都卡在这个位置上。端阳公主要是再狠心些,他估计就得在林家家庙里了此一生了。而且,他生母一个人把他抚养到这么大,想也是个有些志气的女子,却这样命苦。他想起来,岂不伤心?” “不是说他生母勾引了先端阳公吗?”似月接过曦雨递过去的药瓶。 “大宅门里面的事,七转八弯的,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罢了。也只有日子久,才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心。”曦雨不在意地笑笑。 “只是林公子却真不是个善茬。”似月又细看看曦雨的伤处,皱眉。 “他要是个善茬,反倒不正常了。这样的心理才是正常的表现。”曦雨再照照镜子,也皱起了眉头:“不过他下手倒是狠了些,盛怒之中没控制住手劲。”虽然可以体谅,但她也绝不是滥好人,定要想法子还回去。 “不打紧,这淤痕看着可怕,涂上了药,待会我给姑娘揉开,明早就会消退不少。” “那就好,只是你遣个人到上房回一声,就说我乏得很,今晚和明早都不去请安了,明晚再去给姥姥问安。” “是。”似月答应一声,自遣人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曦雨却都没有去书阁,因为家里除了曦展和她之外,凤老夫人、茉莉、曦宁都病倒了。又正好碰上混蛋渤海郡王找黑心媒婆上门来惹事,曦雨越发的生气了:我不能拿渤海郡王怎么样,难道还不能拿你这个渤海郡王的朋友怎么样?新仇旧恨一起上来,打定了主意要整林子晏。 虽然诸事繁忙,但曦雨还是在正月十七上午去了皓首书阁,却没见林子晏,不禁大为扫兴——亏她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来整人,结果人却不见了。家里事忙,但也不好白来这一趟,不如先去看会儿书,等中午再回。 曦雨随手挑了两本,拿回苦舟楼细读。其中一本是《春明秘史》,使她看见名字便一时间起了好奇心:这和张恨水先生的名作《春明外史》倒是只差了一个字,且看看写得是什么。翻开一瞧,不禁失笑:怪不得叫“秘史”,原来写的是历朝历代的宫闱之事,有的还颇为离奇古怪,但总脱不了妃嫔争宠、内宫艳闻什么的。曦雨又将那本书重新翻回目录,突然看见一个标题:“彭祖长寿诀要”,难道说的是宫闱内的养生秘诀?曦雨翻到这一页,粗略浏览。 “彭祖与陈抟老祖过从密,陈抟又与阴司执笔司命过从密。彭祖得知,心有一计以延寿。彭祖言于陈抟:‘予已知天命之年,然未曾睹天命,闻子与司命判交好,愿得天命一观。’陈抟遂应,以牺牲贿判官,借得生死簿一宿。彭祖以醇酒醉陈抟,偷将生死簿之己身名条撕下,捻为纸线充生死簿之串绳。司命遍寻彭祖之名不得,遂寿至八百岁。 后彭祖床第之间告知其妻,妇人至阴司告司命,彭祖方寿终。” 明显是一个传说嘛,整本书都是妃嫔怎么邀宠、宫廷内怎么梳妆打扮、无道皇帝的宴会是多么荒淫奢靡,倒突然来了这么一篇。想来是作者写那些写得烦了,随手录的一个小故事?曦雨不以为意地笑笑,预备把书放回去,却顽皮之心乍起,随手解开这本《春明秘史》的捻绳,展开铺平一看:“雍德四年夏六月十四日,御医黄智入内宫请平安脉,竹露殿昭容张氏有孕。亥时,内宫传诏黄智。六月十五日,昭容张氏以欺君罔上赐死。” 心脏以法拉利、保时捷的速度原地狂奔,曦雨一向自诩镇定,此刻也不禁抖抖嗦嗦地用手按住心口,方不至于晕倒。她恨死了自己一时顽皮手快,深吸了一口气,方伸手去将那捻线还原,只是双手抖得厉害,怎么都不听使唤。 曦雨干脆把手在桌上狠狠拍了一下,白玉般的小手掌登时红了起来,疼痛让她镇静了一些,方微颤着手把那张纸片儿重新捻成细线,穿进书册里去。她闭目半晌,自觉心跳渐渐慢下来,再仔细检查一遍书页,确认看不出来痕迹,才吐出一口气,拿起书本出门。 “姑娘这就走了?”似月去黄管家处拿茶叶过来,却正好碰上自家主子出来。 “是,我记挂着家里,老太太和嫂嫂、宁表姐都病着,又出了那么一档子事,也静不下心来看书,不如早些回了。再说这书也没什么意思,都是些宫廷倾轧,我不爱看。”曦雨点点头,神态自如:“你且在这等我,把茶叶放在咱们用的那间房里,我还去把书放回藏书楼。” “是。”似月福了福,径自去了。 曦雨抿了抿嘴唇,手里紧紧捏着那本烫手山芋,穿过桃林,拿水晶卡打开紫金锁,将那本书放回原位,再仔细地锁上门,回苦舟楼叫了似月。 穿过月洞门到了简清辉住的院落附近,她转身吩咐:“你去和黄管家说一声,请他禀报世伯,就说最近家中事多,又有病人,正月里我是来不了了。” 似月答应着去了,曦雨方一个人慢慢走向大门口,脸上的表情几近崩溃:无论如何、千万不能、万万不能被人发现她看到了那张捻签!老天为什么总是要和她作对!先前已经得罪了大BOSS,这次若再有什么差错,她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到了门口,曦雨已如平常一样,招手叫小四把马车驾过来,等似月也出来,便回了凤府。她先到抱厦里去处理了大大小小的琐碎家事,方回到自己屋里,似月一出去,曦雨便瘫在了床上,把自己埋进被子,颤抖了好一会儿方停。 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心理调适过来,又安慰了被人渣渤海郡王伤害了的宁表姐,再提点了一下政治小白瑾表哥,曦雨又恢复了原来的正常生活。 整个正月里她都要代为管家,基本没空去皓首书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也没胆再去,虽然已经自我催眠了很久、心理建设做得很足,但她现在一看到书的捻线子就很想打哆嗦。本来那些线装书古色古香,泛着优雅的文墨气,很得曦雨的喜欢,但她现在觉得,起码在这一个月里,离线装书越远越好,最好一本都别让她看见。 在灯谜摊上猜来的那个珠编蜻蜓,在日光下细看更是精巧玲珑,半透明的珠子熠熠生辉。曦雨很是喜欢,似月就打了个络子给她挂在下面,做成个坠饰给她系在腰间的宫绦上。 既然不能看书了,曦雨就把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料理家事上。凤府的家务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正月里额外多了些应酬,亲朋好友送礼往来、吃年酒,曦雨故意让自己忙得团团转。这一方法果然很有效,四五日后,她自觉那张捻纸的影响已经淡了许多。 凤府男丁少,曦展又要到外面去巡视、应酬,故而涂山国师府的人也常来帮着照看。正月二十九办个小宴,请些亲戚来乐一乐,赏两出戏,这年就算过完了。这日曦展又出去,涂山兰带着涂山瑾特别过来帮着招呼男宾。 “给舅公请安。”曦雨笑眯眯地迎出来施礼。 “行了行了,小姑奶奶。”涂山兰急忙扶住她:“上回受了你一个礼,结果被你逼着去走后门儿,今天再受你一个礼,我说不定就倾家荡产了。” 曦雨笑:“我要是缺钱,还用得着给您行礼吗?直接去你们府里要不就得了。” “我要不给,你怎么办?”涂山兰逗她。 “您会不给吗?”曦雨撒娇地白他一眼:“您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涂山兰大摇其头:“姑娘家这么厚脸皮,小心将来没人要。” “没人要啊……”曦雨苦恼沉思:“这倒是个问题……不过也好解决,”她笑眯眯:“没人要的话,我就嫁给瑾表哥好了!不是说‘表哥表妹,天生一对’嘛!” “表……表妹,你……你是开玩笑的吧?”后面的涂山瑾惊恐过度,口齿都不清楚了。 “唉,到时你若嫁不出去,舅公就陪送一份大大的嫁妆,无论如何要把你嫁出去。像你这样的小鬼精,还是去祸害别家的好。”涂山兰叹道。 “对对对,表哥也给你添嫁妆,你千万千万、就算是入赘倒插门也找个别家的姑爷啊!”涂山瑾如逢大赦。 “我有那么差劲吗?”曦雨不满意了,回头怒瞪涂山瑾。 涂山瑾委委屈屈地回看,神情活像一只眼睛湿漉漉的小狗,曦雨忍不住笑开来。 进入抱厦坐下,似月端茶来,曦雨接过,亲自走近给涂山兰奉茶:“今年的新茶还没下来,去年的雀舌也还好,舅公且先喝着,等新茶下来,再送到国师府孝敬您。” 涂山兰一眼看到她裙边琳琅霞翠中的串珠蜻蜓:“咦?你且把那蜻蜓解下来我瞧瞧。” 似月立刻上前,给她解下串珠蜻蜓,双手捧给涂山兰。 涂山兰拿过蜻蜓,细细端详,又招手叫涂山瑾:“瑾儿,你也来看。” 涂山瑾离座向前,和他一起细看,忽然惊疑地皱起眉头:“祖父,这不是……” 涂山兰伸手止住他,又问曦雨:“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曦雨有些忐忑,将元宵那晚的事说了,不安地问:“当时我和林公子就察觉到那老丈不对劲,只是林公子说他没什么恶意,我也就没往心里去。有什么不对吗?” 涂山兰又要过曦雨赢的另一样的东西——那盏普普通通的略带香味的微黄纸灯,仔细瞧了瞧,方饶有兴味地说:“倒没什么不对,反而是件好事。” “好事?”曦雨睁大眼睛。 “嗯,是好事。”涂山兰点点头,对那两样东西瞧了又瞧:“你和那位林公子,实在是好运气啊。” “此话怎讲?”曦雨问。 “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看在你是我侄孙女的份上,本国师倒是可以提点一二。”涂山兰捋捋胡子,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切,真是装模做样!曦雨腹诽着,又撒娇:“舅公快说嘛!” “好好好。”涂山兰享受着侄孙女的撒娇,把两样东西递给贪婪看着它们的涂山瑾,才叮嘱她:“那个珠子蜻蜓,不管穿什么衣裳,都把它随身带着;那盏灯嘛,只要是走夜路需要照明,就一定提那盏灯。” “为什么?”曦雨疑惑。 “自有它的道理,天机不可泄露。”涂山兰笑,看着这鬼灵精郁卒的神色,不禁有了“终于扳回一城”的大快之感。“还有,转告给那位林公子,竹根笔筒和麒麟扇子也是有用之物,别叫他束之高阁。另外,若他有空,还请他往国师府一叙,我倒想瞧瞧,那最好的奖品是什么。” “天知道是什么,放在一个长盒子里,他也没当着我的面拿出来瞧。”曦雨嘟囔,这祖孙俩今天神秘兮兮的,料想也不会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说算了,听舅公的语气,这两样东西早晚会用到,到时便知根底。 一月底,凤府的病人们都好起来,茉莉重掌了家务,曦宁的心情也平稳了,而曦雨的“线装书恐惧心理”也淡了许多,便计划着重新开始到皓首书阁去读书。 一月三十一日晚上,曦雨屋里使唤的小丫头战战兢兢地端着热水进来,待似月一接过,也不行礼告退,回头飞一般地往屋外跑。 似月正待呵斥那小丫鬟,却又叹了口气,回头对着床上正一页一页翻着书的主子:“姑娘,快别疯魔了,赶紧梳洗了睡吧。” 曦雨停止了不断发出的“呵呵呵、嘻嘻”的诡笑,但依旧乐不可支:“似月啊,我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你说,林子晏那张黑脸,到时肯定是要从黑到白,从白到红,从红到紫,最后再从紫到黑……” “姑娘,”似月叹了口气,自从跟了这位主子之后,她发觉自己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先不说林公子会怎么样,您要再这样下去的话,府里明儿肯定会有谣言,说三姑娘疯了!” “嗯,疯了就疯了吧,我一想到能死整林子晏,就止不住地高兴啊。”曦雨美滋滋地幻想着美好的明天,又“咯咯”笑出声来。 似月再度叹口气,不管她了,径自把热水盆放好,去准备曦雨明天出门穿的衣裳。 下半夜晚上,似月在帷幔外边的榻上睡觉,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诡异的声音,似月猛地惊醒,一跃而起,却听到那声音是从帐子里传出。她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撩起帐子,看见曦雨心满意足地做着美梦,乌发堆云、桃腮如晕,好一幅美人睡卧图——假如这位美人不要发出诡异的笑声,就更完美了! 似月合上帐子,无声地深深叹了口气,姑娘这是怎么了?虽然自家主子平时的言行都异于常人,但也不至于这么离谱。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她开始认真考虑明天要不要调些墨色来染一染头上日渐增多的白头发。 老人们常说,上半夜做的梦是正的,下半夜做的梦是反的,曦雨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一向对种种传说当故事听,从不当真。 “怎么还不来?都快晌午了。”曦雨等得有些心焦,林子晏一向勤勉,往往都来得比她早,走得比她晚,不过今天一直到现在都没见他人影。 似月给她换上热茶,心道林公子要是想躲过这一劫的话,最好短时间内不要和这位小姑奶奶照面,等她恢复正常了再来“上工”吧。 晌午也过去了、下午也过去了,一直到了傍晚彩霞漫天,林子晏也没有出现。 “哼,算他好运。”曦雨悻悻地站起身,准备回家。 似月在心底为林公子松了一口气,并暗自感叹林子晏的好运气。 “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反正书阁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曦雨恶狠狠地狞笑。 似月打了个冷颤,希望林公子的好运气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虽然她这个小小的婢女帮不上他什么忙,但也会怀着怜悯之心为他暗暗祈祷的:姑娘想出来的“酷刑”,实在是太可怕了。 琼瑶经典台词(一) 曦雨终于等到了林子晏。 “来啦?”雇主笑眯眯,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 “是。”雇工浑身的肌肉立刻绷紧,心知肯定有诈。那天晚上他失态,以这位千金小姐平日的脾性,会这么若无其事那才叫有鬼。 “林公子坐。”雇主继续笑。 “凤小姐客气了。”雇工撩起袍子下摆,在椅子上坐下,戒慎地盯着对面软榻上的美人儿。 “林公子近日可好?我舅公有话,要我转告给你。”雇主漫不经心地掸着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哦?国师有何话?”雇工双目一亮,随即脸上又浮起戒备之色。 “舅公说,那天晚上赢的东西都不是凡物,笔筒和扇子都有用,叫你不要束之高阁。还有,哪天有空了就带着那个‘最好的奖品’上国师府去,让他也见识见识。”雇主慵懒的语调里带着兴奋。 “多谢姑娘。” “好了,似月上茶!”雇主端正一下自己的坐姿,眼里开始迸出兴奋的光芒。 似月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在林子晏面前,带着无尽的怜悯看了他一眼。 雇工被那奇怪的一眼弄得汗毛直竖,再看看曦雨面前空荡荡的桌面:“小姐……太客气了。在下愧不敢领。” “放心,那茶里没下药。”雇主笑眯眯地开口:“只是让你润润喉,待会儿才好为本小姐读书呀。” 林子晏第一次知道了“如坐针毡”是什么样的感觉,就连当年他第一次面对端阳大长公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坐立不安过。 “好了,既然你喝过了茶、润过了喉,咱们就开始吧?”雇主递过来一张纸:“今天读这个给我听。” 雇工接过,只想赶快读完,然后去看自己的书,立刻开始念:“你明知道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是那么崇高,那么尊贵!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在我心中有你这样的地位!我尊敬你,怜惜你,爱你,仰慕你,想你,弄得自己已经快要四分五裂,快要崩溃了,这种感情里怎会有一丝一毫的不敬?我怎会欺负你?侮辱你?我的所行所为,只是情不自禁!五年以来,我苦苦压抑自己对你的感情,这种折磨,已经让我千疮百孔,遍体鳞伤!我要逃,你不许我逃!我要走,你不许……我……走……!” “怎么了?继续呀!”雇主仿佛没有听到雇工那最后根本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声音,若无其事地提醒。 雇工完全是咬牙切齿了:“在码头上,你说我听不见你心底的声音,我为了这句话,不顾所有的委屈痛苦,毅然回来,而你,却像躲避一条毒蛇一样的躲开我!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你知道我等你的一个眼神,等你的一句话或一个暗示,等得多么心焦吗?你弄得我神魂颠倒,生不如死,现在,你还倒打一靶,说我在欺负你!你太残忍了,你太狠了!你太绝情了!” 雇主皱眉:“没什么感情啊……没表现出琼瑶奶奶想要的那种感觉。再来一遍吧。” “比起念这个,我更想再掐你一次。”雇工用那种阴森森、冷冰冰的音调说。 “你敢再掐我一次,下次你就还念这个。”雇主毫不退缩。 林子晏额角爆起超大的十字路口,摔门而去。 曦雨在里面哈哈大笑,觉得这十几天来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刻这么轻松愉快过。 “姑娘何苦要这么作弄林公子。”似月进来,不禁为可怜的林公子说了句话。 “似月,”曦雨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松而疲惫:“我遇到了一件事,让我精疲力尽、心惊胆战的一件事,我得抒解一下压力,要不然会出心理问题的。” “那我这就吩咐小四请大夫去。”似月立刻行动。 “别别别,这不是大夫能治的。”曦雨忙拦住她:“这次也是该林子晏倒霉,他正巧撞到了这个枪口上。我现在已经好了,不用去。” 似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头雾水地下去了。 “琼瑶经典台词果然有效,不愧是天雷中的九天神雷啊。”屋里曦雨喃喃自语,心情愉快地拿起一卷书看了起来。 阴历二月,春光初露,柳发嫩芽、新草绒绒,正是好时节。 自从读了那一大段“琼瑶经典台词”之后,林子晏又是好几天不见人影。好不容易出现,却僵着一张脸,并拒绝为曦雨读书。 两人再度大吵一架,自元宵夜后便带着尴尬僵硬的气氛,现在完全降至了冰点。曦雨觉得此人的心眼儿实在是小,林子晏则觉得应该有个人来好好管教一下凤曦雨,虽然同在书阁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但两人再未说过一句话,本来七天一次的“博辩”也停掉了。 唉,不得不说,世界上有的人天生是冤家对头,和平相处对他们来说是多么地难能可贵……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逢上巳节日,全家一起到渭川水边游玩踏青,顺便避邪除秽,借初春草木清新之气来祛除邪气。渭川水边搭起了一顶顶彩篷,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曦宁因渤海郡王之事闷闷不乐,但为了不让长辈担忧而强颜欢笑,曦展故意耍宝逗妹妹开心,终于让她开怀了一些。欢宴还未开始,众人在河边柳林中漫步说笑,看锦锦和桂圆逗趣玩耍,分外惬意。 突然,柳树林中飞出一道黑影,直扑曦雨。 众人大惊失色,有几个胆小的丫鬟两腿打颤——那黑影是一只速度极快的黑豹子,吃人的猛兽! 曦雨的叫声:“别怕,不要慌,这只豹子我认得,它不伤人的。” 众人再定睛一看,只见那黑豹子迅捷无比地从曦雨怀中叼走了桂圆,此刻正闲闲地卧在柔软的草地上,把桂圆放在它两前肢的中间,怜爱地舔着桂圆雪白的毛皮。 桂圆也高兴地伸头去蹭黑豹子的下颚。 “这是皓首书阁的另一只灵兽,和咱们家桂圆最要好了。今儿大概是跟着它主人来的,它和桂圆一样通人性、不伤人,就是性子有些骄傲。不打紧的。”曦雨解释安慰道。 “原来如此。”凤老夫人和茉莉惊魂未定,脸色还有些苍白:“好神俊的豹子,丫头们也被它给吓着了。我和你嫂嫂也走得有些乏了,就先回去,你和宁儿再散一会儿罢。” 曦雨屈膝答应了,凤老夫人和茉莉带着丫鬟们先回彩蓬营地去,只留下似月和丹朱跟着两位小姐。 曦宁尚不敢靠近,远远地站在柳树下面,曦雨走过去,拍拍那只黑豹子的头:“龙眼,有好几天没有看到你了。” 龙眼转头舔舔她的手,低呜了两声,仿佛是在打招呼。 曦雨又笑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玩,我们往别处走走,一会儿记得把我家桂圆送回去啊。” 龙眼点点头。 曦雨又叮嘱了桂圆不要太淘气,便转身向曦宁走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首问道:“龙眼,你那讨人厌的主人是不是也来了?” 龙眼点点头,琥珀色的眼中带上了笑意。 曦雨的脸马上沉了下来,真是,一想起那个讨厌的家伙,心情马上就变坏,林子晏就是老天专门生来和她作对的。 宴席上没见着林子晏,这也不奇怪——端阳大长公主在座,他避开也很正常,只不知道往哪里去了,连龙眼也不见。 宴饮过后,端阳公主为未婚的公子小姐们洒净水祈福。曦宁排在曦雨前面,端阳公主先赞曦宁:“秉娴宁秀丽之气,凤府好生有福。”又特意挑起水中漂浮的兰瓣洒在曦宁身上,低声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曦宁恭谨下拜,曦雨眼尖地瞅见渤海郡王身子晃了晃,玉盆中的水险些洒出来,不由在心里冷笑暗道活该。 曦宁受过赐福,便退到一边去,曦雨接着上前,向端阳大长公主施礼。 端阳大长公主亦赞她:“清美超逸,又带汝父书香风采,不让汝母少时。”语毕也挑起一片兰瓣洒在她头颈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哈?曦雨有些愣神,端阳公主这是什么意思?但后面还有人等着,她依例拜谢,退下来百思不得其解。这祈福词因人而定,端阳公主向山阴公主说的是“兰蕙高洁,百邪辟易”,向曦宁说的是“桑之未落,其叶沃若”,这两个都好理解,怎么偏偏给自己来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呢?她不觉得这一句很适合…… 祈福结束,几位皇族便先走了,年纪稍大些的长辈们也先回,水边的气氛顿时更加轻松起来。曦宁陪着祖母先回府去,曦展和茉莉一对儿小夫妻也不知道跑哪里去甜甜蜜蜜了,曦雨看天色不早,便打发似月去寻他们,自己往柳林子里去找龙眼和桂圆。 曦雨手执垂柳,随手轻扫着脚下的草丛,一边漫步在柳林里,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在说话,便好奇地一探,只见几个公子哥儿把一个人围在中间,肆意嘲笑。 “……不过是端阳公主厌恶的一只小老鼠,母亲又是个勾引主子的贱货,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耀武扬威……” “哈哈哈……看他的穷酸样儿,连件丝绸衣服都穿不起……” “可怜呀可怜,堂堂端阳公唯一的子嗣,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人在那里装腔作势地表怜悯。 曦雨怒从心起,疾步抢到林子晏身前,手中柳枝“唰”一下抽在最后说话的那人脸上。 立刻鸦雀无声了。 被抽的人一手捂住自己的脸孔,呆呆地看着曦雨,仿佛不敢相信一位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会动手打人。 曦雨把手一伸,怒指那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皇族清誉!” 啊?刚回过神的众人再次愣住。 曦雨冷笑:“林公子一片孝心,要为故去的父母祈福,端阳大长公主感其诚心,特意收拾家庙让林公子尽孝。翻翻你家的圣贤书去,有哪家祝祷祈福的孝子是穿罗裹绫的?谁不知道端阳大长公主娴淑温厚、慈蔼良善,听你话中的意思,是暗指端阳公主亏待了庶出之子,若是传扬出去,这是多大的罪名?诋毁皇族清誉,你承担得起吗?” 无人说话。 曦雨抖抖柳枝:“渤海郡王是陛下的亲堂弟,犯了错还不是被重打,待我回去了把此话一宣扬,可就不是打一顿能了的事。”说着又冷笑:“林公子的生母既然为端阳公留下了血脉,就是公府的侧室夫人,要有不是,也轮不到你们来说,何况是恶言侮辱!一个个都是大家子教养大的,真是一群硕鼠!胡不遄死!” 那几个人恼羞成怒:“这林子晏是你什么人?勾搭的奸夫?” 曦雨气极反笑:“勾搭的奸夫?他也配?倒是你们,竟不是硕鼠,连畜牲也不如!” 忽然身后林中一声低吼,一道黑影蹿出来,向那几个公子哥扑去,那几人吓得惊叫着仓皇逃窜。 龙眼把口中叼着的桂圆送到曦雨手里,曦雨笑靥如花,摸摸它的脑袋:“好龙眼,你真是帅透了!” 龙眼得意地昂头,走到自己的主人身边。 曦雨看也不看林子晏,抱着桂圆转身就走,林子晏在后面默默地跟上。 眼看快要走到柳林边缘了,林子晏方开口:“那些人都是各家庶出的儿子,在家里被冷落,没什么本事,你不必怕他们报复。” 曦雨不理他。 林子晏继续:“既然不待见我,怎么不说我是你的书童?我虽然不尊贵,但好歹是公府出身,你若说出来,从此我的笑话就又多了一桩。” 曦雨回身冷笑:“做我的书童,要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随口能吟出警句、信手能拈来华章,你能吗?” 林子晏不吭声。 曦雨接着:“别忘了,书童是和似月一个级别的,你,充其量算个读书郎罢了。” 说完抱着桂圆拂袖而去。 林子晏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未动。龙眼在他身边,同情地昂头用鼻子碰了碰主人的手,以表安慰。 第二日,曦雨再到皓首书阁去,一推门,便见林子晏坐在自己房间里,手里拿着一卷书正在全神贯注地读。 “你来做甚么?”曦雨毫不客气。 “上工。”林子晏平平静静地说。 曦雨皱皱眉头:“如果是为昨天我替你出头的事,那大可不必。那是我自愿的,又不是你求我的。” “人无信不立,前些日子倒是我的不是。”林子晏放下手中书本。 曦雨想了想:“好吧,昨儿我也奚落了你,咱们就算扯平。只是若再有第二次,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林子晏点点头,不语。 曦雨开始翻找书籍,边在心中叹息:林子晏也不容易,昨儿明明去了还不敢在公开场合和嫡母一起出现,又被那些人渣如此作践。也怪不得他心里有阴影,算了,上次也整过他了,人家又主动认错,本姑娘又何必揪着不放? 房间内重新响起低沉优雅的声音,似月在外面听见,脸上也不禁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桃林内,龙眼和桂圆正在嬉闹,扬起无数桃花瓣。 窗外春光正好。 “读书郎”卷完 唐诗(二) “雍德十二年三月三十一日,子晏自京城返林氏祖地,众友于朱雀大街上桐实居为其饯行。余于此宴初见凤三公子,观其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知其为女子而不带丝毫脂粉气,果然超逸于众人。 余欲作一书,记雍德年间轶事,望众友题名。夏桢曰‘实录’,太过肃穆;崞父曰‘逸闻’,则市井之气过重。其余人各有说法,皆不合,惟凤三笑言:‘何不称‘朝华夕拾’?众人皆称妙,子晏又沉思:‘不若《朝花夕拾》。’遂定。” ——李憬《朝花夕拾》 “怎么样?”曦雨对着穿衣大镜捋一下额发,得意洋洋地转过身问。 曦宁和茉莉很配合地捧场:“俊!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昨天曦雨就对茉莉说了,要着男装去参加一个聚会,时间紧来不及现做男装,请茉莉把曦展少时的衣裳翻两件出来凑合一下。 茉莉对这个小姑的惊世骇俗离经叛道早已见怪不怪,估摸着曦雨的身量,从箱子里翻出曦展十四五岁的几件袍子,再比照着曦雨的身材修改了一下。 曦展在一边酸酸地:“能不俊吗?你嫂嫂都没让丫鬟们碰,愣是亲自忙了大半夜。”亲昵地搂住茉莉:“可怜为夫独守空房,好寂寞啊。” 茉莉虽然已经不像新婚时那样羞涩,但此时面对丈夫的厚脸皮,仍然微微红了脸:“小姑们都在这里呢!你还是兄长,羞不羞?” 曦展笑着放开她,再看看镜子前面左顾右盼的曦雨,感叹道:“自从表妹回来家里,我觉得头上多了好多白头发……” 一边正帮曦雨准备配饰的似月闻言,用带着同病相怜的眼光看了一眼大公子。 “说什么呢!阿雨只是年纪还小些,调皮了一点,将来大了自然会好。你是长兄如父,怎么可以这么说妹妹?”茉莉用手肘狠狠顶了他一下,起身拿起小巧的剪刀把曦雨腰边的线头剪掉。 年纪小些?调皮一点?曦展和曦宁的嘴角一起开始抽。 ……如果你知道阿雨都做了哪些“奇货可居”的生意,你就不会说她年纪还小了。 ……如果你知道阿雨平常都在看什么书,你就不会说她“调皮了一点”了。 兄妹二人不约而同地腹诽。 “还是嫂嫂对我好。”曦雨搂住茉莉,在她肩上幸福地蹭蹭。 “姑妈不在,长嫂如母,阿雨又这么善解人意,自然要多疼你。”茉莉笑,这位小姑活泼爽朗,待人厚道,值得长辈们厚待,她自然也从心里喜欢。 曦雨再在穿衣镜中照一照:圆领长褶通身样式,是纯白的丝绸质地,衣裳前后绣了六个金丝柳叶湖青紫葳的大团花,同样的小团花在袖口和下摆又绣了十二个。湖蓝束口袖,又镶上了金色缠枝花纹,大红腰带上嵌了三块白玉,又用曦展少时用的一顶小小金冠束发,脚上登了一双青面白地的小缎靴。 “我想着你是要去给人饯行,不宜穿红色,正巧这套白的是春秋两季的正装,拿出来你穿最适合。只白的又素净犯忌讳,这红色腰带配上,才显得庄重。”茉莉放下小剪刀,退后两步打量打量,满意地点点头。 “看,可把你比下去了。”曦宁推推曦展,赞叹地看着面前不带一丝脂粉气,却又秀美俊丽的美公子。 “阿雨这么出去走一圈儿,恐怕整个京城的女子都要犯相思了。”曦展摸摸下巴,也感叹道。 “这位小娘子,小生年方十八,未曾婚娶,家有良田百亩、土地千顷,上无公婆侍奉、下无油瓶拖累,敢问小娘子家住何方?小生好去提亲~~”曦雨拉起茉莉的手,含情脉脉地念白。 曦展的脸顿时黑了,一把抢过自家老婆的玉手:“勾引别家小娘子去!这是我家夫人!” “哎呀呀,小娘子,你丈夫好凶!将来定要打老婆,你还是跟了我吧!”曦雨一惊一乍地看着曦展,继续委屈地念白。 曦展怒瞪她,茉莉和曦宁笑得花枝乱颤。 彤云进来:“有位林公子在府外等,说是和三姑娘约好了的。” 众人止住笑声,知道林子晏先来凤府接她,至酒楼再将她引见给朋友们。茉莉走过来整整她衣领,有些担心:“幸好他们是在咱家的酒楼里饯行,否则还真不放心让你去。在外头要谨言慎行,自己的闺誉要紧。” 闺誉?曦雨眨眨眼,她以为经过了梅花宴,她已经没有“闺誉”这种东西了。 “真是的,”茉莉继续埋怨:“他们一群男子饯行,虽说当中大多是和咱家相熟的,你一个女孩子,偏要去凑这个热闹,似月又不能跟着。去就去吧,隔帘坐、见识一番也就罢了,你还偏要扮男装,真是顽皮。” 曦雨再度眨眨眼,谁让女扮男装是穿越女必做的事之一呢?她不过是顺应潮流啦。 茉莉叮嘱又叮嘱,曦雨都乖乖点头,曦展和曦宁在一边撇嘴:这种小事,阿雨才用不着担心呢。 曦展送曦雨到门口,林子晏的马车就等在府门外,见门开了,马车窗帘撩起,曦展遥遥拱了拱手,林子晏回以点头,示意不便下车行礼了。 曦展看着妹妹到了马车边,毫不淑女地一手撑着车板跳上去,嘴角不禁又抽了抽。看他们走远了,方回府去。 马车在朱雀大街上桐实居门口停下,二楼上早有人把手臂探出窗口招呼:“子晏!快上来。” 先钻出马车的是曦雨,听到招呼抬头露齿一笑,窗边的人顿时被耀花了眼,惊艳过后猛然跳起来:“不是吧!” 雅间内众人看他:“怎么了?” 窗边的程夏桢还来不及回答,门被推开,桐实居的掌柜亲自把人送了上来:“三公子、林公子请。” 一个白袍金冠腰束玉带的小少年走进来,澄澈的眼睛往室内溜了一圈,越发显得水灵俊俏、纯真可爱。林子晏随后走进来,掌柜恭敬地关上门退出去。 “子晏,这……”范临觉得他需要一个解释。 “凤三公子,算是我的‘同门’……”林子晏嘴角抽搐一下,又向曦雨道:“这是范临,窗边的是程夏桢,从他左边依次是赵书霁、慕容、李憬、严徽。” 曦雨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还请多多指教。”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起身答礼,心里震惊的同时也感叹曦展家专出这样的奇人。他们都不是过于拘泥礼教的老古董,最初的惊讶过去也就处之泰然。 “子晏、凤公子,大家都坐。”今儿做东的是程夏桢,他生性潇洒风流、擅于交际,是活络气氛的高手。 众人再度围圆桌坐下,曦雨坚持坐靠门的末席,众人在三相让,却被眼前的娇小美少年闪着怯生生的小动物眼神击退了:“今日有幸与众位才俊初会,论序齿、资历都是在下最浅,不敢忝居上席。何况这里是在下家中产业,我也算是正经主人,哪有让客人居末席的道理?” 看着纯真美少年眼里闪出的真诚、无邪带一丝怕生的感觉,众位公子立刻被萌到了,恨不得答应小小少年的所有要求。 林子晏看着凤曦雨纯洁无辜的表情,心里呕得要死,抽了又抽,还是没揭穿她,被众人推着坐了上席。 重新坐定,程夏桢起身为各人的酒杯斟满,却唯独只往曦雨的杯中斟了半杯,曦雨略微带些羞涩地朝他笑笑,暗道怪不得都说武安侯府二公子手段圆滑、惯会交际,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一齐举杯,饯行宴和旁的宴会不同,多了几分风雅之气。帝都的风俗,欢迎宴上必有歌舞,饯行宴则必要吟咏,祝第一杯酒的时候,要依次行令。 自东主程夏桢始,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对林子晏道:“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这一句仿佛奠定了基调,众人接着行出的诗令,都分外萧瑟。轮到曦雨处,她亦站起饮尽杯中醇酿,想了想道:“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席间气氛登时一变,众公子们不禁惊讶:此女竟有如此胸襟!凄清之气一扫而光,范临欲开口,又不知到底该如何称呼才合适。 曦雨察言观色,笑言:“在家玩笑时,家父曾为在下取小字‘蘅’,算不上是正式的字,也不是小名儿,范大人如此称呼便好。”“蘅”字宜男宜女,意思又好又比较风雅,对于父亲玩笑间取的这个字,曦雨还是比较喜欢的,只是基本没用过,今日才派上了用场。 范临亦大大方方:“蘅公子有开阔之风,倒让我们惭愧了。” 曦雨笑:“您过谦了,诸位与子晏有伯牙子期之谊,伤感一些也是常情。只我情分薄,做这么一句只当是劝慰罢了。” 林子晏平时只听到她用戏谑、讽刺的语气叫“林公子”、“林子晏”,此时猛然听到如此温和的一句“子晏”,饶是他的抗雷能力已经被曦雨锻炼过,也不禁麻麻地打了个寒噤。 曦雨一边和范临说话,一边眼带警告地瞄了他一下。 林子晏反射性地想起“你太残忍了!你太狠了!你太绝情了!”,脸色有往铁青转变的趋势,再想想自己宴毕就要离开,起码有半年多的时间不必再看见这个小妖女,脸色又好转起来。 席间气氛渐渐热络,曦雨本身就很擅于言谈,脾气性格又好,很快融入进去。她读的书又不少,诗词歌赋时事文章都能说上几句,又别有见解,很快让众人刮目相看。 “这回好不容易见面,才没多久,子晏便要走,真是可惜。”李憬叹息,他游历四方,总是和林子晏错开。 “不打紧,你这次不是留下不走了吗?再过大半年,也就又见了。”慕容笑嘻嘻。 “阿憬不走了?”赵书霁瞪大了圆圆的眼睛,李憬也是个呆不住的,又是史官世家出身,自幼就游走四方。 “嗯,我想留在京里几年,我也就剩这么点空闲了,趁着这个空档,想成一部写雍德年间事的闲书出来。”李憬笑。 “说是‘闲书’也未必太妄自菲薄了吧?”程夏桢斜睨。 “还要请众友题名。”李憬团团拱手,笑容扩大,神采飞扬。 众人说“实录”、“逸闻”,都被否决掉,曦雨看着李憬充满了憧憬之情的笑脸,略一沉思:“‘朝华夕拾’如何?”虽然她觉得“朝花夕拾”非常合适,但不宜直接搬过来用,正好“华”与“花”在古代是通假字,可以换着用的。 李憬眼睛一亮,众人也都纷纷称妙,惟林子晏亦沉思:“不如用‘朝花夕拾’的好。” “‘花’是比‘华’通俗些,但又不失高雅,就依子晏的。”李憬极高兴。 众人再度举杯,宾主尽欢。 宴罢,端阳公府派的马车已等在了楼下。话别时分,又重新增添了几分感伤。 “保重身子,缺什么不好开口往公府里要,就给我送信来。”程夏桢叮嘱,林家的祖地在秋溟山下,秋溟山阴凉湿润,是避暑的好去处,但春、冬两季不免湿冷入骨,家庙中又常年不见暖阳,林子晏在那里竟没落下什么病根,倒是老天保佑。 “夏桢说的是,事已如此,就不要再委屈自个儿了。”范临点头。 其余众人各有嘱咐,无不是关切诚挚之语,林子晏垂目,一一点头。 最后轮到曦雨,她歪头想了想:“保护好嗓子。” 众人不解,林子晏额上迸出十字路口,嘴角抽搐,感伤的气氛霎时被满头黑线代替。 曦雨使过去眼色:你身上也就那声音本姑娘比较看中,别给我弄坏了啊!这可是你唯一的价值所在了。 林子晏突然很想动手打人。 马车辚辚,顺着朱雀大街一直走,从京城南门出去。南门外官道两旁,已生满了碧绿芳草,随风轻轻折腰。 林子晏端坐在车中,身边放着单薄的小包裹,里面是几件衣衫和书籍,陈小园留在端阳公府,一路上连个伺候的下人也没有。但他并不以为意,神态沉静、微闭双目。 马车突然停下,赶车人在车沿上轻轻敲了敲。 林子晏撩起车帘,只见前面官道上一匹骏马拦路,马上坐了两位俊俏公子,后面是凤曦展,一手控缰一手揽着幼妹,前面的是凤曦雨,依旧是方才酒宴上的装束,手里抱着个大大的包裹,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 曦展见他探出头来,也不说话,朝他点点头,双手提在妹妹腋下,把曦雨放下马,林子晏就看见曦雨有些滑稽地,一手提着袍子下摆,一手抱着那个大大的包裹朝他跑过来。 “你——”林子晏正欲跃下马车,却被她摆摆手掌阻止。 曦雨跑到马车边上,把大包裹朝他手里一塞:“你不用下来啦,这些东西给你。” 林子晏一愣。 “怎么?你真以为我是这么无情无义的雇主啊?”曦雨看着他吃惊的神色,挑挑眉。“再怎么说咱们也算是有同窗之谊,我也没那么冷血好不好。” 林子晏的表情恢复正常:“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终于承认你是小人了。”曦雨撇嘴:“走得这么早,那天得的扇子和笔筒也还没拿去给我舅公看,我还想知道那都有什么用呢。” 林子晏一手托着包裹,解开上面打的结:“若有机会,再去拜访国师吧。” “喏,这几样是药材,市面上不大好买,但养气祛寒,功效很好的,用法都在这个方子上面。这个是特别做的棉手筒,多放了好多棉花,你成日写字念书的,秋溟山又冷,自己注意保护手啊。嗯,这几篇文章是专门抄给你的,我装订成小册子,闲暇时陶冶陶冶性情吧……还有,这个里面装了些钱,都是姥姥哥哥他们给的零花,我平时也没处用,干脆拿来做你的薪资吧。”曦雨一样一样指点着交代:“怎么样?本姑娘可从来不会亏待手下的。” 林子晏哭笑不得,他什么时候成了“手下”了?解开那个结实的小布包,只见里面包了几十个金银锞子:“这太贵重,受之有愧。就算是薪资也用不了这么多。” 曦雨想想:“你拿去做几件厚厚的衣服被褥,需要笔墨纸砚的话也不要省,用多少是多少,剩下的等回来再还我好了。” 林子晏收起:“那我却之不恭。” “一路顺风啦。”曦雨又转向赶车人,递过去一个小银锞子:“麻烦你,一路上费心照看。” 赶车人慌忙推拒,嘴里发出“啊啊”的怪声。 曦雨一惊,林子晏解释:“他是个哑巴,不必再叮嘱了。” 曦雨立刻用同情的目光看他:好可怜哦,被端阳大长公主欺负得这么狠,在京里给他送东西都可能会被端阳公主知道而惹来麻烦,现在竟然连送他回祖地都用个哑巴。 林子晏嘴角抽抽,别人同情的目光总让他愤怒而尴尬,但是这个千金大小姐同情的目光却总是让他觉得哭笑不得。 “行了,那我走了,哥哥还在等呢。过年时再见吧。”曦雨朝他挥挥手,跑回曦展的马边,乖乖地伸出两只手臂,让曦展把她抱上马。 、奇、曦展再次淡然地朝林子晏一点头,拨转马头抄小路回京城去。 、书、林子晏目送那一点骏影消失在碧绿芳草间,坐回到马车里去。赶车人扬鞭,马车重新上路了。 、网、“蘅公子……果然是个有真才实学的。”范临和程夏桢对坐下棋,范大人悠然先开口了。 “何止是有真才实学。”程夏桢摇摇扇子,抿嘴笑:“看似青涩,却熟知人情世故,应对礼数一丝不差。虽然有些腼腆,但颇具大家风范。之前,咱们可都先入为主了。” 他们之前听说子晏和凤三小姐吵架,都以为凤三小姐是个只有些小聪明小手段的轻浮美人,今天一见,才知道大错特错。 “她待子晏,倒也是真心诚意。既不势利,也不像是看中了子晏的才华,想将来为自个儿谋些什么。”范临落下一子,端详端详棋局,满意地点点头。 “凤三小姐聪敏非常,但那些谋划算计,我瞧她可一点儿没沾上。你道谁都像你,遇上个什么人什么事,都要先算出个得失来,真是利令智昏。”程夏桢挖苦他:“你就不应该在礼部,该去户部才是。” 范临漾出一个狡黠的笑,又落下一子。 “现在这种局面,六部中也就礼部还清静一些,我何苦去搅这滩子浑水。” “我还以为,你是唯恐天下不乱,搅浑了这滩子水,才能伸手捞鱼呢。”程夏桢不屑的斜睨他一眼,根本不信他的话,这只范狐狸要是喜欢清静,他就把自己的头割下来当球踢。 “我就是再想捞鱼,也得先保全身家性命再说,否则要是被当作鱼给捞了,那才得不偿失。”范临嗤笑,程夏桢会意,他们俩都不是涂山瑾那样的政治小白,对目前暗流汹涌的局势一清二楚。 “我家现在已是半退隐了,家中无人为官作宰,你们范家可有些危险。”程夏桢落下一子。 “范家如何,陛下自然心中有数。咱们这位雍德陛下绝不是糊涂人,哪些要铲除,哪些要打压,哪些要扶持,我敢说今上心中明明白白。”范临丝毫不慌乱,神色平静:“不是所有的虫子都是蠹虫,有些虫子,如蚯蚓之类,于国于家反而有益。这个道理,想必陛下也心中有数。” “你说的是。”程夏桢赞同:“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然而只靠蝼蚁,也是治不了国的。若是开国时便罢了,可惜现下已过了三代。” “范家没什么伤天害理的大错,虽有些不清不楚,但水至清则无鱼,只要我乖乖地在礼部待着,必会平安渡过这一劫。待到过去之后,再伸手捞鱼也不迟。虽说那时这水未必还是浑水,但只要自己有捞鱼的本事,怎么也能到手几条的。”范临很是淡定。 “啧啧,不愧是范狐狸。”程夏桢眨着眼睛称赞,描金扇子遮住下半张脸,眼睛弯弯。“如今申才人已入宫,仗着贵太妃的势,又把李才人得罪了。李家和申家斗得如火如荼,眼看就是大好时机。想必离你捞鱼的日子也不远了。” “不。”范临微怔,随即摇了摇头,不语。 “怎么?”程夏桢疑惑,看着他有些暗淡的神色,他很少见到范狐狸有这种表情呢。 “我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但是我有预感,离那一天还有很远。”范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站起身走到门边,看着天边落下的夕阳:“我一向不信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只从这错综复杂的局势里抽丝剥茧,一点点找出实实在在的机会。可是当这样强烈的预感来临的时候,我却没有办法去忽视它。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我伯父大难临头的那次,要不是子肃冒那么大的风险传信,范家就要遭灭顶之灾。从那次后,我就不得不信。” 程夏桢看着他的背影,静静不语。 “今日阿憬说要成一部书,看看他的笑容。我很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他那样笑,但无疑还要等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夏桢,我有些倦,这样的等待,实在太奢侈了。” 程夏桢喃喃:“神策军在书霁父亲手中,这一方就不必说了;西边杜川流要防着西狄人,是绝不会动的;中原兵力,在彭将军的手里,他是个纯臣,这么多年没有看到他与任何世家来往……还有京畿三卫、期门卫都是陛下亲掌……陛下还要等什么呢?” 是啊,雍德陛下还要等什么呢?范临无言,极目望向天边火烧一样的夕阳。 今晚还有一更。 曦雨穿的就是这套衣服哦,请大家自行想象~~ 唐诗(三) “给您请安。”曦雨笑盈盈地给上座行礼。 “行了行了,快过来。”凤老夫人招招手,把外孙女揽到自己身边,又叫上早膳。 “姥姥今天气色真好。”曦雨爱娇地偎在外祖母怀里,小嘴里吐出一打一打的甜言蜜语,逗得凤老夫人直笑。 丫鬟们送上早点,祖孙二人一起吃饭,曦雨不时给外祖母夹她爱吃的虾饺、小菜,虽说大家规矩是食不言寝不语,但曦雨来了之后,就常在饭桌上主动提起个话头和家人闲聊两句,从此凤家饭桌上的规矩就没有那么严谨了。 边吃着,忽然绿云进来行礼:“老夫人、三姑娘,林府派人来,说涂山郡君病了,林老爷整天要忙公事,公子读书、少奶奶要管着家,不能在跟前伺候。郡君想娘家人,国师府现又没女眷,就想接咱们家姑娘去住一段日子,陪郡君说说话。” “哦?”凤老夫人一怔,问:“要接哪一位姑娘去?” “说是方便的话,两位都接去;若是不成,不拘哪一位便是了。”绿云恭谨回话。 凤老夫人略一思索:“阿雨,你姐姐心情也不好,你去如何?略陪着她说说话,住几天也就回来了。林府断不会委屈你。” “是。”曦雨站起来行个礼。 “那我这便去回话了?”绿云请示一下凤老夫人。 “问问她们,何时来接姑娘。”凤老夫人示意绿云退下了,曦雨也行了礼回房去收拾东西。 “涂山郡君……啊!我想起来了!”曦雨皱着眉头回忆一番后恍然:“我记得刚回来的时候在国师府见过一回,那次还给她行了大礼呢!过年的时候也回过她的帖子,对了,咱们和国师府关系这么好,怎么和这位郡君倒不怎么亲密呢?” “这个啊……说起来也挺复杂的。”曦宁坐在桌边,也皱着眉头想:“祖母和舅公是同父同母的亲姊弟,但是他们还有一个弟弟,是庶出的。” “啊?我怎么没听人说过?”曦雨惊讶。 “你自然没听说过,这位小舅公是个青楼女子生的,他母亲连国师府的大门都没进过,他也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一个女儿就是涂山郡君。”曦宁解释。 “哦,原来是这样。接下来呢?”曦雨问。 “这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们都不细致跟我说,你问哥哥去。”曦宁带些埋怨地说。 “大公子来了。”院子里有人通报,曦展和茉莉进来,笑道:“正要来跟阿雨详说呢。” “哥哥你偏心!什么都不告诉我,偏对阿雨说。”曦宁不满了。 “你若有阿雨十分之一的通透洞明,我也不瞒着你了。”曦展揉揉她额前刘海,曦宁一把拍开他的手,怒视。 “快坐,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曦雨忙招呼,似月和丹朱捧上茶来。 “那位庶出的小舅公从娘胎里带出来病根,他又是庶出,国师府里虽然没人难为他,也自然不会像正经主子那样待他。唉,只怪他娘实在糊涂,自己是落难的千金小姐,入了青楼犹带着几分心高气傲,生下了孩子也不肯找上门去,硬是等自己要死了才言明了他身世。说是庶出子弟,实则是私生子,他甚至连‘涂山’这个姓氏也没有冠上。”曦展叹息:“他是这样的身子,没娶亲就死了,通房丫头给他留下个遗腹女,也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倒真是可怜。” 曦雨点点头,许多小言中对这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青楼女子赞赏非常,但她真的觉得这个女人很傻。当现实摆在眼前,仍旧死不低头,最后让自己的儿子落到这样的境地。先天性的疾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母体里时没有受到完善的照顾,更何况出生后的条件也不好。 “自祖母出嫁后,涂山郡君就是国师府里唯一的小姐,虽然身份尴尬,但也没人敢亏待。她生性又敏感,据说像极了她亲生祖母的性格。虽然是大家小姐,自幼也娴雅温良,但常常为自己的身世自苦,阿瑾的父母劝了她许多次也不肯放下。”曦展深深叹息,曦雨在一边也跟着叹息,她可以想象得到,一方面实实在在是涂山家的血脉,享受着优越的物质条件;一方面在温雅贤淑的表象下,又敏感、自卑、高傲、脆弱,自己心里觉得以这样的身世不免在人前抬不起头。这样的人,很难和家里的人处好关系。 “阿瑾的父母待这位堂妹极好,她也是知道这点的,对兄嫂也非常敬爱,相处得倒很融洽。先帝第一次遇刺,表舅舅(涂山瑾的父亲)为了救驾而术力尽失,险些性命不保,失去了继任国师的资格,从此夫妻俩远游海外仙岛,在那里定居。临走前先帝问他有什么愿望,表舅舅说,家中其他人都不必他牵挂,唯有这个堂妹,身世尴尬,唯恐她出嫁后被夫家看不起。先帝便册封她为郡君了,后来还为她挑了个才德兼备、相貌堂堂的状元做夫婿,就是林表姨父。” “原来如此啊。”曦宁恍然。 “可是这位表姨实在是命不好,出嫁这么多年没有子女,林家就逼着表姨父纳妾了。林府现在唯一的公子并不是郡君生的,从小体弱多病,我记得有几次,大夫都说不行了,谁知又活过来。还有,听说这位公子娶的妻子和郡君也不融洽,他们府里可不像咱们府里这样和睦,你去陪她几日,凡事多个心眼,不行的话就告辞回来。”曦展叮嘱。 “要不是我们成亲的时候烦劳林大学士和这位郡君充当媒人,现在不好回绝,也不用你去了。”茉莉拉住曦雨的手。 “没关系,她好歹是亲戚,又是长辈。我去陪她两日,给她解解闷,若是待不住,就送信儿回来,你们好去接我。”曦雨心中已有了计较,笑得胸有成竹。 “林府回过信来,说后日来接你去,我遣几个人来帮着似月给你收拾东西,缺什么少什么直接让她们给你添。”茉莉继续叮嘱。 “知道啦。” “多带些钱过去,虽然只住几天,但不免要打赏下人。”曦展补充。 “是去陪病人的,艳色的衣裳就别带了,带那些清淡素雅的去。但首饰不可少,少了是要犯忌讳的。”茉莉继续补充。 “行了行了,你们派个知道规矩的来帮我就好,你一句我一句,还真不愧是夫妻呢!”曦雨打趣。 “都是为你好!”茉莉俏脸微红,往曦雨脸上拧了一把:“贫嘴滑舌!” 后日很快就到了,林府派了车马并下人来接,曦雨带着似月和众人告别,潇洒地上车去林府。曦展本还很是担忧,林府的关系复杂,生怕曦雨在那里吃亏受委屈,再转念一想,以阿雨的本事,只要她不想,绝没有人能给她苦头吃,便又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哑然一笑,揽着娇妻回房卿卿我我去了。 林大学士,名林耘霰,是先帝年间的状元郎。“大学士”一职颇为清贵,在开国初期,大学士们起着丞相的作用,为皇帝制定基本的国策,教导皇族子弟,是皇帝经常垂询国事的近臣。随着制度的完备,“大学士”的实权渐渐架空,成了非常清贵但并没有什么权力的官职。但是,这一官职的授予条件还是非常严格的,只有科考出身、才德俱备、资历完美、深受皇帝信任的文官,才可以被授予“大学士”的称号。并且,只有大学士才有资格教导皇子、主持修撰官方大型书籍,在开科的时候,主考官也优先从大学士中挑选。林耘霰如今不过四十多岁,便已是文华殿大学士,他与端阳公府是同宗,虽然已出了五服,但依旧沾亲带故。平日里负责教导安亲王世子嬴淳硕功课,深受皇室优待。 曦雨坐在马车里,托着下巴,仔仔细细地在脑海中复习了一遍府里老嬷嬷教过的礼节。根据哥哥的描述,涂山郡君必定非常重视礼仪,一举一动都合乎大家闺秀的行为规范,才会合她的意。嘛,就当作是礼仪训练好了,曦雨撇撇嘴。 马车缓缓停下,曦雨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脚步声,似是一大群人围了上来。接着车帘被打起,一个圆脸慈眉的半老妇人笑着施礼:“给姑娘请安,郡君正等着姑娘来呐。” 曦雨使个眼色,似月身形一晃已经下了马车,扶住妇人:“嬷嬷有年纪,快不必行礼了。” “好俊的身手。”老妇人惊讶中带着赞许地看似月一眼,伸出一只手:“老奴扶姑娘下车。” 曦雨知道这妇人必定是涂山郡君跟前第一得意的徐嬷嬷,她年轻时是涂山郡君祖母的小丫鬟,就是她带着那位可怜的小舅公去认祖归宗,后来就留在了国师府,小舅公逝去后,就继续侍奉涂山郡君。最后又作为陪房,跟着涂山郡君嫁到了学士府。她服侍这三代人几十年,忠心耿耿,也得到了主子的看重和信任,算得上是学士府中半个主子了。 曦雨伸手轻搭上徐嬷嬷的手,踏着脚凳从马车上下来。徐嬷嬷跟着郡君这么多年,双眼极毒,先瞧见曦雨搭上来的手上只戴玉环没戴金镯,便先有了几分满意;再看曦雨穿着锦缎正装,却不是大红、正红而是蜜合颜色,就再赞许了几分;最后再看曦雨头上梳着偏髻,也没有用大凤钗,而是小小的一支点翠流云簪,再点缀了几朵珠花,绑了串珠的头绳,既不显得素净也不张扬,得体大方,心中对这位姑娘的第一印象登时有八分好:“今儿是初次见着,老奴给姑娘请安了。”说着便把双手搭在左膝上,右腿往后半跪下,行初见的大礼。 似月欲待去扶,却被曦雨一个眼色止住,待徐嬷嬷行了礼起来,曦雨才拉住徐嬷嬷的手微笑:“方才已止住过一回,这次是头回见面,您年纪又大,又是服侍郡君多年的人。我原不想受这个礼,但又怕坏了上下规矩,因此勉强受了,只此一次,嬷嬷若再有这样的大礼,我就受不起了。” 徐嬷嬷听了暗暗点头,这位小姐虽然在外面养大,却有规有距,既不失小姐的身份又显出敬老悯卑,果然不能慢待:“姑娘赏脸,是老奴的福分。方才老奴也没看清楚,如今在太阳下细瞧,姑娘真有几分蕙姑奶奶的品格。冉姑娘老奴也是见过几次的,您倒比她更出众了。”她口中的“蕙姑奶奶”便是凤老夫人涂山蕙,“冉姑娘”是曦雨的母亲凤君冉。 曦雨掩口笑:“这话要是让母亲听见,可是不依的。”又说:“还是先去拜见郡君为上。” 徐嬷嬷忙说:“是。”又转头向等在一边的丫鬟媳妇们示意。 一大堆人上来给曦雨行礼,簇拥着她往涂山郡君居住的正堂去。 学士府并不像凤国公府那样堂皇壮丽,但别有一番清雅,透着一股子主人家的书香气,反而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风格,随处可见几块嶙峋剔透的山石,旁边或种兰草或栽老梅。曦雨到帝都以后看到的都是中规中矩的建筑,突然看到这样带有南方特色的装点,颇有几分亲切。 绕过了前堂,过了穿堂,再绕过影壁,才是涂山郡君所居住的正堂。曦雨观一路上看到的丫鬟媳妇们穿着打扮都很淡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她被簇拥着过来都不慌不忙地行礼,心中对涂山郡君的性格有了进一步认识。门边的小丫头看见她过来,远远地就打起门帘,先向她行礼,再向里面通报:“郡君,凤姑娘来了。” 曦雨跨过门槛的时候不免瞅了那小丫头两眼:一个看门的粗使丫鬟,还这么有礼有节,通报时声音柔和,可见涂山郡君的治家本事了。其余的人都留在外面,只有徐嬷嬷和似月随着她进了屋里,立刻有两个大丫鬟上来搀扶着她,卷起珠帘将她往内室引,只见一位中年贵妇坐在宽大的独山炕上,装束却很厚重,穿着赭石色的衣裳,下面是一条很有质感的马面裙。松松挽着宝髻,淡淡妆着铅华,看似随便的穿着却显出一丝不苟,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涂山郡君。 “郡君万福。”曦雨深深屈膝,似月跟着行了个大礼。 涂山郡君也并没有阻止她行礼,待她起身了才向曦雨伸出手:“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曦雨依言过去,涂山郡君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独山炕上:“虽然平时不大亲近,究竟是一家子骨肉,往后就不必尊称了,只论亲戚就是。” 曦雨忙站起来:“这未免不大恭敬。” 涂山郡君眼里的神色更是满意:“不用这么多礼,我虽然严谨些,听亲戚称尊号也不大舒服。” “长者有命,晚辈便不敢违了。”曦雨低低垂头,重新行了一个常礼:“给表姨妈请安。” “好,好。”涂山郡君绽出满意的微笑,拉她坐下:“路上可辛苦?派去接你的人可有怠慢了?” 曦雨自然是腼腆地摇头,涂山郡君命人带似月下去休息,又命将凤姑娘带来的东西都收拾好:“因着我这场病,又烦劳你们府上。许是人老了,不免想和娘家人多亲近。就把你安置在我屋子后面的小阁楼里,住得近些,也好和我说话。如何?” 曦雨有些羞怯地回:“听凭姨妈吩咐。” 未等涂山郡君说话,屋里一个大丫鬟便出去张罗着给曦雨整理行李、收拾屋子了。涂山郡君继续问了曦雨家里人是否安好,在帝都住得是否舒适等等,又拉着她的手叹道:“当日我还没有出阁时,亲近的人也只有你表舅舅、表舅妈,谁知又出了那一档子事,他们远游时仍记挂着我,教我无以为报。蕙大姑姑嫁得早,兰二叔又是国师,都不常来往。如今我病了,又许是人老了,就想和娘家的小辈多亲近亲近。偏国师府又没有女孩,倒是让你来陪我解解闷。” 曦雨微垂粉颈,清澈的眼睛看了郡君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这是应该的,姥姥说我以前有些淘气,正好跟着您学一学规矩礼节,不至于被人笑话。” 涂山郡君微笑:“小孩子,也不必太拘着。”手又抚上曦雨颈间金灿灿的金云龙缀定海珍珠璎珞:“我知道你小时身子也不好,如今怎样?” “如今已大好了,只是比常人容易受风寒,小心些也就是了。”曦雨轻声细语。 “唉,可惜我没福,膝下无儿女。好不容易偏房生了个儿子,又是个药罐子,这半年才好了些,我自己又病了。”涂山郡君再次叹息。 曦雨一边作羞怯小白兔状,一边在心里感叹,这位郡君可真比她和曦宁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屋里药香很重,可见她病得不轻,但病中犹妆容整齐、姿态端正优雅。换成是她,早窝在被子里不出来了。 “这一挂璎珞,当年我也曾见过,记得上面是有一只玉凤的,怎不见了?”涂山郡君问。 “因是要来探姨妈的病,那只凤又是红玉,就给取了下来。”曦雨恭谨回答。 “好孩子。”涂山郡君赞许,又仔细端详了璎珞上挂的长命锁:“‘长命百岁’,我也借借你的福气。” 正说话间,守门小丫鬟柔中带脆的声音又传过来:“大奶奶来了。” 曦雨抬眼看去,珠帘卷处,一个体格娇小、身量苗条的少妇走进来,步子踩得稍急,罩着葡萄紫的长褙子,里面是淡粉色的裙,头上带着颤巍巍的流苏凤簪,又勒了镶翠玉的抹额。 曦雨忙站起来,涂山郡君却不动,神色淡淡的,不似方才和曦雨说话的和蔼热络。 “给郡君请安。”少妇行礼:“方才在料理家中琐事,没有来迎接姑娘,还请恕罪。” “起吧。”涂山郡君示意她起身,方对曦雨说:“这是瑞哥儿的媳妇。” 瑞哥儿便是林大学士的侧室生的那位公子,曦雨忙福身:“叨扰了。”涂山郡君故意给她出难题,称“嫂”的话,她和瑞公子并无血缘关系;称“大奶奶”,又落了自己的身份,曦雨干脆什么都不叫。 涂山郡君面上不显,心里暗暗点头,瑞哥媳妇儿忙上前挽住曦雨的手:“凤姑娘快别客气。”她见曦雨微微低着头,看上去娇羞怯怯、文静腼腆,便笑道:“果然是位娴雅的闺秀,怪不得郡君这么喜欢。” 曦雨抬起目光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低声:“您太夸奖了。” 瑞哥媳妇被她一瞧,不禁暗道凤家小姐生得花容月貌、眼生横波,再见曦雨又低头不语,便将她送回涂山郡君身边坐下,笑道:“我在家有个小名,叫慧姐,姑娘不嫌弃,就这么叫罢。” “你难道不知道,姑娘外祖母的闺名是个‘蕙’字吗?”涂山郡君仍旧淡淡地开口:“且换个称呼罢。” “啊,是我疏忽了,忘了这一条。姑娘别怪罪。”气氛一僵,慧姐急忙道。 “不打紧的。”曦雨摇摇头,轻声细语,端端正正地坐在涂山郡君的身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罢了,你就叫她‘瑞姐’,随她丈夫的名儿就是。”涂山郡君拍拍曦雨的手。 “是。”曦雨点头应了。 “郡君,姑娘想必累了,还是请姑娘去歇着吧。大奶奶也见过姑娘了,她那里事又多,您也该歇息,再过三刻又是吃药的时辰了。”许久没说话、只在一边侍立的徐嬷嬷上来说。 “你说的是。”涂山郡君拉着曦雨的手:“我竟疏忽了,你想必很累,又拖着你说了这半日的话。快去歇着吧,不要见外,谁服侍得不好,尽管告诉徐嬷嬷或是瑞哥媳妇。” “是,姨妈也歇着,我告退了。”曦雨站起来缓缓行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常礼。 涂山郡君和蔼满意地笑:“你这孩子,恁般多礼。”又对慧姐:“你也去吧。” 慧姐答应了,和曦雨一起退出来。 “姑娘只当是在自己家里,缺什么只管打发人来要,别不好意思,倒委屈了自个儿。”慧姐很是热情。 “瑞姐姐又何必这样见外?”曦雨柔柔地反问。 慧姐一愣,随即笑开:“妹妹。” 曦雨又和她说了几句话,方被几名丫鬟引领着往她住的小阁楼里去了。 慧姐吩咐外面伺候的人好生服侍郡君,面上带着微笑亦走了。 涂山郡君给曦雨安排的二层小阁楼很是精致,阁楼四角悬挂铜铃,微风吹来,一阵叮叮当当,非常悦耳动听。底层是卧室和书房,上层布置成一个小型的宴客厅,三面墙壁,正面放空,系着飘逸的薄纱。 “郡君一定很是喜欢姑娘,要不然,怎么连这个阁楼都给姑娘住呢?”过来帮着似月给曦雨收拾东西的大丫鬟笑着说。 这个丫鬟一定非常得脸,否则也不会显得有些轻佻还未被涂山郡君不待见。曦雨依旧维持着娇怯的形象,柔柔细细地说:“还请姐姐指教。” “这可不敢。”大丫鬟嘴里退让着,但神色很得意:“这个阁楼,可是原本郡君住的地方。后来瑞公子大了娶亲,郡君才搬到了正堂去。这儿虽闲置,徐嬷嬷也常派人来打扫,所以今儿不用费什么事,略微收拾就可以给姑娘住。以往也有老爷家的亲戚小姐来府里住过,郡君可一次也没舍得把这儿拿出来呢。” “多谢姐姐指点。”曦雨微笑:“劳烦姐姐了,我这里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姐姐且请先坐下喝茶,待会儿再回话也不迟。” “谢谢姑娘赏脸。”大丫鬟行了个礼,究竟有些规矩,不敢往凳子上坐,只往地下的小矮脚踏上坐了。似月亲自端过来一杯茶,托盘上还有一个精绣荷包:“这是平日里主子们赏的,姐姐要不嫌弃,就拿着玩罢。” 大丫鬟推辞了一回,方收下了。 大丫鬟走后,似月就非常之善解人意地把一屋子的侍女们都打发了出去。 众侍女们前脚刚走,曦雨后脚就烂泥状摊在了床上。 “似月,你就是主子我肚子里的蛔虫啊啊啊……”曦雨气若游丝地感叹。 “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似月的嘴角抽了抽,百年难得一遇地主动感慨了一句:“您若是把今天的千金小姐风范就这么一直保持下去,大公子会立刻去祭祖拜谢的。” “唉,那他这辈子都别指望了。”曦雨双目望向窗外的天际:“淑女风范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就是那天边的浮云啊浮云……” 似月嘴角抽了再抽,终究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方才那个大丫鬟,不要得罪她,但也不要刻意讨好。”曦雨忽然迸出来一句。 “是。”似月答应。 “叫她们准备热水,我洗一洗,替我重新梳一下妆,然后我们去我那郡君表姨妈那里。” “姑娘这么累,郡君也说让姑娘歇着的。”似月有些心疼,皱眉说。 “她说让我不要多礼,我若真的不多礼,肯定就会被她看不起;她说让我歇着,我要是真歇着了,那她才不会待见我呢。这位表姨妈的心思很深,虽然对我没什么恶意,但也不好伺候。她那种性子,有些话得反着听,正着听那才是大傻瓜。看看今天,那位瑞大奶奶被她不动声色间整治成了什么样子,虽然只在这里待几天,我也不想让她给我难堪。”曦雨语气倦倦的。 似月抿嘴点点头,出去吩咐了。 曦雨走到郡君居住的正堂外面,突然听见里面有男人声音。 伶俐乖巧的小丫鬟朝她一笑,向里面通报,声音更柔和了一层:“郡君、老爷,凤姑娘来了。” 曦雨缓步进去,见涂山郡君半躺在里面的绣床上,床边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曦雨偷眼看去,只见他身着家常衣服,但面容清瞿、气质儒雅,可以想见年轻时也必定是个温润的美男子。唉,可惜年龄实在是太大,就算再只年轻个十年,那也是一标准的大叔受啊。曦雨不无遗憾地想,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 “不是叫你去歇着?怎么又过来。”涂山郡君已经换了素衣,暖被盖到胸前,整个人显得比刚才柔软了许多。 “我不大累,稍稍歇息一会儿也就好了。梳洗过换了衣裳才来姨妈这儿,侍奉您汤药。”曦雨恭恭敬敬地回答。 “我若有你这么个女儿,可就再无所求了,你母亲真是好福气。”涂山郡君面上似羡似叹,伸出手示意曦雨到近前来。 曦雨看见她手上戴了两根长长尖尖的指甲套,一金一银,都精镂细刻,分外精美。 “来给你表姨父见礼。”涂山郡君指着床边的美大叔,在她背上轻拍了拍。 “拜见林表姨父。”曦雨俯额屈膝。 “甥女不必多礼。”林耘霰伸手虚扶:“劳你陪伴郡君几日,在这里和家里是一样的。” 那能一样吗?曦雨真想翻个白眼,又忍住了:“是,自当尽心尽力。” 丫鬟搬来绣墩放在离床稍远的地方,扶曦雨坐下,似月站在她身后,默默不语。 徐嬷嬷亲自把药碗端过来,一个大丫鬟接过,林耘霰往后挪了挪,那丫鬟小心翼翼,一匙一匙地喂涂山郡君吃药。 曦雨看着都替她苦,黑乎乎的一碗药汤,还不一口气“咕咚咕咚”喝完,这么一小匙一小匙地喝,待会儿凉了就更难入口。 涂山郡君喝一口药汤下去,似是呛住了,咳嗽起来,手掩不及,口中的汤药呛出来。侍药的丫鬟忙拿手绢为她擦,一只手却没端好,洒出来一些在被子上。 涂山郡君止住咳,皱眉:“怎么这样不小心。” “奴婢该死。”丫鬟双膝落地。 “罢了,你下去。”涂山郡君神情倦怠,曦雨正待上前,边上林耘霰已先一步接过了药碗:“病中莫动气为好,保重身子。” 那丫鬟退了下去,林大学士亲自给妻子喂药,眉宇柔和、神情关爱,连带涂山郡君脸上的表情也柔美起来。 曦雨很有眼色地站起来,和侍女们一起悄悄退出,到外室坐下。 一会儿,里面叫人,侍女们进去收了药碗,出来对曦雨笑:“郡君说,请姑娘别走,今晚留姑娘在这里吃饭,还吩咐厨房办一桌好菜呢。” 曦雨正待说话,门帘又被掀开,一个少年公子走进来,看见她一愣,便忙低下头,不敢直视。少年公子后面走出一个穿着粉青衣裳的妇人,看见曦雨也愣了一下。 “郡君、老爷,瑞公子和姨太太来请安了。”丫鬟向内通报,曦雨方知道这就是林耘霰的小妾和唯一的儿子。 室内涂山郡君扬声说话:“都进来吧,请姑娘也进来。”说完便咳嗽了起来。 曦雨先让了让,瑞公子和姨太太也屈身谦让,曦雨便先进了内室,看见林耘霰正揽着涂山郡君给她拍背,神情紧张而担忧。眼角余光瞄见那位姨太太有些黯然的表情,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表姨父、姨妈。” “父亲、母亲。” “老爷、郡君。” “来,这是瑞哥儿,这是你表姨父的侧室。”郡君先指着他们向曦雨介绍,又向瑞公子道:“这是我娘家大姑姑的外孙女,凤三姑娘。” “瑞公子。” “凤姑娘。” 两人先互相见了礼,那位姨太太才又向曦雨屈膝:“姑娘好。” 曦雨半侧过身:“究竟长我一辈,只受您半礼罢了。” 涂山郡君的表情如常,林耘霰的表情很满意。 曦雨将各人的表情看在眼底,不动声色。 在郡君的正堂里用过晚饭,似月提着灯陪曦雨回小阁楼去。 想起今晚饭桌上的情形,郡君、林老爷、瑞公子和她四人端坐,姨太太在一边伺候,母亲反倒要给儿子端茶倒水;再想起各人神色间微妙的变化,曦雨微喟:“人心果然难测……” “我瞧林老爷和郡君的感情甚好,郡君喜好和厌恶的食物,林老爷都记得一丝不差。”似月低声。 “似月,你不知道。”曦雨抬头望向天上弯月明星,似笑似叹:“‘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李季兰诚不欺世人也。” 似月默然。 汉书(一) 天高星明,乌云蔽月,万籁俱寂。 林耘霰在正堂里用过了晚饭,便去了外书房歇着,涂山郡君坐在妆镜前,侍女们为她卸了钏镯钗环,又捧上了沐盆熏香。 涂山郡君伸手盥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在冰冷的铜镜中照出的影子犹如石雕像。在外书房伺候的大丫鬟进来,蹲身低语:“姨太太方才端了燕窝到书房里,老爷让奴婢们都不用伺候了。”涂山郡君点了点头,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婢女们为她换上寝衣,扶上锦床,将桌上的灯烛用重色的罩子拢住,屋内顿时昏暗起来。丫鬟们鱼贯退出,徐嬷嬷上前,放下了重重床帐,也上了锦床陪侍。这是莫大的荣耀,一般值夜的侍女们都在帐外睡觉,能在主子床上陪侍的,都是主人最信赖、最亲近的人。 涂山郡君微合双目,静静地躺在被子里,若不是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徐嬷嬷几乎要以为,和自己躺在一起的是一具雕像或者是尸体。她艰难地开口:“小姐……”这是涂山郡君在娘家时的称呼,她这样叫自己的小主人已经有几十年,虽然后来她有了朝廷的封诰,她也更愿意用这个显得普通的称呼来叫自己骄傲却又自卑的小主人。 “嬷嬷,我早已不在乎了。”涂山郡君睁开眼,反而安慰她:“如此长夜里咱们两人相伴,倒更让我暖和。” 若果真不在乎,又岂会做出这样决绝的选择?只怕是欲死心而又不甘。徐嬷嬷在心中叹息,伸手去搂住她一边的肩头,觉得锦缎衣服下瘦骨嶙峋,竟有些硌手:“小姐,您经不起了……这又如此损天和……”说着竟有些哽咽。 “不打紧……”涂山郡君淡淡一笑,伸手覆住她的手:“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嬷嬷,我自己的性子如何不妥,我自个儿也清楚。您总或我和祖母像,祖母最后落得那样下场,我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她此刻眼中方浮起悲切:“只是对不住蕙大姑姑,她虽出嫁得早,也不曾亏待我。” “小姐,要不另谋他计……”徐嬷嬷担忧。 “不成!”涂山郡君决然:“我要忍便忍到底,要做也要做到绝,嬷嬷不必再劝了。”她语声又转低:“凤姑娘我很是喜欢,虽说不是个安分的,但也颇有冉姑娘当年的灵动劲儿。” “唉,小姐走过的桥,只怕比她走过的路还多。凤姑娘虽然聪明伶俐,到底阅历还太少。”徐嬷嬷温言:“在外头知礼有节、不失风范,看了叫人喜爱。” “若我有这么一个女儿,死也瞑目了。”涂山郡君叹息,眼中隐有了泪光。 “小姐……” “嬷嬷睡吧。” “小姐,明日还是我来……” “嬷嬷,”涂山郡君猛地睁眼:“要说我今生还牵挂谁,那就是嬷嬷了。若老天有了报应,我也只愿意它报应在我身上。你服侍我一家三代,无论如何我也要让你安享晚年。” “小姐……”徐嬷嬷轻喊一声,老泪浑浊。 “嬷嬷睡吧。”涂山郡君不再说话了。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焰在灯罩内晃动,一直燃到天明。 第二日,曦雨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完毕,就到正堂去请安。 “难为你,昨儿那么累,今天还起得这么早。”涂山郡君含笑命人将自己扶起,拢了拢锦被,往后靠在大大的流苏软枕上。 “这是应当的。晨昏定省本来是规矩,何况您身子又不适。”曦雨向她问了安,便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 丫鬟捧过来一只喜鹊登枝粉彩瓷杯,涂山郡君伸手拿过,漱了口:“我今早上竟觉得头昏脑涨,连起也起不来了。倒在小辈面前失礼,让你笑话。” “甥女惶恐。”曦雨忙站起来:“姨妈这样说,岂不是让我无地自容了?” “好孩子,快坐下。”涂山郡君见她这样小心谨慎,心里反而生了爱怜之意:“我不过是说几句玩笑话。” 曦雨又告了罪,方又坐下了。 涂山郡君看见她低着小脸,坐姿端正标准,便有些失笑,心道这女孩儿性子随她母亲,活泼机灵。大约是怕她不喜,所以勉强自己一举一动都要守礼,不禁更有了怜惜之意:“我就不吃早膳了。嬷嬷,吩咐她们在外间摆早膳,姑娘就在这里用罢。” 徐嬷嬷答应一声,吩咐了丫鬟们,又亲自来搀曦雨,曦雨又行了礼,才到外面桌上去用早膳。 满屋的丫鬟媳妇们静悄悄地侍立,都知道郡君喜宁静而不喜热闹,大气也不敢出。曦雨用过早膳,复进内室陪着涂山郡君说话。 “你外祖母出嫁时,我还很小呢。国师府人丁少,你表舅舅还没娶亲的时候,就是蕙大姑姑照看我。不过那时她也是个少女,哪里清楚怎么照料小孩子,诸事都交给嬷嬷,她常常给我念些书、说些故事听。她嫁的时候,我还拉着她的裙子哭呢,我们姑侄,虽说不上亲密无间,但也和睦。”涂山郡君靠在枕上,兴致颇好地和曦雨说以前的事:“后来她有了你舅舅,我还才不到十岁,有你母亲的时候,我也才十岁出头。蕙大姑姑真是有福之人,儿女双全,占了一个‘好’字。” “姨妈不必嘘叹。”曦雨听出她话中隐隐的凄凉,对这位令人难以亲近的表姨妈生出了几分真心怜惜:“人都说,儿女是前世的债主,今生就是来讨债的。想必姨妈前世是个大富翁,只有别人欠您的,没有您欠别人的呢。外祖母就是个穷佃农了,说不定她前世欠了一堆的债,今生才有人来讨。” 涂山郡君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这孩子嘴拙,谁知到底像你母亲。” 曦雨惊觉自己差点破功,赶紧低头谦逊:“让您见笑了。” 汤药端进来,曦雨让开一些,一个大丫鬟上来给涂山郡君喂药。她端着药碗,许是裙子太长了些,踩在了脚底,绊了一下。那丫鬟急忙稳住身子没有跌倒,但她手中的药却泼洒出来些许,沾污了锦被。 涂山郡君不禁动了气:“昨儿这样,今日又来一遭!你们平日里也没见出过这样的差错,怎么这两天笨手笨脚!” 丫鬟急忙跪下哭求:“下次不敢了!饶奴婢这一回!” “还有下次?”涂山郡君吩咐左右:“还不打发她出去!” 那丫鬟还待哭求,侍女们已上前扶起:“主子正在气头上,姐姐快别说了。还是先出去罢。”半推半搡地把那丫鬟弄了出去。 “这群丫头们,瞧着我病了,竟越发惫懒了。”涂山郡君犹不解气。 侍女们换了锦被,又送了一碗汤药过来,涂山郡君冷眼:“都下去,服侍主子尚且如此粗心,还要你们做甚么?” 曦雨起身接过丫鬟手里的汤碗:“姨妈保重身子,犯不着和下人们置这个气。还是听大夫的,按时吃了药,才会好呢。到时姨妈再来□她们,个个拿出去都像是千金小姐,岂不长姨妈的脸?”她原不想再显露,只是此时不得不为了。 “瞧你说的,千金小姐是你这样的姑娘,她们也配?”涂山郡君脸色缓和,摇头笑了笑。 “姨妈既然不满意丫头们,我来服侍您汤药如何?好歹给甥女这个面子罢。”曦雨端着汤碗坐到床边,舀起汤药稍微凉了一凉,送往涂山郡君口中。 涂山郡君自然张口喝了,伸手抽出枕边巾帕擦拭嘴角:“倒似比昨日更苦些。” “良药苦口,姨妈且忍着些。”曦雨温言劝说,低头看汤碗,舀起一勺汤药,正往涂山郡君那边送,忽然手上一痛:“哎呀!”细看时右手上从手腕内侧到手背,已划出了一条极细的裂口,鲜血争先恐后地从裂口处涌出来。 曦雨怕烫着了涂山郡君,忍着痛先把汤碗汤勺递给侍女,才一手拿着帕子去按住伤处。屋内乱成一团,丫鬟们有的上来搀扶着她,有的急匆匆去寻大夫,有的去打热水拿毛巾,登时吵闹了起来。 “行了!”涂山郡君皱着眉提高了声音:“都镇静些。” 屋内登时静下来。 “似月先扶你家姑娘到独山炕上,拿帕子给她按着伤口;双双去吩咐小厮们请大夫;玉簪准备热水,倩儿去取些干净的细棉布来。都要快!” 各人马上去做,似月扶着曦雨在独山炕上半躺下,用帕子裹住她的伤口止血。涂山郡君披衣下床:“是我的不是,我将巾帕放回去,碰巧你伸手过来,这指甲套又尖又利,竟划了这么大一个口子。”说着痛惜地轻抚曦雨的伤处。 “是我笨手笨脚,给姨妈添乱了。这不过是小伤,请大夫瞧一下也就好了,姨妈别担心,您还病着呢。”曦雨反安慰她。 徐嬷嬷这时才进来,见屋里成了这个样子,不禁吃了一惊,又明白过来,眼神微沉,上前搀住涂山郡君:“姑娘说的是,郡君请先回床上躺着罢。” “嬷嬷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来?”涂山郡君神情有些疲惫。 “奴婢去取了些洁粉梅片雪花洋糖,给您解一解苦。不过才去了一会儿,又出这两回事。您这回病的时候不短,丫头们也该教训教训了。姑娘的伤应该不碍事,奴婢叫她们催催大夫去。”徐嬷嬷把涂山郡君扶回床上,又催着请大夫。 稍顷,大夫进来,这个世界比起明清时代还是比较人性化的,大夫和病人之间没有那么大的关防。大夫给曦雨的伤口上了止血的药物,又重新用干净的细棉布裹住,再吩咐以后换药裹伤口的布都要烫煮消毒过,便走了。 若是在家里,她用双氧水消个毒,酒精碘伏一抹,再用绷带裹一裹,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现在还得往伤口上洒好多药粉,弄得糊糊的,好不舒服。曦雨在心里腹诽。 “姑娘受了伤,也不便移动,把隔间收拾出来给姑娘睡。”涂山郡君吩咐,又向曦雨道:“唉,我平生不爱那些钗环绢花,唯独养了这两根长指甲,还爱惜些,谁想到今天竟伤了你。” 曦雨又宽慰了她几句,那边厢徐嬷嬷和似月已经带着丫头们把涂山郡君卧室内平时不怎么用的小隔间收拾了出来,帐子褥子都换了新的,连陈设也换了一番。曦雨觉得那小隔间就是类似《红楼梦》里“碧纱橱”的玩意儿,用厚厚的一道门帘和卧室隔开,凤老夫人的萱瑞堂里也有这个,不过她从来没睡过就是了。 “姑娘就睡在这小隔间里头,有什么事,也好照应。”涂山郡君不容置疑地说,亲自将曦雨安置在小隔间的绣床上。 “说是来侍奉您汤药、陪您说话解闷的,反而让姨妈照顾我,这真是……”曦雨有些不安。 “傻孩子,快歇着罢。”涂山郡君慈爱地笑笑,吩咐了侍女们小心伺候着,便出去了。 曦雨早上没睡够,又受伤失血,倦意上来,沉沉陷入了黑甜乡。 曦雨是被一阵哀切的哭声惊醒的。 床边的似月见她缓缓睁开眼睛,忙扶她半坐起来。曦雨示意要水,似月从桌上倒了半杯温水,慢慢给她喂下去。 “……我服侍老爷、郡君这么多年,又养了一个哥儿,不敢说自己有功,但求无过便心满意足……郡君是嫡妻,要打要杀不过是一句吩咐,好歹让奴婢死个明白……” 曦雨看小隔间里没了别人,用口型无声地问:“怎么回事?” 似月伏在她耳边,悄声告诉她,姨太太发现奉郡君之命去她屋里送月例银子的丫鬟偷偷往她的杯子里放东西,拿住了仔细辨认,才知道是毒药砒霜。 曦雨吃了一惊,再略一思索,外面姨太太已经哭诉完毕了。 林耘霰暴怒的声音传来:“郡君做何解释?人证物证俱全……” “眼见未必是真,耳听也未必为实。”涂山郡君的声音仍旧淡淡的:“老爷能放下公事带着一个婢妾跑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就不许妾身分辩了吗?妾身真要对她起了杀心,大可在她未怀胎时或是刚生下瑞哥时就动手了,也不必等到瑞哥儿长这么大。” 大约是林耘霰噎住了,外面没了声音,姨太太模糊的抽泣声艰难地透过厚厚的门帘传进来。 曦雨有些发愣。 凤曦雨是一个很腐很八卦的宅女,这是事实;凤曦雨是一个勉强称得上算无遗策,对世事洞明达练的女性,这也是事实;然而,她只是一个刚满了十八岁的女孩,在这个世界连成人都不算是,这更是事实。 她可以站在这个世界的外面指点江山,也可以笑眯眯地谈论“金枝欲孽”和“种鱼”,然而,当她发现,在离自己很近很近的地方,在自己的亲戚家里,也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并且自己的表姨妈也是其中的一角时,曦雨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酸,也有些揪着疼——虽然这位表姨妈才和她相处了两天,没什么深厚的感情。 曦雨此时宁愿自己还在熟睡中,或者门帘再厚一些,一丝儿声音也不要传进来。她平时喜欢八卦,但此刻这样的现场八卦却让她觉得很尴尬、很难受。 似月伸手轻轻摇摇她,曦雨回过神来,用力地抿抿嘴。 外面又开始说话了。 “是哪个不要命的如此大胆?竟敢诬陷主母、毒害姨娘?带上来让我也开开眼界。”涂山郡君吩咐。 外面有衣裙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哎呦”一声,想是那个下药的丫鬟被推搡到了地上。 曦雨和似月惊讶地互看一眼,竟是那个说话举动很是轻佻的丫鬟!虽然这个丫鬟不像是有这样胆量的人,但在真相呈现出来之前,任何推测猜想都是虚的。曦雨没受伤的左手攥住被子,心里怦怦在跳,跳得又急又重,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若老爷没什么异议的话,妾身便开始问话了。” “郡君请。” 伴着姨太太的嘤嘤低泣,曦雨听到了一次很精彩的审讯。 “倩儿,你来替我问她。”涂山郡君先指了一个丫鬟吩咐道。 “是。”倩儿朝屋里的主子们行了个礼,站到涂山郡君的旁边,准备替郡君问话。 这大概是先声夺人,那轻佻丫鬟先前是有资格进主【奇】子屋里伺候的丫鬟,自然可以直接【书】听郡君的吩咐;但此刻她不过是【网】一个有了谋害主人嫌疑的疑犯,自然没有资格让尊贵的郡君直接审讯。在气势上先差了这么多,疑犯或多或少地会有敬畏的心理,曦雨暗暗思忖。 外面已经开始问话了。 “郡君问你,你叫什么,是家生子还是买来的?进府服侍多久了?都在哪个主子屋里服侍过?” “回郡君,奴婢叫做椿儿,奴婢的爹妈是瑞大奶奶的陪房,是跟着瑞大奶奶进来的。当时郡君屋里少了人,大奶奶就直接把奴婢拨过来了。”那轻佻丫鬟语声虽有些颤抖,但总算还条理清楚。 “郡君问你,既然是瑞大奶奶的陪房,为什么不在大奶奶身边伺候?偏把你拨到郡君屋里?” “府里原给瑞大奶奶准备的有下人,奴婢又不是从小儿贴身服侍的,瑞大奶奶又恐身边放太多娘家来的人,不免有人说闲话,就把奴婢拨过来了。” “郡君问你,为何在姨太太的茶杯里下毒?” “是……是郡君吩咐奴婢的!郡君命奴婢把砒霜下在姨太太的茶杯里!” 听见这句话,林耘霰发出了一声冷哼,姨太太响亮地抽泣了一下。 涂山郡君似乎不为所动,冰冷地问:“谁给了你那么大的胆子,竟敢诬陷主子?” 还没等倩儿转述,椿儿已尖叫了起来:“郡君,明明是您三天前晚上吩咐奴婢,叫奴婢药死姨太太的……还说保奴婢平安无事,奴婢只是按您的意思办事呀!” “郡君问你,你说是郡君吩咐的,可还有别的人听见?” “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情,哪还有第三人在呢?”椿儿哽咽着低喊。 “既然这样,郡君叫你仔细说说那天郡君是什么妆扮。” “都是三天前的事了,奴婢只记得郡君戴着红珊瑚珠子的耳坠,穿着墨青色的衣裳。” 林耘霰似乎又哼了一声,大约涂山郡君的确是常穿这样的衣裳、作这样的装饰。 “那裙子上绣的是什么花色?山茶还是莲花?” “是莲花!是莲花!”椿儿急忙很肯定地回答。 涂山郡君迟疑了一下。 “郡君再问你,砒霜是哪里来的?” “徐嬷嬷今天给的。”椿儿颤抖着说,曦雨甚至可以听到轻微的牙齿打战声:“徐嬷嬷说她派人到外面去买了砒霜和洁粉梅片雪花洋糖,两样东西颜色是一样的,把砒霜混在糖里带了进来……” “那便让徐嬷嬷也一起来问话吧。”涂山郡君不紧不慢地说道。 审讯重新开始,为了避嫌,问话的换成了林耘霰,传话的依旧是倩儿。 “老爷问你,你是不是买了砒霜夹带进来,要帮着你主子毒害姨太太?” “回老爷的话,奴婢万死不敢。” “老爷问你,府中什么东西没有,偏要到外头去买雪花洋糖?” “回老爷,郡君平日里是不吃糖的,只因这几日开始吃药,药中有黄连,味道太苦,郡君才要些糖吃。咱们府里的糖都是精工细造的,又太过甜了,只有城北一家老店铺做的这雪花洋糖合主子的口。” “老爷问你,郡君平日里不出府,怎么会吃到外头的东西?” “回老爷,奴婢听主子说过,老爷和主子新婚时曾从外面带这一家的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回来给主子吃。” 林耘霰顿了一下。 “把徐嬷嬷今日买的糖搜出来!请大夫来,验看其中是否有砒霜!” “老爷,不必了。”徐嬷嬷平静地说道。 “什么?” “奴婢今日到二门上取小厮买回来的糖,并不是一个人去的,还有瑞哥儿的奶娘李嬷嬷和我一同去一同回,一路上也遇见了许多丫头媳妇,所以奴婢绝不可能在路上打开了纸包子而没人看见。回来之后,凤姑娘又因伺候汤药被刮裂了手,郡君担忧着姑娘,也没心思吃糖,故而那两包糖还好好地在小橱里放着,一点儿未拆。满屋子的丫头都可以作证,没人去碰过。” “这又有何关系?”林耘霰疑惑。 “回老爷,小厮们告诉奴婢说,可巧今儿那家子的雪花洋糖卖完了,所以他们买了姜糖回来。这雪花洋糖是白色的碎末儿,砒霜也是白的,混到一起也看不出来甚么;只是这姜糖是姜黄的,和砒霜绝混不到一块儿。”徐嬷嬷不紧不慢地说。 曦雨听见开关小橱、解纸包的声音,接下来屋子里一片哑然。 “妾身的嫌疑现下脱清了,只是还要再问这丫头话。” 林耘霰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郡君只管问。” “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问话的人成了徐嬷嬷,声色俱厉。 椿儿沉默。 “为何要害姨太太?为何要诬陷主母?”徐嬷嬷接着问。 不外乎两种可能罢了,曦雨默默地想。要么是背后有人指使,要么是她自己想这么干。明显前一种可能性比后一种要大得多。 椿儿仍旧保持了沉默。 “嬷嬷,她要是再不说,那便动刑罢。”涂山郡君淡淡地说道。 还没等众人有反应,椿儿已扑到了郡君的脚下:“饶命!主子饶命!奴婢身上已经有了孩子!是瑞公子的骨肉!” 什么?这又是哪一出?里面和外面的人一起惊讶。 一直到最后,椿儿也没有说是谁指使的,只是说她一时异想天开,知道自己怀孕后想仗着腹中的孩子成为这府里的正经主子,但她又明白,只要有身份高贵、出身国师府的涂山郡君在,她就不可能成为学士府的女主人,所以她弄来了砒霜,故意让姨太太发现自己下毒,好嫁祸给涂山郡君。 林耘霰大怒,但这个犯了大罪的丫鬟又怀着他的孙子,在这个生育率很低的世界里,子嗣是无比宝贵的,其他一切都要往后靠。 涂山郡君命人将椿儿软禁起来,好吃好喝的供着,但不许她走出房门一步。 “瑞哥越大越糊涂了!这样的东西他也看得上眼!”林耘霰咬牙切齿,姨太太在一边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得知自己有了孙子的喜悦霎时被丈夫的怒火冲散。 涂山郡君款款走到林耘霰身边:“老爷不必生气,瑞哥还小。也是我没约束好下人,椿儿虽不是我最亲近的,到底也是我屋里的大丫鬟。待她生下孩子,再处置也不迟。” 林耘霰点了点头,怒气未消。 “说起来这也是好事,咱们家三代单传,如今瑞哥儿有了孩子,虽不知是男是女,究竟也算是件大喜事。不如就先封住众人的口,先不连坐她的家人,反而把她的身份给挑到了明处,孩子也好有个名份,虽不是嫡出,究竟也是长孙。” “还是你考虑得周全。”想到孙子,林耘霰的恼怒才散去了。 “我身子不好,姑娘又伤着了,此事就交给瑞哥媳妇去办。姨娘也受惊了,回房好好歇着罢,若无事就不必出来了。” 这是变相的软禁了。幕后的指使者,姨太太目前看来是最有嫌疑的,涂山郡君将她软禁,也无可厚诽。见林耘霰不作声,姨太太也就泪眼汪汪地回房去了。 “老爷也回吧,妾身这里还要吃药,别把病气过给了老爷。” “郡君今日受累了,也是我急躁,让你受了委屈。” “这是哪里的话,老爷不必放在心上。” 林耘霰走了,曦雨急忙躺下装睡,似月默契地把被子给她盖好。 涂山郡君走进来,看曦雨还在睡觉,悄声吩咐了似月待会儿叫姑娘起来用晚饭,便出去歇着了。 折腾了这一下午,也真够累的。 曦雨闭着眼睛,脑子却在疯狂地转动。 都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件事看似简单,其实也并不简单。这深闺大院里的小女儿们,生活在很单纯的环境里,平时最大程度的勾心斗角也不过是想法子比别人更讨主子的欢心。这件事在那些丫鬟的眼中看来真是简单无比:椿儿想一步登天,就要借姨太太嫁祸郡君,谁知被郡君识破了。可是在曦雨眼中看来,整件事就像是蜜蜂的蜂巢一样——处处是洞。 椿儿初次和她们见面时,虽然轻佻、爱占小便宜,但大规矩大礼节还是不敢忘的,怎会有这个胆量去杀主人?明显背后有人指使。 涂山郡君问话时椿儿在发抖,可是曦雨觉得,那并不像是害怕得发抖,反而像是兴奋得发抖。这一条只能作为参考来印证,并不能引申出推论。 一直到最后,椿儿也没说出砒霜究竟是怎么来的,这是很重要的一环。 如果她说出自己怀孕,无疑立刻会被提升为姨娘;她有一半的几率生下男孩,这样她的身价无疑水涨船高。凭着这个男孩,她和正经主子的待遇也不会差很多,无子的妾和奴婢没什么两样,有子的妾却可以挺直了腰板做人。椿儿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反倒用这个需要冒极大风险的方法来达到自己的目标呢? 涂山郡君治家很严,她自己房里的丫鬟肯定管理得更严。为什么椿儿还能和瑞公子发生关系?郡君喜欢贤惠不多话、袭人姐姐式的丫鬟,为什么椿儿能在郡君屋里服侍这么久而没被赶走? 曦雨总觉得自己漏掉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一点。 晚饭前,瑞公子来请安。他仿佛不知道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事一样,一脸喜气洋洋的走进来施礼。 涂山郡君也慈祥和蔼:“还没恭喜瑞哥儿,这么年轻就要做爹了。” “谢母亲大人。”瑞公子本来苍白的脸上有了喜气的晕红。 “他的一个妾今儿被诊出有了身孕。”涂山郡君向曦雨解释。 “恭喜姨妈,恭喜瑞公子。”曦雨站起来低着头行礼。 “同喜,同喜,姑娘快别多礼。”瑞公子忙还礼。 曦雨食不知味,她右手又受伤了,只能用汤匙吃饭,很是不方便。好不容易捱过了这顿饭,瑞公子向郡君告退,说要去姨娘处瞧瞧。 “去吧,姨娘今儿太高兴,喜极反而生悲,她身子弱,听见这个好消息竟差点儿晕过去。已请大夫看过了,让她多休息,我已吩咐了不叫她出房门,你也不要老是去打搅。” “是。”瑞公子恭恭敬敬地行礼,脸上还是一片笑容,没有一丝不高兴。 “还有,椿儿那里,虽然说怀了孕,但究竟不是嫡妻,你也不要多去,以免大奶奶寒心。” “是,谨遵母亲吩咐。”瑞公子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出门去了。 曦雨觉得心里憋气憋得慌。 “姨妈,我睡了一天,倒想出去散散。” “去吧,早些回来,就在这附近花园里走走,别跑远了。” “是。”曦雨答应了,带着似月提着灯笼出去。 一阵清风徐来,花影微动、香气芳馥,如此良辰佳夜,花园里的主仆二人却都闷声不吭。 曦雨和似月慢慢地沿着小径穿花拂柳,走了一会儿,曦雨方觉得心情疏朗了一些,这才发现自己离涂山郡君居住的正堂已经很远了。 迎面一盏灯光过来,提灯的小丫鬟看见她们,急忙施礼:“给姑娘请安。” “我有些口渴,这附近可有茶水?” 小丫头看起来颇为伶俐,梳着两个包髻,大眼睛圆脸颊,见曦雨温和,也不怯场:“这儿离郡君的屋子很远了,姑娘要不嫌弃,奴婢住的屋子很近,茶水倒也干净,勉强能给姑娘喝。” “那你带路吧。”好有元气的一个小萝莉,就是这样可爱的脸和笑容才能治愈偶今天饱受刺激的小心肝啊。曦雨一边在心里宽面条泪,一边做莲步轻移状。 小丫头带着曦雨改走另一条□,半路上忽然顿住了脚步,曦雨抬头,也瞬间囧了——不远处的假山后面,一对男女正抱在一起,看不清男的是谁,只看见背对着她们的那个女的,肩头上绣一朵月白色的莲花分外醒目。 曦雨反应过来,拉着两个丫鬟转身便走。 似月和小丫头都很聪明地不出声,脚步尽量地轻巧,三人走得越来越快,最后不约而同地奔跑起来。跑到无人处,方停下来喘气。 小丫头喘过来,“扑通”一声对着曦雨跪下了,声音里已带了哭腔:“求求姑娘别告诉郡君……” “你放心你放心,我不透露一个字。”曦雨忙扶她起来,见她又望着一边的似月,便笑:“似月我也可以做保。” 小丫头这才破涕为笑:“姑娘是个善心人,奴婢替槿儿姐姐给姑娘磕头了。”说着又跪下去。 “别别,”曦雨忙又扶起来:“槿儿姐姐?” “嗯,就是方才的……”小丫头脸红了一红:“她是椿姨奶奶的妹子,一进府就被瑞大奶奶送到了姨太太屋里伺候。奴婢前几天听几位姐姐悄悄地传着说她跟瑞哥儿……今天她姐姐成了姨奶奶,奴婢还惊讶呢……” 这么快椿儿就变成椿姨奶奶了啊!曦雨正感叹,忽然身体一僵,一道闪电划过脑海,霎时雪亮—— 原来她漏掉的是这一点! 就算成功干掉了涂山郡君,椿儿也不可能成为学士府的女主人——瑞公子是有嫡妻的!瑞大奶奶! 再联想起方才黑夜里醒目的月白莲花,曦雨的脸色瞬间白了。 “既然这样,郡君叫你仔细说说那天郡君是什么妆扮。” “都是三天前的事了,奴婢只记得郡君戴着红珊瑚珠子的耳坠,穿着墨青色的衣裳。” “那裙子上绣的是什么花色?山茶还是莲花?” “是莲花!是莲花!”椿儿肯定地回答。 ——原来如此! 曦雨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 椿儿的一家人都是瑞大奶奶的陪房。 椿儿的妹妹槿儿和瑞公子偷偷好上了。 槿儿是一直服侍姨太太的大丫鬟。 一切都串连了起来。 瑞大奶奶和涂山郡君不合,这是真的。 但是瑞大奶奶和涂山郡君一定达成了什么协议,两边一起做成了这件事。 椿儿和瑞公子有私情,并且怀了身孕,这也许是人为推动的,又也许是一个意外。长期处在奴才阶层的丫鬟,在有了可以向上爬的资本后,无疑会欣喜若狂、异想天开。涂山郡君在府内自然有无数眼线,瑞大奶奶掌管家务,当然也不会一点势力没有。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槿儿,然后授意她一边挑唆姨太太嫁祸郡君,一边居中牵线,自己有身孕的姐姐自然是那个嫁祸的不二人选——告诉她郡君定会保她平安无事,何况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这个万能护身符。如此一来,这个“嫁祸”必然会失败,那么谁是幕后主使者?谁是要害郡君的人?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姨太太。 涂山郡君要整倒姨太太,这可以理解;瑞大奶奶不帮自己的亲婆婆反而帮郡君,这也可以理解——与其讨好虽然受宠但是没有一丝身份背景的姨太太,不如讨好出身高贵深受皇家恩宠的嫡母。虽然庶母是丈夫的亲生母亲,但以瑞公子的性格,决不会因为瑞大奶奶和亲娘关系好,就高看她一头。 这样一来,大部分的问题都可以解释:槿儿就是那个直接授意椿儿的中间人,那个关于郡君衣饰的问话,让曦雨灵光一闪串起了一切。衣服上绣的是山茶还是莲花?正常情况下被问到这个问题,依照之前椿儿的反应,应当是回想思索一下才会有一个很犹豫的答案,但椿儿却很肯定并且不假思索地回答,绣的是莲花!这个莲花图样,必然和这件事有关系,并且给她的印象很深,所以椿儿才会迅速地给出了答案。 学士府里两大掌权实力派人物联手,郡君可以拔掉眼中钉肉中刺,瑞大奶奶就更好说了,一方面讨好了嫡母,涂山郡君不会少了她的好处;另一方面,顺理成章地除掉了瑞公子的小妾,等孩子生下来,只会认瑞大奶奶做母亲,椿儿就铁定成了炮灰,侥幸不死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曦雨打了个冷颤,不知道槿儿是不是像她姐姐这样糊涂,抑或想清楚了一切却依然把自己的亲姐姐推入火坑? 但是,有一点仍然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这一切的谋划都是为了除掉姨太太的话,那么今天涂山郡君完全可以乘胜追击,不让姨太太有一丝一毫翻身的余地。可是郡君却只是把姨太太软禁了,反而在林耘霰面前说瑞哥儿的好话,这又是为什么? 曦雨打发了那个小丫鬟,一边思索着,一边和似月又原路返回。 黑夜沉沉,仿佛其中蛰伏着一头野兽,欲择人而噬。 曦雨已被服侍着梳洗停当,躺在了床上。侍女们正欲放下床帐,涂山郡君撩起门帘走了进来。 “姨妈。”曦雨欲起身,又被郡君按了下去。“都这么晚了,姨妈不歇着?” “来瞧瞧你怎样。”涂山郡君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仔细问了丫鬟们茶水炉子什么的都准备好没,别让姑娘半夜起来要茶的时候却没有。 “姨妈费心了。”曦雨此刻的感情很复杂。这位长辈的手段很让人害怕,可是,她对自己的确很好。也许是深宅大院中枯燥寂寞的生活、丈夫不忠的痛苦把她从天真的少女折磨成了这个样子。曦雨润润唇,她思前想后了一个晚上,最后还是决定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虽然很不好向郡君开口,但晚说不如早说,干脆一鼓作气了:“姨妈,我来这两日,不但没能好好服侍您,反倒弄伤了自个儿,给您又添了麻烦。病上添伤,这是晦气,不如我明日先回家去,等自己伤好了再来侍奉您,好吗?” 涂山郡君的笑容消失了,叹了一口气。 曦雨忐忑不安,却听见她似自言自语地说:“这样也好。” “今儿下午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是,姨妈。”曦雨有些紧张,但还是实话实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果然不错。”涂山郡君苦笑:“怪不得你待不住。” “姨妈……”曦雨踌躇。 “想走便走吧。”涂山郡君拍拍她的手,怅然:“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没得叫人心烦……” “姨妈。”曦雨低低叫了一声,也不说话了。 “明儿一早,我便命人备车。今晚上好好歇着,别思虑太多了。”涂山郡君又温言叮嘱了几句,看她睡下便走出去了。 曦雨躺在被窝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夜无梦好眠。 “这是给蕙大姑姑和你嫂嫂、姐姐的回礼。”涂山郡君命人把一大箱子东西搬出去放在车上,又命徐嬷嬷亲自搬出一个中型的箱子:“这是给你的。” 中型的箱子是上好的红木做的,漆得明光柔和,用一把小巧金锁锁上。涂山郡君拿出一把铜钥匙和一张纸笺:“这是钥匙和开锁的方法。” 曦雨推辞再三,涂山郡君却说:“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无用,都是你这个年纪的女孩用的。你就拿着,不要再推辞了。” 曦雨这才接过。 行了大礼告别,外面的仆妇进来,说姑娘的车已经套好了。 曦雨看看涂山郡君严整妆容下略显憔悴的脸,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狠心,咬了咬牙,低声:“姨妈,何不抛下了这俗事,倒落个清静自在。” 涂山郡君微微一惊,又笑:“我早有此意了,只待此间事了。” 反倒吓住了曦雨。 “我见过的孩子,没一个有你这样的慧根资质。”涂山郡君淡淡地笑:“只是你心太好,将来不免要吃些苦头。” 曦雨无言以对。 “去罢。”涂山郡君垂下眼帘,不再看她。 “是。”曦雨拜别了她,由侍女们簇拥着出了内院,上了车。 正要启程,忽然涂山郡君的亲近侍女倩儿又气喘嘘嘘地跑出来。 “姑娘,主子命给姑娘送两斤梨膏糖,说是特制的,加了许多上好的药材,止咳、润肺都有奇效,姑娘当零嘴吃罢。” “多谢姐姐,替我给姨妈道谢。”曦雨命似月接下,在车壁上敲一敲,赶车的下人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向外驶去。 曦雨打开糖盒子,随手拿了一块含在嘴里,沁甜中带着淡淡的药香,她却在里面吃出了一丝苦味。 回到家先去上房请安,被凤老夫人搂在怀里心疼了好一阵。 “怎么才走了两天,手上就多了道口子?幸好这伤口不宽不大,不会留下疤痕。在家里谁舍得让你磕着碰着一下?” “姥姥不用担心,过几天也就好了。”曦雨安慰她:“郡君也很是内疚自责,慌得给我找大夫呢,并没有亏待我。” 凤老夫人点点头,不语。 “还有,跟着送回来的礼,是先送到您这里来瞧瞧,还是直接送去各房呢?” “送过去吧,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些丝绸器物。”凤老夫人摇摇头。 又说了会儿话,留曦雨吃了饭,见过了家里其他人,凤老夫人才放曦雨回屋去了,还叮嘱好好歇着。 回到屋里,侍女们已经把东西都整理好了,曦雨倒在大床上,这才完全放松下来。美美地睡了一个中午觉,醒来时日已偏西,正欲起身,却发觉肩膀下有什么东西硌着。 “原来是这个。”是涂山郡君给的那把钥匙和纸笺,她收在袖袋里,肯定是睡着的时候掉出来了。“似月,把那个箱子拿出来,我瞧瞧里头是什么。” 似月答应了,把箱子搬来,就看见曦雨对着纸笺皱眉:“装了什么,好麻烦啊。” 似月把箱子放好,曦雨拿钥匙□那把小小的金锁,左转三圈、右转两圈,往上提一提,又把钥匙退出来一点,再右转五圈,然后扭住活动的锁头转了一圈,然后又左转右转,看得似月眼都花了。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曦雨终于停下,金锁“啪嗒”一声开了,曦雨取下小金锁,将箱盖往上一掀,刚瞄了一眼便“啪”的一声合上,惊恐地和似月对视。 “不是吧……”曦雨小声。 “你们都出去。”似月先摒退了屋里的侍女们,然后和主子无言对视。 曦雨深吸一口气,再度打开箱盖,只见里面玉果璇珠琳琅莹琇,满箱的霞光流碧、冷焰袭人。眼睛都被宝光刺痛,曦雨赶紧盖上了箱盖,锁了起来。 “……当郡君这么有钱?这个职业好有油水啊……”曦雨眨眨眼,吐出一句让似月忍不住想大翻白眼的话。不过,能把这么一箱子东西随手送出去,涂山郡君到底在想什么?用意何在? 主仆两人对看一眼,再想起学士府里发生的种种事情,很默契地决定先禀告上人再说。 “她既这样说,你便先收着。”凤老夫人听了曦雨的禀告,沉吟了一下:“她的性子你也知道,若是再送回去,怕会惹她生气。你先收在屋里罢。” “是。”曦雨点头答应。 “这天也不早了,你早些回房睡觉去,明日早起,过来陪我用膳。” “是。”曦雨行了礼,带着似月回房了。 凤老夫人估摸着她们主仆两人走远,想了想,对紫云招手,命她俯近:“你派个伶俐的去三姑娘屋子外头等着,姑娘睡熟了,就悄悄的把似月叫过来问话。别让姑娘发觉。” “遵命。”紫云心领神会,转身吩咐人去。 不多时,似月便随着派去的人过来了。 “怎么这么一会子就来了?姑娘下午才歇了中觉,晚上就睡得这样早?”凤老夫人疑惑地问。 “回老夫人,姑娘在林府里很是疲累,到了家就说想睡觉,下午是奴婢叫醒她的,醒来后就有些无精打采。”似月想了想,谨慎地回话。 “她在郡君那里都做了些什么?你给我说实话。”凤老夫人放下手里的瓷杯,嗓音严厉起来。 “是。”似月抿了抿嘴:“请容奴婢近前。” 凤老夫人点点头:“你过来。” 似月趋前,如此这般地低声说了很长时间,凤老夫人越听眉毛皱得越紧。 “你说,她的指甲套划破了阿雨的手,不是个意外?” “奴婢不敢肯定。”似月垂目低语:“郡君身份尊贵,奴婢不敢胡乱猜测,但姑娘服侍汤药的时候,奴婢在一旁看得清楚,似是有意,但不敢对姑娘说。” “知道了,你下去吧。”凤老夫人缓缓出了一口气,向后靠靠,紫云忙扶着。“你一直很好,让你跟着阿雨,我和曦展也都是放心的。阿雨待你也着实不薄,没把你当奴才看。你是个聪明孩子,虽然不多话,心里也是有数的,你们主仆好,我就放心了。” “是。”似月也不多话,行了礼便退下了。 “这孩子是个有心计的,也知道进退,挑她服侍三姑娘,倒也合适。”凤老夫人半靠在软枕上,沉吟道。 “您说的对,三姑娘和似月的性子正好相反,两个人在一块儿也妥当。听小丫头们说,似月本来十天半月也不见得会主动说一句话,跟了姑娘以后,倒随和了许多。”紫云给她拉过毯子盖上。 “篱儿那孩子……”凤老夫人眉间忧色深重:“小时候就爱东想西想,外人看着温和贤淑,实则很是孤高。她出嫁后受了委屈,也一点不对娘家漏风声,越发封闭了。我虽然担忧阿雨受伤害,也有些担心她……”说着又沉思起来。涂山郡君的闺名是一个“篱”字,涂山家三代人,分别按草字头、竹字头、玉字旁排下来。 外面传来更鼓声,紫云温言软语:“老夫人,有什么事,明儿再想也不迟。” “这事儿扑朔迷离,那道划伤若是无意的,那是最好;若是有意,篱儿要做的,也决不像阿雨看到的那样简单。”凤老夫人摇摇头。 “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歇下罢,明早姑娘还要来请安呢。”紫云又劝。 凤老夫人伸出手,紫云扶着洗漱睡下了。 长辈们是如何讨论研究这件事的,曦雨并不知道。一觉醒来,她又恢复到那个宅腐状态,除了去皓首书阁之外,根本足不出户。 “唉……”双眼无神地盯着窗外,曦雨叹气。一边桂圆和龙眼在榻上玩闹,桂圆叼起自己心爱的线团,递到龙眼面前,龙眼不屑地转过头去。桂圆又“呜噜呜噜”地讨好恳求,撒娇地磨蹭,龙眼才低头舔舔它头顶雪白的毛,叼着它颈子上软软的毛皮,一跃蹲坐到曦雨身边。 曦雨伸手,轻轻抓挠龙眼的耳朵和下巴,黑豹子舒服地眯起眼,几乎要和猫一样“喵喵”叫了。桂圆不依不饶,拼命往上蹦,也要挠挠。曦雨失笑,干脆一手挠一个。 “唉,你主人不在,我都觉得有些清冷呢。他那一把嗓子,还真是好听,现在看书眼睛累了,都没人给我读了。”曦雨揉揉龙眼的头顶,有些惆怅。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习惯了每次来的时候有人给自己读书,习惯了和林子晏一来一去、伶牙俐齿的辩论互嘲,习惯了观赏窗外桃花的时候有人相伴,林子晏一走,她竟然觉得有些寂寞了。 龙眼抬头看她一眼,又懒懒地低头,身躯一展竟然趴在了她腿上,摆出一个看起来就很舒服的姿势,享受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 “你可真重。”真是又霸道、又傲娇的一只豹子哈,把猫科动物的习性体现得淋漓尽致。曦雨轻柔地抚摸它油光水滑的墨黑皮毛,龙眼舒舒服服地微闭着眼小憩。桂圆倒很乖地不来和它抢地盘,把自己团成一团窝在毯子上,也开始呼呼大睡。闲着无聊的曦雨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这只豹子已经算是林子晏的了,现在只是寄养在书阁里。那龙眼的伙食费是谁出啊? “似月,你去问一下黄管家,林子晏走了,龙眼在这里也怪闷的,我想把它带回家,也好和桂圆做伴,看简世伯允不允许。” “是。”似月去了一会儿便回来:“姑娘,黄管家说姑娘尽管带走,龙眼是灵兽,已经辟谷了,也不会伤人,只是还请姑娘小心些。” “原来已经辟谷了啊。”曦雨失望地:“我还想,如果是林子晏负责伙食费的话,等他再回来,好问他要伙食费呢!” “林公子走的时候,您给的那些金银锞子也足够了。”似月面无表情。 “这样啊……”曦雨俯身,把下巴搁在龙眼软软的毛皮中蹭蹭,享受那顶级的触感,龙眼慵懒的回头望望她,继续睡。 似月突然觉得眼前这两只犯懒的时候还真像。 “快起来,回家了。”曦雨轻轻拍拍龙眼,龙眼慢吞吞地起身。“把书收起来,咱们也该回了。” “是。”似月上前收起桌上摊开的书本,姑娘有两种书籍,一种是横印的,一种是竖印的,还别说,横印的看着就是比竖印的省劲方便。 似月瞄一眼书名:《汉书》,像是本史书,她根本没听说过“汉”这个国家,但跟在这位主子身边,最好早点学会忽视一切不合理的东西。 回到家中,曦雨先带着龙眼到上房禀告,正巧曦展和茉莉都在,先前上巳节的时候,大家也都见过了龙眼,又抚摩赞叹了一回它的神俊,知道这家伙不伤人之后,便同意了曦雨把它带回家养。 “有件事要向您禀告。”茉莉站起来:“方才正要说的,阿雨刚巧回来。” “什么事?”凤老夫人正逗着龙眼,轻轻搔着它的下巴,龙眼高傲地接受了这种“服侍”。 “林大学士府上派人来问三姑娘好,又说他们府上的瑞公子病了,我想着礼尚往来,也派人去问候一下才好,来请您的示下。” 瑞公子又病了?曦雨马上集中了注意力。瑞公子本来是个药罐子,最近身体才开始好起来,并且即将成为父亲,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突然又病了?联想到自己在学士府里的所见所闻,曦雨直觉其中有猫腻。 “你想得周全,派几个有头有脸的下人去。叫他们亲眼探一探瑞公子的病,也问郡君安。”凤老夫人皱眉,想了想说道。 “是。”茉莉答应着:“再问问您有没有什么东西和嘱咐捎过去。” “你叫她们给郡君捎话,就说请她凡事放宽了心,前些年两边儿都疏忽了,从今后多和娘家来往,也好照应。” “是,我这就去吩咐。”茉莉点头。 “还有,宁儿那里,你和阿雨都好好给她排解排解。” “知道了。”茉莉和曦雨同声应道。自从元宵节后该死的渤海郡王来求亲被曦雨打出去,曦宁就没有开心过,以前她最讨厌的绣花现在反而天天做。茉莉和曦雨一有空就陪着她,这几日才好了些。 曦展和茉莉起身行了礼,便告退出去了。 曦雨心念电转,起身向凤老夫人说一声,也匆匆追出去。 “哥哥、嫂嫂,等一等!” “怎么了?”茉莉回头。 “嫂嫂,去学士府的人回来,可否告诉我一声?我有话想问。” “什么话?” “嗯……现在也说不上来。”曦雨想了想:“你叫去看瑞公子的人仔细观察观察瑞公子的病情就是。”涂山郡君那种级别的大神,曦雨不觉得普通的下人可以看出什么来。 “好。”茉莉点点头。 “阿雨,问过了话来寻我,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曦展忽然开口。 “嗯。”曦雨点点头,目送他们在长廊上远去,自己也转身回去了。 “一、二、三、四……二十五!二十六!哎呀!”曦宁难得的心情稍好,曦雨便撺掇着她活动活动,别整天坐在那里不是绣花就是写字。小姐妹俩说踢毽子,却舍了现成的不用,叫人去寻了几根鸡毛弄干净了,又找了染料和一枚大铜钱,两人亲自动手做了个简易版毽子,轮替着玩,锦锦站在鹦鹉架上给她们数数——龙眼一进屋,锦锦就尖叫一声,把头缩进翅膀里不出来了。曦宁和曦雨安抚了半天,锦锦才恢复平常,但它把爪子牢牢黏在鹦鹉架上,说什么也不下来。 “好棒!好棒!”锦锦扑腾着翅膀叫道:“踢得好!踢得好!”桂圆也在一边欢跳,在主人脚边绕来绕去地想伸爪碰碰那只飞上飞下的彩色鸡毛毽子,被曦雨拎到龙眼那里。龙眼依旧懒洋洋地卧在软榻上,见桂圆被拎来,伸出爪子拨弄拨弄,桂圆便乖乖地趴在它的前爪上不动了。 “二姐该你了。”曦雨擦擦汗,把毽子递过去。 “一、二、三、四……二十七!”锦锦继续数:“多一个!多一个!” 曦宁笑着坐到一边:“以前踢毽子可没这么高兴,难道是自己做的踢起来比较有感觉吗?” “可不是。我八九岁的时候学过怎么做毽子,没想到现在还记得。”真怀念小学时代的手工课啊,剪纸的时候弄得满教室都是纸屑,粘贴画的时候满教室都是胶水,做毽子的时候一地的鸡毛,大家都玩得很高兴,就是当天的值日生比较倒霉。曦雨拿过茶杯大灌一口,又叫丫头换热茶来。 “三姑娘,去学士府的人回来了,少夫人请您去。” “知道了。”曦雨一顿:“我去一趟就回,你先和她们玩,不要我一走你就坐着不动啊。”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曦宁笑着推推她,曦雨顺势起身,似月拿着她解下的裙子过来,给她系上,又佩上宫绦、玉佩、香囊、串珠蜻蜓,再给她把头发抿了一抿才算是收拾齐整。 “还不如只穿着绢裤方便。”曦雨嘟囔。 “行了,快走吧。”曦宁再推推她:“看嫂子等急了。” 曦雨这才出去。 “快来。”茉莉见曦雨来了,把她安置在屏风后面,这才叫传人进来。 “给少夫人、姑娘请安。”进来八个人,四男四女。 茉莉先和颜悦色地问了他们林大学士、郡君安康,又问了瑞公子的病情,那些人只回说一切都好,瑞公子的病已经专门请太医看了等等。都是些很平常的话,曦雨在屏风后坐着不免有些着急。 茉莉暗暗示意她稍安,赏了那些人,便命他们退下去,只留下一个男仆,说另有话要吩咐。 抱厦内的人都退走,只留下茉莉、曦雨、似月和绿云,还有那个男仆在。 “三姑娘有话要问你。”茉莉指指屏风。 “给姑娘磕头。”那男仆跪下行礼。 “你起来回话。”曦雨忙道:“我问的话,你务必照实说,若有不尽不实,我便告诉大公子罚你。” “奴才不敢。”男仆赶紧道。 “想必你们去时,已经吩咐过你要注意什么了。瑞公子的病情究竟怎样?你给我仔细说。” “回姑娘,”男仆躬身:“奴才们并没有见到瑞公子,林大学士也没在家,说是去安王府请安亲王的恩典,请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都去瞧瞧,想来瑞公子病得不轻。奴才们再三说主子们吩咐了要给瑞公子磕头问安,林府的管家才带着到了而瑞公子房里,也只隔着床帐叫咱们请了安,只是……” “只是什么?”曦雨抑制住焦急的情绪,镇静地问。 “只是瑞公子在床上翻腾,许是疼极了,那叫声……实在寒糁人。” 曦雨咬了咬唇:“你继续说。” “是。”男仆的声音也有些不稳,可见瑞公子的情形多么吓人:“瑞公子屋里的丫头嘴不紧,奴才买通了一个不大正经的,她说瑞公子这病发作得实在离奇。那晚上正要就寝,身上就突然长出了小碗口大的烂疮,先是奇痒,瑞公子伸手去抓,就流脓水脓血出来,后来就疼,浑身都是……” 屏风里没有没有回应。 “奴才又偷偷听了些话,下人们说,先是请了好大夫来瞧,连什么病都诊不出来;又请了普通的太医,也摇了头;实在没法了,林大学士才去请安亲王的恩典。” 抱厦里一片寂静。 茉莉小声叫了曦雨的名字,她才猛然回过神来:“你办得很好,嫂嫂,且代我赏他吧。” 茉莉打发那男仆下去了,曦雨突然从屏风后奔出,对着水盂恶心地干呕。 众人大惊,茉莉一边扶住,一边叫请大夫,被曦雨伸手止住:“不过是听了他说的话,有些恶心罢了。我回去歇一歇就好,不必再费事。” 茉莉只得和丫鬟一起把她扶到侧间的榻上歇一歇,曦雨眼里有泪花,也不知道是干呕带出来的,还是自己流出来的。 丫鬟们小心翼翼地探问,曦雨摆摆手,无力地闭上眼睛。 她终于知道涂山郡君的用意何在了。 《汉书》上说:“召赵王诛之。使者三反,赵相周昌不遣。太后召赵相,相征至长安。使人复召赵王,王来。惠帝慈仁,知太后怒,自迎赵王霸上,入宫,挟与起居饮食。数月,帝晨出射,赵王不能蚤起,太后伺其独居,使人持鸩饮之。迟帝还,赵王死。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饮瘖药,使居鞠域中,名曰‘人彘’。” 吕后为什么不先杀戚夫人,再杀赵王如意?杀掉一个已经无所倚仗的戚夫人,岂不比杀有周昌保护的赵王容易?因为她很清楚、很明白,赵王是戚夫人的心头肉、是她最后的希望。吕后恨极了戚姬,所以她不会让戚姬死得那么容易,一杯鸩酒或一条白绫就了事,她要先杀掉戚夫人最心爱的儿子,再用“人彘”这么残酷的方式让她死去。 儿女是母亲的命根子,让一个母亲痛苦的最佳方式,莫过于让她的儿女痛苦。 涂山郡君大约是用了什么毒药,或其他的什么方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曦雨颓然地把自己蜷成一团,什么都不想再思考了。 脂评红楼梦·甲戌本 休息了一会儿,曦雨才觉得胸口的沉闷和恶心稍解,茉莉吩咐厨房做了一碗滚了碎姜粒的甜汤,慢慢地给曦雨喝下,才觉得好受了许多。 “到底是什么事?看你反应这么吓人。”茉莉担忧地问。 “不过都是我的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说出来。”曦雨黯然地摇摇头,把空碗递给丫头,扯过一边的绢子擦拭一下嘴角:“希望我的推断是错的,若是真的,那也……”那也太可怕,也太可怜了。 “不管是真是假,那都是别人家的事,保全你自己,是最要紧的。”茉莉拭去曦雨额上泌出的细碎小汗粒,这位最小的小姑一向聪敏过人,用不着她怎么操心,但这次实在太吓人,她有些惴惴不安。 “放心,我不会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曦雨靠在枕上点点头:“嫂嫂有什么事就去忙吧,我这边再歇一歇也就好了。这件事,姥姥要是问起了,不必替我隐瞒;若是没问,也不用主动去回。” “知道了。”茉莉起身,吩咐丫鬟们小心服侍,若有不对劲就赶紧告诉她,回抱厦正厅处理事情去了。 曦雨抬手示意,似月机灵地上前,将靠枕放平,扶她平躺在榻上。曦雨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愣了好大一阵子,突然翻身坐起来:“咱们寻哥哥去。” “姑娘的身子……不如我去回大公子,改日吧……”似月上来扶她。 “我哪有这么娇弱。”曦雨笑笑,脸上已经有了几分血色,虽没有平时那么健康红润,但也并不显得苍白病态了:“他找我定是有要紧的事,还是不要耽搁为好。” 似月蹲下身,服侍她穿上珍珠绣鞋,再为她整理了一下仪容,和茉莉说了一声,主仆二人往曦展理事的花厅慢慢走过去。 曦展和涂山瑾等她多时了。 “外面的形势……阿雨也知道些吧?” 曦雨想了想:“你是说……渤海郡王那个大混蛋的事?” “嗯。”曦展点头,涂山瑾优雅地捧起茶杯品茶,这两个现在对曦雨的某些大逆不道言辞已经学会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怎么不知道。”曦雨笑:“外头风声鹤唳,整个京城都传得沸沸扬扬了,都说渤海郡王要失宠,陛下嫌他手中权力太大、血缘太近,拿住了他的错处要杀掉他呢。据说现在御案上参他的折子都堆成小山了。” “杀掉他是绝不可能的,咱们上次已经讨论过了。”涂山瑾轻嗤一声。 “是不可能杀掉他。不过以目前的形势来看,陛下极有可能削渤海郡王的权。”曦展沉吟。 曦雨也同意:“嗯,如果陛下真的防着渤海郡王的话,会趁此机会削减他的羽翼;如果渤海郡王自始至终都非常得陛下的信任,那么陛下也会做出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来保护他;如果陛下还在观望他的忠诚的势力到底在哪一程度,那么也会借着这件事来试探。” 曦展望着自己的妹妹,很是安慰地叹口气。 “干吗叹气?感觉还这么奇怪。”涂山瑾别扭地挪了挪身子,看他。 “我只是感叹,终于来了一个可以和我探讨探讨时局的人。”曦展斜睨他:“某人以前一心扑在术法上,对这些事不闻不问,迟钝得很。” 涂山瑾俊脸微红。 曦雨赶紧解围:“行了行了,术业有专攻,他将来是国师又不是宰相。” “但是他得学会这些。”曦展严肃起来:“国师这个位置,实在是很微妙……阿瑾你懂吗?” 涂山瑾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放心。自从上次咱们谈过之后,我已明白了。” 曦展与他对视半晌,看到他眸中的明悟和决心,才满意地点头:“那就好。” 一边的曦雨满眼红心,正在YY这个表兄弟“深情对视”的超萌场景。两个人回过头,都被她傻笑的表情吓了一跳,额角同时迸出十字路口。 “回神。”曦展曲起手指敲敲面前的大红木书桌,一边揉揉太阳穴,忍住抽搐嘴角的冲动。无数次的经验已经证明了,让表妹改掉这个恶习是不可能的。 曦雨表情一整,重新恢复状态:“所以说,无论陛下有什么打算,渤海郡王实际上都是安全的,只有一种情况例外。” “什么情况?”曦展和涂山瑾同声问。 “渤海郡王真的要谋反。” “那不可能。”涂山瑾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可能?今上无子,安亲王父子病弱,渤海郡王的血缘和皇帝陛下最近。他的封地又是那么关键的地方,又和杜川流关系很好,说他没有再高一层的想法,我还真不相信。”曦雨分析道。 曦展轻轻点头:“我和阿雨是一样的想法,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很大,毕竟那是皇家。” “不用考虑了,渤海郡王是不可能谋反的。”涂山瑾摇摇头。 “为什么?”这边兄妹俩互看一眼:这个政治小白这么肯定地说渤海郡王不会谋反,必定有什么原因。 “这是皇室的秘密,不能告诉你们。”涂山瑾笑笑:“总之,这个假设是不会成立的。” “明白了。”曦展和曦雨点点头,不再追问,既然是皇家的秘密,那当然是不知道的好。 “不管怎么样,咱们家一定要低调再低调,越沉寂越好,越不起眼越好。{奇}在事情有结果出来之前,{书}千万不要和这事儿牵扯上,{网}万一不小心做了那只傻得要命的出头鸟就不好了。”曦雨手指轻敲椅子扶手,一手支着下巴思索。 “阿雨说的对,在这种漩涡里,越引人注目就死得越快。”曦展同意。 “不过,要是有人存心来找茬,那么就是再低调也没用了,越退让反而会越被动。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应对方法,我们只有见机行事。”曦雨补充。 兄妹三人达成一致,满意地散会。 接下来的几天很是平静,曦雨每天硬是拉着曦宁一起玩,桂圆和锦锦也活蹦乱跳地和主人们撒娇玩闹,龙眼总在一边懒懒地趴着。府中的人们本来很怕它,后来发现这只黑豹子不伤人,又被它的漂亮精悍所吸引,总是有胆大调皮的小丫头偷偷跑到曦雨这里偷看它。 “似月,把外头那个探头探脑的给本小姐揪进来。”曦雨这几天在重温网球王子,本来想学某女王打个响指,考虑到自己当初试着打响指但从来没成功过,还是算了。 似月默不作声,还真有几分桦地的感觉,一瞬间已移动到门边掀起了帘子。外面的小丫头正想跑,被她一把拉住:“姑娘叫你进去。” 那小丫头只好乖乖地进了屋。曦雨一看,原来是那个黑心媒婆来提亲的时候帮着她骂走那个媒婆的小丫头夜莺儿,不禁更柔和了几分:“怎么在外头鬼鬼祟祟的?有什么事么?” 夜莺儿的胆子其实很大,否则当初也不会干脆爽利地骂了那个黑心媒婆一通:“回姑娘,奴婢们都想见识见识姑娘的豹子……” “原来是为这个。”曦雨笑开,转身抱住横卧在软榻上、脑袋下面还垫个羽毛枕头的龙眼,轻轻拍拍它的头:“好龙眼,乖乖的让小姑娘看一看哦。” 龙眼享受地蹭着羽毛枕头,眼睛根本连睁都没睁。 曦雨早就习惯了这只豹子的高傲,对夜莺儿招手:“你近前来看吧,它不咬人的,虽然看上去很骄傲,但是龙眼很喜欢保护弱小哦。” 这次龙眼睁开眼,很不屑地撇了曦雨一眼。曦宁在一边抱着桂圆,也吃吃偷笑。 夜莺儿用万分崇拜的目光看看曦雨:三姑娘好勇敢,竟然敢抱这只看上去都很吓人的黑豹子! 曦雨见她仍然不敢上前,就对丹朱使了个眼色。 丹朱的胆子早就被调皮的曦宁训练出来了,上前扶住夜莺儿的肩膀轻轻往前推:“没事,它真的不伤人,难得姑娘准许,怎么也得靠近了看看,不是吗?” 夜莺儿又是恐惧又是兴奋地慢慢往前挪,好不容易到了软榻前,小丫头仔仔细细地盯着龙眼猛看,目光在那华丽的毛皮上流连不去。 “要不要摸摸看?”曦雨好心地提议。 夜莺儿抿着嘴拼命摇头,像是怕发出了声音惊醒这头正在假寐的猛兽。 曦雨一时玩心大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起夜莺儿的手,摸上龙眼的背。 夜莺儿尖叫一声,背后浓烟滚滚地跑出去了。 曦雨哈哈大笑,曦宁也笑个不住:“你也太淘气了,不过她那声尖叫可真尖利,我觉得满府可能都听见了。” “丹朱去看看她。”曦雨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还蛮有良心的吩咐:“别让她被吓哭了。”又抱住龙眼蹭蹭:“龙眼,你好恐怖哦,都把人家小姑娘给吓跑了。” 龙眼再度不屑地撇她一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假寐:明明是你把人家吓跑的好不好。 丹朱出去了一圈,脸上满是黑线地回来了。 “夜莺儿怎么样?” “回姑娘,那小丫头胆子大得很,根本没被吓坏,正兴奋地跟别的小丫头说自己摸到黑豹子了呢!” 众人又是一阵好笑。 外头有人说话:“三姑娘,少夫人让奴婢来回话。” 曦雨一怔,坐起来,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屋内欢乐的气氛也收敛起来。 “进来。” 一个穿着稍微考究的妇人进来,衣领上绣花,是府里比较高级的管家娘子。 “给二姑娘、三姑娘请安。”那妇人恭敬行礼。 “免了。”曦宁抬手示意:“快给三姑娘回话。” “是。”妇人向曦雨躬身:“姑娘,派去林府请安的人回来了,说瑞公子还是那副样子,连安亲王爷派的大夫也看过了,也摇头说治不了。” “知道了,劳烦你跑这一趟。”曦雨表情平静地点点头,似月有些担忧地看她。 “这是应该的。姑娘要没别的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你去吧。”曦雨点点头,贝齿轻咬住嘴唇:看来,学士府里要变天了。 凤老夫人和曦雨有着同样的担忧,她连着几天都请涂山兰过府说话,涂山兰甚至还去了林府探病,回来后满脸凝重,和凤老夫人两个人关在屋子里,神神秘秘地不知谈了些什么。 涂山兰走后,凤老夫人独自叹了半天的气,竟然还掉了泪。紫云悄悄地报信给其他主子们,曦展、茉莉夫妻俩,曦宁和曦雨闻讯都赶到上房。 曦展和茉莉、曦宁着急地劝慰了半天,凤老夫人却只是垂泪,摆摆手叫他们都回房去。 众人又是焦急又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左右为难。 曦雨亦心事重重,见了这样的情状,立刻明白,只怕是她们都在担忧的事情最终被确定了。上前偎在外祖母膝下:“您别难过,我再去一趟学士府,好吗?您有什么话,让我带过去,也好再尽一次力。劝解得开,是您的慈蔼和姨妈的慧根;劝解不开,也只能任由她们去了。各人有各人的路,您不要为了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 “好孩子。”凤老夫人抚着曦雨的秀发:“我虽然不曾亏待她,但自出嫁后也未多挂心她。原以为这孩子心里自有主意,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我们也就没有多管。如今到了这步田地,我和你舅公……都是有错的,你表姨妈行这样的事,让我们情何以堪……”说着又摇头滴下泪来。 “祖母,”一旁茉莉伸过双手来扶住凤老夫人:“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然是骨肉之亲,但郡君有了什么不如意,想让娘家出头,也要她自己先向长辈说出来,才好有个分辩。她自己不说话,难道您和舅公能主动上门讨要说法不成?天下没有这个理儿。三妹妹说的是,与其后悔,不如想想还能不能补救。” 凤老夫人止住泪:“你们说的都对。我写封书信,阿雨再走一趟吧。” 众人赶紧伺候笔墨,有几个心思灵巧的丫鬟还在镂空金鹤炉内燃起了沉香,和墨香混在一起,让人心神一定。 稍顷,凤老夫人搁下笔,将书信亲手封好,又殷殷叮嘱了几句,方命茉莉好好的把姑娘送过去再接回来。 学士府上此刻人心惶惶,一团混乱。 仍旧是徐嬷嬷接着曦雨:“前几日姑娘才在这里弄伤了手,如今还没痊愈就又来探望,真是劳烦姑娘芳驾了。” “嬷嬷客气。”曦雨抿抿嘴,她身边环绕着几个随着徐嬷嬷一起来服侍的丫鬟媳妇,她们的神情并不像徐嬷嬷那样镇静,在担忧中夹杂着不安,连迎客的笑容也很勉强。整座学士府都笼罩在这样的气氛中,虽然林耘霰和涂山郡君坐镇着,没有太慌乱,但瑞公子奇怪而恐怖的病症,却让下人们都害怕起来。 主人的威严可以保持这座府邸的正常运作,却不能安抚人心,让下人们重新平静下来。 曦雨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呼出去:“快带我去见姨妈吧,我这儿还有外祖母的书信。” “是,姑娘这边请。”徐嬷嬷搀着她一只手,这还不到十天的时间,徐嬷嬷原本硬朗的身板都微微佝偻了。 “给您请安。”曦雨双手握在腰间,屈膝俯额行礼。 “快免礼。”涂山郡君露出淡淡的笑容:“过来让我瞧瞧,手上的伤口怎么样了?” “已经收住口子,结痂了。”曦雨乖巧地回答,接住涂山郡君递过来的手,坐到她身边:“姨妈的气色比上回也好了许多。” “这也有你的功劳。”涂山郡君笑容更深,脸上微微泛着红晕。曦雨低下头,掩饰自己复杂的神情。眼前的这位女性,和她有着血缘关系,是她母亲的表姐妹,是她的亲人。她是一位朝廷册封的贵妇,娴雅温柔、懂礼守仪;她是一位即使以这个时代的标准衡量也十分完美的妻子:将内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同意丈夫纳妾以延续子嗣,处理事务公正明确,对妾室的孩子也尽到了嫡母的责任。可是,在涂山家的人眼中,她仍旧是当年那个为自己的出身自苦,却倔强地不愿意说出来,反而用高贵优雅的外表来掩盖的自卑女孩。 曦雨百感交集,低头从袖袋中拿出书信双手递给涂山郡君:“这是外祖母命我带给姨妈的书信。” “哦?”涂山郡君接过,拆开信封略看了看,重新漾出一抹温和的笑,似叹息又似安慰:“蕙大姑姑到底没忘了我,我还想再听她讲一回书,却也难了。”说罢命人准备了文房四宝,略一思索,提笔写了几行字封起来:“这是回信,你带回去便是。” 曦雨应了,接过来仍放在袖袋中。 外面有小丫头通报:“郡君、姑娘,老爷进来了。” 林耘霰大步走进来,以往的儒雅风范此刻消失了大半,虽然仪表依旧整齐,但从他布满了红丝的眼中可以看出,他对这唯一的儿子有多么的看重,此刻又是多么的揪心。 “老爷。”涂山郡君迎上前,轻扶林耘霰胳臂,两人一同坐下。 “给表姨父请安。”曦雨朝他行礼。 “甥女快请起。”林耘霰忙伸手虚扶:“劳你三番五次的来回,我们做长辈的也有些过意不去。” “表姨父太客气了,这是应该的。”曦雨再三逊让,才在东首的独山炕上坐下了。 “瑞哥儿的病如何了?姨娘整日守着哭,我待在那儿也真不自在,并不是我不尽心,老爷还请明察。”涂山郡君神情平和地问。 “你说的这是哪里话?自从他病了,这几日不是你里里外外安排着请医问药?”林耘霰不禁嗔怪,也不顾曦雨在座,拉着涂山郡君的手:“他亲娘只知道哭天喊地,媳妇又在照看那个有身孕的丫头,家里若不是你操持着,早乱了套了。这我岂不明白。” 涂山郡君竟有些羞涩地转过脸:“老爷。” 林耘霰仿佛此时才意识到还有外人在,脸微红,手赶紧放开:“啊,让甥女见笑了。” “哪里,”曦雨低头:“姨妈和姨父鹣鲽情深,又有甚么可取笑的。我方才才向姨妈交了外祖母的书信,还没有来得及问,瑞公子的病情如何呢?” 林耘霰的表情又沉重起来,摇了摇头:“虽没起色,但也没加重,我们遍寻京中名医,竟都说没法医治。唉……开了几副药先吃着,这两天倒能睡着了。” 曦雨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但心知瑞公子的病情肯定没有他说的那么乐观。人生三大苦,幼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林耘霰虽还没到老年,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心头的肉。他下意识地不去料想那个最坏的结果,仿佛只要远远地避开,它就不会自动找上门来。 林耘霰与她们又说了一小会儿话便走了,曦雨话在嘴边绕了几回,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该说的话,外祖母在信中全说了。如果这不能打动涂山郡君,那么她再劝也是没用的。 曦雨起身告辞,涂山郡君亲自送她到正堂门口。 “姨妈请回罢。”曦雨再三行礼。 “你路上小心,替我问蕙大姑姑好。”郡君的神情仍旧平静,无论心中有多少情绪在翻腾,她都不会表现出来。 “是。” 涂山郡君转身向正堂内走去,曦雨看着她的背影,那温婉优雅的身姿,正在被正堂内的阴影一点一点地吞没。 “姨妈!” “怎么?”涂山郡君有些惊讶地转身看着她。 “姨妈,您……”曦雨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说:“您千万保重。” 涂山郡君脸上绽放出一朵笑花,向曦雨点点头,走进去了。 马车出了学士府,曦雨坐在车里,左手的袖袋里装着那封至关重要的回信,右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服,手指都有些发白。 涂山郡君的回信很轻描淡写,问候了凤老夫人的身体和曦展、茉莉、曦宁,称赞曦雨孝顺可爱,别的什么也没说。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事情做绝了。曦雨默默地想,那个被丈夫握着手也会有羞涩之意的贵妇,已经决定在这条路上走到底,永不回头。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别人又能做什么?把她的所作所为公诸于众?那是和她们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是凤老夫人和涂山兰的幼弟唯一的一条血脉。 而且,涂山兰说,此刻阻挡也来不及了,如果硬要把咒术的力量从瑞公子身上拔除,那么所有的伤害都会反射到施术人的身上。 进退两难。 “姥姥,舅公,我们撒手吧。”曦雨一咬牙,说道。 “难道就要看着郡君……”茉莉惊呼。 “嫂嫂岂不闻孔子释父之事?圣人犹如此,何况我们。”曦雨话一说出来,满室寂静。 有一天,一人对孔子说,他的朋友是个有德之人,这个朋友的父亲杀了人,儿子立刻大义灭亲,把父亲送到官府去。孔子听了之后长叹,说如果我的父亲杀了人,我就立刻让他逃走。 “何况,凡事有果必有因,表姨妈的性格中虽然有很大的缺陷,可并不至于狠毒若此。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让她下这样的毒手,但天理报应不爽,这也许就是那些人的报应;若是表姨妈是错的,日后也自有果报到她身上。”曦雨神情平静中带着些许的悲哀,她是个无神论者,可并不反对“天理报应”这样的说法,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因果定律已经不容置疑。 “就照阿雨说的,此事就这么办。”当家作主的男丁发话,曦展斩钉截铁。 凤老夫人和涂山兰无言地点头。 “那,我就告退了。”曦雨站起来,朝长辈们行礼。 “去吧。”凤老夫人点点头,神情疲惫。 “您不要忧思太过,保重自己才是正理。”曦雨心疼地:“今晚早些睡吧。” “好。”凤老夫人看着孝顺乖巧的外孙女,神情中有了一丝欣慰:“你也早些歇着。” “我也告退了,天色晚,不如命她们收拾了屋子,舅公今晚就在这里歇息。”茉莉也站起来,走到曦雨旁边。 “也好。”涂山兰沉重地点点头,平时精精神神的飘飘长髯此刻也无精打采地垂着。 “我先去瞧瞧宁儿再回房。”茉莉对曦展低声。 曦展点点头,也起身行礼告退。 众人都被此事折腾得身心俱疲,各各回房梳洗了睡觉。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曦雨口中的“报应”来的那么快,快得让人们措手不及,根本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去承受它。 “我去了……” 一片茫茫白雾,一道含笑声音飘飘渺渺地从雾中传出来。 曦雨踯躅在白雾里,四顾无人,满心茫然。 “我去了……” 那道声音再传出来。 “谁?是谁?”曦雨向白雾的深处大声问。 “傻孩子……” “姨妈?”曦雨大惊,好熟悉的情景,不正是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的情状吗? “好孩子,我这便去了,切记切记,莫将身心轻分付呵……”白雾中不见人影,只有空灵的声音传出来。 “莫将身心轻分付……”曦雨怔怔地重复这句话。 “我去了……”声音渺然无踪。 曦雨猛地坐起,“哇”的一大口鲜血喷在了锦被上。 似月猛地掀开床帷,看见曦雨一口接一口地吐血,竟被吓住。 吐了有五六口血,那种恶心、堵塞又疼痛的感觉方才稍缓,曦雨的脸色白得吓人,似月回过神,一边叫着请大夫一边去倒温水给她,被曦雨推到一边,径自披衣下床。 “姑娘要去哪?这是怎么了?”曦雨也不穿中衣,随手扯了件袄子披上就往外走,似月忙跟上扶着,外面值夜的老嬷嬷听见响动,就见曦雨衣衫不整地从内室走出来,急忙上前拦住。 曦雨惨白着脸,不发一语,伸手推开便往门外走。 似月忙使个眼色,两个老嬷嬷会意,一个往内室里去察看情形,一个去回大少夫人。 曦雨却似没有看见她们的行动一样,直奔上房萱瑞堂。 似月紧跟着,又惊又怕,勉强保持镇定,却见到上房里也是灯火通明,里面丫头们一片忙乱。今晚是怎么了? “三姑娘!”丫鬟们惊叫,曦雨直闯进去,扑在床上凤老夫人怀里:“姥姥,表姨妈殁了,我怕……” 凤老夫人紧紧搂住外孙女冰凉的身体,喃喃地哄着,祖孙俩相拥而泣。 “黄大夫,怎么样?” 大夫一从内室出来,凤老夫人立刻上前,忧心忡忡地问。 “放心,无事。”这位百草堂的黄大夫是固定给凤家看病的,两边的“合作关系”也持续了有十几年时间了。“小姐身体很好,并无病痛在身,您不必忧虑。” “那今晚怎么吐血了呢?”凤老夫人皱眉。 “可能是忽闻大变、心神剧震所致,恕在下才疏学浅,呕血的具体原由诊断不出,但可以保证,小姐此时并无大碍,一切正常。”黄大夫微微躬身,恭敬地说。 “哦。”凤老夫人长出了一口气:“多谢大夫,劳烦你了。曦展,你送黄大夫出去,半夜劳他出诊,酬金要丰厚才是。” “遵命。”曦展点头。 “老夫人这话未免没道理,大夫就该行医救人,哥儿就是多给了,我也不能要。”黄大夫笑笑,他给凤家人看了这么多年的病,彼此都非常熟悉,才这么不大拘束地说话。 “知道你有医德。”凤老夫人呵呵一笑,曦展半搀着黄大夫送出去了。 凤老夫人回到内室,曦雨正拥被而坐,脸上的表情迷迷怔怔,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夫说,没什么要紧的。”凤老夫人坐到床沿。 “那……”曦雨表情立刻鲜活过来。 “别急,要去吊唁,总得先等到那边来人报信再说。”凤老夫人拍拍她的手。 曦雨一愣,也想到了这一层:“知道了。” “先把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吧。”凤老夫人回头吩咐端甜汤过来的茉莉:“你再辛苦半宿,估摸着天明便会有人来报信儿了。” “是。”茉莉点头,把甜汤递给似月:“方才指派去服侍舅老爷的丫鬟回来,说人在半夜突然起来,就回国师府去了,临走前留下话说让回您一声。” “知道了。”凤老夫人点点头:“如今,三弟这一脉,算是彻底绝了。” 茉莉心有所感,不由微侧过头去。 “你是头一回遇见白事,要准备什么,有不懂的,只管问家里的老嬷嬷们。去吧。”凤老夫人又吩咐绿云:“好生服侍少夫人,别让冻着。” “是。”茉莉和绿云一起屈膝答应:“您和妹妹也睡一会儿,明儿肯定劳累。”嘱咐完便退下了。 凤老夫人回身,把迷迷瞪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曦雨哄睡下,自己躺在床上,却思绪万千,不能入寐。 第二日清早,果有学士府的人来报丧了。 家事最隆重不过红白二事,红事又多了几分喜庆热闹,故而钟鸣鼎食之家,在做白事的时候,无不打点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唯恐失礼被人笑话。 来报丧的是两个管家娘子,此刻都穿了深青的素麻衣,腰上系着白麻布,卸去了簪环,发髻上缀着两朵白绒花,正是为主家服丧的装扮。也不施脂粉,眼眶红红却不流泪,跪在地下用哀恸的声音说:“给老夫人磕头!昨儿夜里,郡君主子和瑞哥儿一齐殁了!” 老夫人虽然先前已料到了,此刻见到报丧的人,也不禁滴下泪来,听到丧信,却惊讶地问:“什么?瑞公子也去了?什么时辰?” 底下再叩头:“瑞哥儿是子时三刻没的!刚咽了气,那边郡君主子紧跟着也殁了!” 凤老夫人闻言垂泪不止,一边陪着的茉莉和曦宁都低声劝慰。 “你去吧。”曦雨面色有些恍惚,接到嫂嫂的眼神示意,挥退了报丧的媳妇。事情至此已经很明白了:瑞公子死了,郡君死了,姨太太却没死,最大的可能就是郡君施毒或施咒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反累了自身。否则,她决不会让姨太太还活着。 曦雨一手紧紧抚住胸口闭上眼睛,似月忙扶住:“姑娘。” “不打紧。”待那阵剧烈的悸痛过去,曦雨走上前:“姥姥,我回去换衣裳。” 凤老夫人轻轻点头。 “另有件事要禀告您,我也想祭拜一下瑞公子,请嫂嫂把哥哥以前用的素服寻一件出来。”想起当日在涂山郡君房里初见瑞公子,虽没有曦展、林子晏那样出众的仪态,也自有一番温和,再想想他死得凄惨可怜,曦雨也有些不忍。虽然这样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假慈悲,但曦雨还是想到他灵前致祭。 凤老夫人依旧轻轻点头:“茉莉去给她翻一件出来。你和宁儿也换衣裳,吩咐把车套好了。” 众人都答应了,各自下去准备。 马车到了学士府,只见中门、侧门都大开,林耘霰带着几个管家仆人正在招呼,吊唁的人们来往进出,却一丝不乱。门前早已挂上了丧灯,竖起了白幡灵旗,从门外远远看进去,里面一片铺天盖地的素白,嚎哭之声震天。 茉莉和曦宁俱都是素服银饰,一边一个扶着凤老夫人下车,曦雨也跟在后面下来。林耘霰早迎上来,纳头哭拜:“有罪!涂山氏以千金贵女下嫁,是我无能,竟累至她早亡……” “不必如此,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凤老夫人劝慰了一句,又觉哽咽,拿手绢半掩住。 茉莉、曦宁和曦雨又都见了礼,林耘霰又告罪:“本该亲自领老夫人至停殓之处,只是客多,犬子又亡故了……”说着竟以袖掩面,呜咽之声隐约传出。 曦雨戚然,这位仪表堂堂的表姨父,才几日不见,鬓边便已见了银色,妻、子连丧,这样重的打击,足以让他现衰老之像了。 凤老夫人安慰了几句,便有灵巧的仆人上来,恭恭敬敬地领她们进去。 涂山郡君殁,是一点前兆都没有的事。殓衣便是她的朝服,然而棺木却来不及准备,遗体便停在她生前所居之处。 床帏密密实实掩住,屋中已用白纱黑带装饰,徐嬷嬷和姨太太带着生前服侍她的丫鬟们正跪在地上哀哭不止,见凤老夫人进来,俱都哭着叩头行礼。 徐嬷嬷膝行几步,手指颤抖着撩开床帏,曦雨随着凤老夫人向里一看,只见涂山郡君戴着珠翠庆云金花五翟冠,穿着大红纻丝精绣翟纹衫,外面罩着深青金绣点翠孔雀袍,颈上围着玉珠沉坠练鹊帔。面容安详,体态渊雅,若不是面上施了脂粉,整个人便如沉睡一样。 曦雨忽然觉得无穷无尽的悲凉涌上来,转头不敢再看。 帷幔重新放下来,茉莉和曦宁、曦雨都是晚辈,隔着床帏给涂山郡君叩了头。一旁的姨太太抽泣着还礼,茉莉和曦宁陪着凤老夫人烧罢黄纸,到外间稍坐。遗体未入棺时,能入室瞻仰的只能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其余来凭吊的人只能在外间行礼上香。 曦雨悄悄地退出哭声哀切、烟雾缭绕的正堂,徐嬷嬷也悄无声息地跟出来。 “嬷嬷,姨妈她……”曦雨艰难地开口,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去。 “小姐求仁得仁。”徐嬷嬷老泪纵横。 “这么说……”不是暗害瑞公子被发现了,反被秘密杀死。 “小姐行事一向谨慎,况且即使真如姑娘想得那样,小姐也一定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徐嬷嬷拭泪,平静地说。 “嬷嬷,如今姨妈已经殁了,我料想瑞大奶奶未必容得下。嬷嬷要是不嫌弃,我身边就少一个像您这样的老人,来提点些眉眼高低……” “姑娘果然如小姐生前说的一样,心太好。”徐嬷嬷出言打断。 曦雨无言,转过头去,神情羞愧。 “小姐走得急,没留下什么话,但走前的确还念着蕙大姑奶奶、兰大爷、箬哥儿和箬大奶奶的好处。国公府何等富贵,姑娘何等娇惯,哪会缺人呢?姑娘的心意,老奴就领了,只是奴婢已经老了,只想落叶归根,回乡安分度日。” “你家里还有人吗?”曦雨问道。 “还有一个侄儿,奴婢也曾见过的,夫妻两个都是忠厚的庄稼人,也曾受过老奴的接济,不会亏待。姑娘只管放心。” “姨妈给我的东西我受之有愧,不如嬷嬷拿去……” “那是小姐给姑娘的,老奴不敢拿一星半点。再者小姐对奴婢厚待,奴婢手里也薄有积蓄,足够安稳养老度日了。小姐一辈子积攒的体己都在那里,望姑娘珍爱,将来也有一份依仗,这也是小姐的意思。” 曦雨点点头,默然无语。 那边抄手游廊处走来两个媳妇,两人谁也没看前面,大约是想着主家在忙丧事,坐镇的郡君又殁了,就放肆起来,议论着一些话。 “郡君和哥儿一夜之间没了,真是晦气得紧。” “哥儿也就罢了,虽说病得蹊跷,但毕竟是病亡的。正堂里的那位,悄没声息的就死了,天知道是怎么没的。” “快别说这样的话了,叫人听见,你还活不活?不是说了嘛,是得了急病暴毙的,这样的事儿也没什么稀罕,每年暴毙的人多了去了。郡君就不是人不成?” “你说的也是,只是妻、子连丧,老爷也太可怜,幸好还有个椿姨奶奶怀着瑞哥儿的遗腹子,要不,老爷这一支就断了根了。” “还不知道怀的是哥儿还是姐儿呢!就算是个姐儿,老爷也能从别支过继一个,我看倒是姨太太可怜,好不容易郡君死了,她也算熬出了头,谁知亲生儿子也死了,还不能去瞧瞧瑞哥儿的寿体,得在正堂跪着给郡君哭灵。” “你还别说,要真生下来个姐儿,我看老爷是必要过继的,到时瑞大奶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林家这一支就剩下林耘霰一个,按照宗法规矩,他若是要从旁的支系过继男丁,不能过继父母双全的,只能选族中无父的孤儿领养过来,而且必须要将这个孤儿的寡母也接过来奉养。到时学士府中就不会是瑞大奶奶一家独大了。 “你瞧见瑞大奶奶昨晚上的神情没有?嘻,那可真好看。昨晚上那翻箱倒柜的架势,明是给郡君大殓更衣,暗里还不是挂心着郡君的体己?平日里被郡君压得抬不起头,这下子还不张狂?” 真有此事?曦雨震惊,以眼神询问徐嬷嬷。 徐嬷嬷平静地点点头。 “郡君到底是上人,先留了话把体己都送回了娘家。大奶奶什么也没捞着,瑞哥儿不是郡君亲生的,自然也不能袭封地,究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叫我说也活该。” 那两个媳妇没看见这边的两人,转个弯拐到另一条道上去了,渐渐走远。 “嬷嬷,待姨妈的丧事办完,我便请哥哥派人即刻送您回乡,千万不要再推辞了。”曦雨立刻向徐嬷嬷说。 “那老奴就多谢姑娘。”徐嬷嬷点点头,对曦雨拜了一拜。 “咱们回吧,省得有心人再挑刺儿。”曦雨扶住她。 “是。”徐嬷嬷反手过来搀着曦雨,慢慢往正堂走回去。 按照办丧事的规矩,第一天报丧的人只往和死者有亲属关系的家里报丧,接到报丧,才可以前往凭吊。涂山郡君娘家这边的亲属,只有国师府和凤府,除了凤老夫人和茉莉、曦宁、曦雨,进来正堂叩头行礼的都是林氏族中的女眷。她们给死者供茶烧纸之后,也都来和凤府的女眷见礼。过了一会儿,瑞大奶奶浑身缟素地哭进来,跪倒在地下就给凤老夫人和林氏众女眷重重叩头,众人急忙扶起来,瑞大奶奶就在众女眷的手臂间嚎啕大哭,那架势只差没有寻死觅活地喊“别拦我,我要跟着一起去”了。 众人要将她扶到一边坐下,瑞大奶奶忽然就有了力气挣脱出来,抽抽噎噎地说她是重孝之身,婆婆和丈夫都在停灵,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众人又感叹了一番瑞哥媳妇的孝顺懂礼,便由她站着了。 突然一个媳妇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奶奶,端阳大长公主驾临了,已经进了府门,正往咱们这里走呢!老爷命赶紧来报,让大奶奶迎接。” 众人慌忙都站起来,凤老夫人和茉莉都是国公夫人,一品外命妇,品秩最高。众女眷们把凤老夫人和茉莉、瑞大奶奶簇拥在中间,出去迎接端阳大长公主。 “公主千岁。”两边迎面遇上,众女眷忙跪下。 “快请免礼。”端阳大长公主一袭淡蓝色素服而来,见众人行礼,忙伸手搀住凤老夫人:“众位也都起来,我今日是来凭吊的,实不宜多礼。” 众人起身,瑞大奶奶再次扑到端阳公主脚下“呯呯”磕头,被扶起来簇拥着往正堂去了。 端阳公主看了看涂山郡君的寿体,在正堂里上了柱香,又和凤老夫人、茉莉曦宁叙了几句话,安慰了瑞大奶奶几句,便起身回端阳公府了。 端阳公主刚走没多久,外面又传来通报声:“凤国公来给郡君主子行礼上香。” 曦展进来,他是涂山郡君有血缘关系的晚辈,所以也要来行礼,只是不能去瞻仰寿体。女眷们都站起来,等曦展供香烧纸叩头之后,才一起福身请安。曦展团团一揖回礼,向曦雨使个眼色,便退了出去。 曦雨悄悄溜出去,曦展等在那里,塞给她一个包裹:“快去换衣裳!” 曦雨点点头,寻了个无人的僻静房间,曦展在外面给她看着,她换了男装素服,和曦展一起到正厅去吊祭瑞公子。 和涂山郡君不同,瑞公子的殓衣棺材都事先准备好了,生前服侍他的近人们为他穿戴完毕放入棺材,棺前设了香案,停灵在学士府前面正间的偏厅里——虽然他是林耘霰唯一的儿子,但他是庶出,没有资格在正厅中停灵。 曦雨换了曦展少年时用的素服,到偏厅里祭拜瑞公子。瑞公子脾气并不坏,人缘也是有的,来祭拜他的人很多,曦雨夹杂在其中,看见几个上巳节时欺负林子晏被她给骂回去的公子,此刻俱都一脸戚容。 兔死狐悲。 曦雨忽然想到了这个词,听林子晏说,这几个人都是庶出子弟,他们未必和瑞公子有多深的交情,却从瑞公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生前不得袭爵荫封,不得享受祖宗的福泽;死后也不能停灵在家族的正堂。 曦雨闪身在人群中拈了三炷香鞠躬,她和瑞公子是同辈,不能行叩拜大礼。而曦展是凤国公,众人都自觉闪开,让他单独祭拜了瑞公子。 曦雨看着众星捧月的曦展,如此年青却如此尊贵,容貌俊秀、血统纯正,坐拥无数家财、享受朝廷优待,祖母慈祥妻子贤淑,父母逍遥恍如神仙中人,还有两个可爱的妹妹,更让人嫉妒得要命的是,这样的环境,居然没有养出一个纨绔子弟,而是培育出了一个优秀得令人发指的俊彦贵介。曦雨第一次以这种纯粹客观的态度来看自己的兄长,立刻理解了为何人群中那么多嫉妒羡慕的眼光射向正在拈香的年轻国公爷。 林子晏也不比他差呢。 曦雨又想起前不久才送走的端阳公府庶子,林子晏,论学识、风度,一点也不比哥哥差,但两人的命运却天差地远……林子晏固然可怜,但再看看此刻躺在冰冷棺木中的瑞公子,曦雨亦哑然。唉,可知造化弄人。 曦展拜毕,白灵帐后面的瑞大奶奶抽泣着答礼,她也够辛苦的,婆婆、丈夫两边停灵,她也要来回哭丧,还要安排一应事宜,怪不得府中的仆佣们都开始懈怠了。曦雨同情这位瑞大奶奶,但再想到她在郡君死后的第一时间就去翻婆婆的体己,心又凉了下来。 死者家属回礼毕,曦展又宽慰了林耘霰几句,正要退走,却听见长长的通报声传进来:“上闻新城郡君涂山氏殁,遣使臣吊!” 一阵忙乱之后,香案和涂山郡君的灵牌被安置在正厅的南面,瑞大奶奶站立在正厅北面灵幕下,林耘霰换上了朝服——丧主不是他的长辈,他不能穿着素服迎接皇帝的使者。 曦展和曦雨本想祭拜完便走,谁知雍德帝遣使祭吊涂山郡君,只好随众人一起领恩典了。 简单而不失隆重威严的仪仗簇拥着使者从大门进来,在正厅北面站定,正对着涂山郡君的灵位。众人下拜,使者开口:“上闻新城郡君、文华殿大学士林耘霰嫡妻殁,遣礼部官员为使臣吊。” 曦雨听见声音后小小惊讶了一下,竟然是范临!对了,他在礼部任职,被派来执行这种任务也是很正常的。 范临一反平时笑眯眯滑不留手的狐狸模样,表情严正、声音肃穆,代替雍德帝说了一通“淑慎恭敬、克礼克俭”的废话之后,颁下了皇帝的赙赠:米五十石、麻五十匹。这是礼制规定的,哪一级别的官员命妇殁,就要按哪一个级别的规制赏赐,非有大功于国不得加赙赠。 事情完后,范临毫不拖泥带水地率着仪仗走了,临走前却使人给正准备换衣服回去的曦雨传了个口信:午时桐实居见。 “你怎么会在这?”曦雨惊叫,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手指不让它指向座中间的人。她料定范临让她过来是有重要的事,但没料到竟然是林子晏又回来了! “我怎么不能在这?”林子晏没好气地斜睨她一眼。一别多日,他还真有点想念这个难伺候的千金大小姐、聪明机灵的麻烦精,但一见到曦雨那好似见了鬼的表情,所有重逢的情调和感动都不翼而飞了。林子晏嘴角抽抽,和凤曦雨在一起,他总是要控制住不自觉的抽搐、黑线、十字路口。 “你……”曦雨一边入座,一边想问,你的嫡母不是极不待见你吗?怎么还没走到祖地就把你给追回来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你还不知道?林大学士家的庶公子得了怪病,早已在各府间传遍了。”林子晏看出她想问什么,嘴角勾起,略带嘲讽地说。 曦雨一下子明白过来。 端阳公主可以让林子晏一辈子出不了头,也可以让他一辈子都待在秋溟山祖地,但她不能让林子晏死。林子晏一死,她丈夫的真正血脉就断绝了,即使有皇家的庇护,端阳公主的声名也会大受打击,那些恨不得天天逮住皇亲国戚的错处使劲参的御史言官们更是不会放过这个挣名声的好机会。本来林子晏身强力壮,居住在阴冷潮湿的家庙中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出什么问题,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是下一个瑞公子呢?端阳公主固然赌得起,但她显然不愿意冒这个没有意义的险,只要她一句话,林子晏在京城和在秋溟山没有什么差别。 “不说这些了,子晏总算可以长留京城,咱们也可以三不五时地聚会一番,岂不是天大的好事?”李憬笑容爽朗。 “对!不管怎么说,往后大家伙都常居在京城,不但是好事,而且是美事啊!”程夏桢赞同。 “快倒酒来!”气氛被炒热起来,一群贵族公子斟满了酒,先连干三大杯,再你敬我我敬你,变着法儿让别人多喝。 众人对曦雨的身份心照不宣,故而没人叫她多喝,曦雨置身事外,笑眯眯地边挟菜边看他们打着机锋、使尽手段推来让去。 众人推搡着玩闹了一阵,重新安静下来。曦雨暗暗打量,只见他们的衣衫长发配饰都一点不乱,不禁在心中惊叹古代这些大家公子们的教养。 外面有人轻轻叩门,雅间门打开,掌柜的领着一个抱琵琶的女子走进来:“范公子,照您的吩咐,这是对门儿醴泉居最好的琵琶手。” 范临站起来作揖:“久闻大名,前日途经醴泉居,听见琵琶仙乐,至今仍萦绕五内之中。请赐教。” “不敢,贱妾陈氏,给诸位公子爷请安。”那女子答礼。 掌柜的安排陈氏坐下,便退了出去。曦雨好奇地偷偷瞄这女子,只见她作未出嫁的少女妆扮,清秀干净,头上却绑着白头绳,便知道这女子是守着“望门寡”,本来略好的心情又黯沉下去。 单宴饮未免无趣,众人便行起令来,又玩射覆又玩猜枚。陈氏坐在一边随手弹拨,琵琶弦上便流淌出妙音,曦雨凝神细听,怪不得让钟鸣鼎食礼乐之家出身的范临都念念不忘呢。 范临看见陈氏随意弹奏,曦雨却全神贯注,狐狸眼弯起来:“我听醴泉居的熟客说,陈娘子记忆超凡,平日信手漫弹便足以应付粗通乐律之人,若有人以好辞藻相和,则可聆瑶池仙乐。不如大家今日行个词曲令,不拘是词、是曲,若能入得了陈氏法眼,赚得一曲仙乐,便可不再饮酒。如何?” “不好!不好!你欺负我们这些习武的!”赵书霁和慕容一起叫起来。 “那便再加个限制。”范临略一思索:“所作词曲中必须要和此雅间内一样事物相关,你们二人嘛……作一句就好了!” 赵书霁和慕容这才同意。 范临开了个头,指程夏桢手中的扇子:“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苹风起。情随碧水远,梦绕山峰翠。琴书倦,鹧鸪唤起南窗睡。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倒有身份。”程夏桢点头笑,问陈氏:“可为曲否?” 陈氏一笑,手挥丝弦,乐声骤破长空。 短短一小曲,引得众人悠然神往。 接下来轮到程夏桢,他随手指窗:“迟迟春日弄轻柔,□暗香流。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这次陈氏抿嘴一笑,却拒绝为之弹奏。程夏桢也不恼:“文道我本就不如他,也没什么好忌讳的。”自罚一杯。 赵书霁、慕容两人不擅诗词曲赋,自然都被罚了。 李憬指桌上鸭、鹅两盘菜肴:“暖日高城,东风旧侣,共约寻芳。正南浦春回,东冈寒退,粼粼鸭绿,袅袅鹅黄。柳下观鱼,沙边听鸟,坐久时生杜若香。绮陌上,见踏青挑菜,游女成行。人间今古堪伤。春草春花梦几场。忆当年,英豪满座,诗翻凌谢,字压韦王。今日重来,昔人何在,把笔兰皋思欲狂。对丽景,且莫思往事,一醉斜阳。” 好一个“人间今古堪伤”,曦雨品味这一句,不由愣怔了。陈氏亦以为是好词,不等相询便又弹了一首。 轮到林子晏,他却“借用”了一首从曦雨处得的词,一指墙上《游猎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众皆默然,林子晏渴望建功立业、一展抱负,可有一座重重的大山压在他头上,希望何其渺茫。曦雨亦默然,少年气盛,接受不了最后那一句“可怜白发生”,便自己略去,她心中却生出一阵又一阵的悲凉。 陈氏脱口赞了个“好”字,便起手又弹了激昂一曲。 最后轮到曦雨,她抬眼指一指雅间四角的立灯:“今日到林学士府祭拜郡君和林公子,倒有了一首。献丑了。”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室内一片寂静,程夏桢以扇轻轻掩面,范临悄悄转过头去,李憬默念“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严徽悚然动容,就连赵书霁和慕容也听呆了。 “好警醒的句子。”反倒是陈氏长叹了一声,偷偷拭去眼角的泪光,起手弹拨了一曲欢快的《清平乐》。 论语(二) “我一时感慨,失言了。”陈氏弹毕,曦雨起身对众人作揖:“不应谈及长辈先人,自罚三杯。”说着斟了三杯酒连着喝下去。 众人又玩笑了几回,陈氏便先告退了——她是乐师而不是乐伎,并不在乐籍,有拒绝为客人弹奏的权利。眼见时辰不早,大家有默契地散了宴席,互相拱手告别。 凤家派来接人的马车已经在楼下等了,曦雨一脚踩上小凳子,却又回头向林子晏笑道:“明儿你可有空?一个人怪没意思的,我又翻出来几本旧书,一起参详参详如何?” 林子晏点头答应,曦雨方上车回家去了。 “姑娘,快洗了脸睡吧。” “好。”曦雨放下书,对似月一笑。今天做的事真不少,她也有些累了,再者涂山郡君的事情终于落幕,曦雨这些天为此事忧虑深深,现在总算可以放松一下。从榻上半坐起身拍拍慵懒的龙眼:“你的主人回来了哦,明天带你去书阁。” 小丫鬟捧着金盆走上来,曦雨洗漱换衣裳,把自己埋进松软温暖的锦被中。似月给她掖好被角,把她换下的衣服都搭到一边的小屏风上面,把那一挂璀丽无比的雕龙嵌珠捧红玉凤缀长命锁的璎珞拿出来预备给她明天戴,想了想又从宫绦上解下那只串珠蜻蜓,给她放在枕头下面。 确认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似月方将帷帐放下,将桌上的灯罩上深色的灯罩,自去外间歇下了。 曦雨蜷在锦被中,心神放松,脑子里渐渐一片空白,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蓝天白云,令人神清气爽。 有俊逸的大鸟在天空上飞过,清唳声划破长空。 微风拂过地下的花海,从中央的圆心向四周荡漾开去,形成一个五彩缤纷的绝美大涟漪。 花海中央,有一片圆形的空地,曦雨睡在空地上,慢慢地睁开眼。 花儿们垂下柔软的枝条,将带着沁人心脾香气的鲜嫩花瓣洒在她的衣服上。 曦雨站起来,花朵们自动移开了一条小径,一只硕大的蝴蝶翩然飞进来,环绕着她曼妙地飞舞。 曦雨伸手去触摸它,蝴蝶不远反近,轻轻停在她的指尖上,彩光斑斓的蝶翅微微振动。 曦雨着魔一样,随着这只精灵向前,穿过无边花海。 面前又是一变,蓝天白云瞬间隐没,烟雨濛濛,整个天地都变成了水墨颜色。 前方碧波柔涛、山岚云霭,一片湖光山色。 烟雨如纱,却打不湿薄薄的蝶翅,蝴蝶也变成了水墨色,缭绕在曦雨的指尖。 天地间一片水墨,唯有湖边一朵半开半闭淡粉荷花,成为这幅写意画中唯一的灵动鲜活。 曦雨在烟雨中踯躅前行,水墨色的蝴蝶飞上飞下,无声地催促。 她想伸手去碰那朵荷花,却不知从哪里优雅地滑翔出一只蜻蜓,细细的足触先搭在了荷花上。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曦雨看着眼前这一幅委婉动人的景象,喃喃轻吟。 轧轧兰桡声自湖深处传来,墨色荷叶簌簌两边分开,一叶兰舟缓缓划出。舟上人长身玉立,一袭烈火红衣。 “在哪里?”空灵的声音回荡。 “什么?”曦雨茫然抬头。 “名咒在哪里?” “名咒?名咒是什么?”曦雨茫然反问。 “是涂山郡君给你的东西……在哪里?” 曦雨依旧茫然摇头。 红衣人突然伸手向曦雨抓来,荷花上落的那只蜻蜓却突然窜起,箭一般地迎上红衣人的手。 痛叫声回荡,远处的山岚突然崩落,曦雨清清楚楚地看到,红衣人的手被蜻蜓直穿过去,皮肉烧焦的声音犹在耳边。 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传来,湖水滔天而起向曦雨扑过来,曦雨眼前一黑,所有的景物都不见了。 一道黑影如闪电般射进内室。 似月惊起,紧跟着跳下榻奔进去。 龙眼锋锐的爪子三两下撕开床帐,身上毛发乍起,对着床内大吼一声。 似月一阵轻微的头晕,便见到床上的主子猛地坐起,神色呆滞、面如金纸。 “姑娘、姑娘。”似月大惊,忙上前轻拥住她摇晃。门帘掀起一角,桂圆背上站着锦锦跑进来。 “谁在作法?谁在作法?”锦锦扑腾着翅膀嚷,飞到曦雨的被子上,在她手背上狠狠啄了一口。 曦雨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没顾得上身边的人和鸟兽,一把掀起自己的枕头,只见枕下的串珠蜻蜓缓缓冒着白烟,铺的丝绸床单已烫坏了一小块。 “名咒是什么?” 一片寂静,无人回答。 “……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仍旧是一片寂静,无人回答。 曦雨扫视一圈,然后无力地趴到炕桌上,忠仆似月赶紧把厚毯子给她披好,乖巧的宠物桂圆则把自己盘成一个毛团,粉红的小舌头舔着主人的手以表安慰。 终于有人开口了:“名咒到底是什么?” 曦雨两眼一翻,彻底倒了:连曦展也不知道名咒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此事绝不单纯……”涂山瑾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蚊子,幽幽来了这么一句。 “唉,瑾儿,你去布个阵,把凤府给圈起来,防着再有术力侵入。”涂山兰吩咐,待涂山瑾答应后,他起身便走。 “舅公你去哪?” “进宫。” “进宫做甚么?”曦雨惊诧。 “禀报陛下‘名咒’之事。”涂山兰一边回答着,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 “舅公——!”曦雨飞扑,泪汪汪地:“舅公,偶不再问名咒是什么了,你表告诉皇帝!” “唉,名咒事关重大,无论如何都要上达天听啊。” 曦雨咬着手帕泪汪汪地看着涂山兰远去,内心无比悲摧:她不要再和那条可怕的龙鱼有任何联系啊啊啊啊啊啊!!! 被人算计的恐惧和不安虽然如鲠在喉,皓首书阁今日是不能去了,但这并不能让曦雨打乱自己的生活步调:如果就因为这一还没影儿的事就怕得缩在家里什么也不做,那也太搞笑了。难道就因为五角大楼曾被撞过,人们从此就不坐飞机、不住高楼了吗?更何况昨晚借她的梦暗算她的人已经被那只串珠蜻蜓重创。 想到这个,曦雨托起这只小小的蜻蜓,一边“啧啧”轻叹,一边上下左右地端详:看上去很正常呀,碎米粒一样的珠子串起来的蜻蜓,虽称不上活灵活现却也不是粗制滥造,勉强称得上精致。但谁又能想到,这不起眼的小蜻蜓,竟有如此神通,能够在关键时刻救她于危难之中。 唉,这就是她的RP好啊!要不然怎么能遇到上元夜那个神秘老头,猜了几个灯谜就拿到了这个宝贝呢!曦雨开始自我陶醉,选择性地把当时被坑掉的零花钱遗忘。 “姑娘,姑娘。”紫云从门外进来,一眼看出曦雨在神游太虚,旁边的似月面无表情地站着。 “啊?什么事?”曦雨回过神来。 “舅老爷从宫里回来了,请姑娘去说话。” “知道了。”曦雨起身,似月上来重新将蜻蜓系回她的裙绦上。 且去听听皇帝怎么说,再做下一步打算不迟。 “什么?偶表去!!!”曦雨大喊,接着狂摇头。 “……”众人黑线,这小孩紧张或者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用上奇怪的词语。 “阿雨,此事关系重大,虽然是在梦中,但看见那个人真面目的只有你。陛下口谕,难道你想抗旨吗?”涂山兰眼神警告她:这儿皇权至上,你最好给我入乡随俗。 “可是偶和那个皇宫犯冲啊啊啊啊啊!!”曦雨捧着脑袋,想起上一次入宫的经历,就觉得一股子苦味儿从喉咙里蔓延上来。再想到皓首书阁里那根要命的纸捻线,她就觉得自己的脑袋现在还安安稳稳地待在自己脖子上真是一件令人无比幸福的事。 “阿雨!不要任性!”凤老夫人第一次沉着脸训斥心爱的外孙女:“名咒之事密不外宣是有原因的,一旦被拖进去,不彻底解决的话就休想脱身。你如此聪慧,个中凶险从昨晚就可以看得出来,现在不赶紧想办法,难道你想坐在这里干等着大祸临头吗?” “可素,可素……”曦雨眼泪汪汪:“偶怕……” “怕也得给我去!”凤老夫人以不可违逆的眼神盯着她。 “为啥米就不能……”曦雨自动把话咽了回去,好吧,她承认让那条金龙鱼出宫来见她这个渺小的庶民根本是不现实的。 “入宫陛见的时候就选在今夜子时,自己准备准备。”涂山兰站起来拍拍可怜外甥女的头,像在拍一只落难的小狗。 “为什么要在子时?乌漆抹黑的。”曦雨皱着小脸。 众人无语地盯着她,难道这个消息给她的打击就这么大?平时无比聪明的人彻底变笨了。 “……表妹,你觉得皇帝陛下无故召见一个未出阁的公府贵女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还是你想让朝野间明天就传出凤府要献女入宫的流言?” 曦雨泪奔,呜呜呜,她被原来的政治小白涂山瑾鄙视了。 冷,彻骨的冷。 曦雨站在乾阳殿的偏殿正中央,一袭织锦纹彩锦缎正装,看上去厚厚的锦缎实际上并不怎么保暖,但临行前似月给她穿上的那件大红小棉袄还是很暖和的。 让曦雨感到冰冷的是这座宫殿中的气氛,庄重,端肃,威严,还有萧杀。 她暗暗地打了个寒噤,但却一动也不敢动,平时她恨不得一天到晚瘫在床上,能坐着绝不站着,但此刻,曦雨的站姿足以作为大家闺秀的礼仪教科书。珠环翠绕,却没有发出一丝金击玉撞之声。 皇帝此刻正在淇奥殿披阅典籍,传口谕让她在这里候驾。 殿中光线黯淡,只有两个小宦官侍立在盘龙柱旁,脸上毫无表情,如雕塑一般。 曦雨垂着眼睑,觉得自己也要站成一根柱子了。她很想暗骂那个有偷听癖、杀妻灭子的金龙鱼有够小心眼,连赐座也没有,但她又飞快地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努力把自己的大脑放空,让自己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她不是那些穿越女主,可以仗着男主的宠爱肆意风发,此刻若行差踏错一步,说不准便死无葬身之地。 恍惚间,殿中的灯烛一盏盏地亮了起来,两个小宦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拜伏在地。 曦雨不紧不慢地转身拜下,低声:“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袭深沉的玄色从她眼前滑过,皇帝的脚步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息,径直走到偏殿的主位坐下,低沉而通透的声音传下来:“卿平身,赐座。” 曦雨再度叩首,方起身在内侍的引导下在皇帝的右下首落座。内侍在皇帝的目光示意下为她端上一杯飘出袅袅清香的茶,曦雨以杯盖挡脸,丝毫未敢沾唇,做了个样子便放下了。 “卿且将梦中之事细说。”皇帝单刀直入,言简意赅。 “遵旨。”曦雨定定神,理了理思绪,将自己梦中所见情景叙说得清清楚楚,一个细节也没有漏掉。 “……这么说,卿并未见到施术之人的真面目?”雍德帝微微挑眉,并未刻意放出气势,但其自然的威压已让曦雨谨慎再谨慎了。 “是,陛下。臣女不敢肯定小舟上的红衣人便是施术之人。即便他就是,臣女在梦中抬头,也只觉他脸上似蒙了一层雾气,惊醒之后无论怎样回想,也想不起那红衣人的真面目了。臣女妄自猜测,这大约也是一种术。” 雍德帝点点头,又向曦雨要那只串珠蜻蜓一观。 曦雨忙从袖袋中取出奉上,小内侍接过,呈于御前。 雍德帝拿起那只串珠蜻蜓托在掌心,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倒柔和了些许,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曦雨一直低着头,连眼睑也不敢抬。 雍德帝托着那只蜻蜓端详了一会儿,便命小内侍还给她:“此事朕知道了,国师与凤国公府对朕一片丹心,朕从来深信不疑。也难为你一个弱质闺秀,遭此术魇,犹能端静自持。” 曦雨自谦了两句,又谢了恩,依旧低垂粉颈,不再出声。 雍德帝又温言抚慰了两句,赏赐了些东西,便命起驾。 曦雨跪送,内侍们奉圣命将她秘密送至宫门,交到等候已久的涂山兰手里,方退回去复命。 曦雨此时方长长出了一口气,一个踉跄,涂山兰急忙扶住,将她搀上马车。 曦雨猛灌了几口热茶,才喘过气来:“舅公,我原来小看了您,您真是古往今来,最成功的帝师。” 涂山兰笑:“你这鬼精灵,也会这样害怕。” 曦雨不语,雍德帝真是一个可怕的人!虽然知道他杀妻灭子,但那也只是间接地知道,并未亲眼目睹。上一次她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惹得皇帝大怒,即使雍德帝对国师和凤府如何得宠信,按理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今夜,雍徳陛下的一切称呼、行为都合乎了皇帝召见臣下的礼制规范,仿佛两人是初次见面,上次的冒犯和出言不逊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会咬人的狗是不会叫的,曦雨抿紧了嘴唇,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名咒……名咒…… 所有的关键,一切事情的联结点,似乎就是这个“名咒”。 地上堆满了书籍,曦雨一本本飞快地翻着。 “怎么乱成这样?”林子晏捧着一本书边看边从外面走进来,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就踩到了一本书。 “我在查个东西。”曦雨挽着袖子坐在书堆里,头也不抬。桂圆在书堆里左跳跳,右跳跳,踩着书堆里狭小的空隙跳到主人身边,好奇地探头去看曦雨手里的书。 “查什么?”林子晏一怔,随口问。 “不能告诉你,你自看书去,等我有眉目了再去寻你。”曦雨手下不停地快速翻着书页。 林子晏点点头:“知道了。” “对了,龙眼借我,你走的那段日子,它在我家住惯了,还是别让它和桂圆这对小攻小受分开比较好。” 林子晏嘴角抽了抽,径自去了。 午饭的时候,曦雨咬着筷子,神情恍惚。 凤老夫人把她放在了心尖子上,自然不能让娇生惯养、如珠似宝的外孙女吃冷饭,于是,曦雨屋里的小炉子、小砂锅什么的,照原样给弄了一套放到皓首书阁。 小砂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红烧肉,汤汁晶莹黏稠,肥的地方剔透红润,瘦的地方一丝丝烧开,引人垂涎的香气粒子均匀地散播在空气中,惹得桂圆围着炉子团团转。 似月给它夹了几块放在小碟子里,桂圆立刻美滋滋地吃开了。 曦雨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眼神呆滞,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填米。 陈小园在一边服侍着自家公子,殷勤地给林子晏添饭。林子晏接过盛满了晶莹米饭的白玉瓷碗,用碗底在曦雨面前轻轻敲敲:“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还不快吃。” “啊?哦。”曦雨一惊,才反应过来,继续垂头吃饭。 “你倒是说说这两天在忙什么?神不守舍,魂飞天外的。”林子晏优雅地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曦雨很豪放地用勺子往自己碗里浇肉汁,然后大口大口地扒饭,口齿不清:“没什么啦,只是一些书目而已。” “什么书?” “《玉树□花》。” 林子晏额角爆出一个十字路口和几条黑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曦雨翻翻白眼,嘀咕:“早就说不要告诉你了。” “不要给我乱搪塞。”林子晏忍住抽她的冲动,放下碗,优雅地拿绢擦拭。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搪塞?”曦雨愕然,从碗中抬起头,嘴角还粘着两粒饭。 似月不忍睹目地转过头,为什么不受公主待见,小可怜一样长大的林子晏会比自家的千金小姐还优雅、还像大家子弟呢? “要是连这也看不出来,我也白在端阳公主手下安然无虞地活了这么多年。”林子晏冷笑。 曦雨愣了一下,抿抿嘴唇:“好吧,那,我问你一件事情。你在这些阴谋算计里摸爬滚打惯了,比我看得更透也说不定。” “愿闻其详。”林子晏咽尽口中饭粒,端起杯子漱口,接着轻啜一口茶,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美观。 再看看自家小姐把脸半埋在饭碗里,筷子咬在齿间的呆样,似月彻底悲摧了。 “嗯……”曦雨迟迟疑疑:“假如,我是说假如啊。” 林子晏斜睨她一眼,曦雨知道这是他不耐烦的标志。 “如果你是……那个人,”曦雨用手指了指天上:“那么,你会害怕或者说是忌惮什么事物?” 林子晏早习惯了她的“无法无天”和诡异思想,丝毫没有惊讶,反而认真思忖了一下:“天灾。” 曦雨点点头,这个可以理解,且不说天灾要造成多大的损失,光这些古早人深信的“天人感应”学说就足够皇帝头疼了,一有大的天灾,民间普遍认为朝中有人失德,碰上好的皇帝,下个罪己诏意思意思;碰上个心胸狭窄的,说不定哪个倒霉的大臣就成了替罪羊。“天灾”还常常成为各个政治事件的借口,这对皇帝来说,确实很棘手。 “专权。” 曦雨再点头,这个更好理解了,外戚专权、大臣专权,都是皇帝很忌讳的事。常言道“主弱臣欺”,被臣子爬到头顶上对皇帝来说可是莫大的耻辱。 “结党、贪腐。” 没错,这两项所有的皇帝都痛恨。 “外邦、反贼作乱。” 这个更招皇帝不待见了。 “妖言、邪教、巫蛊……”林子晏一口气说了很多种,曦雨仔细想了又想,还是没有理出个头绪来。 “那……我再问你,”她又迟迟疑疑:“假如你是皇帝陛下,那么什么东西在你心里最重要?” 林子晏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毫不犹豫地回答,而是沉思良久。 曦雨干脆反问了:“兵权?皇权?江山?子民?” 林子晏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都不是。” “那是什么?” “若我是陛下,那么在我心中,最重要的定是皇室的存续。”林子晏语气肃穆而庄重:“兵权、江山、子民都很重要,但这一切的一切,都建筑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这个天下,必须得姓‘嬴’。” 曦雨摒住了呼吸,觉得自己好像接触到了问题的核心:“那么,你觉得,什么方法可以让一个权握天下的家族分崩离析、血脉断绝?” 林子晏静静地:“很简单,圣人早就给出了答案,《论语·季氏》篇。” 曦雨喃喃:“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祸起萧墙!祸起萧墙!她心中有了一个隐秘的猜测,但一个字都不能对人说出口,即使那个人是林子晏。 天廷秘传 那隐秘的猜测被曦雨蒙在心里很长时间,直到几个月后才得到了证实。 雍徳十二年四月初十,被幽闭宗正寺先荫殿的渤海郡王被皇帝陛下赦出,重掌平沙城。 雍徳十二年四月十五日,宗正寺遣使上门求亲,被凤老夫人和曦展婉拒掉了,京师轰动。 接下来每个月的逢五日子,宗正寺都派人来求亲,全都被凤老夫人、曦展、茉莉三人轮番上阵挡了回去。曦雨看戏看得很欢乐,但也很是担心曦宁。曦宁却表现得很平静,对闺房外的事不闻不问,一心闷头绣花。 六月初四,曦宁乘马车去国师府请安,结果路上忽然起了大雷雨,驾车的小厮把马车停在大树下避雨,反而险遭雷电焦灼,幸而渤海郡王路过,救下了曦宁。 六月初五,一向因身体羸弱而深居简出的宗正副令安亲王爷亲至凤府提亲,凤老夫人和茉莉出来见了礼便退下了,曦展亲自招待。 六月盛暑,天气炎热。 茶点摆在九曲回廊间修建的玲珑小亭里,正对着池塘里大片大片的碧绿荷叶。此时还未到盛放的时候,一支支花苞嫩箭挺立着,但姿态婀娜,美丽多姿。 曦展虽不待见渤海郡王,但对安亲王倒是颇有好感。直系皇族们从小被严加管教,个个丰姿隽爽、学识满腹,安亲王因为病弱的原因,更添了一层温和,他又是今上唯一的皇兄,身份高贵,不容怠慢。 凤府的中庭修建得很有意趣,中间是大大的池塘,四周九曲回廊环绕,错综复杂的回廊间又攒起一座正对池塘的方形小亭子,亭角挂上了大大的铜铃铛,遮掩的薄纱被银钩挂起在亭柱上,匾额上是四个秀美的字:“荷风四面”。 “好一处所在。”安亲王赞赏地点点头。 “王爷请坐。”曦展伸手肃客:“小门小户,这一处不过凉爽些,怠慢王爷了。” “你无须和我客气,还‘小门小户’,如此自谦,也太拘束了。”安亲王调笑两句,在亭中石桌旁坐下。原本的凉石椅早被挪走,换上来的是一抬躺椅,上面铺着簇新的锦缎,又加了一层细竹席,好让安亲王觉得舒适些。 “姜先生也请坐。”随侍在安亲王身边的中年文士弯身向曦展做个揖,退后两步在亭柱旁的石椅上坐下,捧着香盒的小药童立在他身边。 安亲王拿丝绢掩住口鼻,咳嗽了两声才笑着指指小药童手里冒出凉丝丝香气的缕空盖嵌红宝石梅花小香盒:“我这病也折腾人,一年四季有痰、咳嗽,多少杏林国手开过方子,一个也没用,就姜先生拿白梅蕊配上了几样药材,制成香料烧着,我闻着还好受些。” “此香不俗,”曦展细品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味道,香料生意他也是做的,自然能辨别出香的好坏:“想不到,姜先生不但精于医道,还是位调香高手。” “大公子谬赞了,谁不知道凤氏的香料是全天下独一份儿,怎敢在大公子这样的行家面前班门弄斧。”姜先生在椅上微微弯腰。 曦展一笑,不再寒暄客气,伸手向桌上:“王爷和姜先生不嫌弃,还请用些茶点。” “我喝不得浓茶。”安亲王揭了杯盖瞧一眼,便笑着推开:“且把你们府里的柚子茶煮一壶来,听说许多夫人都赞不绝口呢。” 曦展面色不变,向立在回廊上伺候的人一招手,马上有人进亭来,将那壶茶撤了下去。 “贵府的风水真是灵秀,不但出来的人是挑尖儿的,连这一池子荷叶都比别的府上翠绿。”安亲王轻拈了一片糕点放入口中细品,惬意地眯起眼睛,像一只优雅又懒洋洋的大猫。 来了。曦展表情、眼神都丝毫不变:“王爷抬举。天下风水最好的地方,自然是这京都,皇家贵气威重,平常人家绝承受不起。” “这京城里住了不知多少户平常人家呢!”安亲王似是没听出曦展话中的意思,笑容依旧温和。 曦展在心中暗暗提防,这位虽说宿疾在身,但究竟是宫廷里长大出来的,到底小看不得。 两人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安亲王却突然止住:“行了,玩这么一会儿心眼子,我也觉得累,曦展你也不是好对付的,偏我接下了这差事,少不得要尽心。你只给我个准信儿。” 凤曦展毫不犹豫:“王爷恕罪,臣该死,要辜负天家的厚爱了。” 安亲王毫不意外地点点头:“我也猜得出来,你就这一个妹妹,又不缺什么荣华富贵,自然舍不得。昨日子琮从我府里回去,正巧碰见令妹遇险,凤小姐今日可好些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曦展依旧不动如山:“多谢王爷挂心,舍妹只是小伤,已好多了。” 安亲王深深嗅了一口药香:“那我就放心了。既然你不愿意,我也懒得再劝,只是往后少不得来打扰。” 曦展眉头抽了抽。 安亲王仿若无事般:“不如来清谈一番,享用眼前一片美景。这亭子的名字取得甚妙,‘荷风四面’,是哪位名家手笔?” “家中幼妹顽皮,让王爷见笑了。” “原来是凤小妹所取,不愧是大才子宗清元之女。倒也可见你一片爱妹之心。”安亲王调笑两句,倚在躺椅上,把目光投向眼前的一片荷塘,只见风翻碧玉,花苞嫩箭亭亭而动,一只蜻蜓点水而来,前足轻轻搭在一片半含半开的荷花瓣上。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安亲王不禁曼吟。 “王爷好诗。”亭外一个悦耳的女声赞叹,一位娉娉婷婷的佳人手里托着茶盘,自九曲回廊上缓缓行来。 “给您请安。”曦雨先给安亲王行礼。 “请起。”安亲王伸手示意。 “先生好。”曦雨再向石椅上端坐的姜先生问好。 “小姐客气。”姜先生亦站起回了礼。 “哥哥。”向曦展微微一肃。 “怎么不懂规矩?”曦展责备,话中却带着明显的宠爱。 “人家有点好奇,安亲王爷深居简出,很是神秘呢!”曦雨撒娇。 “胡闹!”曦展沉下脸:“还不行了礼退下?让祖母知道,定要罚你。” “是。”曦雨又向众人行礼,退下去了。 曦雨不紧不慢地啜着茶水,心里却一片大震荡——怎么可能!“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句诗,是她在梦中呢喃出来,今天,她又从安亲王口中听到;那位云淡风轻的姜先生,站起答礼的声音,分明和那晚施法的红衣人声音有八分相像;而捧香盒的小厮,右手背上明明白白有一个蜻蜓状的伤痕。 今日龙眼忽然躁动不安,而府中唯一的异状就是安亲王进府了。借着送茶去看个究竟,谁知这么明显的结果就毫无遮掩地出现在面前。术士的法力通过血统传承,皇室并不是术力世家,安亲王爷可以排除出去;姜先生在京都贵族间颇有声名,医术卓绝,出身清白,从先皇在位时就服侍安亲王汤药;捧香盒的小厮身量尚小,形容稚嫩,不可能有如此高深的功力来支持法术的需要。 事已至此,一片扑朔迷离。 这天晚上,曦雨的睡梦又被人侵入。 她意识到有人进入自己的梦里时,已是迟了。 脚下是温润平滑的青金石方砖,身侧的仙鹤炉燃起袅袅御香,这一方殿阁不似乾阳殿那么冰冷威严,倒显得雅致而舒适。 四下无人。 脚踏在青金石方砖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长长的月白纱裙落在地上,□的纤小脚趾试探地从白纱间探出,向前小小迈了一步。 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冰冷,反而触感温润。 她身上是睡觉时的装束,肩膀和手臂未有寸缕,抹胸式的长纱裙逶迤垂地。宽大的紫檀书桌上散乱着笔墨纸砚,几架书籍的冷墨香气混入龙涎香中,这种气味仿佛可以摄人心魄。 最初的慌乱过后,曦雨安宁下来,长裙迤逦,游荡至书架后,浓重的书香让她安心。书脊被人细心地包起,写上了名称:《影谈》、《四海志》、《史料稽考》…… 都是些传世孤本,无价之宝。 几架子孤本自成了一个天地,将她围在当中,她放任自己徜徉在这里,任由这不真实的感觉和香味侵袭。 书架对面的锦榻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卿先将自己的衣饰打理整齐,再来回话。” 对面空无一人的锦榻上,此刻已出现了盘膝而坐的人形。原本带着一丝飘渺不实之感的殿阁立刻沉静庄重起来,那个人影盘膝坐在榻上,脊背挺得笔直,玄黑色的斜襟袍子严束,下摆从他膝上搭下来,上面绣的一幅云龙隐现静静垂落。 皇帝陛下双手微微交握,双目微阖,气定神闲。 曦雨躲在书架后,衣衫不整,怯怯地从缝隙里窥视。 她定一定神,隔着几重书架下拜:“陛下万岁,请恕臣女君前失仪。” 皇帝淡淡一摆手,依旧双目微合:“是朕唐突了。卿且先整装,屏风后有衣饰。”说罢,他的双目完全合上。 纤细小巧的脚趾先试探性地探出,点了点地面。 榻上之人不动如山。 曦雨咬咬牙,灵巧地闪身,如一阵清风,掠过皇帝陛下的面前,躲入屏风后面。 皇帝陛下依然沉静地阖着双目,唯有膝上垂下的云龙隐现微微拂动。 曦雨在屏风后快速地整装,这里虽然是梦境,但感觉和真实一模一样——屏风后放着全套的宫装,丝绸摩擦在肌肤上,触感鲜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整装过,重新向天子施礼。 “免礼。”雍德帝叫她起身:“此地是朕读书闲散的内殿,除龙椅龙榻外不设坐席,卿且站着吧。” “是,陛下。”曦雨稳稳心绪,低眉顺目,恭谨地站立。 “今日之事,朕已全盘知晓,卿做得很好。”皇帝开口赞许。 “陛下谬赞。”曦雨暗暗紧张。 “在梦境之中召见,是为告知你‘名咒’一事。朕身边服侍的人众多,以此法才可使秘不外泄。” 曦雨“噗通”一声重新跪下:“陛下,臣女虽孤陋寡闻,也知‘名咒’是皇家秘事。法不传六耳,臣女不敢得闻!” “怎么?卿管不住自己的嘴么?还是卿在暗示朕,涂山氏不值得信任,凤家……也不值得信任?”皇帝的话中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 曦雨冷汗涔涔,几乎要忍不住发抖。 “所谓‘名咒’,以名与字为媒的咒杀之术。将要杀之人的名和字以术力刻于至阳至净的温玉璧之上,以极阴煞极污秽之物做祭。二气相冲,自然产生杀气。” “名咒耗费术力极大,非血脉纯净、家世深厚的术士不能施展。即使如此,一名术士一生也只能施一次名咒。” “世间术法,施动时必然引动灵气,是以有种种异象、感应;而名咒发出,则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形。” “皇家祖训,历代皇帝,必于山陵崩之前将皇室所有直系男丁的名与字刻于温玉璧之上,以备不测。施术之人,正是国师。卿明白了吗?” 曦雨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惊骇和害怕,轻轻颤抖起来。 皇帝陛下纡尊降贵的入梦之后,一切似乎都明朗起来。 “阿篱真是个绝世奇才,只可惜了她的血脉不够浓厚,否则……”涂山兰摇着头,痛惜不已。 “不错……”凤老夫人眼里有薄薄的泪光,眼神幽远,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和幼小的涂山郡君相处的日子。那时她风华正茂,才貌双全,是国师府的嫡长女,集众人的宠爱于一身。她依稀记得,当日自己与涂山兰共同详解名咒,一旁午寐的小女孩才有多大?四岁?三岁?也只有那一次年少轻狂,将名咒说出了口,才让涂山郡君得知了这一绝密。 “老天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曦雨怔怔的,想起笑容温雅,一举一动都可以当做大家闺秀教科书的表姨妈,心中的滋味难以名表。 先天的血缘,后天的修炼,二者对术士来说缺一不可。涂山篱是一个天才中的天才,名咒的原理简单,但施咒的过程复杂无比。她仅仅知道原理,就从中推断引申出了具体的步骤,虽然施出的咒术仍有偏差,但足可以被载入术士们的历史。她的死,不是因为施咒出了差错,而是因为她没有足够浓厚的血缘来支撑完整个过程,虽然她的目的达到了,但代价也是这么的沉重。 术士家族代代联姻的对象都优先考虑术士家族,国师府涂山氏更是如此。 涂山郡君,她的祖母是一位普通的青楼女子,她的母亲是一位普通的通房丫鬟,单薄的血统,最终置她于死地。 绝世的名花,生长在贫瘠的土壤中,最后无可奈何地凋零。 “阿篱自己也明白,她先天实在不足,所以才想接一位带着涂山氏血统的子嗣过去,借助她的血,才能成功刻画名咒。她一生多舛,这次倒好运气,曦展和宁儿都隔了一代,是旁系;只有阿雨你,是有邰氏的直系,又是嫡长……她设计取了你的血,才成功发动了名咒。只是她虽然知道原理,但毕竟不懂细处,所以才让瑞公子受了那么多罪。名咒杀人,一向无声无息,死者一夜之间暴毙,没有任何踪迹可循。她做这一回法必定有破绽,京城内厉害的术士,必定都有感应,才有人想探出名咒的奥秘。”凤老夫人黯然。 曦雨点点头,名咒是皇室和国师府共同保守的秘密,是术士界的最大禁忌。所有的术士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咒术的存在,可杀人于无形之中,无数人垂涎着这个功法,却无人能从皇权和涂山氏的防线上打开一个缺口。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千载不遇的机会,怎不让人趋之若鹜? “本以为阿篱对瑞公子下的是疫咒,谁知是名咒……”涂山兰脸色疲惫:“阿雨,你自己千万要小心,绝不可大意。” “明白,不过……这次,陛下会出手相助的吧?”曦雨冷静的问。 “自然。”涂山兰点点头。 “那就这样了,不要让宁姐姐知道。”曦雨明快而坚决地一锤定音。 “这都TMD是什么破事儿!”曦雨愣着坐了半天,突然咬牙切齿地来了一句“国骂”。 “姑娘!”似月虽然一向沉默淡定,此刻也不由得一惊:“姑娘是公府千金,大家闺秀……怎么可以说这样……这样不规矩的话?” 曦雨仍旧咬牙切齿:“凭什么金龙鱼家族干的破事儿,就得让我们来收拾残局?就为了防那不知道何年何月会发生的‘祸起萧墙’,值得动用名咒吗?还随便侵入本姑娘的梦,去死去死去死!” 大骂了一通之后,曦雨彻底泄气:就算皇室不用,“名咒”这种东西还是存在啊……而且如果没有皇室的保护,涂山氏未必能守住名咒的秘密。现在天下术士都处心积虑地想得到名咒,此事归根究底,还是表姨妈引起的,而如今最引人怀疑的,自然就是她凤曦雨。唉,就算现在她跳出去大喊一万遍“我不知道名咒是怎么施展的”,估计也没人肯相信吧?还是少骂两句金龙鱼吧,毕竟接下来的一段艰难,还要靠人家支援呢。 曦雨颓然趴在桌子上——果然,《天廷秘传》不是那么好听的,名咒什么的,最讨厌了! “名咒”卷完 年终小番外 这是一个梦。 对,这只是一个梦。他在心中如此提醒自己。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脏不再听主人的使唤? 为什么浓重的龙涎香和墨香也遮掩不了那一缕淡淡浮动? 他隐身在龙榻上,静待那一刻的到来。这一次的入梦不能倚靠国师来施法,他身边随侍的术士姜宁,以一炉龙涎香为梦引,引他来到她的梦中。 他是九五至尊,是人间天子,紫微帝星在他头上熠熠闪耀,龙气缠绕,使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凭自己的心意改变她梦中的景象。 皇帝陛下丝毫没有客气,将她梦中的小桥流水变幻成自己最熟悉喜爱的一方殿阁。 她的意识和这个被篡改了的梦相互重合感应,需要有一个缓冲的时间。于是,在这个奇妙的时间差里,她看不到不请自来的客人,径自游荡在梦境中。 圆润的肩头,削瘦的臂膀,精巧的锁骨,纱裙曳地,而她在纱裙里若隐若现。 隐藏在空气中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目光如火舌一样燎着无知无觉的少女。 她探出指尖,他想将那葱根一样的手指握在掌中; 她伸出手臂,他想抚摩那藕节般的手臂上每一寸肌肤; 她垂下螓首,他想沿着那天鹅般颈项弯出的弧度亲吻; 她微微含胸,他想扯下那袭睡裙,一览渴望已久的美景。 可是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 书架如笼子一样,圈住里面甜美的小兽,而他在外面,好整以暇又带着至烈的欲望欣赏。 她在里面蹁跹滑动,透过书架的缝隙,如惊鸿一瞥般在他的眼底引下一个个优美的剪影姿态。 衣角首先在空气中显现出来,他在那一瞬间将瞳孔中的火焰全数收回,以一种庄肃威严的姿态,呈现在她的面前。 皇帝陛下的眼睛安然的阖着。此刻他的心一半是极寒的冰,一半是跃动的火。纱裙掠过他面前,带起一阵微风,轻送来暗香浮动。 他丝毫未动,空气中却响起“嗤”的一声,极细微,几可以被忽略。 她在屏风后换装,身体的曲线完全映在屏风上,自己却无知无觉。 屏风外的皇帝陛下依然闭着双目,盘膝端坐。 她忐忑不安,而他正在被她完全无意识地放到了油锅里,翻过来覆过去地慢慢煎。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实际上占了上风,而把两人间的主导地位拱手让了出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曾经从无数人口中听到过这句话,但从没有一次,如此地悦耳,如此地让他感到愉悦和满足——虽然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深深埋藏的恐惧,但这无伤大雅,并不能使他的愉悦减少一分一毫。 在她面前,他想拥有绝对的权威,然而他也并不希望她过于害怕他。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几乎维持不住自己冷然的表情。所幸,皇家严苛的教育让他仍旧能够不动如山。 皇帝陛下以一种可以称之为“闲适”的语气道出了皇室秘辛。 这个小女孩聪明绝顶,但她比一头山林中的小鹿还要小心翼翼。她深深地敬畏着皇权,并且深深热爱着自己的家族。只要抓住了这个软肋,一句话便可以制服她。皇帝对这样的手段和把戏得心应手。 不过,当她跪伏在地,他心中却陡然涌起了不舍和可怕的、凌虐的欲望。他怜爱她,可同时又想要折磨她。 皇帝陛下静静地垂下眼睛,如波涛渊停,峰峦岳峙。 猎物恭敬地伏在地上,并因恐惧而微微颤抖;这聪明的小东西毕竟还太稚嫩,紧张之下丝毫没有察觉到,龙榻上端坐之人内心的汹涌。 皇帝陛下永远知道孰轻孰重,他按照原先的计划说出了该说的事情,然后毫不留恋地退出了她的梦境。 他想要的,总会都拿到手。 她和他同时从梦境中醒来,她急匆匆地披衣去找人商量,他则伸手到衣衫内上下摩擦,半晌方仰头出了一口长气,将衣内裹着那物的一块纱料拿出来,那块衣角,尚带着暗香浮动。 她和长辈细细讨论的时候,他命人换下汗湿的床褥,随手披衣向汤池行去,任由女官们一阵慌乱。 她苦恼困窘的时候,他将自己浸入浴泉中,内侍恭谨地服侍在池边,将玉盘中的冷甜酒高举过顶。 她终于决定怎么应对的时候,他再次用那块衣角裹住自己,仰头,即使在这一刻,他仍旧冷肃而威严。 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两种思维和生活。 即使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单方面的意愿也无法让他们有完美的交集。 南辕北辙,夏虫不可语冰。 ===========================番外下篇的分割线·N久以后============================ 她第一次走进淇奥殿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她欢欢喜喜、心无旁骛地直奔那几架子孤本。 皇帝陛下在紫檀书桌前坐下,按照往常的习惯,提起御笔,蘸饱了朱砂,开始批阅各色奏折。以往,每当他批折子的时候,淇奥殿里里外外,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音,夏天时连蝉和蝈蝈、蛐蛐也被太监们粘出来处理掉了。然而从这一天开始,一切都不再和往常一样。 书架后面不断有声音传出。 “⊙o⊙哇,这个皇后真是太BH了!偶像啊偶像!” “O(∩_∩)O这两个人之间一定有JQ!” “咯咯咯咯……” “怪不得这本书会被禁……” “好漂亮的字,这是谁手抄的呀?” 细细碎碎的声音,让雍德帝的脸上泛起笑意。他手下毫不犹豫地批“斩立决”,血红的朱砂、犀利而残酷的笔锋足以让官员们胆战心惊,然而此刻他的心中却柔软而暖和。阿雨总是如此,看书的时候全情地投入,偷笑、自言自语,激动时也会随便拉住身边某个人抒发一两句自己的感叹,再转头埋回到书堆里去,也不管被她拉住的人是谁。 当值的小内侍想上去阻止曦雨发出声音打扰皇帝的思绪,皇帝陛下抬眼一瞥,小内侍慌忙躬身,不发出一点声音地退下。 书架后翻动书页的声音、自言自语的声音、嘻嘻偷笑的声音,让整座殿阁变得有生气起来。 曦雨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乐趣中,不知不觉已到了饭点。她放下书本,揉着略微有些酸涩的眼睛,从书架后绕出来。 皇帝听到了响动,放下手中的笔,向她招招手,待她走到近前,温柔地将她放在自己的膝上。 “你好忙啊。”曦雨看着御案边高高摞起的奏折,惊叹。 雍德帝用自己宽大的手掌合住她的小手:“累了?” “嗯,有一点。”曦雨在他怀里活动一下脖颈,稍解困顿。立刻有只大手轻柔地为她捏着颈子,巧妙地刺激穴道,让她舒服地轻吟出声。 随着她断断续续的呻吟,颈后揉捏的手指渐渐变了方式。力道越来越轻柔,更像是带着□的爱抚。看了无数AV、GV的曦雨,此刻却很是迟钝,惬意的合着眼睛,在皇帝的膝盖上蹭来蹭去,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 颈后突然一痛,酥麻中针刺一样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叫出来。紧接着,她还未反应过来,肩膀一凉,衣服已被撕下了肩头。 曦雨惊叫,被从身后紧紧地抱住,火热的嘴唇烙上她的脖颈和肩窝,皇帝陛下狠狠地吮吻,又张嘴咬在她柔嫩的肌肤上,毫不犹豫地制造出齿痕,又满怀怜爱地细吻上去。 曦雨慌乱得要命,回头伸手去推他,却无意中瞥见他的表情——庄肃而狂热,弥漫着欲望又高贵威严,凛凛华贵之气从他的眉宇间浮现出来,此刻却夹杂着野兽一样的狂暴残忍。 她被他眼中的红丝慑住,一动也不敢动。 游移在背上的气息粗重剧烈,而他一手箍在她腰间确保她一动也不能动,另一手缓慢地在她破碎的衣内滑行,如一条狡猾的蛇,撩开残破的襦衫,撕裂锦缎的中衣,从她小衣的边缘滑进去,一把握住软玉温香,带着薄茧的掌心摩挲顶峰那粒小小的玉珠,又残忍地揉拧搓抚。 曦雨整个身体完全僵住了,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虽然那是她心中所爱慕的人,但她的身体仍本能地害怕着这陌生的领域。似乎她的挣扎推拒让身后那头野兽很不满,他重重地在她腰间咬了一口,齿痕上泛出一点血丝。 曦雨立刻不敢动。 他满意地长舒了一口气,动作轻柔地将她转过来面对着他,缠绵而略带急切地吻她粉红色的嘴唇,此时,他压抑下了心中的那头野兽,尽量温柔地安抚。 他的手仍流连在她胸前,爱不释手地轻抚一对乳莺。皇帝陛下低头看去,不禁一笑,神色更加温柔:阿雨的小衣是一件大红色的肚兜,上面用月白色的绸缎扎出玉兔和圆月的图案,兔子的眼睛处缀了粒红宝石,越发显得可爱。 曦雨脸上似火烧一样,不自在地把脸撇到一边,在心里捶地大哭。 他亲亲肚兜上面露出来的地方,哑声笑:“很好看。”正要扯下她小衣,却又僵住:阿雨的小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抗议主人没有按时喂饱它。 曦雨如逢大赦,无辜地看他:“我饿了,皇帝也不能差饿兵啊……”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才用自己的衣衫将她裹住,扬声唤人服侍。 用过膳,他陪她玩叶子戏(古代的一种纸牌)。 “哎呀不行,我出错了。”曦雨第N次悔牌。 他安然端坐,纵容她耍赖,然后在她输掉之后把她抱在身上,低头亲昵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她惊讶地看他,带着一丝难为情又甜蜜的修窘和恼怒:“猥琐男!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怪不得呢,我觉得这里的摆设很眼熟……” 他扬扬眉,惩罚地箍紧她的腰:他不想再对她说谎话,自从那次入梦之后,他无法再在这里心如止水。无数次地幻想过抱着她在这张龙榻上覆雨翻云,醒来之后热涔涔的汗已浸湿了身下的丝绸。 曦雨喊疼,他缓缓放松了力道,低声指点她玩叶子戏的小诀窍,听得曦雨眉开眼笑,频频点头,用十分崇拜的眼神望他。 他丝毫不带□地亲吻她,那颗如金刚石一样冷硬的心上有无数的小裂缝,每一条都被她填得满满。 他拿着一卷书籍,听到她在怀里唧唧呱呱地聒噪,咕咕哝哝地抱怨,警告地瞥过去一眼,立刻静音。 待他将所有事务都处理完毕,月儿已经高高地挂上了枝头。皇帝陛下放下手中的朱笔,立刻有不识字的新进小宦官上前来,把奏报整理好。 宫中的规矩,为皇帝陛下整理奏折的内侍必须是这年刚净身进宫的宦官,每年换一个。 雍德帝站起身,陈堰已捧着一个托盘在旁边躬身等了。 陈堰是他最信任的贴身内侍,他的心腹,皇帝陛下是一个多疑而残酷的人,能让他信任的并不多。陈堰从他是太子时开始到东宫服侍,然而在皇帝陛下登基的那一年,才真正得到了雍德帝的信任。 那时,皇帝陛下以冲龄登位,主弱臣疑,主少臣欺。先帝并未设顾命大臣,皇族们有名咒的钳制,再加上人丁稀少,彼此间感情深厚,不得不紧紧抱成团,拱卫皇权。诸多贵族世家,包括申贵太妃的娘家申氏,借着这大好时机混战成一团,都想谋取更大的利益。他唯有蛰伏,隐藏起所有的锋利爪牙,等待成年那天的到来。即使到了那一天,要肃清朝野、整顿纲纪,也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斗争。在这样的时刻,皇帝陛下谁也不敢相信,但他也确实需要心腹,需要可以信任的人,需要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势力。 锦衣卫只忠于皇权,而不是忠于他。 半块虎符在他手中,然而他调动不了军队,包括拱卫京师的神策军、守卫皇宫的禁军和看守宫门的期门卫。 他经过长久的考虑,终于下定了决心。 十四岁的雍德帝命陈堰担起整理奏报之责。 陈堰毫不犹豫地跪伏:“不敢欺瞒官家,奴才识字。” 皇帝满意了,陈堰入宫这么多年来,从未在人前人后显露过自己识字的本领。若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连他也不会知道。他需要这样的人:嘴够严、眼光够毒、城府够深,同时对他忠心耿耿。 看着主子起身往西暖阁走,陈堰捧着托盘不声不响地跟上。 雍德帝随手取过托盘上的小玉瓶,挥挥袖子,陈堰会意地停在了门外。 西暖阁内暖意融融,总管紫宸宫的尚宫女官迎上来福身,又转身在前引路,悄声禀告:“殿下在躺椅上睡熟了,奴婢不敢挪动,只给殿下搭了毯子。” 皇帝陛下点点头,转过巧夺天空的镂空板壁,仙鹤形状立灯旁边的躺椅上,曦雨睡得正甜,鬓发散乱,一手合着一本书放在胸口,一手反着放在头下面。 雍德帝上前,轻轻抬起她上身,正要把她抱到床上面去睡,人却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眯着眼睛,含糊地问:“什么时候了?” “戌时(晚上七到九点)。”皇帝斜坐在躺椅边上,把她抱在怀里,解开她的衣带,给她腰间的齿痕上药:“上好药抱你去床上睡。手枕麻了没有?” “嗯……还好。”曦雨睡眼朦胧地甩了甩手臂。 外面陈堰忽然出现在门口,躬身:“官家,有大臣递牌子。” 那定是有重大着急的事了,雍德帝脸色不变,温声:“朕去瞧瞧,叫她们服侍你安寝。” 曦雨彻底清醒过来:“睡了一会子,现在倒不瞌睡了。我想去外头散散,殿里烧着地龙,怪闷得慌。” “陈堰,跟着殿下。”皇帝直接吩咐,为她整理好衣裳,再嘱咐曦雨多穿件斗篷,便又起驾去召见递牌子的大臣了。 总管尚宫从宫女手中接过玄黑绣龙,里子是火狐皮毛的宽大披风,亲自给她披上:“殿下的衣裳尚服局正在赶着做,官家吩咐,先给您穿着他的,待新衣都做好了,再呈上来给您瞧。” 曦雨有些羞涩,偷偷撇撇嘴。她自己的衣服都有很多了,但很多不合宫中的规矩样式,只有重给她做一批。大原则已经和皇帝陛下谈判好,这些小节她也不在意了,反正穿什么都一样。 “殿下,奴婢给您提灯。”一名穿着典赞服色的女官提着一盏宫灯过来。 “不必。”曦雨笑笑,拿过她手里那盏宫灯:“不过是散个心,何苦劳师动众的。” “殿下早些回来,若迟了,我们少不得派人去寻。”那女官又说道。 “辛苦典赞女官了。”曦雨点点头,轻轻拽起过长的披风下摆,轻盈地跨出门槛。 陈堰一声不吭地跟上,临走时不经意地瞄了那典赞女官一眼。 宫中六局一司,每司各有两名品阶最高的女官,尚宫局两位尚宫,一位统领紫宸宫,一位统领飞凰宫,都是从无数宫女中脱颖而出,自然是人尖子中的人尖子。在紫宸宫服侍的这位李尚宫,年已界四十,同样是服侍皇帝多年的老人,理所当然地和陈堰默契非常。 目送曦雨的身影出了殿门,消失在玉阶下,她才将脸一沉:“给我跪下!” 那典赞女官吓了一跳,急忙跪下:“女先生,奴婢什么地方错了?” “尚仪局的人也糊涂了,叫她们指一个伶俐的来提点这位主子宫里的规矩,怎么派来的这般没眼色?”李尚宫皱眉,转头吩咐一边的小宫女:“典赞女官归和尚仪管,你去叫她来!” 和尚仪来得很快,她比李尚宫年轻些许,能在三十岁左右便爬到了尚仪的位置,足见她手腕了得。 “我平日看你也是个稳妥的,怎么叫这个倒三不着两的来教导主子?你问问她方才对主子说了些什么话?叫官家知道,尚仪局的人免不得被她牵累!”李尚宫语气严厉。 “你都说了些什么?”和尚仪皱眉问。 “奴婢不过是请她回来得早些,免得再去寻……”那典赞女官懦懦的。 “这又是什么大错了?”和尚仪挑起修饰精致的眉毛,看向李尚宫。 “她一个典赞女官,竟敢这样对主子说话,忤逆犯上,难道不是错吗?” “哎呀我的好姐姐,那还不是正经主子呢,连大礼还未行呢,就住进来了。”和尚仪见四下无一人,大着胆子说:“虽说这个进了紫宸宫,但也不过是貌美,所以得宠些。这宫里哪个不是美人儿啦?不过是叮嘱她早些回来,还能怎么摆谱不成?” 李尚宫摇摇头,凤家小姐今日刚进来,紫宸宫又是堵不透风的墙,外头一丝消息也无:“我瞧在你平日里对那些小宫女有照拂的面上,今儿才放胆透个信儿给你,趁早把这个没眼色的弄回去发落,再派个机灵的过来,免得官家旨意下来,这奴才难逃一死,你也免不了被连累。” 和尚仪表情认真起来:“姐姐当真?” 李尚宫轻轻点头,她虽然看不惯这个和尚仪的某些做法,但此人心肠尚好,两人这些年明里暗里打交道过招的次数不少,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此时倒不忍看她被牵累了,再者官家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这位主子今日刚进来,衣裳还没做齐,官家命我将他的衣裳拿给这位主子穿。”没理会和尚仪瞪大眼睛的呆滞表情,李尚宫低头瞄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典赞女官:“叫这个闯祸的跟你说,紫宸宫里的人称呼她什么?” “什么?”和尚仪立刻低头问。 “殿、殿下……”典赞女官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带上了哭腔。 “赶紧带她回去发落,幸好官家正召见大臣,等接到了回报,她是死定了,你不死也要脱层皮。”李尚宫催促:“还不如你先处置了,再求求能说上话的人,才好为她讨情。” “多谢姐姐,这一回我记下了。”和尚仪正容敛衽向李尚宫施礼,低头轻叱:“还不起来快走。” 典赞女官急忙向她们叩头,哭着千恩万谢,才退出去。 “你回去传遍六宫,都把眼珠子放亮些。若再起什么波澜,可就不好了。” “知道了。” “若还有那些自恃资历深、身份高、出身好,不服的,就问问她们,还记不记得彭妃是怎么死的。” “你是说……”和尚仪吓得一颤抖:“彭妃,是因为……”是因为这位主子,所以才被官家以那种手段弄死的? 李尚宫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虽然已过去了这么多天,但现在想起那一夜,还是会令六宫战栗。 和尚仪手脚发软地走了,李尚宫叹口气,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好为那个典赞女官讨情罢。 曦雨慢慢地走下玉阶,两旁守卫的期门军逐一在她走过的时候屈下自己的膝盖,枪尖冲天,向她行礼。 手里的灯笼光线昏黄,但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陈堰跟在她身后,沉默不语,像一条影子。 大大的圆月高挂在夜空,皎洁的清光均匀地洒向大地。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啊。”曦雨仰头,轻轻地感慨,回头轻问:“陈总管,如今,这些将士,心目中最至高无上的,应该是陛下了吧?” 本来他应该中规中矩地回答“是”,但他并没有,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您如果改口称‘官家’,陛下会更高兴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为了这一天,为了从眼前女子的口中听到这个称呼,皇帝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曦雨笑,指向宫殿南方的高台:“那是哪里?” “那是‘集翔台’。” “集翔台啊……我有听舅公提起过。”曦雨提着灯,往那个方向走去。 她站在高高的集翔台上,突然想起很久前有一个夜晚,他们一起站在另一座高台上,她恶作剧地考验他的记忆力,硬是要他背出白天时她命令他念的书。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 故春盈,方恨秋思,故秋思,方恨离情,不离不弃,不离不弃……” 曦雨轻轻地吟唱,回忆起那时,他嫌恶地批评书和曲,都被她理直气壮地反驳回去。她最爱的白娉婷和楚北捷,然后她突然想捉弄他,板起脸:“我们来对月起誓,永不相负。你要是不肯,就说明你的心意不是真的。” 然后,他也跟着犯了一回傻。 再然后,想起那个仓皇出逃,心碎欲死的夜晚,果然是没有月亮的。 “殿下,”陈堰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出来:“您走的这两年,官家在集翔台上眺望凤府的方向,奴才已数不清有多少次了。” 曦雨回头微笑:“他有你在身边服侍,真是他的福气。”又笑:“你放心,我既然已经决定放下,再重新开始,就不会后悔。” 从集翔台上可以俯瞰整座皇宫,曦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队灯笼从泰安殿出来,往紫宸宫而去。 “殿下,夜风寒凉,该回驾了。”陈堰躬身提醒。 “好。”曦雨看到那串灯笼,心情忽然变得很好:“咱们回吧。” “她已经受到教训了,何苦再重罚,你仁慈些吧。以后在正史上落个暴君的名声,也不会显得你多好看多特殊。”曦雨毫不客气。 “就依你。”皇帝笑,这才是他的阿雨,无法无天却让人生不起气来。“冷不冷?”他依旧将她的小手合在自己掌心,亲昵地温暖着。 曦雨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就像她今晚穿的披风一样,玄黑绣金龙的丝绸面,代表着皇权、尊贵、威严和残忍,内边却是柔软滑顺的衬里,暖暖地裹着,永远不会再伤害到她。 她想着想着,唇上弯起一个月亮般美好的弧度。 “笑什么?”他捏捏她的鼻子。 “还记得那本《孤芳不自赏》吗?我在想,”曦雨眼神悠远,“就像书上说的,也许我们,真的从不曾相负。” 晋书(一) 天高月小,风急星高。 嶙峋山石穿破夜空,台阶路两旁是茂密的山林,草木间窸窸窣窣,似有蛇虫爬过。 这样阴森凄迷的山路,足以吓退许多胆小的人,别说娇滴滴的姑娘家,就是稍微懦弱的一点的男子,也不敢在夜晚从这条道上走过。然而此刻,却有一个穿着嫩黄衣裙的女孩行走在山路上。 她走得并不快,袅袅婷婷,步态优美。但是她每跨一步,都跨出了很远,大地仿佛在她脚下开始缩小,若有行家在此,便可以认出那是长云岭上术法世家温氏特有的身法“千里成寸”。 “师妹!师妹!”后面有大喊声传来。 着嫩黄衣裙的女子听到了声音,不紧不慢地停下步子,悠然转身,等待着来人。 “师妹……呼呼。”后面追来的男子喘着气:“师妹,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气。快别任性了,赶紧回去吧,要不等师父回来,你肯定要受罚。” “二师兄,作甚么这样着急?”女子温婉地笑:“我只是有些气闷,下山去逛逛而已,过几天就回来。” “别骗我了。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行了行了,”男子好言相劝:“霞姑娘什么性格,你还不了解?她说话从来不多想,得罪的人也不少了,你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这我就不明白了。我只是下山去逛逛,买些胭脂、钗环,怎么又和霞师姐扯到了一起?”女子轻扬秀眉,水灵灵的眼睛带着询问之意看去。 “好好好……你不承认也算了。”男子嘴角抽抽:“师父师母临走之前要大师兄和我照看你们这些小的,回来要是发现少了一个,我们可是要受罚的。好师妹,你就大发善心,饶了我们吧。等师父师母回来,你想去哪儿逛都行,到时你就是要去皇宫把乾阳殿的瓦给揭了,师兄我也不拦你,好不好?” 女子眨眨眼睛:“师兄既然这么说,我便跟您回去。只是等爹娘回来,我再提了要求,二师兄可一定要帮我劝说他们哦。” “一定一定。师妹,那咱们快回去吧。”二师兄大喜,满口答应,正要转身回去,突然又顿住:“师妹,还是你走前面。”唉,差点忘了,师妹诡计多端,上次上了她的当,走在前面,结果被她从背后放倒。 “长幼有序,二师兄先请。”女子温婉地笑,遗憾地把一包药粉偷偷塞回袖子里。 “这月黑风高的,岭上野兽蛇虫也多,师妹毕竟是个女孩子家,还是走前面。”二师兄朝她咧出雪白的牙。 “好,那就麻烦二师兄在后面保护我了。”女子不再推辞,巧笑倩兮,提步走在前面。 二师兄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盯着师妹的背影,全神戒备。 走在前面的女子依旧不紧不慢,步态优美,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默默地在心里数着数——一、二、三、四……数到三十五的时候,身后传来“咕咚”一声。 人体接触地面的声音。 女子轻盈地转过身,向已经趴在山道上的可怜二师兄行礼:“二师兄,师妹给您赔礼了,我下山玩几天就回,不必担心。此药药力很轻,到天明时分,您就可以动了。”说着在二师兄的身边洒下一圈药粉,保证山中的野兽不会靠近,然后依旧迈着袅袅婷婷的步子扬长而去。 二师兄趴在地上欲哭无泪——这次他明明很小心了,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呜呜呜,还是大师兄比较强,一次也没有被暗算到。要不是今晚到处都找不到大师兄,他也不会这么苦命地来追赶师妹啊…… 晨风吹拂过大地,清早的露珠从草叶上坠下,太阳隐在早晨的薄雾后面,夏天的早晨是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候,清新的空气、沸腾的人声让瑞平城从夜晚的寂静里瞬间鲜活了起来。 这个时候,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自然是早市了,小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大锅里早点的香气、刚摘下来的菜蔬上沾着的新鲜泥土味混合在一起,融合成一种独一无二的味道。 每一个繁华的城市都有它独特的风味,瑞平城自然也不例外。而要吃到最地道的小吃,还是要到民间去寻。早市上张家大婶做的鸡汤小馄饨是一绝,瑞平城人人都知道。张大婶做馄饨的手艺是祖传的,半透明的馄饨皮儿顺滑溜口,馅儿鲜咸中带着一丝甘味,冲馄饨的鸡汤是老母鸡熬制的高汤,从大木桶里扬起一勺倾倒下去,汤如浅黄色丝绸一般落回桶中。就连瑞平城中的权贵,也常常会遣仆人老早地等在早市上,来买一碗张大婶的馄饨。 “大婶,做一碗馄饨,多放些芫荽,少滴点儿油星。”一把爽朗的声音响起,早市上人们的动作有一瞬间停顿——这位姑娘和早市显得太格格不入。丝绸制成的红衣如飞霞,艳丽的眉眼,白皙的皮肤,脚上没有穿姑娘家平常穿的绣鞋,而是踏着一双俏丽精致的鹿皮小蛮靴。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世家养出来的姑娘,只是金尊玉贵的小姐,怎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市井之中? 张大婶有些惊讶,但还是笑眯眯地招待客人:“知道了,姑娘请坐。”说着把凳子和长桌都抹了抹。 红衣姑娘一笑,大大方方地在桌旁坐下,带着些许好奇地看张大婶手脚麻利地下馄饨、调汤。馄饨端上来,她在众人偷偷的注目下,依旧泰然自若,如同坐在自家的厅堂里一样,姿态优雅地用着餐,和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搭配。 市井之中的一大特产,就是收所谓“护摊钱”的地痞流氓。一大群形容猥琐的人前呼后拥,领头的蓬头大汉看见馄饨摊上坐了一个美貌姑娘,立刻眼睛一亮。再看见她衣饰风度,立刻收敛了色心。规规矩矩地向张大婶要了“护摊钱”,红衣女子只顾吃自己的馄饨,连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大流氓带着小地痞们正欲离开,却被喝住:“给我站住!” 红衣姑娘放下汤勺,掏出手绢轻拭樱唇,接着轻笑:“识相的,把本姑娘的钱袋还来,我还能放你一马。” “谁?是哪个小兔崽子找死呢?”蓬头大汉立刻向那一群小地痞吼。 没有人答应。 红衣姑娘笑靥如花:“我数到十,没人招认的话,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开始数数,清脆的声音着实好听,但早市上的气氛此时却紧绷到了极点。 “十”的话音刚落,一道乌漆漆的鞭影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金光,如灵蛇一样蹿进流氓群中,一缠一勾,一个小地痞已经被拖了出来,直拖到红衣姑娘的脚下。她嫣然一笑,鹿皮小蛮靴踏上小流氓的胸口:“自个儿把本姑娘的钱袋拿出来。” 小流氓呼吸困难,努力喘着气儿,抖着手掏出来递到她面前。 红衣姑娘接过钱袋,眯着眼笑:“本来你们市井之间自然有你们的规矩,只是你不长眼,没分清什么人能偷什么人不能偷。再者,你虽然有些功夫,但技不如人。我也不难为你,”她下手疾如风,只听“喀嚓”一声,那小地痞的左手已然断了:“你们这些人也自有可怜之处,留你吃饭的家伙,去吧。”说着把脚挪开。 小地痞翻滚着爬起来就往回跑。 “慢着!”红衣姑娘又娇喝一声。 小地痞老老实实站住。 “你倒硬气,断骨的痛竟然没喊出声,是条汉子。”她若有所思,笑眼弯弯,扬手抛过去一道银光:“这给你拿去治伤。” 小地痞攥住落在自己怀里的银锭,一溜烟钻进了人群中。 地痞和人群都散去,红衣姑娘付了馄饨钱,优哉游哉地往北城门走去,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哼,昨儿把温家那个装模作样的假仙女给气得半死,今天更要抢在她的前面,这次京城一行,她势在必得。 此时,黄衣女子已下了长云岭正往岭南方的京城行去,而四面八方,也有数道人影,行走在通往京城的路上。 天下术士世家,因名咒而起的波澜,此刻正在缓缓漾开。 “好热。”曦雨嘟着嘴,用手背抹抹头上的汗,然后往后一仰,四肢大张瘫倒在榻上。 似月装作没看到自家主子的不雅姿势,旁边林子晏瞅她一眼,脸带笑意。 “不过,夏天还是很好的嘛,荷花好漂亮。”曦雨反身坐起来,趴在窗棂上,欣赏外面湖中的荷花。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以苦舟楼为界,外面是铺天盖地霞光一般的桃花林,里面是浩浩荡荡碧玉一样的菡萏丛,真是美极了。 一阵风过来,带着水汽和碧玉圆叶的清香。 “我想吃荷叶粉蒸肉、糯米糖藕、菱角小炒肉、龙井虾仁、蛋黄猪排……”曦雨摸摸自己的小肚子,双眼无神地嘟囔:“我还想吃冰激凌、圣代、雪糕、刨冰、冰棍儿……” “公子,用膳了。”服侍林子晏的陈小园抱着食盒进来,似月也拿出大大的食盒。 曦雨和林子晏在榻上盘膝对坐,中间放着一张方形的桌子。陈小园和似月把食盒打开,一样一样地往上面摆菜。 端阳公主并没有过分地苛待林子晏,当然,他的待遇也不能和正经大家公子相比。京都的权贵之家,夏天的饭菜都做得精致凉爽,然而给林子晏端上来的几碟子菜,都做得油光腻腻,教人看了也没有食欲。曦雨笑嘻嘻地把伸筷子夹了几口:“这几天正巧想吃鸭子肉呢,可巧你就有了。且借我吃点儿,似月,把咱们的菜往林公子那边摆摆。”又向林子晏笑眯眯的:“嗯,这鸭子烧得不错,我就不还席了,你凑合着吃吧。” 林子晏一笑,他自然明白她的用意,曦雨并没有怎么掩饰,这样的同情施舍,若是让别人做,他只会觉得不屑;但若是凤曦雨这样做,他却会觉得舒熨温暖。 凤府的菜自然好,菊花木耳、粉皮鸡丝、孜然肉串,又加了曦雨喜欢的甜品糯米糖藕,主食不是米饭,而是一大碗用碎花生、芝麻酱、辣椒油调好的晶颤颤红薯凉粉,开胃好吃。 曦雨嘴一嘟,把一根凉粉吸进去,享受地叹口气。 林子晏的眼中充满了笑意和宠爱,伸手拭去她嘴边一点红油汁,揉揉她的刘海。 曦雨继续埋头苦吃,半埋在饭碗里的俏脸飞上一抹霞红。 林子晏笑意更深,幽深的眼睛里闪过明亮的光。 午饭后,曦雨靠在桌旁,头一点一点的,终于熬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林子晏小心翼翼地挪动,将她揽在膝上,轻轻地拍抚。 曦雨在梦中,回到了故乡。 桂花飘满城,香气袭人。满城水道纵横,青皮白肚的鱼儿猛然跃出水面,再以优雅的姿态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下。两三片荷叶亭亭立在水道拐角处,临水人家屋后的大缸里,养了一池萍碎。绿色的萍花在缸里分开又聚拢,拖着长长纱尾的美丽金鱼在缝隙中惊鸿一现。 淅沥沥的小雨开始落下,绵密的雨丝朦胧了整个江南。 有人在她耳边轻声地念:“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她喃喃地接:“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她欲睁开眼睛,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遮住刚刚透过来的光:“还早,再睡会儿吧。” 她听话地又闭上眼,沉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梦境里去。 夕阳西下,火烧云染红了城角。几只鸦雀扑棱棱飞起,“嘎嘎”地叫了几声。 曦雨双颊仍带着午睡醒来的酡红,呆呆地托着下巴坐在马车里。似月早习惯了主子时不时走神,也不去理她。 小四驾着马车,马蹄落地的“得得”声有规律地响着,平稳地向前走。 空气中有无形的波纹荡漾开来。 裙绦上系的串珠蜻蜓轻微地振动了一下翅膀。 马车忽然停住了。 “怎么回事?”似月敲敲板壁。 外面没有一丝声音,寂静得可怕。 似月撩起车帘,前面车夫的座位上空无一人,小四不见了。马车停在一条幽深的死巷里,一棵枝叶茂密的老槐树下。 头顶上的枝叶忽然簌簌而动。 “谁?”似月厉喝。 有女子的轻笑声飘飘渺渺地从四面八方送过来。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本来还有夕阳余光的巷子里漆黑一片。 “似月回来。”曦雨伸手,正要将似月扯回马车里,拉车的两匹马忽然躁动起来,蹶着蹄子,低低的嘶鸣,似是深深的恐惧着什么。似月忙回身拉住缰绳,安抚下马匹。 曦雨一把扯下裙绦上的串珠蜻蜓,塞进她手里:“凭着这个,快回家报信去!”似月聪明冷静,明白此时该怎么做,二话不说便向外蹿去。蜻蜓发出一道细细的红光,为她在黑暗中开出一条路。 曦雨坐在马车里,觉得心脏都要僵停,却还是能冷静的思考。来人的目标是她,但愿似月不会受到拦截和伤害。马车的暗格中放有灯笼,是平时为防回家太晚而备下的。曦雨从暗格里拿出灯笼,手微微颤抖,却依然顺利地用火折子点亮。车中顿时明亮起来。 外面开始出现沙沙的声音,曦雨浑身发抖,怕得要命,紧紧地攥住灯笼的提柄。今日龙眼和桂圆都在家里,没有跟来书阁,要不然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忽然,外面声响大作,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曦雨听见有说话声,有蛇虫爬行声,有踩踏地面声,有咀嚼撕咬声,那些声音由远至近,向马车包围来。 她咬咬牙,轻轻撩开车窗帘,举高灯笼,借着光线一瞧——她猛的放下车窗帘,咬住了手背才使自己没叫出来。 外面地上滑行的是美女蛇,走动的是牛头马面,各种各样的小鬼精怪在地上胡乱翻滚,奇形怪状的生物飞舞在空中——百鬼夜行!天啊……不知今日能否顺利躲过这一劫。 百鬼围住了马车,曦雨把嘴唇咬出了血,握着灯笼的手反而不抖了,凝神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有人说话。 “为何召唤吾等,又不让吾等饱食?” “哼,饱食?那你也得先瞧瞧自己有没有那个命。”女子带笑的爽朗声音,紧接着是鞭子破空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惨叫。“凤姑娘,想必您也知道我为什么而来。还是乖乖的配合一些,也好少吃些苦头。” 若不是情况紧急,曦雨真想翻白眼了。她真的、真的不知道名咒怎么使啊! “我的习惯是从一数到十,若在这十声内,凤姑娘还不交出名咒的秘诀,我可就不客气啦!”那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听说凤家的两位千金都是国色天香,不过这些东西可不会因为美貌而心软,到时凤姑娘的花容月貌若是被啃得残缺不全,岂不大煞风景?” 曦雨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心下大定,嘴角慢慢扬起。 马车的车帘被缓缓撩开,一点灯光透出来,在这片漆黑中显得无比显眼。 那些妖魔鬼怪们突然在一瞬间静止了动作,然后集体往后退了三步。 “咦?”隐身在暗处的女子惊讶,她能感觉到,自己从鬼门内召唤出来这一群精怪的异常,它们本能地避开那盏灯笼,并不是恐惧害怕,而是一种奇特的感觉驱使它们远远闪开——不是说凤家的小姐不会法术吗?原来还有这么一手。 曦雨翘起嘴角,果不出她所料。自己虽然遗传到了两大术士家族的血脉,但从小并未进行术法上的修习。慧眼未开,术力未在经脉内流动,为什么自己还可以看到那些不属于人间的无数精灵鬼怪?手中的灯笼是唯一的解释。 这盏灯笼用微黄的桑皮纸糊成,实在是一盏极普通的灯笼。它是上元之夜,曦雨和林子晏比赛猜灯谜,和串珠蜻蜓一起从一个奇怪老者的手中赢来。串珠蜻蜓已经于危难之中救过她两次,这盏灯笼自然也不是凡品。 女子的声音又飘飘荡荡响起:“没想到凤姑娘也深藏不露。百鬼现下虽被灯光所阻,但再等上一会儿,它们饿极了,我就不知道还会不会这么安分了……” 曦雨柔和悦耳的声音也传出去:“这位姑娘既是为名咒而来,我也不能让你白跑这一趟。不妨告诉姑娘,我并不知道名咒如何施法,表姨妈生前交予我的,只是她的一箱珠宝积蓄。” “凤姑娘就是想撇清,也要看看到底有没有人信。” “我也知道,不会有多少人相信。但是姑娘请想,第一,我虽然与国师府有亲,但毕竟不是涂山氏的嫡裔血脉,名咒事关重大,国师府又怎会将这不传之秘告诉我?第二,天下术士皆知,名咒自古以来,只有嬴氏皇族施用。皇室中的争斗比之术法之争,何止残酷十倍?名咒既为他们所用,那便绝不会被外人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若是真知道了名咒之法,别说是国师了,就是术法通天,也护不住我。皇帝陛下也不会容我活到现在。第三,别说术法了,连武功我也是一窍不通,手无缚鸡之力是个弱女子,平常更是足不出户,养在深府大院。我没有和任何人结怨,而且以凤府的财势,我想要什么没有?名咒之法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反而会惹来杀身之祸。我是真的不晓得名咒之秘,骗你对我有任何好处吗?还请姑娘三思,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便妄害人命。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何必让自己的手沾上血腥呢?” 暗处没有声音,似是她正在思索。 忽然,这片黑暗如雪融般快速褪去。 “来得好快,好强的术力,不愧是天下术士世家之首。”暗处的女子惊叹,又轻笑:“凤姑娘伶牙俐齿,不过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你表兄已来了,我在他手下可讨不了好,后会有期。”语音刚落,一道黄光飞进来,那女子闷哼一声,接着隐去。 涂山瑾焦急的面孔在黑暗融去后出现:“阿雨?有没有事?” 曦雨心中的大石彻底落下,“哇”地一声扑到涂山瑾怀里痛哭起来。 “好了好了,你乖,不要哭了。”在死巷尽头寻到了昏迷的小四,凤府和国师府的仆从们重新驾起马车。曦雨仍在抽抽噎噎,涂山瑾抱着饱受惊吓的表妹,心疼得要命:“乖阿雨,不哭了。我知道今儿召来百鬼夜行的是谁,瑾哥哥已经打伤了她,咱们也去堵她一次,给你报仇好不好?” 曦雨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不要。她其实没什么恶意,并不想伤我性命。” “这我自然知道,要不然今晚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她走。”涂山瑾笑笑,给曦雨倒了杯热茶:“好好地喝些热茶,回家吃了东西就睡,今晚吓得不轻吧?” 曦雨轻轻点头。 “不要怕。”涂山瑾揉揉她的头发:“也是我们疏忽了,没让你学些术法的常识。那些人不敢、也不会伤你的性命,尽可放心。” 为什么?曦雨用眼神问,今晚的阵仗这么吓人,连百鬼夜行都出来了。 “为什么他们这么想要名咒?它施起来无声无息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它是唯一的死咒。” 哈?曦雨有一瞬间的愣神。 “你以为术士是可以随随便便做法置人于死地吗?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任何术法的施展,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我们绝不随随便便施法,大的术法施展出来,全身积攒的术力都要被耗费一空,需修养很长时间呢。”涂山瑾毫不掩饰眼底的笑意。 “那为什么那些鬼物问那个女孩子,‘为何召唤吾等,又不让吾等饱食’?难道不是要吃了我吗?”曦雨抓着涂山瑾的袖子,急急问道。 涂山瑾终于憋不住笑意:“那一定是她吓唬你的,召唤百鬼夜行的祭品,就是她的法力啊。百鬼要吃她的法力,她越强,百鬼能在人间停留的时间便越长。” 曦雨呆在那里,任由心底的烟花一朵朵爆开。 轰!原来名咒是唯一的死咒,就像HP里的阿瓦达索命。 轰!原来自己不用再担心那些术士千里之外取她项上人头了。 轰!自己安全了,以后至多是吃些苦头,小命最少可以保住了。 曦雨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扩大,高兴得要命。 “不过今晚还是多亏了这盏灯笼。”涂山瑾拿起灯笼仔细欣赏:“真是巧妙无双,将桑皮纸、犀角烛、桃木做成灯盏,自然可以不惧鬼物。” 曦雨点点头,想起刚开始时的胆颤,此刻也不由心有余悸。她真是好运,这盏灯笼,就是传说中的“犀照”啊。《晋书·温峤传》中有记载:“峤旋于武昌。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毁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车马著赤衣者。峤其夜梦人谓己曰:‘与君幽明道别,何意相照也?’”犀角所做的蜡烛可以洞照出不属于人世间的精怪,然而“幽明道别”,犀照一出,鬼怪与人自然各行其道,那些精怪才退避向后。 自己真的是很好运呢,曦雨想着,脸上泛起微笑。 列子(一) 夏季的热火依旧炙烤着大地,曦雨嘴里含着凉玉,手上翻着书,身边用冰镇的瓜果吃掉了一半,桂圆把自己蜷成一团,趴在水果盘里,粉红的小舌头伸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添着冰镇的紫葡萄,惬意地眯着眼。 龙眼到了夏天显得更懒了,一天到晚都趴在离盛冰块的大缸最近的软榻上,舒舒服服地睡觉。 曦雨恶意地揪起它一撮毛:“龙眼你好懒呀。据说猫科动物一天要睡十八个小时,不过我觉得再这么睡下去,你就要变成猪了。”说着又揪起龙眼腰腹间的皮毛:“瞧瞧,瞧瞧,赘肉都出来了。你身为一头豹子,居然有了游泳圈,真是惨不忍睹啊!” 龙眼抬抬眼皮,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把头换了个方向放在爪子上,继续睡。 曦雨也不管它的鄙视,继续这里揪揪那里掐掐,玩得不亦乐乎。 有小丫鬟挑帘进来:“三姑娘,二姑娘要去国师府请安,问您去不去。” “去。”曦雨站起来叫似月梳洗换衣,那小丫鬟自去回话。前晚百鬼夜行惊魂之后,曦雨深刻认识到自己实在应该恶补一下术法方面的知识,皓首书阁中术法方面的书是不许人阅看的,而国师府中藏有无数术法典籍,正好可以让她翻阅。 似月进来,为她换上夏天穿的宽袖衫子和层褶裙。这里夏天的衣服和冬日不同,秋冬穿窄袖的褙子、小袄,春夏着宽袖的衫子、襦衣,冬衣显得端庄秀丽,夏装则飘逸凉爽。 原本懒洋洋的龙眼这时候倒精神起来,和桂圆在屋里打闹,扰得似月无法好好给曦雨梳妆,弄了小半个时辰,连发髻也没有梳好,曦宁派人来催了几次,最后干脆自己过来等。 曦雨从梳妆镜里偷眼察看曦宁的神色。自从那次渤海郡王被金龙鱼从宗正寺里放出来,直奔凤府对着曦宁说了那一番话之后,她就整天是这个表情了:眉尖轻蹙,眼光黯淡中又悄悄藏着一丝明亮的希冀。她虽对渤海郡王失望,但毕竟是喜欢他的。 曦雨叹了一口气,那种等级的花花公子,哪是这个天真可爱的姐姐能对付得来的啊?不过,看在他还算心诚的份上,暂且观望一下。 似月好不容易梳成一个弯月发髻,又给她插上一支白玉箍金的步摇:“姑娘,好了。” “二姐姐,咱们走吧。”曦雨起身。 “啊?哦,好。”曦宁回过神来,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马车在国师府门前停下,早有人迎接着:“宁姑娘,三姑娘。” 曦雨巧笑嫣然:“孙嬷嬷。”这位孙嬷嬷在国师府中服侍了几十年,是涂山瑾父亲的奶娘,很得府中的敬重。 “舅公和瑾表哥都在不在?”拖地的长长纱裙很不方便,曦雨干脆一手捞起裙摆,一手搀着孙嬷嬷往里面走。 “瑾公子不在,只老太爷在家。姑娘,今儿有远客到。”孙嬷嬷忍俊不禁地提醒。 “啊?哦。”曦雨吐吐舌头,赶紧把裙子放下来,大大的步子也放小了,调皮的神情也立刻褪去,换上了一副娴静淑宁的表情,步态也婀娜多姿起来,头上的步摇一动一动,金玉相击之声轻轻作响,真显得人如美玉娇花。 曦宁拼命忍着笑,但最后还是没忍住:表妹每次瞬间变脸、装模作样,都显得这么有趣可爱啊。 “老太爷,宁姑娘和三姑娘来给您请安了。”孙嬷嬷通报了一声,便退下去。 “给您请安。”曦雨和曦宁齐声说道,福身行礼。 “快起来,今儿正巧有客来,你们都是姑娘家,也好认识认识。”涂山兰笑呵呵的。 曦雨和曦宁抬头,只见一边站起来两个女子:一个穿嫩黄衣衫,眉若柳叶,眼如秋水,显得文雅端庄、楚楚动人;一个穿大红衣衫,眉形如剑,色如桃花,当真是艳如烈火。 “这是长云岭温家的女儿,”涂山兰指指黄衣女子,“这是瑞平城周家的千金,”又指指红衣女子:“可巧了,她们俩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都比宁儿小,比阿雨大。” “温姑娘、周姑娘。”曦宁和曦雨一齐行了个同辈相见的礼节。 温姑娘和周姑娘亦回礼。 “家里只我和瑾儿两个大老粗,你们姑娘家自然能说得上话,客人要在咱们府里盘桓数日,你们得了空便来陪陪。” “是。”曦宁和曦雨恭谨答应。 “您太客气了。”温姑娘和周姑娘也向涂山兰行礼致谢。 听到那位周姑娘的声音,曦雨眼神一凛,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神色如常地谈笑。 请过安,曦宁便告退回去了,曦雨说要看看府中的书籍,涂山兰笑:“正巧,我这边要往钦天监,晚饭时未必能赶回来,你便替我陪客罢。” “是。”曦雨答应着,涂山兰便向两位女客致意,宾主双方再次行礼后,涂山兰便自出门去了。 “天气炎热,国师府花园内树木葱笼,有流泉山石,极适宜乘凉的。本来二位远道赶来,应该前去休息,只是听她们回报,府中久未有客,房间还未打扫干净。我命她们放躺椅在花园里,不知二位意下如何?”曦雨微笑。 “凤姑娘想得周到,我们自然客随主便了。”红衣女子周姑娘不吭声,黄衣女子温姑娘微笑着答。 “太客气了。”曦雨亦微笑,命人在花园里摆放躺椅、冰块、瓜果等物:“请。” 国师府的花园并没有凤府那么大,然而分外精巧,深得江南园林的造景趣味:一条小径从假山之中延伸出来,两边奇石玲珑,假山间林木幽深,薜荔藤萝横伸斜挂,使人一看便觉得凉爽,绿意沁人心脾。 “这边请。”曦雨微微一让,请温姑娘和周姑娘自小径而入。 小径两边皆是假山,转过弯来,却有一片空地,搭起了架子,挂上了一片藤萝,上面结着珊瑚珠一样的累累果实,隐隐有幽香暗送。藤萝下放了三张铺着芙蓉簟的躺椅,瓜果、冰块、巾帕齐备,几个大丫鬟侍立在一旁。 三人在躺椅上坐下,先拿浸了冰水的丝绢擦拭过手脸。曦雨巧笑:“还未请教二位大名。” 黄衣女子温婉地笑:“不敢当。单名一个‘乔’字。”曦雨暗暗抽搐了一下,刚碰到了温峤“犀照”,这就来了一个温乔。 红衣女子亦带着微笑回应:“周霞。” 温乔不屑地轻“嗤”了一声。 周霞慢条斯理地转头看她:“怎么?” “没什么,不过是笑某些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口。怎么,是怕国师府的名咒吗?”温乔丝毫不惧地回击。 曦雨扬扬眉,好厉害,开门见山了。不但狠狠刺了周姑娘一句,也暗将矛头指向了她。不过这样也好,她也直接回应好了。 “温姑娘说笑了。名咒之事,举世所知的,也不过是当今皇帝陛下和我舅公二人。表姨妈虽然天纵奇才,然而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连只言片语也没留下。只一箱子金珠,但人已不在了,要这些死物又有何用呢?”曦雨神色凄然,心里暗忖:自然不能让她们知道表姨妈自己研制版的名咒已经成功了,现在涂山郡君真正的死因只有自家人知道,术士们都以为是施法过程出了差错才导致涂山郡君的死亡,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死因是因为血统中传承的法力不够纯正浓厚。他们想要的是涂山郡君施行名咒的过程——虽然最后没有成功,而且有法术的波动传出,但这是千百年来名咒第一次被外人破解。 温乔和周霞见她神色黯然凄凉,不由得出言告罪抚慰,曦雨也借机下了台阶。侍女们在躺椅上放了大大的绸枕,三人斜靠下来,开始说闲话。 藤萝架下不时吹来一丝丝凉爽的风,侍女们轻摇小扇,而千金小姐们的对话在小心翼翼地进行,表面上听起来平常亲切的话语,里面隐含的意思也许要拐上两三个弯才能领会,还要迅速做出反应,说出得体的回话。这样考验人脑力的事,也许就曦雨做得来,换成曦宁,大概没一会儿就得歇菜了。 大丫鬟是副小姐,这些有资格近身服侍的丫鬟们平日也都娇生惯养。过了没一会儿,有几个打扇的便手臂酸软,后继无力了。 曦雨自然看在眼里,便吩咐:“几位姐姐都累了,且下去歇着,换几个人来打扇。” 一边微阖双目的温乔笑:“国师府的丫头这般娇惯,不愧是入了朝的人家,同我们这些乡野小民不能比。” “温姑娘见笑了。”曦雨脸不变色,笑吟吟地:“这些女孩子命也苦,但凡有一丝造化,即不是大家闺秀也会是个小家碧玉。不过白疼她们一些,指着她们略用些心服侍主子罢了。” 温乔睁开眼睛,也笑吟吟地道:“既如此,也不麻烦这些姐姐了。”说着轻抖云袖,只见几个小木人儿从她双袖里落下地来,色彩斑斓,见风就长,瞬间化成几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目如画。 温乔手指微动,在空中虚点了几下,又命侍女们将手中的纨扇送到这几个木人手中,在空中飞速地划了几个字符,玉掌轻拍:“去!” 隐隐一道金光飞过,那几个木人少女便执扇摇动起来。 曦雨仔细打量,只见那几个木人少女肌肤莹白如玉,眉目生动,姿态轻盈,一点也不像是木头做的。但温乔抖出袖子时,她看得明明白白,这的确只是几个彩绘的小木人。 周霞在一旁躺椅上忽然睁眼笑:“雕虫小技耳。” 温乔也不生气:“不过借风扇个凉,谁哪里就认真了。” 周霞又问曦雨:“往后多天要叨扰府上,今儿少不得先向凤姑娘这主人表一番心意。姑娘平日可有什么爱吃的?” 曦雨心知这两个在互别苗头,又趁机寒碜自己不会术法,何妨成全了这两个,自己也脱身出来。便当做不明白内里的深意,歪头想了想:“也没别的,这几日只想几口新鲜荔枝,只是现在虽是当令时节,但北方不产荔枝,倒也不好兴师动众的运了。” “这个好办。”周霞明艳的脸上扬起笑,玉手一抖,一根乌黑中带着点点金光的鞭子已“唰唰唰”地出手,在虚空之中甩了三鞭。 曦雨双眼霎时变成粉红心心,在内心作呐喊状:御姐啊!女王啊!今天终于见到一个气场这么强大的鞭子女王啦! 周霞的三鞭甩在空中,隐隐撕裂开空间,带起些微的震荡。曦雨看得分明,这鞭子定是一件上好的法器。 “凤姑娘快着人备着冰罢,新鲜的荔枝拿冰镇了,更显得果肉鲜甜呢。”周霞挥出三鞭之后便收回了鞭子,不紧不慢地说。 曦雨便吩咐侍女们去准备足量的冰块。丫鬟们捧着碎冰回来的时候,只见藤萝架下猛一团光华刺目,光华一闪即逝,一大束还带着水灵灵叶子的新鲜荔枝出现在那里。 侍女们上前捧起检视,个个笑逐颜开:“雨姑娘,这果子都是熟透的,枝条折断处还是水润的呢。一股子甜香气,温姑娘和周姑娘好本事,奴婢们今儿大开了眼界。” “还不快去了枝叶,洗干净拿冰镇上,给两位娇客端上来?”曦雨微笑。 “是。”侍女们敛裙蹲身,行礼退下。 “等等。”曦雨叫住,又转向温乔和周霞:“这新鲜果子难得,除了待客,我也不敢一人独享。不妨进给长辈尝尝,也是二位的一番心意。如何?” 温乔面色不变,周霞的脸已经有点发发青了,都暗暗咬着牙笑着说好。 曦雨便吩咐了往国师那里、瑾公子那里和凤府都送些。 侍女们如一群天真活泼的小鸟,捧着那一大束荔枝去了。 曦雨依旧回转过来,面带笑容地陪客人说话。 长云岭温氏,术士世家,擅傀儡术。 瑞平城周氏,术士世家,擅驭使百鬼曦雨带着似月,走在国师府长长的回廊上,心里静静地思量。 那天晚上,温乔和周霞联手突袭,温乔用傀儡术控制了小四,让他悄无声息地将马车驶入载有古槐的死巷,周霞则借着槐木本身所带的森森鬼气召来了百鬼夜行吓唬她,企图将名咒拿到手。 明里是百鬼可怖,实则是傀儡术可怕。小四跟着曦展已久,经历过不少大场面,也算是人中的挑尖儿,却轻易被温乔控制,连一丝响声也没发出就被控制。如此秘术,再以周霞的驭鬼之术辅佐,怪不得那晚上能打了个措手不及。 两人今日明里暗里针锋相对,未必是真的水火不容,极有可能是做给她以及国师府的人看。然而以这两人的智慧,定也猜出了国师府明白是她们两个联袂作案,却仍旧一起上门,甚至摆出这种态度,这也有奇怪。更何况今日自己暗地里耍了这两人一把,说不定会再有节外生枝。 总之,不得不防。 曦雨在心里下了结论,反正是国师府的客人,不是凤府的,纵有什么阴谋诡计,她避开也很容易。 反正明里有国师府和凤府挡着,暗里有金龙鱼君解决。书本网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现在事情根本就是一团乱,不但安亲王爷有了问题,现在天下术士都来搅这滩子浑水。 管他呢,反正唯一的阿瓦达索命咒掌握在皇帝陛下手里,他们有胆就上演个“月圆之夜,紫禁之巅”来瞧瞧。这么多大神挡在前面,她这个小透明还是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吧。 曦雨嘴角不禁泛出笑纹,哼着小曲儿往前轻快地走。 犹记得曦宁表姐说过,她生病时,姥姥曾剪了纸人儿做法逗她开心。这是最基本的傀儡术,既然姥姥会,那么国师府中必定有关于傀儡术的记载。曦雨在书库里一阵乱翻,终于给她翻了出来。 “唔……原来如此。”曦雨边看手里的书籍边自言自语。 关于傀儡术最早的记载源于《列子·汤问》:“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穆王荐之,问曰:‘若有何能?’偃师曰:‘臣唯命所试。然臣已有所造,愿王先观之。’穆王曰:‘日以俱来,吾与若俱观之。’越日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能造倡者。’穆王惊视之,趋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顉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王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同功乎?’诏贰车载之以归。夫班输之云梯,墨翟之飞鸢,自谓能之极也。弟子东门贾禽滑厘闻偃师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终身不敢语艺,而时执规矩。” 周穆王时,有一个能工巧匠,叫做偃师。他带着自己做出来的“倡者”拜见穆王,并命它在御前表演。摇一摇“倡者”的头,它就会合律而歌;再摇一摇它的手,就可以按拍起舞——多么先进的芭比娃娃啊!曦雨感叹。 这个芭比娃娃可不是只会上发条,而是可以“千变万化,惟意所适”,周穆王招来自己的宠妃姬妾共同观赏乐舞。但是,表演结束的时候,“倡者”就像史特拉汶斯基芭蕾舞剧中的偶人彼得洛希卡一样,春心萌动,偷偷的用小媚眼儿勾引周穆王左右的侍妾。于是乎穆王大怒,要杀偃师,偃师立刻诚惶诚恐地把“倡者”给肢解了,只见地上一堆革、木、胶、漆、白、黑、丹、青,“倡者”的身体完全由这些材料做成。偃师再把它们重新拼装起来,仍旧光彩照人、恢复如初。穆王试着把它的心脏弄坏,它就不会说话了;再把它的肝脏弄坏,它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最后把它的肾脏弄坏,它也走不动路了。于是龙颜大悦,盛赞偃师的本领。 后来,偃师还凭着这个PK掉了公输班(鲁班)、墨翟两位大神。 剪纸人儿只是最基本的傀儡术,可以使木偶人像真人一样活动,并且外表和真人一般无二,足见温乔的功力。以她的年纪,亦可以当得起“天才”这个称呼。而要做出像偃师那样的“倡者”,有形貌、有举止、有语言、有感情、有思想,并且能够完美控制,才是傀儡术的最高境界。 白马篇 温乔和周霞就这样在国师府里住了下来,两个人虽然面上不对付,但究竟是客居在别人家里,而且还是在国师府,再讨厌对方也要顾及到主人家的体面,平日冷嘲热讽几句也就算了,好歹没发展到动手的地步。不过,单是这几句冷嘲热讽也够人受的,温乔和周霞一个嘴像刀子锋,一个杀人不见血,想也知道这两个人碰上的时候一定有好戏看。 对曦雨而言是好戏,对涂山瑾而言可不是。 “你是不知道,那天两个人一言不合,周姑娘一鞭子就甩了出去,我赶紧接住,好歹没在咱家里上演全武行,要不然那两只母老虎打起来,可够呛了。”涂山瑾苦着脸大吐苦水。 “怎么会?那两个虽然是有些不对盘,但到底也是名门闺秀,怎么会动手呢?”曦雨有些惊讶,不是只打嘴皮子架不动手的吗? “还不是温姑娘嘲笑周姑娘的名字。” “名字?周霞这个名字不是挺好的么?有什么好嘲笑的?”曦雨不解。 “周姑娘的闺名其实并不是‘周霞’,‘霞’是她的字。术士界这一辈儿的年轻人都知道,周姑娘最恨别人提起她的闺名。偏温姑娘从小和她不好,总拿这个来刺激她。”涂山瑾摇头。 “周姑娘的芳名到底是什么啊?”曦雨好奇地问。 “不知。”涂山瑾摇摇头:“这个也只有周家长辈和温家长辈知晓。” “她们两家这么好,温乔和周霞的交情还这么差啊?”曦雨笑。 “别笑了,赶紧帮我想想主意吧,这两位一天在府里,我就一天睡不好觉。”涂山瑾一副睡眠不足、精神疲惫的样子。也难怪,国师府里没有女眷,又不能让涂山兰这个长辈出马陪客,温乔和周霞都不是省油的灯,能折腾得很。 “我可也没什么好法子,总不能把客人赶走吧?”曦雨摇摇头,很是同情表哥的遭遇。 “那你也好歹帮把手,让我喘个气儿呀。”涂山瑾哀叹。 “好好好。”曦雨想了想,还是决定帮可怜的表哥一把:“那你回去跟她们说,后日我请她们逛街喝茶去。” “多谢多谢。”涂山瑾忙夸张地打躬作揖。 “对了,温姑娘和周姑娘……”曦雨沉吟了一下:“她们这几日……怎么样?” 涂山瑾会意,摇摇头:“没有任何动作。” “哦。”曦雨点头表示明白,有的话那才叫怪了,她们之前已经打草惊蛇,再有什么小动作的话,成功的可能性也不大,即使成功了也必定是事倍功半。 “这京城倒真是繁华,瑞平城虽然也有许多商铺、市坊,但到底没有京城这么气派,东西也没有这里的好。”周霞随手拿起锦缎托盘里盛着的一根嵌红宝石的金簪子,在头上比了比。 一旁站着的掌柜眼色活,快手把一边搁的玻璃镜子调了个角度,好让周霞看得更清楚。 “这倒是个稀罕物,瑞平城里许多世家小姐也用不起呢,没成想这里倒摆着个。”周霞抚一抚玻璃镜子的镜面。 “只是家里恰巧有个作坊,专做这玻璃镜子。周姐姐要是喜欢,回头叫他们送一面也就是了。”曦雨使个眼色,马上有机灵的小伙计跑出去。 “原来这稀罕物儿是凤家出产的。”温乔挑挑眉,却不如何惊讶。 “不是。”曦雨笑着摇摇头,边示意掌柜的将一盘子玉饰端过来:“玻璃镜子是家父昔年置下的产业,现在是曦展哥哥代管着。” “是吗?”周霞和温乔此时倒真惊讶了:“大才子宗清元当年名满天下,没想到还有如此偏才。” “不止这个呢。”曦雨笑:“玻璃镜子的股全都是家父的,曦展哥哥每年抽两成利,算是代管的辛苦钱;现京中的几家铺子,‘云想衣裳花想容’、‘一枝红艳露凝香’、‘清风拂面’等,都是当年爹爹和外祖家一起开的,四六分成。这在京都虽算不上是众人皆知,但也不是什么秘密。”要不是有踏实的经济基础,她现在在凤家也不见得就会过得这么随心所欲。虽然规矩甚严,且奴仆素质较高,但如果什么钱都是凤府出的话,难免会有人说闲话。林黛玉不就是因为这个,被贾府的人往死里埋汰作践吗?宗清元当年穿到这里来,身带诸多先进科学技术,明面上的产业也就罢了,暗地里还有许多呢。 “即使我们长云岭那样人迹罕至的地方,也听说过‘云想衣裳花想容’、‘一枝红艳露凝香’这些铺子的大名呢。”温乔的眼睛亮晶晶的,任何女人都无法抵挡漂亮衣服和化妆品的威力啊! “那今天两位姐姐可不要客气,待会儿挨着逛过去,所有花费都算在我的账上,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曦雨微笑,这点钱算不了什么,和这两个小煞星打好关系要紧。这两个初出茅庐,远没有达到油盐不进的程度,面子上的关系搞好了,万一动起手来,也好留三分情面。 “那怎么好意思。”周霞和温乔推让了几句,也就罢了。 掌柜的又捧过来一盘玉饰、一盘银饰,请温乔和周霞挑选。 两人的手同时向一支玉雕山茶花簪伸去,然后同时停住。 周霞横眉冷对,温乔笑容不改。 “我先看上的。”出乎曦雨的意料,这次倒是温乔先开口了。 “那又如何?”周霞冷淡挑眉,挑衅之意甚浓。 总不能让她们俩在这里吵起来。曦雨笑吟吟上前:“且给我个面子,依我瞧着,周姐姐倒更适合这个呢。”说着拿起银饰中的一挂手串递过去。 周霞接过,只见那挂手串用银雕刻成珠子,珠子上刻着神秘而又充满了美感的符篆,和几颗颜色沉稳中带着黯艳剔透的带纹路珠子串在一起,既压住了宝光浮躁,又显得贵气大方,不由得从心里喜欢,便笼在手腕上试试。 曦雨笑道:“这刻的符字是求平安的,这珠子叫做‘天珠’,也极有灵性。世家小姐们大都规行矩步,也不衬这一挂。反倒是周姐姐戴上,既别致又好看呢。” 周霞本就喜欢那挂手串,被曦雨这么一说,自然不去和温乔争了。 曦雨又转向温乔:“温姐姐气质文雅,端方如玉,正衬玉饰,簪上了这朵山茶,正好相得益彰。” 温乔也被她说得心花怒放。曦雨并不是刻意奉承,温乔和周霞本就是很出色的人物,她称赞起来真心实意,两人也自然听得出来。一时间三人之间的气氛倒融洽很多。 挑好了首饰,掌柜的亲自为她们打点好,命人直接送到国师府去。派去跑腿的小伙计带着两面玻璃镜子回来,都做得分外精致,一面刻着紫丁香,一面刻着垂丝海棠,曦雨分赠温乔和周霞,两人均大方收下,连连称谢。 三人跨出店门,跟来的丫鬟们服侍着,请主子上车。 侧身踏上脚踏上车时,温乔忽然一指店名:“‘云想衣裳花想容’、‘一枝红艳露凝香’等,词句极尽华美,为何这家首饰店却是‘泥他沽酒拔金钗’呢?” 曦雨一笑:“这个典故倒有些凄凉,温姐姐若想知道,且等晌午用膳时,我再细说。” 温乔点点头,不再言语。 三人又逛了几家店铺,顾名思义,“云想衣裳花想容”卖的是衣衫,“一枝红艳露凝香”卖的是胭脂水粉香料,“清风拂面”是宗清元当年的一个大胆举措,里面专做各式旗袍。旗袍穿上之后身姿毕露,兼之小腿处又有开叉,还有半袖、无袖的式样,不甚雅观,故而铺子里寥寥无几人。但秘密都在后面:旗袍很受贵妇人们喜欢,虽然不穿出去见人,但在闺房之内,一领旗袍的风情,足以让丈夫惊艳了。“清风拂面”的裁衣师傅经常秘密出入京都的各个府邸,一件旗袍赚到的钱,是普通衣物的十倍。 全天下只有这么一家铺子,比起有分号的“云想衣裳花想容”、“一枝红艳露凝香”、“泥他沽酒拔金钗”,显然这家大胆前卫的“清风拂面”更吸引温乔和周霞。掌柜的专门关了店门,请她们观看挑选。温乔显然保守得多,并没有挑款式,周霞倒大方地挑了个长袖松腰的款式,量了尺寸,选了布料。 三人在“一枝红艳露凝香”看胭脂水粉的时候,倒发生了一个插曲:温乔和一个鼻孔长在头顶上的千金小姐都看中了一款熏香,但这款熏香就剩了这么一瓶,说实话,那位千金小姐比周霞嚣张多了,温乔却不以为意地笑笑,也不和她争执,直接就把那瓶香料让给了她。这件小事却让曦雨暗暗纳罕:周霞的个性明显比那个千金要好很多,温乔在那样的人面前尚能够文雅和气,为何却偏偏和周霞处不好呢? 转眼晌午,三人正好到朱雀大街上凤府开的“桐实居”用饭。下车走进酒楼,迎面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小师妹!” 令狐冲喜欢岳灵珊,岳灵珊却喜欢林平之。 大师兄喜欢小师妹,小师妹又喜欢另一个师弟。 搁在这里正好反了个个儿,温乔喜欢温云岫,温云岫却和周霞处得更好。 好嘛,小师妹喜欢大师兄,大师兄又喜欢另一个师妹,真是俗套又出人意料的三角关系啊。 曦雨捧着香茶小口地啜着,眼睛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左转右转。 跟来的丫鬟侍卫嬷嬷们都被安排到别的房间用饭,这个大雅间内只坐了她、温乔、周霞和那个半路冒出来的温乔的“大师兄”温云岫,大丫鬟们在一边站着陪侍。 虽然没有外人在,也要稍微避一下嫌,三个女子坐在圆桌的这边,温云岫单独往圆桌那边坐了。曦雨坐在温乔和周霞的中间,此刻正身处“冰火两重天”之中。 左边周霞正和温云岫说说笑笑,好不开心;右边温乔面上柔婉,暗里阴寒。 曦雨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借着喝茶的遮掩左看右看,眼睛大亮。 和周霞说笑了半天,温云岫才反应过来,俊秀却带着点老实的脸上出现不好意思的神色,转向温乔:“小师妹,你偷偷下山,走了这么些天,山上大家都很担心。师傅和师娘也快回来了,趁着尊长还未到家,你还是快随我回去,大家自然不会对他们说你私自离山,把事情给瞒下来。” 温乔抿嘴一笑,脸上神色淡淡的:“劳大师兄为我费心了。只是京城繁华,令我大开眼界,国师府招待殷勤,我也十分舍不得凤姑娘呢。” 曦雨嘴角抽了抽,看见温乔面不改色,不免大是佩服。 “霞妹妹,你也莫要和她赌气了,那天晚上原是我不好,那个赌约就算了吧。这本是说着顽的,给两家长辈知道了,免不了要重重责罚。”温云岫苦口婆心,一派高门子弟、师座首徒的风范。 可惜这个温云岫真是只呆头鹅啊,曦雨暗叹:一个叫“小师妹”,一个叫“霞妹妹”,这分别不是很明显就出来了么?怪不得温乔整天挑周霞的刺儿呢。 周霞笑得艳若桃花:“云岫哥哥言重了,本来我也是说着顽的,谁知乔师妹就当真了。” 曦雨不忍目睹地闭了下眼,听听,这都是什么啊,“霞妹妹”、“云岫哥哥”,再偷眼一瞥,温乔的神情依旧和婉,就这么沉得住气?再仔细一观察,手里的绢子已经被温小姐在桌子下面扭成细麻花了。 唉,再怎么有心机,遇上这种事,也淡定不起来啊。她八成已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曦雨同情地想,然后决定出来救个场,趁着温乔还没发作,两位姑奶奶没打起来,先把这顿饭圆过去再说。 “温公子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这席薄酒,就先权作是为您洗尘,待我回府禀告了上人,再正式设宴款待。”曦雨款款站起,笑容可掬地对温云岫说道。 温云岫急忙站起来,脸上悄悄浮起两朵红,低头的时候连耳根都红了:“岂敢,岂敢。凤小姐太客气了。” 曦雨又让了让,方坐下了。此时雅间门开,打扮利索、穿着干净的小二端菜上来,一碟子柠檬冬瓜条,一碟子卤水煮黄豆,又有一碟糖姜片、一碟醋黄瓜。 曦雨先站起身为其他三人布菜:“三位都是贵客,怠慢了。” 周霞、温乔和温云岫急忙谢过,又推让。布了一回菜,曦雨方坐下自用:“俗话说,‘冬吃萝卜夏吃姜’,这糖姜片渍得正好,逛了大半天,先吃些这个开胃。” 桐实居的糖姜片委实渍得巧妙,姜片削得如纸一般薄,先略微过水,用糖霜糖粉渍上,又加了调味的香料,吃在嘴里清清脆脆,又不割舌头,甘甜和辛辣交融,风味独特。放在夏天吃,更是令人胃口大开。 温乔和周霞都很是喜欢,一连挟了好几片。温云岫却只吃了一片,表情便极为奇怪,像是想张口扇风又不好意思。 “啊,我倒忘了。云岫哥哥的味觉比常人灵敏许多,一向不食味重的菜品。”周霞笑语,一旁侍女早倒了一杯清水递上去,温云岫低声道谢,接过去几口喝光,表情方正常了。 曦雨又偷偷看温乔,她表情仍旧平淡无波,只从眼里掠过一丝矛盾,曦雨偷笑:温乔怎么会不记得心上人这个特点呢?怕是既舍不得他难受,又恨不得他多吃点苦头吧!这小女儿的心思,还真是有趣得紧。 雅间门又打开,捧上来一支近乎透明的玉瓶,隐隐可见里面酒液清冽,泛着淡青色,透过玉瓶壁便能看出来。 “三小姐,这是十年的梨花白。本来有年份更长的,只是有女客……”掌柜的躬身回话。 “梨花白味道烈,温公子味觉灵敏,不能引用。你换真珠红来。”曦雨想了想,笑道。 “是。”掌柜的又捧着玉瓶下去,不过一会儿,换了一个小二捧着一支玉瓶进来,瓶壁透出一晕红痕。 “三姑娘。”小二躬身捧上玉瓶。 曦雨却不接,身边似月早已会意,一抹如雪剑光已向低着头的小二荡去。 小二大惊,心知已失了先机,扬手将玉瓶向似月摔出,回身就从窗户跳出去。 温乔抢到窗边,挥袖放出傀儡,周霞的身形诡异地凭空消失。 温云岫抢上,将曦雨护在身后:“凤姑娘退后,刺客背后还有高人。” 刺客跳下临街的窗子,引得行人惊叫,他随手两下,刺伤了几个行人,引得一片大乱。他显然有恃无恐,趁着朱雀大街上大乱,混进了人群中。 曦雨心里发急,眼看人就要溜走,长街那边忽然传来马蹄奔腾的声音,有人遥遥叱道:“都给我让开!” 一骑骏马如风卷长云,从长街尽头奔来,玉辔金鞍明晃耀眼,马上的少年英姿勃发,手持一柄强弓,“嗖嗖嗖”连珠三箭带起了破空的厉风。 人群早已散开,少年纵马一跃,将委顿在地上的刺客提起,冷笑:“光天化日,敢在天子脚下当街行凶,你好大的胆子!” 阳光洒下来,照得他背后的金弓发出淡淡光辉。朱雀大街上,赵书霁横刀立马,一张娃娃脸上此刻带着高贵骄傲的神情,一把将身受重伤的刺客掼在地上,回头吩咐急速赶来的神策军:“把他绑了,送往刑部。小心他自尽。” 曦雨暗暗惊叹:这分明是《白马篇》中的游侠儿啊!“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英姿飒爽,傲气勃发,哪是前阵子还因为退婚的事萎靡不振的赵书霁! 身后温乔在全神贯注地操纵傀儡,周霞不知所踪,温云岫看见赵书霁高踞马上的英姿,也不禁感叹:“好一个少年英雄!早听闻京都虽多纨绔,却也有许多高门子弟是人中龙凤,今日开了眼界!” 周霞倏然在空气中显现,脸色并不好看。 温乔放出去的傀儡也回来,她亦深深舒了一口气。 刺客被擒,背后暗中隐匿的术士也没在温乔和周霞手下讨得了好。赵书霁擒拿了刺客,上楼来和她们打招呼。 “凤三小姐。”曦雨现在着女装,一向活泼的赵书霁也文雅起来,对曦雨中规中矩地作了个揖。 “赵公子。”曦雨亦敛衽还礼:“多谢赵公子援手,擒住了刺客。” “哪里,今日到城外射猎,恰巧路过,瞧见那刺客伤了人命,自然要拿他伏法。这是分内之事,凤小姐不必客气。 曦雨又和他寒暄了几句,对他介绍了温乔、周霞、温云岫三人,赵书霁一一施礼见过,便先走了。 “这饭才上了前菜,不识趣的人就来了。掌柜,重新上菜吧。周姐姐、温姐姐、温公子,快请坐,别让那些没眼色的人扰了兴致。”曦雨一转眼,巧笑倩兮,丝毫没有被刺客惊吓到的仓惶。 “凤姑娘好大的胆子。”周霞似笑非笑,神色间有赞许之意。 “好说。我也有些话想问问三位呢。”曦雨笑吟吟,伸手肃客。 三人对视一眼,入座。 菜品再度被摆上桌,这次是四碟凉拌菜品,殷红翠绿、鲜橙娇黄,美丽的颜色让人一看就胃口大开,只是桌旁四个人,没有一个动手去挟它们。 温云岫先开了口:“请问凤小姐,是怎么发现那小二是刺客的?” 曦雨先不回答,却转头吩咐:“再上一瓶真珠红来。” 站在门边的侍女答应一声,打开门出去,片刻即回,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团流光溢彩。 温乔、周霞、温云岫三人的注意力全被那一瓶通体流光的液体吸引过去,只见侍女手里捧着一挂琉璃葡萄,玉雪柔嫩的手上映照着一颗颗琉璃葡萄里的紫红波光,绚丽夺目。 曦雨笑指:“平常的客人,自然只用平常的酒。贵客到来,才以精品相待。” 三人只顾着欣赏侍女手里那巧夺天空、炫彩艳丽的艺术品了。 “第一次呈上来的梨花白,新酒无色,放的时间长了,慢慢有淡青颜色析出来,盛在薄如纸片的玉瓶里,透出一抹淡青,方显得雅致。”曦雨招招手,侍女送上那挂琉璃葡萄,又摆上四个淡黄透明、凝脂流玉的杯子,曦雨将琉璃葡萄内葡萄红颜色的酒液慢慢倾注到杯里:“温公子味觉太灵敏,受不住梨花白的烈性,故而叫他们换真珠红来。这真珠红是家父出的方子酿出来的,是家父至爱,曾有词曰:‘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故而请手艺精湛的师傅以秘法烧制出琉璃葡萄,内盛紫红酒液,才显得此酒色泽之美。饮用时则以琥珀杯盛。” 三人听得都有些呆了,虽然是世家出身,但到底不比凤府世代勋贵、宗清元清逸闲雅,连喝个酒都有如此做派。 曦雨又接着:“这些酒连盛放的器物都如此精致名贵,平日自然是秘藏,只有掌柜才知道在哪里放着。我料想那个刺客是先趁掌柜去取梨花白的时候偷偷窥视,知道了藏酒所在,在掌柜又去取真珠红的时候下手。不过他没见识,拿错了酒,料想这是个新手,八成是做个幌子,背后的术士才是真正的杀招。或许他们还更深想了一步,刺客吸引注意力,术士引开温姐姐和周姐姐,再由更有本事的人出马对付我。只是温公子忽然出现,却在他们意料之外,又来了个赵书霁公子擒下了刺客,计划彻底失败。还要多谢温公子出现的时机正巧了。”曦雨向温云岫一笑,露出两个甜美的小酒窝。 温云岫脸色通红,讷讷地客套着,全然不复方才对敌时的谨慎精干。 “不愧是凤三姑娘。”周霞用一种崭新的眼光看曦雨,温乔也轻轻点头附和她。 “现在,我也有一个疑问。”曦雨镇定地。 温乔和周霞对看一眼,周霞挂起一个有些顽皮的坏笑:“不必问了,没想到凤小姐如此聪明的人,也会有反应迟钝的时候。” “啊?”曦雨不解。 “如果我们真的对名咒有坏心,你以为国师会容我们在府里待到今日?”温乔的眼中也带了笑意:“涂山大人在国师的位置上稳坐了这么久,他的手段,姑娘还不清楚吗?” “所以……”曦雨的脑海中渐渐浮出一个事实,眼睛微微睁大:“但是……” “那天晚上只是一个赌约的实施罢了。”周霞微微颔首:“我们因为一个原因打赌,看谁能先让你答应说出名咒之秘,本来决定分别动手的,但这样容易被真正的宵小在其中作怪,所以最后两人合作了。当晚我们根本没有伤你一分一毫的意思,否则凤姑娘以为,令表兄会那么容易放过温乔吗?” 曦雨嘴角抽搐:亏得涂山瑾在回程的马车上安慰了她半天,原来竟是在看她的笑话!自己竟然被一个原本毫无心计的小白给蒙了…… “带有术力血脉的世家虽然不多,但数来数去也有十来个。我们不像那些散修、邪道,可以毫无顾忌。所以当初立国时,术士世家们就和涂山一脉定立了血誓,只要嬴氏家族在龙椅上坐一天,血誓就起一天的效用,谁也不敢违背的。而血誓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得窥探名咒之秘。”温乔解释。 曦雨再度五雷轰顶,她这么些天的小心翼翼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怪不得可以教出金龙鱼那种怪物,舅公根本就是只千年老狐狸嘛! “今日你遇险,我们自然要出手相助,毕竟同气连枝,受涂山府的恩惠也不少。”周霞戏谑地:“本来想,国师既然放我们进府做客,凤小姐就应该已经明白了。谁知这么迟钝,这么清楚的事情就放在眼前,还没有想到。” 所以你们就暗地里看着本姑娘东想西想、暗自焦急,对吧?曦雨心里开始升腾起暗黑的烟雾。 温乔和周霞心安理得地品着真珠红,大赞其绝妙滋味,完全没有一丝愧疚。 温云岫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神色尴尬。 “对了,方才我们和那刺客背后的术士交手,拿到了这个。”周霞将一枚符篆放在桌上:“京师现在风起云涌,情况复杂。这枚符篆并不是什么秘传,很难判断今日行刺人背后的势力,一定要小心。” 曦雨轻轻颔首:“多谢。” 回到国师府,曦雨将温云岫住的地方、服侍的人、用的东西都打点好,再吩咐侍女们仔细伺候温乔和周霞,诸事安排妥当后,怒气冲冲地一脚踹开涂山兰书房的大门。 外面的人只听见里面一阵狼哭鬼嚎,然后三小姐一脸狞笑外带心满意足的表情走出来,扬长而去。 里面涂山兰心疼地捧着被揪下来的胡子,哀哀叫苦,涂山瑾扶着腰咬牙切齿:“表妹下手真狠,专往腰里的肉上掐。” “你当时怎么不告诉她呢?我还以为你说了。”涂山兰瞪他。 拜托!不要把责任往他身上推好不好?当初您明明也默认了这个举动的:“我还以为您说了呢!不过,话又说回来,看表妹纠结苦恼的样子真是……”大快人心啊!都在曦雨手下吃过亏的祖孙两人美滋滋地想。 当晚,国师府再度设宴,款待远道而来、千里寻师妹的温云岫。 有温乔这样的师妹还真是温云岫的不幸啊,曦雨一边张罗着布置,一边感叹。温云岫一看就知道是个稳重老实的,虽然不缺乏心眼,但明显跟温乔的千伶百俐、心计暗藏差得远。估计也是因为性格上的差异,温云岫跟直爽的周霞比较谈得来,而温乔和周霞又从小起就是冤家对头,温云岫再在这里面一掺和,两个人之间的火药味就更浓了。 国师府的宴席自然不是俗品,特别是这种宴贵客的筵席,菜品精致、当时当令,曦雨又命取真珠红来饮,温云岫这个老实人最后不胜酒力,喝得晕乎乎,先被扶下去歇着了。 “吩咐她们小心伺候,叫厨房煮上解酒汤和白粥。派个人在温公子房里值夜。”曦雨交代。 “知道了。”丫鬟们答应着,把醉醺醺、完全喝糊涂了的温云岫扶下去。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曦雨转身回到厅内,只见涂山兰抚着长胡子呵呵笑着,显然十分开心,温乔和周霞笑容迷人,陪着涂山兰聊天。涂山瑾虽不是个嘴笨的,此时也没插话,只独自在那里品“真珠红”,一脸陶醉。 温乔见她进来,便笑道:“又烦劳你了,大师兄因味觉过于灵敏,从小滴酒不沾。今儿难得尝到‘真珠红’这样的极品,醇香又不浓烈,多喝了几杯,倒失态了。” “说的是。”周霞笑吟吟地,手里端了一杯酒,接过了话头:“上回家父寿辰,云岫哥来贺,他人老实,席上被那群不正经的一闹,只饮了一杯烈的,就上头了呢!少不得给他解了围。我尝着这‘真珠红’是真好,醇柔适口,偏又有淡淡酒香,怪不得云岫哥多饮了几杯,连我也想多喝呢。” 温乔冷笑。 这两只又掐起来了……曦雨抽抽,明明感情不是那么坏,偏又整天明里暗里地掐架,少不得又要给她们做和事佬,转移话题:“‘真珠红’酿造不易,一年也只得那么几坛子,国师府和凤府一分,再往桐实居那边一送,也就没了。不然,倒可以送温公子和周姐姐一些。” 周霞看曦雨一眼,倒也没再掐下去,配合地转移了话题:“哦?怎么个不易法?” 曦雨松口气,跟着说起真珠红的酿制方法,涂山兰也不时插一句,总算把气氛扳了回来,酒宴圆满结束。 涂山兰和温乔、周霞去歇着,曦雨指挥下人们收拾残筵,涂山瑾留下来帮她。 “这些个酒器先都收下去,小心清洗,不要打碎了。厅里清扫干净,燃上水合香薰一薰,去去味儿。厨房里伺候的人换个班儿,做上宵夜,防着主子客人们半夜要东西吃。下午吩咐往井里湃的果子,捡上好的送到客房,余下的赏了今晚伺候宴席的人,各门上夜的那里也送一些。那道菊花兔肉是谁烧的?赏她一吊钱。” 底下的人答应着去了,一应事宜都有条不紊。 涂山瑾看着她一样样的指派,面面俱到的吩咐,不由感叹:“家里没有个女眷就是不行,往常都是管家娘子吩咐,但哪有你这么爽利。” 曦雨转身听到,笑:“那你早些娶一个可心的,不就有人给你办这些事了么?” 涂山瑾摇头笑:“哪那么容易。” 曦雨不由有些暗悔失言,如果说凤府子女的婚姻都能够自主,那么涂山瑾的婚姻,他自己能发表意见的余地就非常小了。平常的术士世家,联姻的对象都只从术士世家中选,更何况是涂山氏呢?经过了涂山郡君一事,涂山氏就更不可能从平常人中挑媳妇了。涂山瑾正室嫡妻的可挑选范围,实在非常狭窄,甚至有可能,他最后会不得不和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女子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共度一生。 涂山瑾看见她神色,屈起手指头往她头上敲敲,笑:“想什么呢。无论如何,这总比别的那些贵胄子弟盲婚哑嫁,一切都由别人做主得好。更何况,这是责任,也是代价。” 曦雨抬头看他,涂山瑾清俊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甘心,目光灼灼,脸色平静。他身负延续涂山氏血脉的责任,也身披涂山氏立于群山之顶、傲视天下术士的荣光。 这是责任,也是代价。 曦雨想起HP中的那些斯莱特林贵族,心中百感交集。别看涂山瑾有时很小白,但他似乎也是个斯莱特林呢…… “不说这个,”涂山瑾抚上她的肩膀,微微用力:“倒是你,准备好了吗?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恐怕会很难熬。” “嗯。”曦雨沉着地点点头,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真正的敌人了。 论语(二) 一声惨叫,划破了帝都宁静的早晨。 不多时,官府接到了报案,北城李府满门被灭,全府上下连主子带下人四十四口,无一人幸免于难。 嬴氏皇朝的帝都叫做“兆京”,掌管这一府刑事的衙门叫做“兆京府”,人称“帝都府衙”。这样的灭门血案,在京都已足足有十来年未见,立刻就惊动了帝都府衙,一刻钟之内,已有差役赶来,将李府所在的半条街道围得水泄不通,街上的行人也都被驱散。 兆京府尹带着仵作、师爷匆匆赶来,立刻开始勘验现场、尸首。 李府的大门被打开,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整个李府的时间仿佛停止了,被凝固在遇害的那一刻。 角门旁有一个守夜的小厮,尸身靠着门柱,已经僵硬的脸上还可看出一丝困倦的表情;正堂上一个老仆伏在地上,手边是给油灯添油的小壶;寝房内丫鬟趴在桌上,手还握着茶壶把儿,准备给主子倒茶吃;床上的小姐香消玉殒多时,却面容安静,毫无惊恐之色,亦没有挣扎的迹象。 所有的尸体都是喉间一道血痕,一击毙命。 静谧的府邸,没有满地鲜血,没有狰狞死状,却令人毛骨悚然。 屋檐上一具小小猫尸,亦僵死多时。 府尹带来的都是办案的老手,最初的震惊过去,立刻有条不紊地忙起来。 不过半个时辰功夫,李府的血案传遍了帝都。 “周姐姐、温姐姐,起得好早。”曦雨特意早起了,昨夜酒宴罢已是很晚,她便在国师府歇下了。 “在家习惯了早起练功吐纳。”周霞一笑。 曦雨给她们行了个蹲礼:“给二位姐姐请安。”方道:“我方才去舅公处请安,他老人家已出去了,叫我们不必等他用早膳。” 温乔和周霞一齐回了礼,曦雨便命摆饭。 国师府内的大丫鬟环佩进来,向三人行礼:“姑娘,温公子昨夜酒吃多了,现还未醒。奴婢不好叫他,早膳的时辰也到了,不知……” 曦雨想了想:“叫厨房把早膳给温公子温着,若是过一个时辰人还没醒,就不必留了,只焖一罐粥就是。宿醉最是难受,解酒汤什么的也备下。你们用心服侍着。” “是。”环佩是府里的家生子,有头有脸的大丫鬟,也敢在主子面前说笑几句:“昨夜温公子喝得不少,足有满满一壶的‘真珠红’,也怪不得醉得这么厉害。鸡叫的时候要过一次茶,然后就一直睡到现在。解酒汤早备下了,不如奴婢在房里小炉子上焖一罐子粥,也省得麻烦厨房的嫂子们。” 曦雨点头:“你想得很周到,去吧。” 环佩又行了礼,才退出去。 早饭摆上来,曦雨请温乔和周霞坐了,为她们布了两筷子菜,自己才坐下陪着吃。三人昨夜都很晚才睡,现下也都不说话,只静静地吃了饭。 用过早膳后,涂山瑾从钦天监回来,曦雨看府中有了主事的,便说要回凤府,有事了再叫她过来。涂山瑾便放她回家,只叮嘱不要随便出门,凡事小心。 朱轮马车走在街上,曦雨恍惚听见外面有人说“灭门”、“血案”什么的,若有所思。 京师重地,但凡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不是彻头彻尾的昏君,就明白兆京府尹这个位子上坐的,一定要是纯臣、忠臣,不能属于任何一方的势力,不但对皇帝忠心耿耿还得有点本事,这样才能不被政治的巨大漩涡吞没,在这个位子上长长久久的坐下去,勤勤恳恳地为皇帝陛下工作。 现任的兆京府尹刘文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从一个小小的县令做起,一步一步往上爬,从先皇时代一直爬到雍德一朝,最后坐上了兆京府尹这个举足轻重的位置。刘文珂办案的手段并不是最高明的,但他为人磊落却又不缺乏周旋的心计手段,在耿直与圆滑间很好地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家境殷实的良家子出身,既没有世族大家的拖累,也并不在家世上受人歧视,同样娶了一个小家碧玉为妻,岳家家世相当,妻族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从最底层一路历练上来,积累下的人脉和经验也不可小觑,最重要的事,此人人品很好,在官场上打滚多年,却并没有被污染透。当然,必要的手段,还是会使一些的。 这样的一个人,实在是兆京府尹的最佳人选。 皇帝陛下如是想着,两只修长的手指在御案上无意识地轻轻叩响。 刘文珂站在那里,微微躬身,含胸低头,丝毫不敢行差踏错。 “此案重大,不要说是京师,地方上也有多年未出现灭门血案。朕给卿半个月的时间,务必查出凶手,严惩不怠!” “臣遵旨。”刘文珂行礼领旨,又秉道:“臣启陛下,此案疑点重重,诡谲之处甚多。臣并不十分擅于侦、察,特请陛下旨意,调刑部郎中严徽协助。严徽不仅缜密,且通勘验之术,于办案上,实是个全才。” 雍德帝隐含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刘文珂并不讳言自己的短处,并能扬长避短,这样必不会误大事,这也是当初命他出任兆京府尹的原因之一。 “准了。”雍德帝点点头:“朕宣严徽往北宫来,你将此案详述。朕也想知道,这作案的是怎样胆大包天、目无王法。” 立刻有内侍领了旨出宫去。 “赐座。”皇帝发了话,刘文珂方才斜着身子坐下,宫女端上茶点来,他此时方觉得饿:清早一接到报案就立刻赶去李府,勘验现场后便直接入了宫,到现在粒米未进。 皇帝看出他想吃又不敢失仪的窘迫,便起身:“朕往东正间去,卿在此等候。”又向陈堰:“将山阴大长公主挪到北宫来避暑。”陈堰应了一声,倒退着出去。 雍德帝站起来,刘文珂心知皇帝是看他不自在,忙恭恭敬敬地跪下身子,待内侍、宫女们服侍着皇帝往东正间去了方站起。北宫是皇帝夏天的常驻之所,殿外激沼水声淙淙峥峥,听得人心里一片凉爽,他此时才觉肚内饥馑难耐,忙就着清茶用了点心。 少顷,严徽接到旨意,奉诏入北宫见驾。 严徽是贫苦人家子弟,自幼丧父,全凭寡母辛苦劳作、众好心乡邻接济才得以正大成人。他没有别的晋身途径,唯有十年寒窗,搏一个功名。严徽性格端肃,做事规规矩矩却不失灵活别致,又缜密细致,责任心极强。到了刑部任郎中之后,更是勤学苦读了一番,精研历代案例。他本身绝顶聪明,有了专业知识以后,在刑部屡破要案,立下许多功劳,深得上司器重。刑部与帝都府衙合办的几个案子里,严徽都出了大力,让刘文珂对他的印象极为深刻。 领路的小太监将他带到北宫正殿云光殿外,便退下了,有在殿内当值的太监迎出来:“严大人请。” 严徽整一整衣冠,拾阶而上,在殿门外恭候。 内侍进去通报,稍顷出来:“陛下宣严大人觐见。” 严徽低头,随着前面内侍的脚步到西次间门口,却听见里面有熟悉的女子声音,心内大震。 前面的内侍已退了下去,严徽面不改色,行大礼:“臣严徽觐见,恭请吾皇圣安。” “严卿起罢。”皇帝似乎心情不错,声音中透着淡淡的愉悦。 严徽起身,却不抬头向前,又行礼:“恭请山阴大长公主懿安。” “不必多礼,请起。”西次间里传来女子柔亮的声音,严徽这才起身,迈进西次间。抬眼一看,皇帝以一种很放松的姿态坐在榻上,榻边摆放着一架纱屏,白纱上绣着一幅鲤鱼戏水,影影绰绰可见女子绰约的身姿。兆京府尹刘大人坐在一边的椅上,神态小心恭谨。 “严卿怎知道是山阴公主?”皇帝瞥过来,严徽忙低下头。 “启奏陛下,臣曾在渤海郡王府中有幸叩见公主。” “原来如此。”雍德帝点点头:“严卿已到,刘卿,将你们勘验的情况细说。” “是。”刘文珂神态一整,严肃起来。 “李府位于北城,四周都是民居。今日清晨给李府送菜的小贩来报案,臣带人赶到,全府上下主仆一共四十四口,全部被杀,无一幸存。死者均面容平静,无丝毫挣扎迹象,喉间一道血痕,仵作初检,未发现尸身上有其他伤口……”刘文珂详细地回奏了,雍德帝、严徽和屏风后的山阴公主均听得仔细。 “严卿,有何看法?”听完刘文珂的奏报,雍德帝看向严徽。 严徽起身答话:“启奏陛下,此案疑点甚多,臣心中已有些想法,只是还需勘验尸身、案发现场之后,才能验证。” 皇帝点点头:“你会同刘卿,半个月之内,给朕破了此案!” “臣遵旨。”刘文珂和严徽一起行礼答应。 “准你们便宜行事。” “谢陛下。”刘文珂和严徽大喜,有皇帝这句话,便可调动五百人之下的禁军,做事也方便许多。 “卿等跪安吧。”皇帝轻轻颔首,严徽和刘文珂便倒退着出去。 “皇姑。”皇帝向屏风后唤了一声。 “这都多少年未见灭门案,作案的人也真是胆大包天了。”山阴公主从屏风后走出来。 “何止是胆大包天……”皇帝冷笑。 “怎么?其中别有隐情?”山阴公主惊讶,转头问。 “……”皇帝沉吟,却不答她问话:“夏天暑热,皇姑便居于清凉殿罢,待夏天过了再挪出去。” “是。”山阴公主屈了屈膝,没有再追问下去。 雍德帝抬头示意,有女官上来,引导着山阴公主往北宫后殿清凉殿去了。 “给朕更衣。” 陈堰上前,手中捧着一袭天蓝的朴素衣衫,服侍着皇帝换了衣裳。 “我还以为是风传的呢,谁知是真的?真有灭门血案啊?”曦雨惊讶。 “嗯。”曦展点点头:“城北李府,连主子带仆人,一共四十四口人,全被杀了。” “快给我讲讲具体情况吧。连咱们府里的下人也在传呢,说得绘声绘色的,好不吓人。”曦雨一脸兴致盎然。 “你一个姑娘家,胆子怎么这么大。”茉莉笑,拿过剪刀来把手中的丝线剪断,将缀好了珍珠的绣鞋递给曦雨:“试试,不合脚的话再给你改。” “嗯。”曦雨点点头,急不可耐地看曦展:“你快说嘛。” 似月蹲身给主子换鞋,上座闭目假寐的凤老夫人睁开双眼:“你妹妹既然想听,你就说说。” “是。”曦展点头,连正给祖母轻轻捶背的曦宁也睁大了双眼,全神贯注。 严徽和刘文珂出了宫门,便直接往李府去。 “此案迷雾重重,陛下又限期破案,还要多仰仗子肃。”刘文珂一脸凝重。 “刘大人言重了。”严徽一拱手:“还是先去看看现场,再做下一步打算。” “李府在城北,京城寸土寸金,李府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府邸自然也不大,四周都是民居。今日清早,每日给李府送鲜菜鲜果的小贩,发现一府的人都死绝了……”曦展微皱眉头,边说边思考。 “肯定有术士牵涉其中。”曦雨试好绣鞋,重又脱下来递给似月:“收好了。”又向茉莉笑:“多谢嫂嫂啦,很合脚,穿着舒服得很,真是好手艺。” “你怎么知道有术士牵涉其中?”曦宁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问。 “嗯,李府夹杂在民居之间,占地也不甚广,就算凶手是绝世高手,连杀了四十四口人也不会不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就算人没有发现,李府必养的有猫、狗之类的动物看家护院、供主人赏玩。动物的知觉比人灵敏百倍,发现了生人,必然吠叫,这样就会惊动周围住的人。可是凶案直到清早才被发现,那定是有术士作法,掩住了声动不叫周围的住户察觉。”曦雨随手拿起一边消遣的绣活儿:“看见嫂嫂的好手艺,我也有些手痒呢,哥哥继续说,我绣两针玩玩。” “此案必定有术士牵涉其中。”严徽一边掀开遮盖尸首的白布,一边说。 “当真?”刘文珂皱眉,术士们平时云里来雾里去,不显山露水,平常人哪有机会见识?他任帝都府衙府尹这么几年,也从来没有见识过术士的能耐。 严徽轻轻点头:“我与凤大公子交好,他表弟是国师府的瑾公子,我曾见过瑾公子施法,遮掩了一整楼歌舞的响动不叫人发觉。若非有术士掺和,何以这猫、狗都不吠叫?”说着指指放在一边的猫、狗尸体。 “这就麻烦了……”刘文珂眉头皱得更紧,严徽不语,继续验看尸身。 “仵作推断,案发时间应是今早鸡叫时分,四十四具尸体,都是喉间一道血痕,表情平静,再没有别的伤口。现场干干净净,和平常无甚两样。”曦展手指屈起轻敲桌子。 “这不可能。”曦雨边做针线,看似漫不经心:“那道血痕绝不是致死的原因。” “为什么?”曦宁再问。 曦雨笑:“如果是割断了大血管,会有鲜血喷出,再怎么小心也不免有滴漏、喷溅的血滴,更何况是四十四个人;割断气管的话,不会那么快就死,肯定要挣扎一段时间,表情必定痛苦不堪。如果是用什么手段封住了伤口,不使鲜血涌出,倒也使得。只是据我所知,术士们一般不能同时使用两种术法,这样术力撑不过来。而有这个本事的人,天下也就那么几个,舅公和皇帝陛下必然都清楚是谁。”所以,必定有别的死因。至于那道血痕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为了混淆视听,我就不知道了。” 曦展看她一眼,虽然早已知道表妹的“不同凡响”,但此刻知道她连侦案也会,还是很惊讶。 “这道血痕不是他们致死的原因。”严徽凑近看了看,断言。 “所见略同。”刘文珂点头。 “划这道血痕的惯用左手,虽然细微,但仍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从右往左划得。”严徽仔细端详着那道血痕。 “嗯,要吩咐他们留意有天生左残的人。”刘文珂点头。在这里,惯用左手被称为“天生左残”,被认为是一种疾病,虽然无伤大雅,但终究与众人不同,很招人不待见。 严徽小心地翻动尸身,寻找死者的真正死因。 “你是说,所有的器皿,都完好无损?”曦雨抬头。 “是。据说他们小姐房里上夜的丫头,是起来给小姐倒茶时被害的,那丫头的手指还扣在壶把儿上呢,茶壶竟没倒。”一屋子人都看曦雨,连凤老夫人也瞧她。 “都看着我做甚么?”曦雨好笑。 “看看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曦宁心急。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解释得通了。”曦雨托着下巴想了想,笑。 严徽站在桌旁,俊朗的剑眉深深皱起,仔细看桌上的水壶。 “人就死在桌旁,手指还扣着壶把儿……这茶壶竟还没倒。”刘文珂伸手指指:“我心中亦有疑惑,只是怎么也想不透罢了。” 严徽点点头:“我与大人相同,也看不透这究竟是为甚么,先验看了其他地方,再慢慢思虑罢。”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呀。”曦宁干脆从软榻上下来,拉着曦雨的胳膊摇晃撒娇。 “好啦好啦,别晃,我头晕。”曦雨拉住她手。 “那你快说。”曦宁不依不饶。 曦雨正要开口,彤云拿着张帖子进来:“老夫人、大公子、少夫人、姑娘,外头有帖子给雨姑娘。” “拿来我瞧瞧。”曦雨把绣活儿放在一边,向彤云伸手。 “是。”彤云上前,把帖子双手递上。 “哟,是给‘蘅公子’的。”曦雨笑:“午饭我就不在家吃了,范家送帖子,说得了几品好花,请我去赏玩呢。” “虽不拘着你,但自己也要小心,莫失了大家子的体统。虽不在乎这些虚名儿,到底清誉也重。”凤老夫人想了想,叮嘱。 “是。”曦雨站起来屈膝应了,回说要下去准备。 “去吧。”凤老夫人点点头。 曦宁赶紧拉住:“你还没说为甚么那些家什都还完好呢。” 曦雨点点她鼻头:“不告诉你!”说着挣开她胳膊往外跑。 “诶?这丫头!”曦宁一愣,又见追不上她,气得跺脚。 茉莉笑,站起身:“祖母,我去帮着阿雨些。” “嗯,去吧。”凤老夫人点点头,也起身,曦展和曦宁忙上前扶了。 茉莉到了曦雨的屋子,边帮着她换衣裳,边问:“别说宁儿好奇了,便我也想知道呢,你快说说。” “说不得,说不得。”曦雨摇头。 “怎么就说不得了?”茉莉伸手给她整衣角。 “倒怕吓坏了你们。”曦雨笑。 “哪里就那么娇弱了。”茉莉推推她。 “你要想知道,我告诉你就是了。”曦雨凑近她耳朵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 通。 茉莉果然花容失色,掩口:“真的?” “嗯。”曦雨点点头:“我就说怕吓坏了你们。要我猜得没错,必是如此了。” 碧云一挑帘子:“姑娘,车马都准备好了。” 曦雨转过身来,一袭天蓝色的素袍,越发显得身段风流:“要叫公子!” 茉莉和碧云掩嘴笑,自送了她出去不提。 “快请下车罢,都等着你呢。”到了范家,笑嘻嘻迎上来的却不是范临,而 是摇着金边折扇、优哉游哉的程夏桢。 凤府的车子并没有在范家大门口停下,而是从角门直入,驶过长长的夹道,在一扇圆月洞门前停下。车门一开,就见程夏桢带着两个穿绫裹罗的丫头在那里候着。 那两个丫头知道请的是位公子,却见车门一开,里面先下来一个姿容俏丽、沉默英气的丫鬟,不由得有些惊异,但范家规矩大,却都没表露在脸上。 似月回手扶了曦雨下车,程夏桢拿折扇轻敲手心:“还不去伺候着?蘅公子也是世宦书香子弟,在家最是娇惯,那些小子们粗手笨脚,不如你们精细。” 两个丫头倒也乖觉,上前请了安:“奴婢锦绣、奴婢锦华,给公子请安。” 曦雨叫了起,两个丫鬟方站起身来,顺手接过似月给曦雨解下的披风。 曦雨一笑,随手从荷包里捻了两颗沉香出来:“两位姐姐拿着玩罢。” 大家子里的规矩,头一次见面的主子赏下了东西是不能辞的,两个丫鬟忙接了赏,笑道:“谢哥儿的赏。” 程夏桢从锦绣手里取过那粒沉香捻了捻,又微凑近闻了闻:“果真是个财大气粗的,竟拿着这个来赏人。” 曦雨一挑眉:“我平常不用什么熏香的,只叫她们在屋子里摆些花儿草儿,再不就是新鲜的果子放在薰炉上,慢慢烘出果子香来。这两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随手装进去,今儿原也没预备什么东西,要不就送这两位姐姐几匹缎子做衣裳了。” 程夏桢将那粒香丸递回去,折扇一开,扇起丝丝凉风:“别想着这礼薄。这个叫做‘温郁’,和这个一般大的实心赤金丸子值多少钱,这个就值多少钱。”说着又似笑非笑:“别把人给看寒碜了。” 锦绣和锦华凛然一惊,不敢再说话,手上越发仔细恭敬了。 曦雨笑嘻嘻地:“倒没想到你对香料也这么精通,我向来是别人给什么就用什么,也不甚在乎这个。” 程夏桢一挥折扇:“本公子从来诗酒风流,怎能不通香道?” 曦雨抿嘴笑,程夏桢此人,着实知情识趣,又不满腹算计,不失为一个良知益友。 “快来快来,可就等着你们俩了。”花园里早摆上了几席酒肴,天上几缕云丝,稍稍遮挡住了炽烈的阳光,幸而今天并不很热,花园内搭起了纱篷,又将日光挡去了一层。 酒宴就摆在纱蓬下面,被大片的花中逸品、瑶池仙卉簇拥着。范临忙迎上来:“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曦雨笑眯眯回礼,有一段日子没见这范狐狸笑弯弯的狐眼了,还怪怀念的。 “原想着公子未必会来,没想到竟肯给我这个面子。”范临把曦雨让到席上坐下,还专门把她的席位安排在林子晏和赵书霁中间。 林子晏嗤笑出声:“她巴不得有个借口能出门玩呢。” 曦雨“哼”了一声,不甘示弱:“总比某些人,出门不出门都没人管没人问得强。” 众人脸色均是一变,身世是林子晏的痛处,他们关系再好,也没人敢拿这个肆无忌惮地和林子晏开玩笑。 “那也来得自由,别吃不到葡萄硬说葡萄酸。”林子晏头一昂,用眼角看她。 哈?怎么没大吵起来?就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众人张大嘴。 “你……”曦雨气结,自从名咒之事出来后,她的出行的确就极不方便,上次出门还是有温乔、周霞这样的高级术士和她一起,才被放出来陪客人逛街;这次出来,更是全副武装——犀角灯笼、串珠蜻蜓、各式各样的符篆等等,连马车上都被涂山瑾刻上了符篆和法阵,来的又是门户严密的高门深府,聚会的又都是有本事的人,这才又被放出来。 林子晏看见她被气得脸薄红的样子,心中颇为得意,端起茶杯来掩饰唇角的笑意:这死丫头倒是一点也不避讳,每次吵架拌嘴,总把这个拉出来刺一刺他。但是,在她的话语中听不出一丝的轻蔑、鄙视,倒像是小孩儿吵嘴,这个说“你是没人疼的野孩子”,那个说“我听说你是从茅坑里捡来的”一样,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在意了。 曦雨兀自在那里生闷气,没注意这边厢众人由惊异转为崇拜的眼神。范临眼珠子一转,看见带着笑意的林子晏,“嘿嘿”一笑:“好歹给我这个主人面子,两位先缓一缓,出了这个门,随你们这对冤家怎么吵去。” 曦雨小脸窘迫地又一红,林子晏神色自若,将茶杯放下。 范临招手示意,周围侍立的丫鬟们上来,将个人的酒杯里都添上了酒:“先饮了开席酒——” 众人一齐举杯,都饮得涓滴不剩。 “夏季里盛花的不多,也就是蔷薇、茉莉、菡萏、百合、木槿等等,可巧我近日竟得了几株少见的品种。不敢一人独赏,特请你们来一同观赏。”酒过三巡,范临拍拍手掌,便见一个身材修长,全身淡素的少女,捧着一盆花儿,如飞云散雾一般走过来。 众人再定睛细看,那花盆中一枝纤秀,长长的柔嫩花瓣倒卷,白色的花瓣尖儿,到花瓣根的时候渐变成红色,最奇特的是,花瓣上面还洒了点点红斑,分外俏丽。 “这是南边的异种,叫做‘鹿子百合’。瞧这红斑点和梅花鹿身上的斑点仿佛,故此才得名的。”范临手指轻抚花瓣,向众人介绍。 “好漂亮。”娃娃脸赵书霁此刻完全没有了在朱雀大街上飞马擒刺客的英武,睁大了眼睛赞叹着。 “鹿子百合确实极少见,这一盆养得这么好,可见是下了大功夫。”李憬也点头,他早些年走遍南北,自然见多识广。 曦雨站在一边,看见那丫鬟一身素装,体态动人,配上那枝修长优雅、洁白上一抹嫣红的鹿子百合,真是美人如玉花如梦。 啧啧,这范临审美意识还挺超前的嘛,连“花模”都有了。 素装丫鬟捧着鹿子百合下去,又走过来一位一身纯色碧绿的少女,手中捧着颤巍巍一棵茉莉。 那棵茉莉在晌午阳光的照射下越发显得弱不禁风,碧油油的小小叶子晶莹可爱,叶片中绽放着浅紫、浅红、纯白三色花朵。 “这是一株吧?”慕容按捺不住,伸手拨开叶片,往根部看去,赵书霁也凑上去。 “这一盆是我家庄子上一个老花农嫁接出来的,试种了六年,今年终是得了三盆。一盆进上,一盆孝敬了我家太太,这一盆也是极珍贵的了。”范临笑道。 “怪不得呢,看上去就怪弱的,可要好好照料。”曦雨细看了看,点点头。 碧衣少女捧着三色茉莉下去,又有几个捧了几品花卉上来,众人一一赏过。 “这些不过是最出挑的,来人,将酒席挪到园子深处那棵木槿底下。”范临吩咐,丫鬟小厮们立刻手脚麻利地挪地方。 “哇……”曦雨仰头望那一株木槿树,脖子都酸了也舍不得低头,目眩神驰。 那棵树上开了白色的木槿花,如瀑布一样飞泻而下,树高足有五米,枝条横斜,并没修剪,越发显得野丽张扬了。 “这棵木槿原不是在这儿,生在荒山野岭里,被人挖出来,直接包着泥送进来,移栽在这里的。我也没叫他们修剪,倒有些趣味。”范临一手持杯,亦陶醉在这梦一样的飞花中。 木槿的旁边一挂蔷薇海,两者交相辉映,争奇斗丽。 酒足饭饱,便命撤下了残肴,众人开始闲话。 范临和程夏桢照旧在那里嘀嘀咕咕,两只狐狸不知道在合计什么;李憬站起身和林子晏一起在那里欣赏那株大木槿;赵书霁和慕容两个都是活泼性子,笑闹了一阵,干脆拿着筷子当武器拆起招来;既然请了曦雨来,范临这个人精根本就没让渤海郡王嬴太玄出现在聚会上;严徽一人独坐把盏,似在沉思什么;曦雨一人徘徊在蔷薇海下面,绿荫浓重,丝丝凉风拂面,正是夏季的最好享受。 这一幅翩翩佳公子赏花宴乐图,让周围伺候的丫鬟们看得双颊飞红。远处走来的丫头看见这一幕可以入画的场景,也不禁愣了一愣。 “你怎么过来了?”范临抬眼看见走过来的丫头,诧异地问。这是他夫人陪嫁的大丫鬟,平常寸步不离主子,也因已经定了亲,所以轻易不见外男,怎么今天明知道园子里有外客在,反倒出来了?莫非内宅中出了事? “给主子请安。”那丫鬟捧着一个食盒子,先向范临行了礼,又向众人屈膝:“奴婢莫玲给各位公子爷请安。”这才向范临说:“回主子的话,三少夫人知道主子今儿在园子里宴请公子爷们,就亲自下厨做了两道点心,特叫我送来给各位贵客尝尝。三少夫人说,这比不得大厨做的,不过也是一点心意,请各位公子千万莫笑话,只给个面子罢。”范临在族中这一辈排第三,故他的妻子被称为三少夫人。 众人皆笑,说了几句客气的话、给了赏赐便让那丫鬟回去了。 打开食盒盖子,只见里面两盘点心,做的分外精致:一盘是蛋黄酥,做成长长古琴的形状,还用极细的黑芝麻粉点了七道琴弦;一盘是糯米甜马蹄糕,做成芙蓉花的形状,通体洁白,却在花瓣尖上点了晕粉色。 “好精致的点心,就这嫂夫人还谦虚呢。”李憬感叹。 “她这手艺,也只在自家人面前卖弄卖弄罢了。”范临嘴上说着谦辞,脸上却隐隐是自豪和笑意。 “看这,都不知道得意到哪儿去了。”程夏桢拿扇子指点他,被范临一掌拍下去。 “嫂夫人中馈竟如此出色,崞父真是有大福气的。”严徽取了一块蛋黄酥尝尝,惊讶地说。 “怎么?你也想娶一个?”赵书霁促狭地打趣他:“看来,不止你家老太太急,只怕子肃自个儿心里也急吧!” 严徽脸涨红,狠狠地瞪赵书霁。 “倒是可惜了……”曦雨长叹。 “什么可惜?”林子晏在她身边坐下,拿筷子夹了一块蛋黄酥给她尝。 “年刚过的时候,严老太太不是看中了我家姐姐,托武安侯夫人来说媒吗?其实,我倒觉得严兄是个良配,只是家姊运气太差,倒便宜了某些小人。”曦雨冷笑,愤愤地咬了一口蛋黄酥。 林子晏哑然失笑:“便是二姑娘有意,这亲事只怕也不成的。” “怎么?”曦雨看她。 林子晏低头,悄悄地对她说:“子肃的心大着呢,他想尚主。” “尚主?”曦雨疑惑:“可是如今皇室内并没有合适的公主啊……莫非是血脉远的宗室之女?可那些也当不起‘尚主’二字……”她忽然想起一个可能来,立刻噎住了,闷得抓住胸口。林子晏立刻给她倒了杯茶水灌下去。 “莫非?”曦雨抚着胸口,颤颤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他想尚山阴大长公主?” 林子晏抿着一丝笑意,点点头。 曦雨倒抽了一口气,低低哀嚎:“不是吧?我不要知道这么大的秘密啊!” “晚了!”林子晏忍不住笑意,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曦雨今日没束发冠,一头黑发丝绸一样,手感极好,倒让林子晏有些舍不得拿开手了。 “他想尚主……以严兄的品格,肯定不是为了晋身谋前程。他是真心喜欢山阴大长公主吗?”曦雨看着其他人在那两盘点心边上闹成一团,托着下巴自言自语。 “子肃是个死心眼的,只怕这辈子也不会改心意了。”林子晏不以为意,拿起桌上的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 “唉……山阴大长公主是个好女子,性如烈火、心如冰清,也怪不得严兄对她倾心。只是,这皇帝的姑丈岂是好做的?那条金龙鱼狡猾奸险恶毒阴沉心机重,肯定不会同意严兄当他的姑丈……哼,明里不能和他对着干,暗地里不给他添些堵,也太对不住自个儿了……”曦雨喃喃。 一边的林子晏含笑饮酒,似没有听到她在嘟囔什么。 “就这么决定了!成全一对郎才女貌,绝对是大好事!嗯,严兄要尚主的话,既然家世出身上已经落下一头了,就只能立下大功,展露出大才才可……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就这么办!”曦雨最后拍板。 林子晏看着她雄心万丈地站起来,朝那一群人轻快地走过去,心下又好气又好笑,伸手为自己又斟了一杯酒,无奈而又宠爱地摇摇头。 曦雨走到那边,只听见那些人在打趣范临,这家伙平时滑得像抹了油似的,难得抓住他的窘处,今天正好抓住了,不寒碜他几句,众人就觉得一阵子不甘心。 曦雨走近,正好听见他们说范临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才得如此贤妻。 “的确是贤妻,而且既贤且慧,范兄上辈子一定是烧了高香了。”曦雨走过去,笑着插话。 “这‘慧’却从何来?”程夏桢问她。 曦雨一指那两盘子点心:“瞧见没?在劝着夫君少吃酒,保重身子呢!” “哦?”这下众人全来了兴趣,都凑过来看,却半天也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还请蘅君指教。”范临向她似模似样地作了个揖,心中也好奇:他和妻子结缡数载,对自己的夫人也甚是了解。自家夫人是从小定下的一个没落世家小姐,娘家也并不在京城,几年前,范临奉母命早早地成了亲。完婚之后,夫妻二人虽说不上琴瑟和谐,但也是互相尊重、家室和睦。三少夫人自嫁过来之后,便恪守妇道,往上侍奉公婆十分尽心,往下也能约束下人,是一个极普通的大家媳妇,女红、中馈倒是拿得出手,但从未见她展露过什么别的出挑的地方。 曦雨笑,这一群都是大男人,如何能理解女儿家的小心思呢?“这个蛋黄酥做出古琴形状,是‘一池波’琴的样式,隐含了个‘吃’字;这个糯米甜马蹄糕做成白芙蓉花的形状,却在花瓣尖点染了晕红色,这自然是‘醉芙蓉’了,含了个‘醉’字。方才那送点心的丫鬟过来,范兄问,‘你怎么来了’,可见这丫鬟按理是不应该来的,她又自报说叫‘莫玲’,倒是含了个‘莫’字。连起来不就是‘莫吃醉’吗?嫂夫人既想劝着夫君不要多吃酒,又怕她的叮嘱让范兄在好友面前掉了面子,却想出这个法子来,真是聪慧过人。”曦雨掩嘴笑。 范临的表情在那一瞬间显得很复杂:“受教了。” “所以我才说,范兄真是有福气。就是他们打趣几句,也是嫉妒呢。” 用过了点心,又赏了一回花,眼看日头也微微偏西,众人也都说要走。自有下人去准备各位公子的车马,众人却又被范临让到厅里,说好歹吃了茶再走。 丫头们捧上香茗,玩乐了一下午,又吃了不少酒,曦雨也觉得嘴里甚是干渴。范临拿出来款待他们这些人的茶,自然是最好的,曦雨端起盅子来吃了一口,只觉口内生津,雅香绕舌。 众人尽兴乐了一个下午,此刻端着茶坐下来,方有了谈正事的心:“子肃,今日愁眉不展,可是为了李府灭门一案?”赵书霁比较爽快,直接问了出来。 严徽点点头:“此案关系重大,又扑朔迷离,着实难查。今日我已和帝都府衙的刘大人一起去勘验了尸身、现场,果是一桩奇案。”他口风极严,即使对着至交好友也不说出案件的进展如何。 “陛下有口谕,限期破案,今日要不是我去拉他,他铁定是不来的。”程夏桢摇扇子。 曦雨放下茶盅,支着下巴笑:“传得沸沸扬扬,连我家内院都知道了呢。我猜,严兄如此困扰,定是因为一个极是关键的问题没头绪。” “什么问题?”慕容好奇地看她。 “人是怎么死的。”曦雨微微抬了抬下颚:“我倒是知道这人是怎么死的,只是……” “只是什么?”众人异口同声,严徽双眼大亮,看着曦雨:“恭请赐教。” “依据当时的情况,我倒是能推断个八九不离十,只是不知道严兄有没有这个胆量去勘验。” “我奉旨查案,有何不敢?”严徽肃然,面上一片端严。 曦雨点点头:“那你便想个法子,将那些尸身的头颅剖开,认准了眉心后那一处的脑子,必有所获。” 众人的脸色霎时铁青。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个仵作、哪座官府在验尸时将人破颅开脑的,若传出去,必引起轩然□。 曦雨好似没看见他们的脸色,轻轻说道:“便是割断了喉管、穿破了心脏,人也不会瞬间死去,仍有那么几息好活。只有一个地方,便是眉心后的那片脑子,若伤到了此处,可是什么反应都来不及有的,连那几息也别想了。所以小姐寝房里的那个丫头,才会连茶壶都来不及碰倒。整府的生灵也才会来不及发出任何声响。” 严徽站起身对她一揖到地:“多谢教诲。”说着就往外跑。 范临知道他忙着做什么,忙追着他出去。 众人担心严徽一根筋通到底,真的就这样就剖颅开脑了,便也没走,在厅里等范临的消息。范临的夫人果然贤、慧,又遣人送了许多鲜果糕点过来。 过了一会儿,范临回来:“他先去剖了那些猫、狗的头颅,倒像是发现了什么,只待明日入宫陛见请旨,再说勘验人尸之事。” 众人这才安心,起身告辞。 林子晏借乘了曦雨的车回去,坐在她对面,只见曦雨默默无言,神情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林子晏语气分外柔和。 “我在想……就算没有别人的帮忙,严徽也一定能达成所愿。”曦雨此刻倒沉静下来,偏了偏头。“他今日问我破案之事,不因为我是个闺中女子就小看我,也不觉得我是胡言乱语,对我行了大礼,态度恭敬。君子最美好的品德,莫过于‘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了。而且,这个君子并不迂呆,遇事能够转过弯来,处事手法巧妙,有所为又十分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此人今后,必有大成。” 林子晏又伸手揉她头发:“小女孩子家的,想那么多作甚。他尚不尚主,又关你什么事。” “哼,”曦雨白他一眼:“你才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呢。”金龙鱼那种人,肯定不愿意严徽一个出身贫苦人家的穷小子当他的姑丈,她却偏要背地里给他添上点堵,以报金龙鱼将她拉进皇家名咒之事的仇。 林子晏瞅了一眼浮想联翩、神游天外的曦雨,面上不动,心里早已是一片又好气又好笑又拿她没有办法的无奈。 久违的道具图片: 鹿子百合 茉莉 木槿 蔷薇海 醉翁亭记 客散人静,闹腾了一天,又跟着严徽往外跑了一趟,范临满身是汗,送走了一众狐朋狗友,便自去沐浴。 他梳洗停当,披了一件长袍又走回厅中,只见自家媳妇正在指挥着仆人们收拾整理。范临并没有进去,站在厅外,默默地打量正在吩咐媳妇丫鬟们的妻子。 她梳着一个简单大方的偏髻,斜簪着一朵翠色的珠花,鹅蛋脸儿上依旧是他熟悉的神情,温柔和顺又不失世家的风范。范临突然觉得,厅里的妻子既熟悉又陌生。 范临的妻子吴氏边看着下人们收拾器皿,边叮嘱着别把东西打了,吩咐身边服侍的媳妇:“你回去烧几块热碳,把熨斗拾掇好了,过一会儿我回去给咱们公子熨衣裳。” 那媳妇是她跟前用顺手的老人,笑道:“这大热的天儿,给我们熨就是了,少夫人也要保重身子。” “不打紧,夏天的衣裳不好收拾,公子又讲究。” “是,奴婢这就去。”那媳妇行了礼走出来,却迎面看见范临,急忙行礼:“三公子。” “你去把我的衣裳熨了,别让你主子再动手。”范临吩咐她:“去罢。” “是。”那媳妇忙下去了。 范临往厅里走去,吴氏已听见他在门口说话,忙走下来迎接:“怎么在外头站着也不进来?刚洗了澡还吹风,虽说是夏天也要当心着,若有不爽,岂不是让上人担心吗?” 范临一笑,搭上她的手:“不打紧。” 吴氏转头又吩咐人去冲泡些热紫菜汤来给范临喝,她深知自己丈夫的口味,细细地吩咐莫要放太多盐,但五香粉什么的多放些,要做得有味儿。 范临搭着她在椅上坐下:“怎么今儿倒巴巴的遣人过来叮嘱?往前我在家宴客的时候,可从未有过。” 吴氏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捧过来:“今儿的客岂能和往常的相比?我知道今儿来的,都是公子放在心上的人。和至交好友宴饮,不免要纵情放开的,我怕您吃多了酒,又顾虑着怕您失了脸面,倒贻笑大方了。” 范临笑道:“既知道是我的至交,又何必想那么多?大大方方的说,也没甚要紧的。” “我知道了。”吴氏点点头。 范临啜了一口茶,方站起和夫人回房去,一路上若有所思。 到了夫妻俩的寝房,丫鬟们捧着托盘进来,吴氏亲自捧起托盘上的汤,双手端给丈夫,看着范临慢慢用了。 范临喝完了汤,随手把空碗递给丫头,舒畅地长长出了口气。 吴氏示意屋里服侍的人都下去,上前扶范临到床上歪着,小心看了他神色,才道:“我有几句话,不知道……” 范临握住她手:“我们少年结发,几年的同床共枕,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怎么和我反客套起来?” 吴氏抬眼看他一眼,反握住他手:“我来范家几年,上人待我慈爱,小辈们也没有不尊重的,公子待我则更厚。男人们在外头挣家业光宗耀祖,这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唯有家务事,能扶助公子一二。如今我在府里也站得住、说得上话,虽不是长房的媳妇,但公子有出息,夫贵妻荣,连带着我也有了个诰命,不被人小看了去,吩咐下去也没有不听的。我事事如意,唯有两件事却时刻悬在心头,不得安生。” “你只管说。”范临坐起来,神情认真。 “第一件,是没给公子添个后嗣。本来我想着,再没消息的话,就给公子纳良家子为妾,子嗣是头一等的大事,虽有两个通房丫头,但毕竟出身不好。谁想到这两个月我身上信期竟未至,上个月我还想着是天气变了的缘故,谁知到这月身上就懒了起来,今儿请了府里两个老道的嬷嬷来看,都说八成是有了的。我这才敢跟公子提。” “什么?”范临大喜,握紧她的手:“当真?” “虽说八九不离十,但明儿也得请大夫来诊了脉再说。” 范临一迭声地就要叫人现去请大夫,被吴氏拦住,嗔道:“都这个时候了,您急什么?明儿一早也不迟。今儿都忙了一天,等我把话说完了早些安置,明日再请罢,也免得惊动了别人。” 范临这才安静下来,却将她也扶到床上半躺下。 吴氏依着丈夫的手靠了,才又说道:“这第二件事,若不是相处了这么几年,我又有了孩子,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跟您开这个口的。公子如今在礼部做官,虽说有大老爷的庇荫,但也是您自个儿有本事,否则,再怎么也不能越过长房去,那可是大老爷的嫡长子,现还在外头放着做六品的小官呢。我身在内宅大院,按理说不应该知道朝上的事,但咱们这样的人家,又岂能一点不清楚?这几年,我冷眼看着,只怕就要起波澜了。虽然不太平,但公子思虑得也太过了。老人们都说,心事多的人,没有不短寿的,公子日日都这么谋算烦心,岂能吃得消?在家里尚如此,更别说在外头了。公子有几个知心的益友,我也是知道的,都相交这么多年了,公子今儿才头一回请到家里来吃酒,小心得也太过了。今日我斗胆,请公子放宽心罢,‘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动’,何不静静地看了再说呢?不图大富贵,只求平安是福,公子不为我想,也要为孩子想想。” 范临握着她的手,神色莫测,半晌长叹:“谈何容易?”又问:“你既然有这等见识,为何不早说?” 吴氏微笑:“自来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哪有敢在这种事上多嘴的?我没个显赫的娘家依仗,又没个子嗣可以傍身,若不战战兢兢的,这府里还能容我?您情深意重,待我丝毫没有不是的地方,又要为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胎打算,才斗胆说出口。日后您想起这番话,要有不当之处,看在少年夫妻的情面上,也……” 范临轻轻捂住她嘴:“我都明白,你不用多说了。”又抚慰了她一通,夫妻俩方睡下了。 黑暗中,吴氏睡熟了,范临睁着眼睛,暗暗发誓:必要做一番事业,为范府、为妻儿挣一番大富贵! 次日正是大朝,皇帝在前朝的永极殿外汇集群臣,商议政事。按制,群臣每三天一朝,这是小朝,皇帝爱在哪儿召见群臣就在哪儿召见;每逢初一十五,则是大朝,大朝的地点是有规定的,必须要在前朝五重宝殿的第一重——永极殿外的大广场上举行。没有朝会的日子,如果皇帝有要事须召集群臣,则要振响永极门门楼上巨大的“听明钟”,钟响七声,是召集群臣;钟响十六声,是宫内有皇子、公主出世;钟响二十四声,是册立四妃;钟响三十六声,是册封太子储君;钟响四十二声,是有国丧;钟响四十九声,则是新皇登基、皇后正位中宫。 正是因为“听明钟”意义重大,皇帝每月两次的大朝,又被称为“明楼听政”。 百官齐齐列队,御香缭绕,庄肃严整。 宣赞官唱礼过后,严徽和刘文珂一起出班,请旨:“臣启陛下,帝都城北李府灭门血案,臣等已有头绪。于牲畜脑中验出细针,极为柔韧,材质奇特。臣等推断,细针入脑乃是致人死的真正原因,而非割喉。只是须剖开尸体颅脑检验,事关重大,臣等无旨不敢擅行。” 雍德帝微抬手:“呈上来。” 陈堰亲自下阶,托起软缎做成的小垫子,上面一根细针,一丝也不反光,看上去丝毫不起眼。 雍德帝伸手捻起细针托在掌中,只见那根针颜色和人的皮肉极为相似,极细,约有他小指一个指节那么短,放在掌心上几乎分辨不出。皇帝用三个指头卡住细针用力,细针弯成了一个圆形,放开指头,立刻弹回了原来的形状,细看其材质,非金非银,柔韧之极。 细针弹回原形时,针头划过雍德帝大拇指上戴的扳指,立刻在上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 皇帝微微皱眉,抬手仔细打量划痕,今日他戴的这个扳指,是铜里熔了金,戒面正方,雕刻了一幅云龙三现。雍德帝并不十分喜爱金、银装饰,反而是铜里熔金这样粗犷大方的饰品比较受他青睐。铜里熔金十分坚硬,并不像纯金、纯银那样柔软,能在这个扳指上留下不浅的划痕,足见这根细针的锋锐了。 如此锋利,又如此柔韧,这样的材质……皇帝深深思索。 阶下群臣都微微躬身,低眉敛目。 雍德帝一示意,陈堰立刻还以软缎垫子接过细针,捧还给严徽。 “严卿果然胆大心细,不出三日就有此发现。”雍德帝点头赞赏:“准你和刘卿剖颅验尸,若没有所获,朕也不加罪。” 有礼部官员出列:“陛下,亡者已登仙界,此举是否有损其体面尊严?” “朕以为,比起体面、尊严,他们应更希望早日找出凶手,使深冤昭雪。”雍德帝瞟他一眼。 礼部官员行礼退下了。 “谢陛下隆恩。”严徽和刘文珂一起跪下叩头,方回班。 大朝毕,严徽和刘文珂一起,匆匆向宫外走去,得到了雍德帝的允许,他们想早些回去验尸。 “刘大人、严大人。”身后有人出声,两人回头一看,却是皇帝陛下的贴身内侍官陈堰:“陛下有吩咐,二位大人不必行礼跪听。” 严徽和刘文珂立刻微微躬身:“臣谨听圣谕。” 陈堰挺直了腰背:“尸身中若有细针,可问计于国师。”【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遵旨。” 陈堰宣了口谕便自行离去,留下两人匆忙出宫,一路思索。 “好针啊,好针。”涂山兰手里托着那根细如人发牛毛的针仔细端详,赏玩了一回,嘴里不住地赞叹。 “呃……国师,您老看,是不是该指点一下小辈们了?”刘文珂大着胆子站起身来,躬身赔笑。 “急什么?”涂山兰白了他一眼:“且让老夫再鉴赏鉴赏,这可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奇针啊。” 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严襟正坐的严徽极细微地抖了一下:您老要是知道这是从死人脑子里取出来的,还会这么饶有兴致地“鉴赏”吗? 刘文珂无奈,只好又坐回去。 涂山兰有一大怪癖,极爱摩赏各种奇珍异宝,却不爱花大力气去搜集,有缘遇上的时候,总要看个没完。 涂山瑾在一旁侍立,见严徽和刘文珂实在着急,自己身为孙子又不好催促,赶紧使了个眼色,有机灵的下人瞧见,立刻小跑着出去了。 不出片刻,就有一个伶俐的大丫鬟进来:“太爷,雨姑娘使奴婢来问问,太爷几时会完客得空?姑娘有书要问太爷呢。” 涂山兰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细针,心领神会,听到堂后一阵衣裙窸窣之声,捋着胡子:“去回姑娘,就说我知道了。”又转向涂山瑾:“瑾儿,你可还记得十三年前,我带着你去会天下术士?” “自然是记得的。”涂山瑾点头:“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人越老,记性却越好,此物一现,我就想起了十三年前的事,历历在目,有如昨日。”涂山兰一瞬间眼神悠远,又马上回转过来向刘文珂和严徽笑笑:“二位莫要见笑。” “哪里。”刘文珂和严徽一起在椅上略微躬身。 “十三年前三月初四日夜,忽有奇石从天而降,石身带火,石缝中却有冰,落在大西南的落鸦山上。火数月不灭,冰数月不融,实在是奇妙绝伦。”涂山兰突然转了话题。 刘文珂诧异,严徽点头:“晚辈在天文志上也曾见到过记载。” 后面藏着的曦雨支着下巴,点点头:天知道是哪颗外星上的奇怪矿石掉进了大气层。 “落鸦山上有一位方士,无父母亦无师门,自称‘寒鸦’,全凭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一卷书册修行。他天资极高,小成之后也颇有声名,在西南一带的散修中,也是第一人了。奇石坠在落鸦山上,正巧被他得去。天降宝物,有缘者得之,这是我们术士的共识,故而也没人去和他抢。”涂山兰回忆着:“十一月的时候,寒鸦向天下同道发出请帖,邀天下术士前往落鸦山,共赏奇石。此帖一出,大家便猜到,他大约是琢磨出了奇石的妙用,却又力有不逮,所以想遍请能人,或能有所斩获。我接到帖子后,也想见识见识这难得一遇的天降异宝,就携着瑾儿去了落鸦山。当时天下术士齐聚,世家底蕴深厚,自然也不屑打歪主意,但散修可不一样,怀各种各样心思的都汇聚到山下。” “寒鸦有这个胆子广邀天下同道,自然有他的手段来保住宝物。他在上山途中暗暗设下了诡计,除世家未损一人外,散修被他算计下去了十之七八。此人心计委实缜密毒辣,又极狡,不得罪大的世家门派,我们知此人心术不正,都暗暗提防。只是那陨石实在罕见,我们实力颇厚,也不惧他,所以便在落鸦山上盘桓了三日三夜。”涂山兰回忆起当年,也不禁喟叹:“陨石外一层天火,石缝中却有玄冰,冰火同存,实乃异事。大伙儿观此奇景,也知道那陨石是异宝,寒鸦当众施为,竟驱使一种虫子吞去天火。天火一去,玄冰自融,奇石爆裂,碎成小块。在场的人都自持身份,世家子弟不动手,那些散修的名宿也不动手,寒鸦便将那些碎石全部收起,留出几块来让我们参详。” 严徽和刘文珂全神贯注,且不提此事与案情有关,术士的世界对于普通人来说,具有莫大的吸引力。曦雨也凝神,似在思索什么。 “石质极柔韧,竟可拉出细丝;又极坚硬,可划断金铁。我们以真火熔烧一小块碎石三日三夜,没有丝毫变化,可见熔炼之难。”涂山兰叹息:“使尽了手段,却没能让它变化一丝,可见上天造物,果然有他的道理。这样的异宝,若能轻易就铸成法宝兵器,必会引起争夺,腥风血雨也会随之而来。” 严徽和刘文珂都认同地点点头,自古铸造兵刃,既求坚利,也求柔韧,便是所谓的“刚柔并济”。然而过刚则易折,过柔则无锋,此奇石至刚至柔,如果还能很容易地熔铸,那就真的不得了了。 “三日后,我们告辞下山,寒鸦在半山腰上使计分开了众人,截住了阿瑾。”涂山兰语调微变:“他突然出手试探,阿瑾当时还小,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就要在他手底下吃亏。寒鸦见我来,就立刻停手告罪,但同时也提出了要求——他要以奇石换术法。” 以奇石换术法?曦雨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哎,醉翁之意不在酒,寒鸦一开始的目的,就不在“邀天下同道共赏”之上,而在天下术法之上!世家秘术根本不外传,散修也各有绝招,估计寒鸦在术士们上山的时候设计使他们互斗,就是要去芜存菁,留下其中的精华!此人天资奇高,还不知道暗中学去了多少、又用手段得到了多少呢!严徽和刘文珂似也想通了其中关节,面有惊叹之色。 “我心知他广邀天下同道绝不会只有‘鉴赏奇石’这一个目的,但也想不通他到底想做什么。此番他一提出,我便明白了。嘿,天下竟有这样的术士,妄想集所有术法于一身。‘术法’,‘术力’和‘方法’缺一不可,他毕竟不是世家所出,纵然聪明绝顶、悟性灵敏,也为血脉所困,只能从‘方法’上再进一步,才能有所突破。”涂山兰感叹:“他痴迷于术法,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世家和散修们的手段被他学了不少去,然而天下术士都清楚,通天彻地、幽明洞烛,莫过于涂山、有娀、有邰三姓,有娀、有邰已经绝了族,只有涂山嫡系存留至今。他存心定要见识一番,先试探了阿瑾,见当时不过十几岁的少年竟有如此手段,自然大喜过望。他要以奇石换术法,我起初不肯答应,但后来思索一番,将‘分光定影术’与他换了一袋奇石。阿瑾,去取来让他们瞧瞧。” 涂山瑾答应一声出去,少顷,果然拿来了几块石头。严徽和刘文珂大喜:那石头颜色和细针一致,分明是人皮肉的颜色,丝毫不反光。可拉出石丝,却弄不断,棱角处极为锋利。 “寒鸦实在是个偏锋奇才,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把这个制成了细针。二位可从此处着手,必有所获。”涂山兰意味深长,杀人的即使不是寒鸦,也定与此事有关。 “此外,提醒二位一句,只可从杀人者的手法、凶器、现场的情况等处来断案追凶,万不要探究杀人者的动机。就算在陛下规定的期限内破不了案,陛下也不见得会降罪。但若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涂山兰颇有涵义地收住了话。 严徽和刘文珂悚然:“多谢国师教导。” “若无别的事,我这里就送客了。”涂山兰笑笑,端起茶碗。 “告辞。”两人站起身来,刘文珂又拱手:“下官还有个不情之请,此案毕竟关系到那些高来高去的真人……不敢劳动您大驾,但若有疑难,可否请国师派人相助?” 涂山兰笑眯眯点头,这刘文珂当真是个人精:“自然,同朝为官,都要为陛下分忧解难。有难处,尽管来说。” 涂山瑾送他们出去。 曦雨从后堂走出来:“您还怪好心的,专门提醒了他们别探究杀人动机。我之前都忘了提醒严子肃呢。”这个时候术士在京城杀人的动机,除了名咒,还能有什么? “术士之间的争斗,很忌讳把普通人牵扯其中。就是不为皇家之秘,也要提醒他们一声儿。” “那为什么那个术士要杀了李员外一家呢?他们难道不是普通人吗?”曦雨皱眉。 “他们是安亲王府的人。” “哈?”曦雨目瞪口呆,猛然反映过来:在名咒一事上,安亲王也不是清白无辜的啊!她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之前安亲王到府上,她亲眼看到那个小厮手上有蜻蜓状伤疤,亲耳听到安亲王本人吟出了她在被术法侵入梦境时念的诗啊! 自己果然还Mada mada dane。曦雨握拳,转身往房里跑去。 “那么急着做甚么呢?”涂山兰在她身后急喊。 “去修炼!看《九龙夺嫡》!”曦雨头也不回地跑了。 曦雨两眼呈蚊香状,毫无形象地趴在桌子上。对面的林子晏修长的手指以绝对优雅的手势端着茶盏,淡黄的斜襟袍子,倒衬得他多了几分平时丝毫没有的飘逸之感。 “你又做了甚么莫名其妙的事?或是又跑去哪里疯了?”林子晏放下手中的茶杯,不屑地瞥了对面毫无世家千金风范的野丫头一眼。 曦雨撇撇嘴,连理都懒得理他了。 “这是什么?”林子晏拿起曦雨身边乱摊着的书:“《少年天子》、《夺宫》、《惊风密雨》……《九龙夺嫡》?”他骇然看曦雨:“你疯了?” “你才疯了呢!”曦雨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乱七八糟地归拢在一边,嘟囔:“只是修炼而已。” “修炼……”林子晏撑着额头,哭笑不得、匪夷所思:“修炼什么?你准备进宫吗?还是要帮哪个皇子夺嫡?当今的膝下还无子呢!” “要你管。”曦雨撇着嘴嘟囔:“烦死了。” “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我若能帮上忙,自然助你一二。”林子晏恢复优雅的姿态,气定神闲。 “偏不告诉你。”曦雨继续闹着小别扭,随手从书堆里抽出一本手抄小册子:“念这个给我听听罢,这些阴谋诡计看多了,头上的筋都是疼的。” 林子晏伸手拿起来,只见上面秀丽的簪花小楷书:“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醉翁之意不在酒……”曦雨喃喃重复,眼神晦暗。如今这个时候,人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寒鸦是,安亲王是,涂山兰是,还有那个隐藏在深深帷幕、重重宝帐后的皇帝陛下也是。 “你也不必太烦心了。”林子晏反而笑道:“这后面还有一句呢。” “哪一句?”曦雨闻言看过去。 “这里。”林子晏修长的手指在字里行间一划,曦雨看过去,只见八个小字:风霜高洁、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曦雨皱紧着眉头。 “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你又何必为这个操闲心。有这个功夫,不如琢磨琢磨给崞父家送什么礼吧。他的嫡妻有身孕了,正阖府大庆呢。”林子晏曲起指节,轻敲她的头。 “这个可用不着我操心,估计我家大嫂早打点好了。不过你说的是,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曦雨轻声说道,也不知道是说给林子晏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韩非子·说林 有了奇异的细针这条线索,严徽和刘文珂自然先查寒鸦此人。然而玄门中毕竟与常人不同,寒鸦常年隐居在落鸦山脉,离京城路途遥远,一时也得不到此人的详尽资料。严徽和刘文珂也不是吃素的,请了旨意后,便开始严加查问,兆京衙门和刑部的人四处出动,京城内任何有关术士的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皇帝此次是铁了心要把这件案子办成典例,灭门血案,不仅在京城内影响极大,也会引起全国的人心浮动。如果不能迅速侦破,抓到凶手明正典刑,那么此案引起的动荡便难以收拾,更何况这样残忍重大的案件,十几年也没有出现过,不仅危害了京城的安定,更是对皇权的挑衅。刘文珂和严徽身上背负了巨大的压力,皇帝虽然并未催促,但天天从宫中打发人来问案情进展,所有办案的人都急躁起来。 午后天空忽然变得黑沉沉,曦雨在廊下看看天色,觉得要下大暴雨,想了想说:“打发腿脚快的,到邻街上‘云想衣裳花想容’,问管事要几把伞去。” 一边跟着的孙嬷嬷毫不犹豫地先打发人去,才问:“府里是有伞的,怎么又去外头要?况且‘云想’是裁衣裳的店,怎么有伞呢?” 曦雨笑:“我前几日陪着温姐姐、周姐姐逛‘云想’的时候,管事的说,库房里有陈年积下的绸料,花样倒也精致,只是放得时间长,不好再拿出来裁衣裳,做边角料又太可惜,大哥哥说要他问我。我给他出了个主意,让制几把绸伞试试,以精巧好看为上。这几日应该也制好了,先拿过来几把,给府中这三位娇客送去,不但新雅,也可以先让她们掌掌眼呢,虽说不入朝堂,但她们比那些小姐们还金贵,眼界高着呢。” 孙嬷嬷道:“往日里觉得姑娘淘气,这几日帮着太爷理事待客,我冷眼瞧着,姑娘竟是个缜密万分的,我多少年才看走这么一回眼,也是姑娘的厉害了。”神色颇为赞许,行事不卑不亢,但在细微处也能下这样的功夫,为国师府笼络术法世家女眷的欢心,这些是涂山兰和涂山瑾不方便、也不能做到的。 “我也就这么点本事,管一点小事罢了。更何况我不是个沉得住气的,这些琐事管一旬两旬尚可,日子长了,我可就浮躁了。”曦雨摇头笑笑。 说话间,丫鬟们捧着盒子进来,曦雨揭开盒盖将新制的绸伞拿出来,一把把打开看了看,便捡分开来,命丫鬟们分别给温乔、周霞和温云岫送去了。 不多时,温乔和周霞分别遣贴身伺候的丫鬟来道谢,温乔还让丫鬟带来了回礼——一只小小的木制傀儡鸟儿,它灵巧地跳出盒子,轻轻落在曦雨的肩上,惹人爱怜地挨挨蹭蹭。 “雨姑娘,温公子来了。”丫鬟出声提醒,曦雨也看见了,花厅外面已经下起了雨,温云岫撑着送去的新伞远远走过来,在厅门口合起伞交给下人,又从跟着的丫头手中拿过回礼盒子。 温云岫比温乔和周霞更周全礼数,亲自来道谢的同时,照样也送上了自己的回礼,也正巧是一只傀儡鸟儿,正好和温乔制的那只凑成一对。 这对师兄妹倒是默契十足。曦雨客气了几句,温云岫便回房去了,她又叫厨房做个清淡的热汤给温公子送过去,便吩咐备好了车马,等雨停了就回凤府。 车马走在街上,忽然一阵喧哗声,夹杂着枷铐碰撞作响的声音。 曦雨凑近车窗,隔着车窗上糊的一层纱看过去,只见帝都衙门的官差铐了一个身穿术袍的人,推搡着他走。那人也不反抗,只是冷笑。 官差瞥他一眼:“老实点,不过是带你去问个话。别作弄些妖蛾子,国师大人亲自传授的符印,刻在这木枷上,你就是能通天,也别想逃!” 一行人推推搡搡地去了。 这也太急躁、太粗暴了。曦雨抿抿嘴,默默看着那群人消失在视野里。 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候,京城的情势越发的乱了,兆京衙门的官差们不分昼夜地在大街小巷里巡逻搜查,每天都能看到有术士被拷去问话。曦雨也从来没有发现,京城里有这么多的玄门中人,名咒真是一块无比诱人的大蛋糕,把平日里藏在深山老林里的术士们都引进了京城。 李家的灭门血案在严徽和刘文珂的一层层抽丝剥茧中明晰起来,寒鸦的嫌疑是最大的,然而也一定有人协助他。术士在施术遮掩住动静的同时还要动手杀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需要极深厚强大的术力。寒鸦没有上古三族的血脉,他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曦雨深居简出,外出时的防护措施也做得极其严密,没有术士再对她下手。但她心里明白,所有的火药都积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一旦有引线爆炸开来,立刻就会引发滔天巨浪。 …奇…“在想什么?”耳边传来问话声。 …书…曦雨转过头,对他笑了笑,分毫不掩饰:“我在想,所有的事情都撞到了一起,就像桂圆玩的线团一样。”说着伸出手去拨弄拨弄正在旁边玩线团的小白老虎。 …网…“不必太忧心。”林子晏放下手中的笔,轻轻笼下挽起的衣袖,一派气定神闲:“万事有国师和凤大公子在上面顶着,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乖乖的绣花罢。” “哼。”曦雨捏住桂圆前脚爪下的一个线头,使劲一抽,一个小线团便被她抽成了一根长长的粗毛线:“你当我愿意搅和进这一摊子乱七八糟的事儿里?要不是皇家那一堆破事儿,我……” “咳咳。”林子晏佯咳一声,打断她的话,抬头看了她一眼。 曦雨立刻闭嘴,纵使这是在皓首书阁里,她也有些孟浪了。而且,皇家可是林子晏心里的一根刺儿啊。 “我虽然不大出门,也知道现在京里是个什么状况。子肃和刘大人这回也是被上面逼得太急了,要不然也不会得罪了全天下的修士们。”林子晏取出一方小印,在桌案上刚写好的一幅字上用力摁下印章。 “得罪他们的不是严子肃和刘大人,而是国师府。”曦雨走过来,探头看看他写的字:“术士们有一种很奇特的优越感。世家出身的,生来就带着法力;散修出身的,也是天资奇高、灵光极盛之人,才可以修炼出术力。这样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他们觉得,自己和平常人是不一样的,他们也理所当然的认为,普通人低他们一等。所以,他们不会恨严徽和刘大人,他们只会恨国师府。因为这两个人的后台是皇帝陛下、是国师府。雍德陛下是天子,民心所向、四海臣服,他们不能有什么报复的念头,否则会有心魔;国师府虽然统领天下术士已久,凛凛威重,但也毕竟和他们一样,都是术士。” “国师大人既然能做他们的后台,自然也有所准备,不必担忧。”林子晏离开书桌,在软榻上坐下,随手逗着桂圆,小白老虎眯起眼睛蹭着他修长的手指,一副享受的样子。 “怕就怕,舅公是为形势所迫,骑虎难下……”曦雨紧皱眉头,她还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这当口,她能做的也只有帮舅公笼络好温乔、周霞、温云岫,牢牢的拉住他们背后的长云岭温家和瑞平城周家。 “你往日看得那么明白,怎么这当口反倒糊涂起来?”林子晏一手托腮,漫不经心的用两根手指逗桂圆玩:“想想涂山家族跟天家都绑在一起多少年了,摘得干净吗?都这个时候了,能做的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你说的对。”曦雨长长的出了口气,转脸看见林子晏的姿态,突然怔住了。 “怎么了?”林子晏抬头瞧她。曦雨摇摇头,也不说话。这人斜倚在软榻上,天然一段沉静高贵,如虎伏深山、龙隐云海。那一瞬间,她突然生出了一个错觉:这个真的是林子晏吗? 曦雨走到林子晏写的那幅字旁边,看见上面墨迹淋淋、银钩铁画:“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旁边一方小印,是阳刻的篆体闲章:“恒”。 “今日怎么想起写《韩非子》来了?”曦雨随口问一句,又感叹:“这个闲章刻得好,天下人最难做到的便是这一个‘恒’字,有这个字,又有什么事办不成呢?” 林子晏笑着起身,走到她身边:“这可不是闲章。该回了,外头不安宁,我送你回了府,再回端阳公府。” 曦雨往窗户外面张望一下,惊讶:“怎么这会儿下起雨来了?还好带的有伞。” 林子晏往外面叫了一声,服侍他的陈小园和似月一起进来。 曦雨看了一眼陈小园手里的旧油纸伞,笑道:“正巧我家的衣裳铺子里用陈年的绸料制了新伞,送你一把。”似月乖觉,立刻将一把淡青色上绘了铜绿芭蕉的绸伞双手奉给林子晏。 林子晏接过,一手按着木制的机簧把伞撑开:“这倒新雅。” 两人一起撑了伞冒雨走到外头,早有马车在等着了。曦雨提起衣裙上车,转身时看见林子晏合起绸伞,忽然明白过来。 “姑娘怎么愣住了?”似月问。 “没什么,走吧。”曦雨钻进车厢,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向前走去。 把曦雨送到了地方,林子晏便欲离去,却被曦雨命似月叫住。 “做什么?”林子晏撑着绸伞走到她车窗边。 曦雨把车窗帘子撩开,芙蓉笑靥伸出来:“‘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这会儿倒这么说起来,怎么忘了当初是怎样埋汰我的?嗯?”林子晏一怔,也不问她,反笑起来。 “哼!小气!”曦雨朝他皱皱鼻子,又把头缩回去。 眼看着马车进了凤府,林子晏脸上犹带着宠溺的笑,也上了马车离去。 曦雨提着裙子,大步跑过走廊,身后跟着一串嬷嬷丫鬟们,她们不敢像曦雨那样没规矩,只好急急走着,边小声“三姑娘、雨姑娘”的乱喊。曦雨回头歉意地对她们笑笑,也不等丫头给她打帘子,径直闯进内室。 凤老夫人正和碧云、彤云、清雅几个大丫鬟说笑,紫云为她打扇,几个丫头见曦雨一把挥开内室的珠帘闯进来,都站起来向曦雨行礼退了出去,还细心地把乱晃的珠帘扶稳。 “怎么了?”凤老夫人微微坐直身子。 “姥姥。”曦雨坐到她身边,深深呼出一口气:“有一个人,他很聪明、极其聪明;他城府很深,机巧百变;他极有耐心,极其谨慎;同时他的力量也很强大。这样的一个人,他想要一样东西,非常渴望。他做了很精妙的伪装,潜伏到那个东西的主人身边,伺机而动。我对一个人有了这样的猜测和怀疑,我想试探他,如果正是我想的那样的话,我就引蛇出洞;可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又怕打草惊蛇,怎么办?” “近日来老夫事多,真是怠慢了你们。”涂山兰坐在上座,笑呵呵地:“不要拘束,你们年纪轻,都说得上话,阿雨也多承你们教导了,这丫头虽然不是我们家的嫡裔,但到底有血脉,以前她可是从来不看家里的典藏,就知道往简清辉那老头子那儿跑!” “您说什么呢!”曦雨正在给他执壶,爱娇地推推他的胳膊埋怨,又走下来给涂山瑾、温云岫、温乔和周霞倒酒:“我新得了几道菜的做法,前几日让那边府里的厨子试了试,觉得不错,进给我家老太太也说好,今儿就摆个小宴,请温公子、周姐姐和温姐姐尝尝,不是什么金齑玉脍,但胜在爽利有味儿,倒也不错。” 众人看桌上的菜,当中一盘娇红玉白,晶莹剔透分外显眼。 曦雨笑:“这便是一道新菜,味道甜凉,把小酸红果对半切了,荔枝干泡得半开,再削成圆圈套在外面,里头填芦荟,淋上冰糖水,若觉得甜味儿不够,再蘸旁边的蜂蜜。且尝尝。” 涂山兰举筷,众人便开席,兴致皆极高,曦雨一边劝酒夹菜,一边暗暗把席上众人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面上依旧笑靥如花。 席上用的是“真珠红”,涂山兰因有了年纪,第二日要去钦天监,又不惯和这些小辈们一起吃酒,略饮了几杯便退了席。涂山瑾喜饮酒,嫌“真珠红”不清冽,便命取了甘洌爽辣的“泉芳”,饮了两杯,曦雨和温乔、周霞的脸上便已飞起了薄红,涂山瑾面不改色,温云岫因味觉太敏感,只慢慢吃着“真珠红”。 涂山兰一走,小辈们便开始百无禁忌,命人叫进两个小伶人来唱“霞戏”听。国师府和凤府都不养戏班子,管家娘子从外头叫了两个年纪小又干净规矩的进来,就着宴厅里不大的地方唱了两出。这个时代的娱乐活动很少,适合术士世家千金的就更少了,温乔和周霞都爱听“霞戏”,也都是看客里的行家。 “倒清楚激越,只年纪太小,没了妩媚刚强的味儿,这也算难得了。”小伶人唱了一段《奔乡》,温乔笑道。 “我在武安侯夫人的梅花宴上,听官中的秦娘子唱过《奔乡》,那才是得了其中三味。外头的能像这样的,也不多了。”曦雨笑,命人赏了她们,两个小伶人便磕头退下了。 这里五个人中的四个都是术士,此时酒到酣处,自然开始以小术取乐,又免不了暗中较劲一番。这个剪了纸人来斟酒,那个凭空取出一盆鲜果,看得曦雨直乐,感叹:“我翻阅府里的那些书法典籍,只觉得枯燥得很,谁知道学起来这么有趣味儿呢。” “不识好歹。”涂山瑾点点她的额头,嗔道:“多少人跪着哭着求那些典籍都不给他,偏你嫌弃。蕙姑奶奶虽不专精于此,也是个‘百家通’呢!你怎么也不跟着学学?” “学这个有什么用?”曦雨拿起一杯“泉芳”喝下,似是醉了:“我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自有人给我准备。表姨妈学了那么多,连‘名咒’都摸索出来了,最后落得什么下场?懂‘名咒’又有什么用?还惹上了……” “阿雨!”涂山瑾断喝。 曦雨一惊,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拿帕子掩掩嘴角:“我喝多了,去洗脸更衣再来。” 涂山瑾怪罪地看她一眼,转了个话头,席间气氛重又活络起来。 曦雨扶着似月慢慢走在长廊上,去梳洗更衣,倚着丫鬟的手臂,看似醉意朦胧,实则心中还留有几分清明。 似月和几个丫鬟簇拥她回房,把她扶坐在软榻上,先捧过来解酒茶,然后打热水的打热水,拿妆奁的拿妆奁。 曦雨迷迷糊糊的捧着解酒茶,半闭着眼,呼吸间全是酒香,脑海中回荡着姥姥的话。 “这种人,疑心必定也极重。” “你年纪太小,道行太浅,恐不圆润,反被人看出来。” “与其费尽心思旁敲侧击,不如直接把诱饵抛出来,对付这种人,直来直去是最好的,只要那个诱饵够香够大就行。” “要骗过对方,你就要先骗过自己,装是万万不行的。你要真醉。” 如果有人能不被诱惑,那只能说明抛出的诱饵还不够有吸引力。 曦雨歪在那里,昏昏欲睡。 伯牙绝弦 雍德帝陛下给的期限很快就到了,刘文珂和严徽联名上表,详细阐述了勘验、推理、查证的过程,直指西南落鸦山术士寒鸦便是凶手,称如今玄门术士仗着有异术可依,蔑视法纪,多有不轨之举,遍查刑部与大理寺案例,二十年来术士犯案竟有三百起之多。然因种种局限,难以明正典刑,如今竟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恳请吾皇诏令天下,整顿玄门风气,以昭国法。因此事关乎玄门术士,国师涂山兰亦署了名。 此表一出,顿时朝野震动。皇帝陛下并未当场允准所奏,只是留中不发,却发下了上谕,明诏天下玄门需自律自重,善用上天所赐的禀赋灵性,若有在民间兴风作浪者,必诛之。此诏一发,天下玄门震动,不忿者有之,赞同者有之,淡然自若者亦有之。 六月的大热天,曦雨拿了一把绣着水灵灵两串葡萄的圆形绢扇,嘴里含着凉玉鱼儿,膝盖上放着一册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她忽然“噗嗤”一笑,舌根下压着的小玉鱼差点掉出来,赶紧伸手捂住。 “怎么了?”林子晏问她。 “吃月酒锅……”曦雨吐字不清。 “还不吐出来。”林子晏瞪她一眼,嘴角却含笑。 似月立刻捧上装了浅浅一泓清水的青瓷碗,曦雨从嘴里取出凉玉做成的小玉鱼,放在清水碗中。 娇嫩的指尖从粉红的小舌上滑过,林子晏不动声色地敛下眼皮子。 “我是说,‘七月流火’,居然有人解释成‘七月天太热’,都快笑死了!”曦雨不知想起了什么,吃吃窃笑。 “七月流火……”林子晏打开窗子,让凉风夹着湖水的水汽扑进来。 忽然,一道艳红的光焰映入他眼眸,林子晏抬头看去,立刻双眼圆睁:“阿雨!快过来看!” 曦雨两步抢到他身边,抬头大惊失色:一团火球,后面拖着长长的烈焰红云,在视野里越变越大,以不快亦不慢的速度向地上落下! “只怕整个帝都的人都瞧见了……陈小园!你出去探探消息!”林子晏一皱眉,扬声叫陈小园去。 两人对视,林子晏低声:“这阵子京城风声鹤唳的,想必就是为了今日了!” 曦雨点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陈小园急急进来:“公子、姑娘,火球落进了国师府,现国师府已经烧起来了!好大的烟,奴才来迟了挤不进去,都说已经烧掉了一大半!” “什么?”曦雨大惊,又立刻镇静下来:“似月,咱们先回家去,想必家里已经有消息了。” 京城此时已乱作一团,帝都衙门和京畿卫已将人手都分成小队上街巡逻以安民心,街上人人都往国师府的方向跑去。 行人在大街上乱跑,曦雨虽心急如焚,也只得命陈小园慢慢驾车。陈小园虽不怎么机灵,但办事是个稳当的,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马车,倒没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撞了人。 远处有人影飞奔过来,速度奇快,且身法灵巧,左一闪右一闪便到了马车前:“凤姑娘,国师府起火,涂山大人和两位师妹都在,局势已控制住。怕有人趁此机会生事作乱,便遣我来送姑娘回凤府,一路上照应着。” 曦雨在车内听得是温云岫的声音:“有劳温公子。” 陈小园将马车赶向路边,林子晏在车内低声:“既有人来了,我便先回去,有什么事,只管送信儿给我。” 曦雨点点头:“本想着街上人多,一辆马车也方便些,谁想温公子来了。你路上小心,今天这情形可太乱了。” 陈小园把车在路边停稳了,林子晏下车,如此纷乱危急的时刻,他镇定自若地和温云岫互见了礼,方带着陈小园离去。温云岫纵身跳上驾位,一扬鞭,马车稳稳地走起来。 “温公子,府内情况如何?还请告之。”曦雨的声音急急传出。 “凤姑娘不要担心,国师大人早做了准备,要紧的东西都好好的,府里的人至多有些轻伤,我离开时所有的人都出来了,只屋子全烧起来,好生可惜。”温云岫轻声道。 “人没伤着就好。”曦雨似乎在马车内舒了一口气。 “是啊,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温云岫缓缓弯起嘴角,露齿一笑。 曦雨缓缓睁开眼睛,镇定地翻身下床,检视一遍身上,见装饰整齐,方伸手卸下钗环,将乌亮的头发紧紧编成一根大辫子,盘在脑后,从卸下的那堆钗环里捡一根长长的金珠簪插了。又将身上的长裙从侧面撕开两条裂口,褶皱层层叠叠,裙绦一系,什么也看不出来。曦雨上下收拾停当,方抚一抚袖口裙摆,静静等待来人。 门“吱呀”一响,曦雨亭亭转过身来,不慌不惧,冷静自若:“温公子,我便知道是你。” 温云岫笑着行个礼:“凤三姑娘心思缜密、聪慧无双,云岫佩服。” “这是在哪儿?似月怎么样?国师府怎样?”曦雨接着问。 “似月姑娘安然无恙,此刻大抵正在安睡。至于另两个问题,三姑娘何不亲眼瞧瞧?”温云岫微笑,侧身一手打开门,躬身作请。 曦雨看他一眼,这当口反摆起大家闺秀的做派,整鬓敛裙,莲步轻移,裙褶缓缓走出去。经过门边的时候,温云岫扬一扬右手,手心里扣着一枚肉色细针,丝毫不反光。 曦雨当做没看见,从他身边走出去,温云岫紧跟在她后面。 外头的景色出乎意料的眼熟——是国师府的后花园。曦雨一眼看过去,只见草木枯焦、房屋倾颓,皆烧得不成样子。她原先待的屋子是园子外面边上的下人房,是国师府最边缘的地方,才保住没被烧毁。 原先的欣欣向荣、繁华一片此刻已成一地的断壁残垣。花园里大块的假山石被烧的焦黑,草木灰覆盖在其上,显得凄凉无比。曦雨脚步一顿,暗暗倒抽了一口气。 温云岫在她身后发话:“凤姑娘,走罢。” 曦雨面无表情,重新迈开步子。 温云岫与她并肩而行,他仿佛对这个烧焦了的国师府比曦雨还熟悉,转过几转,踢开了几块瓦砾,右手手心扣住了细针逼住曦雨,左手捏了几个复杂的手诀,口中喃喃念了几句,两人眼前豁然展开了一片。 几百数人,有的奇装异服,有的做道士打扮,有的宛然书生仕女,都把眼神投过来。 他们的眼神和普通人不同,带着疯狂的渴求和狂热。曦雨被他们注视得毛骨悚然,心里明白,成与不成,就看今晚了。 有人开口说话:“没想到,长云岭座下首徒,竟然是寒鸦的人,不愧是散修中执牛耳的人物。” 温云岫闻言含笑点头:“诸位客气。但不知此结界是否……” “放心。”一个簪环整齐,宛然官宦内宅贵妇的中年女子点头:“我们四百六十二人一齐施法,没有手诀与密语,谁也别想进来。纵使外面在大肆搜捕,谁也不会想到咱们竟藏在这国师府的废墟上。”脸上虽然不显,却仍被曦雨瞧出了得意之色。 术士们让出一条道,温云岫带着曦雨缓步走到人群中间,在一块较高的焦石上站定。曦雨向下看去,人人的眼里都冒着贪婪的红光。 身后温云岫扬声说:“敝上曾与诸位同约,探得名咒之密,必不自专,愿与诸位同道共享。今惊世之密、逆天之法近在眼前,敝上命在下带凤三姑娘来此,以践其诺。” 说毕再不复之前憨厚木讷的模样,笑吟吟拿细针一顶她后背:“三姑娘,请。” 曦雨摇了摇头,不发一语。 温云岫往下面递了个眼色,立刻有人说道:“凤姑娘,你堂堂公府千金,自然深闺娇养,不识人间险恶。我们今日既聚在这里,也就顾不得什么体面了,多的是令你羞愤欲死,令凤家、国师府颜面扫地的手段。姑娘好好斟酌。” 曦雨依旧摇头不语,但面上已有惊恐之色。温云岫毫不犹豫,手中细针往她腰间一送,曦雨惨叫一声,立刻咬住嘴唇,喉头颤动,双拳紧握。剧痛从腰间传至脑中,曦雨向后仰去,被温云岫揽扶住。 温云岫急问:“快说‘名咒’!” 曦雨仰在他臂上,眼神涣散,一瞬之间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濡湿了额前发丝。 “快说!”温云岫声声急催,术士们向他们围过来,都看出了这是落鸦山的术法,寒鸦独创出来,专门用来折磨、刑求、逼供。 曦雨仰在温云岫臂弯里,眼睛呆滞,嘴唇微微翕张。 “快说!”术士们已经紧紧围住他们,如饿极了的野兽。温云岫手里的细针再往内刺入了一些。 曦雨的身体猛得僵挺,眼眶欲裂,突然生出无穷力气般拽住离她最近的一个术士的手:“名……咒……给……你……”说完便闭上眼,重重跌了下去。 那个术士只觉得手心里被塞了什么东西,第一反应便是走,手上立刻掐起手诀,念开结界的密语。还未念完,便被一道光击中倒下。旁人立刻扑上去抢他手里的东西,轰然乱成一团,有人抢到了,便立刻掐手诀念咒想要离开,却又被另外的人击倒。结界被数次启动,不断泛出流光溢彩,微微晃动,结界内已成了一锅大杂烩,肉搏、斗法齐上,有的人去抢曦雨塞过去的那个东西,有的直扑温云岫和曦雨,均被温云岫施法挡住。 “嗖——”血花飞溅!长箭穿过一名术士的心脏,犹不止歇,又连着穿过三人的身体,最后才“叮”地掉落在地上。 幽灵一样的黑衣人出现在结界内,二话不说便开始杀人。一片混乱中术士们施法相抗,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结界边上的黄衣术士挥洒间轻描淡写一一化解。 温云岫带着曦雨退至黄衣术士身边,两人均不发一语,黄衣术士侧身一让,温云岫便带着曦雨出了结界。 结界外有人等候,见他们出来,立刻上前领路,也是不发一语。 依旧从后花园出去,国师府后黑暗的小巷子内,此刻灯火通明。神骏的马儿安静地站着纹丝不动,锦衣武士擎着火把肃立。温云岫径直走过去,涂山瑾早忍不住迎上来将曦雨接过,拔去她腰间细针,微一推宫,曦雨便醒来。 她睁开眼睛,先看见表哥担忧心痛的脸,然后看见跳动着的火把和精悍的锦衣武士,最后看见一袭黑袍黑玉冠束发的雍德帝。曦雨先是怔怔的,然后陡然明白过来。 斩除异己、整顿玄门,他早有此意。然而术士们行踪飘渺,名咒,正是一个令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诱饵。涂山郡君是个意外,他顺势而为,早已将此局设下。她本来只想帮温云岫,顺道解名咒之困,谁料到黄雀在后,皇帝陛下直接下了杀手,将欲窥天家之密、欲动国之大统的术士们一气杀得精光。而且,她舅公和表哥一定参与其中了。 “阿雨,阿雨。”涂山瑾抱着她,心疼得要命。 曦雨依在他胸前,蹭蹭他:“瑾表哥,放我下来,该给陛下行礼。” 涂山瑾放她下来,曦雨伏地下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卿有伤在身,不必大礼。”雍德帝伸手托住她,曦雨便顺势站起,依着涂山瑾立。 谁也不说话,涂山瑾紧紧拉着妹妹的手,眼神痛惜万分,恨不得现在就把曦雨供起来,人参灵芝地养着。 曦雨依着哥哥,微微垂下眼睑养神,努力把自己的大脑放空——待会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皇帝负手站在那里,纯黑色的衣袍上没有一丝绣饰,就宛如这个人的内心一样,莫测而危险。 不一会儿,黑影连闪,黑衣人们如流光一样从巷子□进来,身上还带着热腾腾的血腥气。他们像没有看见别的人一样,向雍德帝单膝一跪便又消失在黑暗中。涂山瑾、曦雨、温云岫三人均站在一旁,低眉敛目。最后,巷口走进来那个黄衣术士,对皇帝一拜:“陛下,结界内共计四百六十二人,已全部伏诛。臣已清点无误,现缴旨于御前。” 雍德帝点点头:“卿辛苦了。” 黄衣术士并不说什么诚惶诚恐的话,对雍德帝再行了一礼,便退到了一边候旨。曦雨重重闭了一下眼睛:四百六十二人,个个都天资聪颖、千里挑一,每一个修出术力的人都弥足珍贵,片刻之间就都被切菜砍瓜一般地杀了。 雍德帝看向涂山瑾和曦雨:“涂山卿。” 涂山瑾无言地轻轻扶住曦雨,把串珠蜻蜓塞给她,将她往前推了推。曦雨随着哥哥手臂的温柔力道向前迈了一小步,屈了屈膝:“谨遵陛下旨意。” 雍德帝向后伸手,马上有锦衣武士牵过马来,将马缰递到皇帝和黄衣术士的手里。两人翻身上马,皇帝又从侍从手上接过一柄短刀佩在腰间,转脸看向涂山瑾和曦雨:“事急从权,要让卿受些委屈了。” 曦雨忙屈膝道“不敢”,正要走上前,却被温云岫一把拉住,在她手心里暗暗写了几个字。曦雨深深看了温云岫一眼,只见他站在火把发出亮光的阴影里,看不太清楚面孔,只闻火星跳出的“毕剥”声作响。 她回过神,向雍德帝行礼告罪,被皇帝一把揽着上马坐稳,一抖马缰,箭一样地冲出去。 马蹄上被包了厚厚的棉布,马嘴上也被勒了嚼子,马蹄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微弱的声音。曦雨尽量用最微小的动作调整自己的姿势,她以前虽然也骑过马,但都是骑那种照相用的小马、老马,慢慢的走上几步。而雍德帝□的这匹神驹高大膘烈,此刻正在御风疾驰。黄衣术士骑着另一匹马,在旁边紧紧跟随,锦衣侍卫们一个也没有跟来,长长的街道上只有两马三人,风一般掠过。 雍德帝的胸膛结实而宽厚,手臂有力地环住她的腰身,防止她掉下马去。曦雨丝毫没有小言女主那种脸红心跳的感受,她只觉得害怕、紧张、愤怒、惋惜和一定要完成这件事的决心交杂在一起冲击着她。 跑过长街,两匹马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不再飞奔,而是疾走。雍德帝突然开口:“卿是如何发觉温云岫此人不对的?” “回陛下,臣女家中铺子新制绸伞,温公子客居国师府,臣女便送了两把给他,他打着新伞亲来道谢。常人打伞,若右手空着,在合伞的时候为免伞柄机簧夹住指肚,都会用较灵巧的右手合伞。温公子两手空空,却用左手合伞。这本来也算不得什么疑点,但臣女设宴款待贵客,席间温公子多次先用左手夹菜,又迅速换到右手,臣女便猜着了,他虽别有用心,但必定为人所迫,就故意用这样的方法来提示,否则这样明显的破绽,他绝不会露出来。”曦雨答道。 “卿与温云岫均聪慧有捷才,不通一言一语便将计就计,尤其是卿闻弦歌而知雅意,倒让朕开了回眼界。” “不敢当陛下夸奖。”曦雨谨慎地回话,心中却默默念道:闻弦歌而知雅意,这句话倒真应了时,今晚,温云岫要绝弦了。 马儿停住了步子,曦雨抬起头,六个金字在黑夜中依旧明晃:“敕造安亲王府”。 三人长驱直入,雍德帝似对安亲王府极为熟悉,转角拐弯毫不停步。曦雨默默走在他身后,双手紧紧握住那枚串珠蜻蜓。黄衣术士亦默默走在一边,曦雨纵然不通术力,也看出这人的术法极为强大,衣袖轻挥间已将一路走来遇上的侍卫、侍女不出一声地放倒。 穿过两道交叉的长廊,前面出现了一扇月洞门,雍德帝脚步顿了一顿,便直接穿过月洞门,曦雨紧紧跟上,只见里面是另一番景象:一轮明月当空,两棵桂花盛放,三人在花树下端坐,轻黄桂花纷纷落下,香迹悠远。 此刻正是六月盛夏,哪来的桂花开放?想必是术力催开的罢了。 安亲王一袭银软袍子,笑容柔和站起身:“不知陛下驾到,臣未曾远迎,望陛下恕罪。”说着拜下去。一旁端坐的文士也跟着下拜,曦雨凝神一看,正是那日随着安亲王到凤府的姜先生。 “皇兄请起,你我是亲兄弟,何须这等客套。”雍德帝伸手去扶,安亲王顺着他手劲站起。姜先生亦起身。 一旁的安亲王世子嬴淳硕扑过来,先在地下跪了一下:“给陛下请安。”不等叫起又扑到雍德帝身上:“皇叔!皇叔上次说要给我的小马呢?” 雍德帝的表情柔下来,把他抱起掂了掂:“明儿就打发人给你送来。总算胖了些。” “硕儿,没规矩,还不下去。”安亲王轻斥一声。 嬴淳硕乖乖的从皇帝怀里下来,向雍德帝和安亲王行礼之后退下了。曦雨和黄衣术士从皇帝身后上前,给安亲王行礼:“拜见王爷。” “二位请起。”安亲王抬手虚扶他们,将皇帝请到桂花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树下有三个石凳,皇帝和安亲王坐了两个,姜先生和黄衣术士分别站在两人身后,安亲王笑道:“陛下,凤小姐是公府千金,论身份也尽够了。” 雍德帝方才点点头,对曦雨:“卿坐罢。” 曦雨谢了恩,方斜斜的在那一个石凳上坐下。 雍德帝举头望望那一轮明月,伸手拂去几粒落花:“今晚外头无星无月,一片漆黑,皇兄这里却有如斯之景致,不知是谁的手笔?” 安亲王一示意,他身后的姜先生上前奏道:“启奏陛下,是臣的一些小技。能入天子之眼,不胜惶恐。” “哦?”雍德帝仔细打量姜先生:“你是哪一府的术士?何名?”能够在天子面前称“臣”的术士,只有当年与国师立下血盟的家族,无官职的散修们只能自称“草民”。 “回禀陛下,臣姜变,出自姜家。” 雍德帝侧首看看身边侍立的黄衣术士:“卿可识得他?” 黄衣术士摇摇头:“官家,姜氏子孙众多,嫡系的且不论,旁系分出有十几支,且有的已多年不和嫡支来往了。” 姜变听见这话,惊讶地注目黄衣术士。安亲王脸色未变,但心内亦震动:能够称皇帝为“官家”的术士全天下只有一个,那就是姜氏家族嫡裔的嫡长子或嫡长孙。 “既是你本家,便去认认。”雍德帝对黄衣术士点头。 “旁支姜变,见过……承宗之人。”姜变首先朝黄衣术士行了礼,垂下的面孔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姜宁。”黄衣术士腰背挺得直直,只报上一个名字,连头颅也没有低下一丝,姜氏嫡长、承裔续宗的傲气挥发得淋漓尽致。 这就是宗法的等级上下,似乎在姜氏族中更为夸大严酷了。曦雨终于明白过来。 两人厮见过,安亲王才问:“陛下今晚下临,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雍德帝微微点头:“朕闻凤小姐新近得了一件奇物,连国师亦在朕面前称奇,说看不透此物奥秘所在。朕今日略有闲情,便携姜宁出来了,在书阁里召见了凤小姐,又与简卿清谈,知此物着实不凡,想着也过一过皇兄的眼。” “劳陛下惦记着臣。”安亲王转向曦雨:“不知是何等样的稀奇物事?不是我夸口,这奇珍异宝,我没见过的也是极少的了。” 曦雨款款笑道:“不好的,臣女也不敢拿出来给贵人瞧。”她看了看侍立一边的姜变,说:“不如先让这位姜先生给掌掌眼?若有此物的来历出处,也让臣女长长见识。” 雍德帝和安亲王俱点头,姜变躬了躬身:“天子座前,嫡宗在此,不敢献丑。” 雍德帝道:“无妨,姜卿鉴过此宝,亦无头绪。他身在大内,许不如你见多识广。” “臣领旨。”姜变语气沉稳,走上前去。安亲王在一边笑吟吟地看。 曦雨站起身,袖袋里拿出一枚串珠蜻蜓,向姜变递过去:“先生请看。” 姜变伸出右手去接,指尖刚碰到蜻蜓翅尖,曦雨忽然松手,串珠蜻蜓落进他右手心。 然后,姜变的头就从脖子上掉了下去。 曦雨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缩成了一团,停止了跳动。她想吐,又极力忍下去。 姜宁上前,从姜变被蚀出一个血洞的右手里拿出那枚串珠蜻蜓,用布包了,递还给曦雨。 雍德帝缓缓回刀入鞘,那柄短刀正是他们来时侍卫奉上的那一柄,刀身被镀上了一层不知什么东西,没有一丝反光。刀快,出刀也快,没有一滴血喷出来。 “今晚是朕孟浪了。”皇帝对安亲王说,脸上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安亲王也仍旧笑吟吟的,声音柔和:“这样吃里爬外、一心想着攀高枝的东西,陛下就是诛一百个,臣也只有谢恩的。” 两人对视,头上的明月和桂花树开始慢慢地崩落。 姜宁携着曦雨的胳臂,从原路出去。 烧成一片废墟的国师府前,涂山瑾正在收拾局面,四百多具尸体被运走,那些运尸的人面无表情,好像手里搬运的是一块块石头。 温云岫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目静阖,脸有笑容。温乔没有出现,只有周霞站在那里,不做声地看着他。 曦雨拖着步子走过去,发现周霞愤怒得发抖:“为什么?温家待他不薄!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人。”曦雨低声说。 周霞一下子没了声音。 “他是‘肉傀儡’,傀儡术的最高境界。就像偃师当年做的那个倡者一样,外表和常人无异,也有感情、有思维,会勾引王的妃子。我不知道寒鸦是怎么习得此术的,但他没学精,才让温云岫有了味觉上的缺陷。他伏这一步棋,是有大用的,可是温云岫不愿意再被别人操纵自己的人生。傀儡终究是傀儡,要反抗,就只能死了。” “所以……他故意远着小乔?”周霞的声音似近似远。 “嗯。他终究是有感情的。”曦雨仔细端详着地上的温云岫,面色如生、皮肤光润:“寒鸦是个‘天生左残’,又不愿意被人看出来,就把自己的右手训练得和左手一样灵活。但他始终觉得,右手不如左手好使,就把控制温云岫的机关藏在了右手手心里。方才,那个机关已被摧毁了,寒鸦也已经死了,温云岫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面无表情的人们将一具具尸首装在黑色的布袋中运走火化,曦雨沉默着看他们远去——生前聪明绝顶、灵气逼人,夺天之造化,死后也都只能静默,从此世间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了。 有人送来一匹素白的锦缎,曦雨接过递给周霞,周霞接过,细心的把温云岫装裹起来。 “此刻不便,只能如此了。待天明后,再打点一切。”曦雨说。 “多谢你费心了。”周霞声音沙哑。 曦雨摇摇头不说话,看着温云岫那张并不能算是英俊的脸被缓缓盖上。 四百六十二具尸首刚全部运走,涂山兰带着人过来了,他默默地让开几步,温乔从他身后走出来。 她看上去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梳着百合髻,一边簪着曦雨送她的玉山茶。温乔微笑着向曦雨道谢,放出几个傀儡抬起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温云岫,然后向众人道别。 谁也说不出挽留的话,涂山兰命涂山瑾送她到城门处,务必要等到天亮亲自把她送出城。周霞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膊,不容反对地:“我送你回长云岭。” 温乔没有反对,笑笑:“周小翠,多谢了。” 曦雨这才得知,原来周霞的正式名字是“周小翠”。若在平时,她一定会大笑一场,但此时此刻,也只有无力地扯扯嘴角。 温乔带着温云岫的身体走了,周霞会一直陪着她,直至她们到达长云岭。 二子去而一子还,曦雨收回心神,不去想象长云岭上的人会有多么的哀痛。 人都走得一干二净,仅剩祖孙两人站在一片灰黑的废墟前。 “来。”涂山兰向她伸出手。 曦雨走过去,偎在他怀里。 “让你受委屈了。” “舅公不用觉得抱歉,也不用解释,我都懂的。”曦雨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她不想听。并不是任性,而是她真的懂。 “阿雨,慧极必伤,你太聪明了。”涂山兰疼爱地摸摸她的头发,喟叹。 “您下的血本也真够大的。”曦雨想起那砍瓜切菜一样被收割的四百多条人命,再长久地凝视眼前的一片断壁颓垣。“可惜了这一座传承百年的府邸。” “不可惜。”涂山兰摇摇头,神情平静。半晌听不到外孙女说话,低头看去,只见她望着眼前的景象,眼中一片迷离。“阿雨,在瞧什么?” 曦雨梦呓一样出声:“‘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舅公,咱们这算不算是提前体验了一下衰败的滋味儿?” 涂山兰摸着她的头:“你明白这个,也不枉了烧这一场。” 一道奔雷闪电突然划过,夏日午夜的狂风中,祖孙两人慢慢地朝远处走去。 当晚曦雨便发起了高烧。从国师府回到凤府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凤老夫人在等着她。厨房里备了精致的宵夜,曦雨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向外祖母请了安,留在她房里吃了宵夜,陪她略说了几句话,就回房去歇息。 似月在房中等着她,洗漱过后,服侍她上床,依旧将串珠蜻蜓用手帕子包好,压在她枕头底下。待似月出去,曦雨伸手摸出串珠蜻蜓,握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才又放回去。 到寅时的时候,她便发起热来,一遍又一遍地梦见姜变的头在她面前掉下来,然后满庭的明月和桂花树开始崩落。她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屋里上夜,似月只在外间的软榻上睡觉,曦雨一次次地惊醒,长久地凝视帐顶,然后又昏昏睡去。直到她觉得口渴难耐,出声喊人,似月起来倒茶,才发现她在发高热,身上薄薄的寝衣已经被汗湿透了。 于是阖府都被惊动起来,连夜打发人去请医煎药,曦雨迷迷糊糊中感觉被人诊了脉,又灌进去不少苦汁子,又被换了衣裳被褥,这才安稳睡下。 大夫来看过,只说是普通的高热,并不碍事,开了方子便走了。涂山兰忙着善后、安抚、恩威并施,百忙中也抽身回来瞧了,说是被冲着了,除了吃药,让凤老夫人、茉莉、曦宁三人轮流守着曦雨,晚上三人也必须轮流陪她睡觉。又叫曦展寻了一柄沾过人血的宝剑挂在曦雨房门上,这才让她睡的安稳了些。 如此折腾了三四天,灌了十几碗药下去,人才算是大好了。涂山兰叫把挂在房门口的宝剑取下,取了一方曦展的印章挂在曦雨的床帐钩上,又说要寻一方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子印章挂在另一边,这样才好镇邪辟秽。 曦雨想了想,对家人说林子晏的印章可借来一用,曦展立刻打发人悄悄地去借。不一会儿就取了来,同样挂在曦雨床帐的另一个钩子上。 又养了两日,大夫再来看过,说已经完全好,可以出门见风了。涂山兰也让她多出去走动走动,不要闷在屋子里。似月取水,细细给她梳妆了,这才略搀着她胳膊打开屋门,服侍曦雨到上房去请安。 明亮的阳光照进来打在脸上,曦雨先是眯了眯眼,才轻捏似月的手:“走吧。” “给您请安。给嫂嫂、姐姐请安。”曦雨规规矩矩地向外祖母、茉莉和曦宁行屈膝礼。 “快过来。”凤老夫人忙伸手把她揽到身边:“今儿怎么这么规矩?”又摸摸她身上衣物厚薄:“虽是夏季,但你大病初愈,怎么能穿得如此单薄?”对茉莉说:“你吩咐针线上的人,今儿赶着给阿雨裁两件刚入秋穿的衣裳,就用宫里赏下来的那个洒金薄绸子。”又对曦宁:“把你初秋的衣裳先寻两套给你妹妹穿。” 茉莉和曦宁一齐站起来答应了。 曦雨笑:“哪用得着这么费事,拿宁姐姐的穿两天就行,秋天的衣裳随着大伙儿一起做就好。” 凤老夫人点点头:“也罢了。我方才和你嫂子说起,你屋里的人太少了,本要按着宁儿的例给你配人手,偏你又不喜欢人多伺候。这回可看出毛病了吧?似月虽稳重,到底没多长几双手,屋里只她一个,哪顾得过来呢?” 曦雨起身行了个礼:“正是为这件事,来讨您的示下。先我来时,看什么都新鲜,在那边儿不习惯后头跟着一大串人,也就没多要服侍的。如今我思忖着,先前虽学了些规矩礼数,但都只是大面上不出错,往深里追究,咱们家只怕一个扫地丫头也比我懂得进退。如今我想着,这规矩、针线也该学起来,您多费费心,给我请几个教习师傅,就是您疼了我的一片心了。” 凤老夫人闻言,把她搂到怀里,叹道:“到底是把你给吓坏了。等你爹妈回来,我怎样跟他们交待呢?” “我哪儿那么容易就吓坏?”曦雨反搂着她:“不过是吃个教训,往后不在这上头摔倒罢了。” 凤老夫人向茉莉:“你妹妹既然说了,就按着宁儿的例给她配人,该有四个年老持重的嬷嬷前后提点,你看人也准,就先把这四个给她挑了。其余八个大的、八个小的,八个粗使的,你也都挑了。” 茉莉起身回:“是。”又问:“只这两个贴身的,似月占了一个,那一个?” 凤老夫人想了想,问曦雨:“你可有人选?” 曦雨沉吟:“我瞧碧云姐姐手底下那个夜莺儿不错,就给我罢。只她是二等的丫头,到了我房里,怕不好辖制其他的。” 茉莉笑道:“你也太为她们操心了,先到了你房里,要能服众,就升了她;要不能服众,就再给你换好的。” 曦雨点点头,又和她们说了会儿话,就告退出去了。回房收拾了东西,便带了似月往书阁去。 “多谢你的印。”曦雨微笑着把印章往林子晏面前推了推:“可帮了我大忙呢。” “可大好了?”林子晏将印章收起来,问道。 “全好了,劳你惦记。”曦雨点点头,隔着小方桌子在榻上坐下来。 林子晏执起桌上一卷书正欲为她诵读,曦雨伸手将书卷抽走:“今儿不念这个了。”拿出来另外一册给他,手指在书页上指点:“从这一页的这儿,到这一页的这儿。”又笑:“这可是古今第一最爱小说,多少人为它如痴如狂,又有多少人为它要死要活。看了这本书,你以前的那些也就白看了。” “哦?”林子晏挑挑眉,翻到封皮页:“《红楼梦》。”又见旁边一行略小的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他又翻回去,从曦雨指的地方开始念:“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念到这里,他自己停一停,有趣地挑眉:“倒有点意思。”再回头看曦雨,却见她神色怔怔,满眼是泪。 “这是怎么了?”林子晏蹙眉,拿起手帕轻轻去拭,却被曦雨轻轻挡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又顺着脸颊掉落。 林子晏慌了,忙低声哄劝,又说了无数好话,边去擦她的泪珠,手忙脚乱。曦雨无声的哭泣,把这段日子来所有的害怕、烦闷、厌恶都一起哭了出来。 林子晏见劝不住,干脆把她抱在膝盖上,轻柔地摇晃着又拍又哄,任止不住的眼泪弄湿了他的袍子。 曦雨终于停下来,所有的理智全部回笼,从林子晏膝上跳下地,喊似月端水进来梳洗。 林子晏将身子微侧,拿起扔在桌上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看起来,先头还是漫不经心地翻着,后来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了。 曦雨梳洗完毕,手一伸从林子晏手里抽走了书。林子晏猛地抬头正要发火,曦雨笑着对他摇摇头:“少不读《红楼》,老不读《三国》,等你老了,再给你细瞧。”又说:“从今儿起,我就要少来这里了。家里请了教习嬷嬷教规矩礼节针线等,我可再不能偷懒了。” 林子晏闻言,一笑:“你是该好好学学规矩,将来到了别人家,才好当家做主、相夫教子。” 曦雨看见他嘴角的“邪魅一笑”,翻了个白眼,不理他去。 三天之后,曦雨抽着嘴角站在和原来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差别的国师府前,深感自己之前的伤感真是傻透了——看看!看看!连门槛上缺的那个小角都一模一样!还有正堂里那个锈绿的铜炉、花园里那棵结了五个花苞的蔷薇、小池里那条贪吃的鲤鱼……颜色、形状、大小、缺陷……所有的细节都一模一样! 国师府到底烧没烧啊?曦雨觉得自己精分了。 涂山兰从她身后高深莫测状地飘过,涂山瑾也从她身后得意万分状地飘过。 “给我站住!——”曦雨彻底抓狂了。 “斗法”卷完 安亲王小番外 人们都说,身上流着皇家的血,便天生有争权夺利、逐鹿问鼎的欲望。 可是他没有。 先帝册立边城没落贵族颜氏之女为皇后,颜氏自幼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养在京都亲眷田氏族中,寄人篱下、受尽白眼。 时京中大挑,官宦女子入宫选秀,田氏对族中适龄女孩寄予厚望,满心盼着出一个贵人。以田氏当时之盛,后位唾手可得。而寄居田家的颜氏,不要说选秀,就连踏进那道宫门的资格也没有。 几轮大选,宫中留下了申氏、李氏几家秀女,田氏送进的人选却一个不落被遣还。族中失望非常,然而忽有一日天使丰亲王(即渤海郡王之父)来到,手捧黄帛命颜氏接旨。 不是大选,不是召进,甚至不是册妃。 一步登天、直上青云,入宫便是皇后,位主飞凰,统率六宫,母仪天下。 何等的荣宠,却根本不该落在颜氏身上——父母双亡,六亲不全,于民间尚且在“五不娶”之列,这样的条件,便是做才人都不够格。 颜氏风风光光地从田家嫁进了皇宫——是“嫁”,从此后宫三千佳丽,只有她一人可以说自己是“嫁”进来的。为了这个“嫁”字的荣耀,更为了在深宫中生存下去,颜氏和田家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一个是麻雀变成的凤凰,一个是累世的豪门巨阀。纵然其中恩怨无数、内情无数,为了利益,也只能彼此照顾提携。 五年中,申氏、李氏,还有无数的美人相继得宠,圣驾只在每月初一、十五驾临飞凰,却雷打不动。颜氏的后位似有不稳之相,实则有惊无险。 一切都是皇帝陛下的计策,忌田家势大,便以寄居田家的孤女为后;皇后无强有力的父族支持,便后位不稳;冷落中宫、宠爱偏妃,便给了申氏、李氏取中宫而代之的希望。以后宫之争挑起门阀之争,这是放在台面上的“明谋”,所有人都避无可避。 五年漫长的争斗,颜皇后率先挣脱了这个巨大的漩涡——她抛弃了田氏一族,干净利落的蹬开了自己的合作者。申氏有个极聪明的家主,申妃直接称了病,从此“沉疴缠身”,无法伴驾。无数的士族门阀在这个漩涡中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从此一蹶不振。后来凤家的大少奶奶沈氏的父族,就是在这场祸事中败了。 当这群庞然大物在这场风波中被生生削去几层皮肉,鲜血淋漓的时候,所有人都明白了,颜皇后找到了新的合作者和护身符——她的丈夫,隆正皇帝。 从此,飞凰宫的荣宠再不曾衰落过。 颜皇后独宠却无子,后宫妃嫔亦都无子,虽说生育艰难,但皇族和朝廷向后宫施加的压力也越来越大。直到皇后三十岁的时候,所有人都等不及了。先帝虽爱中宫,却从来没有停止过临幸其他妃嫔。与其让那些背景深厚的妃嫔们生育皇嗣,不如挑一个知根知底的。 颜皇后向先帝献上了几位秀美端正、面相宜男的女官,其中一位在不久之后怀孕,十月之后,诞下了隆正帝的皇长子,皇帝陛下欣喜若狂,取了一个“安”字,希望这个男孩能够平安成人。 嬴太安从小跟随生母顺嫔,居住在飞凰宫偏殿。 清晨起床洗漱后,第一件事不是向生母请安,而是向“母后娘娘”颜皇后请安。母后娘娘待他很好,除了皇子的用度外,常常赏赐珍稀异宝给他和母亲。季节变换、天气变化的时候,适当的衣物总能立刻送到居所,穿到他的身上。及至启蒙读书,挑选皇子师傅、准备文房四宝、考问功课学业,母后娘娘都仔仔细细的过问处理。他生病时,守在身边的不只是生母顺嫔,还有母后娘娘。宫人们常说,这样的嫡母,和生母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然而他明白,还是有什么是不一样的。宫中的女人,只要生了皇子,并且出身良家,最低也要是“九嫔”之一,这样才可以做一宫主位,抚育皇嗣。那些出身不好的,生了孩子,要交给高位的妃嫔抚养。然而他的生母是良家子,生下皇长子,却仅仅是个嫔,虽然有了“顺”的封号,但见到位居“九嫔”的李昭容,仍旧要低头行礼。可是,他却没有被抱给别人抚养,而是跟随生母住在飞凰宫。 他敬慕着母后娘娘,在她面前总是乖巧懂事。母后娘娘处理宫务时,他常在一边看,看着她有条不紊地理事、公正严明地赏罚,母后娘娘会告诉他为何赏、为何罚,遇到何种事该怎样应对;会告诉他荣皇叔喜欢什么、端阳大皇姑喜欢什么,教他怎么不着痕迹地讨好他们;也会告诉他功课应该按时做好,对身份不如他高贵的先生也要尊敬。 母后娘娘第一次教他这些时,他回去告诉母亲,母亲抱着他喜极而泣,喃喃地说:“皇后娘娘果然没有骗我。” 那时,他是父亲的掌中之宝,父皇对他寄予了厚望。曾有一次,父皇带着他狩猎遇险,有黑衣人像影子一般出现,手起刀落将凶猛老虎的头砍下,父皇悄悄在他耳边说:“那是影卫,等将来你长成个男人,就把他们赐给你。” 那时,岁月无限美好。 他九岁那一年,泼天的大喜降下,母后娘娘以四十岁的年龄有了妊娠。此时他已经懂得了世间大部分的事,明白了在这个年龄有孕是多么的幸运和多么的危险。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去请安探望,他不欢迎这个弟弟或者妹妹的到来,却为母后娘娘夙愿得偿而高兴。 女尚书出来对他说:“娘娘觉还没醒呢,大殿下请先回吧。” 以往他来请安,也有碰上过这种情况,但那时女尚书总是恭敬地请他进去,他可以在寝殿的外间喝茶吃点心,或者偷偷的溜进母后娘娘的床帏里捣乱,女官和宫女们都会当做没有瞧见。 他在殿外磕了头,就回去了。 那天晚上,母亲抱着他流泪祷告:“上天保佑大殿下,让皇后娘娘得一位公主。” 母亲以为他睡着了,但他醒着。 第二天,那位女尚书便被母后娘娘发落了,但他再也不曾在母后娘娘歇息的时候进她的寝殿,而是在殿外叩头请安或者默默等候。 那一年七月初九,中宫诞下了嫡皇子,也就是后来的雍德皇帝。大赦天下。 宫人们开始偷懒,师傅们开始不再那么严厉,父皇不再高高的把他抛起来,而是整日亲昵地抱着嫡皇子,用胡子去扎他粉嫩的小脸,把他弄哭然后自己哈哈大笑。唯一不变的是母后娘娘,她刚出了月子,头上还缠着巾帕,便传他过去问功课。他没答上来,母后娘娘便雷霆震怒,先是罚了他,然后发落了服侍他的人,向教他功课的师傅问话。 宫人们重新勤快起来,师傅们也不敢再懈怠,可是他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 嫡皇子周岁过后,母亲晋封为“顺昭仪”,这是后宫嫔妃中独一无二的殊荣:位居九嫔之首的“昭仪”,还同时拥有了“顺”这个字的封号。德质宽柔曰顺,淑慎其身曰顺,后宫中只有他母亲拥有一个封号。母亲带着他搬出了飞凰宫,独掌一宫。 他这才发现,母亲并不像他认知的那样柔弱,她可以从上百宫人中挑出别人的钉子,也可以不着痕迹地将她们清理出去。她笑着摸摸他的头:“这都是为了大殿下才练出来的……皇后娘娘是个好皇后,大殿下要敬重孝顺她。” 他郑重地点点头,行礼:“谨遵母亲吩咐。” 他搬出飞凰宫之后,第一次去向母后娘娘请安,父皇也在。 母后娘娘拉他坐在身边,仔细地问他的起居和功课,父皇在旁边捻须微笑,把他揽在身边比量他长了多高。 奶娘抱着粉妆玉琢的嫡皇子进来,在门槛处把嫡皇子放下,让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嫡皇子摔倒在地毯上,大哭起来,宫人们要去抱,却被父皇厉声喝住:“让他自己站起来!” 嫡皇子最后自己爬了起来,父皇抱起他开怀大笑。 后宫中永远不缺新鲜的面孔,母亲虽然不显老,但和那些花蕾一样娇嫩的美人是没法比的,父皇也已很久没有驾临了。 他听说圣驾在飞凰宫,便过去请安。到了宫门,新换的女尚书匆匆迎出来:“大殿下,娘娘正和官家闹脾气呢,您快去缓和缓和,奴婢们谢恩了。” 他摁住震惊走进去,听见母后娘娘骂“死鬼”、“死人”,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母后娘娘亦年老色衰,却能让父皇宠爱如昔。 父皇爱母后娘娘,自然更爱她所出的嫡皇子。 嫡皇子六岁那年,母后娘娘薨了。 所有的皇后谥号第一个字都是“孝”字,父皇给了母后娘娘一个“贞”字作为她一生的总结。 清白守节曰贞;大虑可就曰贞;不隐无屈曰贞;忧国忘死曰贞;履正中馈曰贞;恒德从一曰贞;直道不挠曰贞;事君无猜曰贞;德信正周曰贞。 从此人们提起她,只有一个称呼:“孝贞皇后”。 孝贞皇后的丧礼过后,他满十六岁,该出宫建府。 出宫前一晚父皇赐宴,他喝了一晚蘑菇汤,顿时人事不省。待醒来时,人已经在新造好的大皇子府里了。从此,他缠绵病榻。 “他才六岁,生母早逝……你母亲在宫内十几年经营……安儿,朕只能委屈你了。” 嫡皇子被册为皇太子,养在申妃宫中,皇帝似是沉浸在孝贞皇后逝去的悲痛里,对他不闻不问。人们悄悄地传着说皇太子绝对活不到成年,他冷笑,怎么可能?父皇只是想让皇太子像他刚学会走路时那样,摔倒了再自己爬起来。 父皇遇刺,急诏皇室直系成员入宫。将所有的大事都交代完后,父皇留下了他,赐了一碗蘑菇汤。 他一闭眼,端起来一口灌下,却看见似釉非釉似玉非玉的碧色碗底一个“影”字。 父皇在榻上虚弱地动动手指:“朕偏爱他,但也疼你。那一年狩猎……” 他终于忍不住了,冷笑:“父皇既不能一碗水端平,又何苦说这样的话?” 父皇没有生气,却瞅着他很奇特地笑了:“朕果然没挑错人。” 他起身大踏步出去,袖底紧攥住那个碗,浑身颤抖。 弥留之际,隆正帝手抚皇太子脸颊,神情恋恋不舍,却指着他:“册皇长子为安亲王。”众人脸有异色,名不为号、号不为名,“安”字是他的名,现在又成了他的号。他跪到床前谢恩,听见一句“朕没点上那一点”,疑惑地抬头,却见父皇已崩了。 从此,他成为“安亲王”。名为“安”,是希望他安康长大;号为“安”,是希望他安分守己。 可他偏不。 隆正帝最后的谥号为“显”。 行见中外曰显;受禄于天曰显;圣德昭临曰显;百辟惟刑曰显;有光前烈曰显;德美宣昭曰显。 而“孝贞皇后”,也变成了“孝贞显皇后”。 大行皇帝百日之后,新帝册他的生母为皇考顺淑妃,晋她为“贵、德、淑、贤”四妃之一,又加上了“顺”字的封号。允许安亲王将顺淑太妃迎出宫奉养。 他先到宫中拜贺,母亲颤巍巍叫了一声“安儿”,潸然泪下。宫中规矩,只有四妃以上的品级,才能称呼皇子皇女的小名,她叫了他二十多年的“大殿下”,这是头一次叫他“安儿”。 他将母亲接到府里奉养,按照她的意思,打听了一个家世过得去又不显赫的官宦小姐,便请婚了。然后成礼、生子。 他从宫中出来,却并不想再回到那里去。那里是个什么地方,他再清楚不过。 使影卫打探雍德帝的内宫消息,暗地里给他使小绊子,却从不下死手。 皇帝与贵太妃、与世家在内宫的争斗,他从不插手,只在府中做个病弱王爷。他不想要那张椅子,只想不让皇帝好过。 “名咒”一出,他便知道了,那位出人意料的涂山郡君是硕儿的师母,当初瑞公子身上长满了烂疮,还是求了他的恩典请太医瞧的。既有这个机会来脱离最后的樊笼,又为何要放过? 寒鸦在明,他在暗。他在兆京衙门和刑部掀了一场暗波,挑拨关系、混淆视听,把李家抛出去。他算到了一切,但没想到皇帝会如此狠毒,根本不想息事宁人、保下秘密便罢,而是趁机反咬一口,说杀便杀。 寒鸦是姜家的偏支庶子,姜家,姜尚的后代,命中只能享尽人间富贵,不能得道仙游。姜家每一代的嫡长子都服侍在皇帝的身边,做势力天平上的一边砝码,另一边则是国师。崩落的明月桂花树下,寒鸦的尸首悄然无声地化为灰烬。 “随朕来。”雍德帝看他一眼,径直往府外走。 “遵旨。”他带着戏谑与讽刺应了一句,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宗正寺最深处的太庙里,插天一样高的温玉璧上刻着皇族嫡支男丁的谱系。雍德帝也不管他,走到温玉璧前一指:“给朕过来仔细瞧!” 他走上前一看,顿时浑身颤抖:“嬴太安”三个字,“安”字上没有了那一点。 “朕没点上那一点”,他突然想起来。 “还不跪下!”皇帝厉喝。 他跪下,百感交集。 雍德帝指着他滔滔不绝地训斥,他却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却给了他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 皇帝骂累了,俯下身对着他冷笑:“皇兄,你真个丢我们赢家的脸!朕若是你,当初就用手中的影卫弑了君,管他甚么名咒!你当名咒是那么好用的么?用了的人,折去一半的寿数,子嗣也要折去一半!你但凡有一分半点的决断,当年杀了朕自己做了皇太子,父皇能耐你何?再不甘心也只有偏爱你了!他虽心爱母后,到底还是个皇帝!” 他突然心地澄明,福至灵台,笑:“故而,父皇没挑错人。” 皇帝冷哼一声,甩甩袖子走了。 他也跟着站起来往外走去,天高星淡,无月有风。 他真正悠闲起来,养养病、看看花、喝喝茶、逗逗硕儿,上凤家去提提亲、蹭蹭饭。至于影卫,休想他交出去。 后来他发现,凤家三小姐,着实不简单。 再后来,那个兵荒马乱、血色连天的晚上,他急召影卫集结,准备出发去助皇帝一把。 马嘶嘶鸣叫,铁器和鲜血的味道在风中飞扬。 他一身戎装,在铁蹄落地的声中飞驰。 母后娘娘、孝贞皇后、孝贞显皇后。 嫡皇子、皇太子、雍德皇帝。 他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那终究是他的亲弟弟,血脉相连、骨肉相亲。 最后一次见到“凤三小姐”时,是他作为天使到凤国公府宣册后圣旨。 “……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今册凤氏为皇后,家国同庆,钦哉!” 他读完册后诏,凤府众人簇拥着三小姐谢恩,他一边把圣旨递过去,一边抿起了感慨的笑容:这几年,凤三小姐真是给皇帝陛下添了不少堵,也给他添了不少欢乐啊。 仔细端详面前一身锦缎正装的少女:秀丽飞扬、风骨天成,堪为皇帝良配。他心中赞叹,雍德帝将所有的荣耀与宠爱尽付在这一道册后圣旨上,他的母亲孝贞显皇后的册后诏,与这一道册后诏,只有一处不同,便是“颜”字与“凤”字。 “王爷,请到厅中奉茶。”凤老夫人笑呵呵地上来说。 “老封君,恭喜恭喜。凤府两位千金,一位亲王妃,一位皇后。您真是好福气。”他笑容满面地寒暄,这位成了精的老太太,可不能得罪。 “借王爷的吉言,只盼着两个丫头过得好,不要常跑回娘家磨蹭我这把老骨头,也就罢了。”凤老太太呵呵笑着,将他往屋里让。 “今日只是往皇后娘家宣诏,三日后才是午门正式宣诏,您老有得忙了,我也要回旨去,改日再来打扰,到时可不要吝惜贵府上好茶好菜。”他告了辞,便回了,此刻宗正寺、内宫、礼部都忙得脚不沾地呢,他要还在这里偷闲,只怕要被荣皇叔念死。 嗯,今儿真是个好天气。他抬头看看天空,晴空万里,蓝天白云。 大婚七天后,雍德帝与皇后在飞凰宫设家宴,宴请皇亲。席间,皇后瞅瞅他,“嘻嘻”直笑,还突然伏在皇帝肩上闷笑一阵,再起来若无其事地夹菜给硕儿。 “娘娘……臣有什么不对吗?”他摸摸自己的脸,看看身上的衣服,莫名其妙。 皇后使劲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旧事罢了。” “何事让娘娘如此高兴呢?”山阴公主好奇地问。 皇后眼珠转一转:“杀生丸和犬夜叉。” 所有人都没听懂,只有皇帝无奈又宠溺地:“阿雨。” “我又没说错。”皇后双眼迷离,乐不可支:“一个是贵宾犬,一个是小土狗,哥哥傲娇、弟弟脱线……搞了那么多纠纷最后居然是个遗产问题,相爱相杀呀相爱相杀!” 皇帝的表情哭笑不得,他也在偷笑:皇帝这种表情最能娱乐到他了。 硕儿左看看、右看看,高高兴兴地偷喝了一杯酒。 唉,岁月依旧如此美好。 沁园春 六月的最后一天,持续了一个夏季的酷热已稍稍退去,秋天的气息被凉风悠悠送来。 床上的夏凉纱被被侍女收起,拿去洗晒熏香,在里面塞进风干的百合蕊、丁香萼,仔细地用布包好,待来年再拿出来用。玉白色的芙蓉簟被小丫头们小心翼翼地用洁净的湿布擦了一遍又一遍,刷上一层清清亮亮、散发着淡淡桂花味道的花油,紧紧地卷起来用丝带系好,再装到绫子做的席子袋里——刷上去的桂花油可是特制的,香味一直在袋中不散,清甜的味道可以一直持续到年节时,过年后再拿出来刷上一遍,到了夏季就可以直接拿出来用了,那时味道正好。绘着水墨写意荷花的粉青床帐也被换了下来,彤云和容燕正亲自看着丫鬟们收拾。 曦雨带着似月和夜莺从外面进来,看见一屋子的忙乱,笑:“我好容易在嫂嫂那里多消磨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被大少爷甩了多少个白眼,谁知道还是回来早了。” 彤云和容燕忙带着一屋子丫鬟媳妇们行礼,才笑道:“姑娘别嫌烦琐,这得把一屋子的摆设都换了呢。” 曦雨走进来,似月给她宽了外面的薄绸大衣裳,服侍她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坐下:“姑娘略坐坐。” 夜莺忙沏了四杯茶端上来,先在曦雨手边放了一杯,又敬了彤云和容燕,最后一杯端给似月。 “看这机灵的,手脚好麻利,怪不得主子要你贴身服侍。跟着三姑娘和你似月姐姐才几日,这就像个副小姐的样子了。”彤云和容燕打量打量夜莺:秋香色小袄、淡红色长裙,腰间束着洒花点的绫子,头上戴了两朵金丝穿珠的珠花,看上去干净利落又让人见之心喜,和似月的沉默内秀完全不同。 “都是主子们的恩典和姐姐们的教导。”夜莺本来胆子就大,此刻也并不像一般丫鬟那样羞涩:“我性子粗,往后跟着我们姑娘,若有出岔子的地方,还请姐姐们说给我听。” 桂圆和龙眼从外头一前一后地跑进来,桂圆极有灵性地先跑到似月跟前抬起爪子,似月忙绞了湿手巾给它擦干净,它才跳到罗汉床上,歪头去蹭曦雨的手。龙眼懒洋洋地走到夜莺面前,骄傲地瞥她一眼。 “这是让你给它擦爪子呢。”曦雨忍着笑解释,夜莺如蒙大赦,立刻也去绞了手巾给龙眼擦了两只前爪。擦到后爪的时候,龙眼伸爪一扑,把湿手巾扑到地下,后爪在上面自己蹭干净。 夜莺目瞪口呆,曦雨笑得前仰后合:“哎呀,怎么害臊了?” 龙眼作势要咬她,被曦雨在下巴搔了几下,便舒服地眯了眼,跳上床卧在她身边。 下人们见曦雨回来,都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不一会儿,整个屋子的摆设都换过了一遍,从夏季清淡凉爽的风格换成了秋季阔朗大气的风格。 曦雨摸摸新送进来的八扇绣金黄蟹爪菊大折屏:“好张牙舞爪,是咱们家绣的么?” “是老太太单点出来给姑娘摆的呢。”彤云忙笑道:“这是前年得的,也不是咱家绣的,大公子手底下的人孝敬上来,老夫人就看中了。又说太张扬,也不好往上了年纪的人屋里摆。昨儿突然想起来,叫给姑娘摆上。” 曦雨点点头,又看看脚下新铺上的地毯,只见上面分作了两半,一半织满了千姿百态的菊花,一半单一株旁枝斜逸的桂花,都是暗纹,初看一点不显眼,细看才发觉其中繁复、精美之妙处。 容燕见她盯着地毯看,主动解说道:“夏天不用地毯,织工们可卯足了劲儿往这秋天第一张毯子上使呢。咱们家织的,跟内造的也不差了,今年最好的几张都送进来,您这张和宁姑娘的一样。现大公子领了爵,今年万寿节,还打算往宫里进一张呢。” “哦?”曦雨手里拿起细长的弧甁看,漫不经心地问一句。 “听说是新织法、新花样,以前从没织过的,还有个新名堂,奴婢也记不住,待去问问,再来回姑娘。” 曦雨“扑哧”一笑:“去问他做甚么?还是我给出的点子和织法呢!今年万寿节是他袭爵后第一回向上头敬贺万寿,自然要出个大彩。” 彤云推推容燕,笑:“快别在鲁班门前弄大斧了。”又向曦雨行礼:“姑娘看看,有什么地方不可心的,尽管吩咐。” “很好,姐姐们辛苦了。”曦雨回头吩咐:“夜莺,拿几吊钱,给今儿在这忙活的分了。似月,把那圆盒子里的扇子拿两把出来。” 夜莺忙去取了几吊钱分给丫鬟媳妇们,似月取来两把菱形绢扇,上面都绘着宫装美人。曦雨示意似月把扇子递过去:“姐姐们不要嫌弃,拿着解一解秋燥。” “做的好了,自有大奶奶赏我们,姑娘又何必破费呢。”彤云和容燕都是有眼力的人,一眼看出是内造的扇子,做工未必有凤家顶尖的做工好,但难得的是那一份儿光荣,遂都笑着接了,谢过曦雨。 丫鬟媳妇们给曦雨磕头谢赏,便跟着彤云和容燕回去复命了。 彤云和容燕刚走,茉莉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又进来了。 “嫂嫂请坐。”曦雨忙请茉莉坐下,底下新分来她屋里的几个年龄稍大的丫鬟手脚极快,沏好了茶却只端着茶盘在门口略站住,看见了夜莺使的眼色才走进来,把茶盏奉在茉莉手边的罗汉桌上。 茉莉把一切都瞧在眼里,满意地点点头:“还知道些规矩,果然我没挑错。前日送来这八个大的、八个小的,我都尽规矩好、知分寸,又不木讷的给你选,你也别太放纵了她们。有不好的,就及早告诉我,别等出了乱子,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曦雨点点头:“知道了。嫂嫂看人不会有错儿,我看这些人也都是好的。” 茉莉一笑,这位最小的小姑虽然聪明绝顶、善忖人心,但总不容易将人往坏的方面想,对于恶意也并不太敏感。可见她从未身处过上位,总将人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又向夜莺笑道:“你还没来这屋的时候,姑娘还为你操着心呢,说你是二等的,充作贴身服侍的,怕你份量不够,压不住她们。我还笑姑娘闲吃萝卜淡操心,如今可不是?才几天,满屋子的都服服帖帖。索性升了你,名也有了,份也有了,往后踏踏实实的做你们姑娘的左膀右臂。” 夜莺大喜,忙先向茉莉蹲身:“谢大奶奶恩典。” 又跪下向曦雨叩头:“给主子磕头。” 曦雨忙扶她起来,茉莉暗暗点头:这丫头胆大、机灵,有几分泼辣劲儿,又有几分能耐,难得的是有算计却不藏奸,确可以为小姑分忧。一时曦雨屋里有几分体面的都进来向夜莺道喜,不能进屋的也在外头道了贺。似月稳重可靠,但平日沉默寡言,不大合群,虽震慑得住底下的人,但人缘就不怎么好了。夜莺则不同,她是家生子,从小在府里长大,而且为人爽利干脆,有几分手腕,又爱说爱笑,丫鬟们都爱和她玩。 茉莉看着她们说笑,脸上也微笑着,端起茶啜了一口:“尽有你们道贺的时候,只要你们把姑娘服侍好了,不单是我,连老太太、大少爷都知道你们的辛苦,自有你们的好处。”待里里外外都答应着,茉莉又说:“满府里都知道三姑娘性子好,连二姑娘也有动气罚人的时候,三姑娘可从没有过。她不轻易动气,这是她自重身份,要有人仗着主子好性儿想往上爬,就别怪主子们心狠手辣。” 里外皆悚然,立刻行礼答应了。曦雨也明白过来,这是敲打她们的同时提醒自己呢,也微微点头。 茉莉见状,满意地笑笑,对曦雨说:“老祖宗前日说让给你配齐了丫鬟和嬷嬷,丫头们好挑,模样周正品格不错也就罢了。只这嬷嬷,既要老成持重又要知礼识趣,人情往来精通,又不能太迂。我好容易凑了这四个,给老太太看过了才带往你这儿来。” 曦雨早看见茉莉带了四个老嬷嬷来,其中有两个是在府内见过的,有两个却是生面孔:“哪儿就那么麻烦了呢,让老太太和嫂嫂费心了。” “说什么费心不费心的,咱们府里,谁忍心让你受一丁点委屈了?”茉莉笑嗔她,向那四个老嬷嬷:“来给姑娘见礼。” 四个老嬷嬷上来磕了头,曦雨坐得端端正正受了,待她们起来,才说:“后面的两位孙嬷嬷、李嬷嬷我是见过的,前面的这两位可是生人了。” “这两位赵嬷嬷、郑嬷嬷当年在老太太跟前照应,后来儿子出息了,求了恩典把她们接出去供养。这是因为你,才把人又接回来的呢。连你母亲,她们当年也曾服侍过一回。”曦雨听了忙站起来,请赵嬷嬷、郑嬷嬷坐在绣墩上,似月和夜莺亲自奉了茶。孙嬷嬷和李嬷嬷也坐在了小凳子上。 “我年纪小,往后就赖几位嬷嬷提点,几位都是知天命的老人儿,待人接物还请多教导。”曦雨坐回去诚恳地。 四人互相交换了眼色,由赵嬷嬷开口:“姑娘太谦逊了。老太太先前嘱咐我们,说姑娘是个遇事有主见的。我看姑娘大面上不错,有诗礼簪缨的气派,只细处还要雕琢。本来姑娘是主子,但既然托付了我们,我们也少不得要尽心尽力,往后说了姑娘,姑娘可别恼。” “嬷嬷放心,我领会的。”曦雨点点头。 “行了,一应事物我也都打点好了,嬷嬷们下去歇息吧。”茉莉打发了她们去歇着,自己也起身要走,嘱咐曦雨道:“老太太给你请的教习嬷嬷吃了晌午饭就进来,那才是真正宫里出来的气派,往后就专教你礼节、规矩、女红,让她们给你收拾齐整了,这些教习嬷嬷才是容不得一点儿错。” “知道了。”曦雨答应着,把茉莉送出门。 送走了茉莉,曦雨打发人给新来的四位嬷嬷送了东西,遣夜莺去看了一回,又看了会儿书,就快到中午了。 丹朱从外面挑帘子进来:“三姑娘,我从老夫人屋里来,二姑娘在老夫人跟前奉承,打发我回来取东西,顺道给您捎话,请您午膳过上房用,午膳后老夫人要见了宫里出来的嬷嬷再歇中觉呢。” “知道了,你快去取二姐姐要的东西吧。”曦雨随口打发了丹朱。自从渤海郡王从宗正寺出来正式求亲,曦宁的气色就渐渐好了起来,虽然神色中还有不安与伤感,但早已不是先前病恹恹的样子了。 似月支起妆镜,如今曦雨屋里多了这么多服侍的人,伺候梳妆的时候自然也不止她一个了。似月也着实暗暗松了口气,她原本就不擅长打扮,应对一般的场面尚可,大场面就不够了。上回曦雨跟着凤老夫人入宫,还是服侍曦宁的丫头给梳的发髻。 茉莉做事周全细密,拨过来的人里自然有两个极擅打扮的,此刻见姑娘要收拾整齐了到上房陪老太太用午膳,自然很有眼力见儿的过来伺候。 夜莺先给曦雨围上一条宽大的长绸巾,将她头上简单挽起的头发拆掉,便退到一旁。伺候梳妆的两个丫鬟梳玉、梳雪上来,先小心翼翼地用粗齿的木梳子把曦雨的头发梳通,再拿细齿的篦子一遍一遍地篦。 “姑娘的头发不长,想是修剪过?”梳玉从镜子中看到曦雨面色红润,心情很好的样子,大着胆子开口问。 “嗯。跟着爹娘住的时候修剪过两次,虽说剪发不孝,但父母之命,我也不能违背。那边风俗如此,就连母亲,也入乡随俗了呢。”曦雨随口说道。她的头发其实很长,放下来能盖住背部,一直垂到大腿。但这样的长度显然和这里的女人不能比,她曾经见过曦宁的头发,解开后一直落到脚后跟。 “姑娘的头发虽不长,胜在又厚又密,乌黑发亮。结成发髻也就看不出来了。”梳雪拿篦子沾了些茉莉花种子研的头油,重新开始给曦雨篦头发。 曦雨随手赏玩着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光胭脂就有十种不同颜色不同香味的,其余茉莉花头油、栀子花薄粉、玫瑰花唇脂等等,满满摆了一层。 “给姑娘梳灵蛇髻?又大方,又秀丽,不论是见客人还是家常梳都好。”梳玉试探地问。 曦雨想了想:“就梳这个。” 梳玉和梳雪围着她前前后后忙活了快一个时辰,才将灵蛇髻梳好,给她簪了两朵紫色的绢花,又插了几支镶嵌大颗白珍珠的细簪子点缀。梳雪拿黛笔轻扫,给她画上两弯娟秀的娥眉。曦雨对镜一照,果然与平时不同。 这时赵嬷嬷和郑嬷嬷进来,向曦雨行礼:“知道姑娘要在老太太房里用膳,我们少不得要跟着伺候。” 夜莺给她把围着的大绸巾取下,曦雨笑道:“这不是出门,只在自己家里,嬷嬷们太谨慎了。” 四位老嬷嬷存心要给这位年轻主子一点儿警醒,赵嬷嬷便上前一步,叹道:“姑娘和身边儿的人到底太年轻,连穿的戴的也没收拾好。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咱家姑爷和姑奶奶竟成了跳出五行中的人物了,也不细心教给姑娘这些,将来可怎么办呢?” 曦雨听了这话,也不恼,站起身正色道:“请嬷嬷教我。” 赵嬷嬷上前搭起她的手,重新将她扶坐到妆镜前:“若在平时,这身打扮也过得去了,只是今日要见从宫里出来的供奉,姑娘务必仔细。”说着拔下她头上紫色的绢花:“今儿您穿的是大红底色缠枝白玉兰的褙子,本来配紫色也好看,但可巧宫里有个忌讳,叫做‘恶紫夺朱’。须知那些供奉们,越是从宫里出来了,越是要摆着宫里的规矩,才好抬高了身份,姑娘别犯了她们的忌讳。” 曦雨悚然:“还请您不要藏私,尽管教导。” 赵嬷嬷反宽慰她:“姑娘别怕,我们就是为这个来的。这些礼数、忌讳,往后都要一一说与您知道。不单是您,就连身边的丫头,也都要明白的。”说着看了梳玉梳雪一眼,两人知道这是在提点她们,慌忙凝神听着,一点不敢漏。 赵嬷嬷将紫色绢花拔下,给她换上一支玳瑁云脚八宝滴珠钗,再戴了一只金丝缠镶嵌宝石的小凤凰,又取下她手腕上两只金镯子,只留玉镯子在手上:“供奉们见多了奇珍异宝,切不可戴太过于贵重的,太过于张扬奢华又易生事端。但也不能寒酸,反叫人看轻了。‘金玉满堂’的镯子虽好,但金玉相击声响清脆,姑娘没练过规矩,若在老太太跟前让镯子发出了声响,难免惹供奉们笑话。人品好的就罢了,不好的就告诉了别府的夫人千金,那才是丢了大脸。” 曦雨认认真真的听,赵嬷嬷讲解了一番,郑嬷嬷又上来,教给她行礼的姿态。如此折腾了一番,眼看时候来不及了,一群服侍的人才簇拥着曦雨往上房去。 凤老夫人给曦雨请了两位供奉,一位姓崔,一位姓张,崔供奉教礼节规矩,张供奉教女红,俱都收拾得端庄典雅,满身气派。待曦雨见了礼,才说:“这两位着实是长辈,当年也□过你娘的,这回又来教你,也是你们娘俩的福分。” 赵、郑两位嬷嬷和似月、夜莺也都向她们行了礼,赵嬷嬷笑道:“多年不见,两位女相还是这般端正硬朗,一举一动都和当年仿佛,真叫我羡慕不已。”“女相”是对这些供奉的尊称。 曦雨心中暗算算,那这样说来,这两位的年纪都不小了啊,至少也有五十五岁了,却看上去比赵嬷嬷、郑嬷嬷年轻很多,估计是有什么宫廷保养秘方? 崔女相含笑点头不已,张女相看上去较慈爱,向赵嬷嬷笑道:“我说姐儿收拾得这么齐整合规矩,行礼也不错,原来是你们在指点。” 寒暄了一阵,凤老夫人说:“这个外孙女是我的眼珠子,如今就托付给二位女相了。别的往后推推也使得,只先教了她进宫的礼数。七月初九的万寿,伯爵、三品以上家的小姐也都是要进宫的,务必要让人挑不出大错才好。” 崔女相说:“老太太放心,姐儿从面相上看便是个聪慧的,宗学士和冉姑娘又何等聪明。” 凤老夫人欣慰又放心地:“那就全交托给两位,这丫头和她娘性子也像,只是和软一些。要有了不是的地方,尽管责罚。” 崔女相和张女相当即应下。 崔女相和张女相到了曦雨屋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曦雨的衣裳下摆缀上了十条串珠流苏,流苏的最下面均坠着拇指肚大的珠子,五颗金珠五颗玉珠。 “姐儿可知道这是什么?”崔女相问。 曦雨想了一下,才回答:“这可是‘禁步’?” 崔女相点点头:“不错,姐儿既知道这东西的名字,自然也该知道它的功用,要教姐儿的头一条,便是‘走路’。” 衣服上坠着“禁步”,动作稍微一大,金珠玉珠相碰便会发出声音,只要听到了声音,崔女相严厉的目光便会瞪过来。 张女相也没给她量尺寸,不过一日就裁好了一条裙子,曦雨穿上正好合身。这条裙子有着极其细密的褶子,叫“千褶裙”也不为过,穿上之后,张女相在她腰间系上长长的穗子,走路时裙上的褶子只要稍微起伏得大些,就立刻引来供奉们的目光。 曦雨终于领教了古代的仕女规矩仪态教育是多么的严格。 从七月初四开始,两位女相开始教她和曦宁进宫时如何行礼。曦宁之前已经受过步态培训,以家里对她的宠溺,学的自然也就是些皮毛。上回进宫是贵太妃突然宣进,根本来不及教专门的礼仪,这回自然要先培训才能上岗了。 “在宫中,遇到了妃以上的娘娘,要行跪礼叩头。跪时要先右再左。但若是给陛下、王爷行跪礼,则要先左再右。行‘万福’时,双手微握,放在腰间,右手一定要在左手上。若是左手放在了右手上,那就成了‘凶礼’,是大不敬。” “不可昂首,也不可低头,更不可左顾右盼。一定要平视前方,目不斜睨,若和贵人遇上,微微低头即可。对端阳主、山阴主、贵太妃、淑太妃可自称‘臣女’,陛下的后宫最高的是‘昭仪’,尚不够让姐儿们称‘臣女’的资格,姐儿们直接说‘我’即可。” “入宫之后,不可随便乱走,无论去什么地方,身边都要有宫女跟着。不可在四下无人的地方逗留,不可往隐蔽难见处去,以免引起事端。万万不要随便说外头的事,上面不问,最好不要开口说一个字。” 听着两位女相讲解,看着她们示范动作,曦雨和曦宁深感侥幸:幸好上次入宫两个人根本没有多说话、多走路,要不然肯定要露馅儿。曦雨更是沮丧地想,要是早有人来教这些,她上回也不会就惹上了金龙鱼啊。 崔女相看看她们,感叹:“贵府实在是溺爱得太过了,当年冉姑娘也是如此。幸而两个姐儿学得快,一点就透。现只学些大略礼数,到时不出大错就罢了,将来自有更好的人来教宁姐儿,三姐儿我们也好慢慢教。” 曦宁脸红了一红,立刻又镇静自若下来,崔女相见状,满意地点点头:将来要做王妃的人,自然该有这样的心性。 曦雨暗暗一扯曦宁,两人一起行个礼:“谢女先生教训。” 崔女相和张女相更加满意,吩咐她们略歇息一会儿,就让小丫头服侍着喝茶休息去了。 七月初九很快就到了,崔女相和张女相将曦雨、曦宁打扮得整整齐齐,满身绫罗纨绣金拥玉簇,却一点也不显得俗气。色彩搭配极妙,两人身上衣裳的底色、绣图、环佩、装饰细数起来至少有十来种颜色,却非常好看,不显一点儿杂乱。丫鬟们都在一边偷偷学着两位供奉怎么给主子穿戴。 最后的要戴上的饰品便是那挂璀丽无比的二龙穿云、嵌二十四颗定海珍珠,用一颗大珠做扣,在胸前捧起一弯红凤,龙爪间卡着长命金锁的璎珞了。似月小心翼翼从锦盒里拿出来,登时满屋子都是宝光璀璨,冷焰流朱。 张女相接过来,仔细端详了端详:“我活了这几十年,这样的一挂璎珞,也是头一次见!在宫中时也曾听说过它的名声来历,先帝特许的逾制饰物,可就这么一件呢!真是天大的恩宠和体面。”说着小心给曦雨戴上。 “女先生,戴这个进宫,会不会太张扬了?”曦雨问。 崔女相带着赞许地看她一眼:“姐儿知道不招人眼、随分从时,这很对。但今儿要是什么出彩的地方都没有,那才是真正的招人眼。” 曦雨立刻明白过来,今天进宫的夫人小姐们,肯定要争奇斗艳一番,正装都差不多,那就只有在首饰和细节上出彩。 “宁姐儿已不必和她们比了,雨姐儿把这挂璎珞一戴,便也超然了,说尊贵、说富丽,到时谁也越不过姐儿去,还不显得姐儿轻狂。”张女相亦含笑解释。 “受教了。”曦雨恍然大悟,点点头。 雍德十二年七月初九,大内禁宫中处处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鹿鸣殿外,百官列队,个个簇新礼袍,帽簪宫花,在殿前舞拜。 边廊下太乐署奏乐,清歌乍起,声动四方:“凤凰在薮,麒麟在郊坰。不如国士充陛廷,野无遗贤宗有英。夙夜在公,在公明明。原皇覆万宇,品物咸亨。九宾在列,百译输诚。济济卿士,式造在廷。帝仁如天,帝明如日。亲贤任能,爱民育物。礼备乐成,声教四讫。” 公卿百官喜笑颜开,朝殿内行二拜六叩的礼数。 一轮礼毕,乐声由群臣行礼的庆平调转为外藩行礼的治平调:“我朝世德,作求若天行。天尽所覆畀我国,万方悦喜来享庭。曰予一人,业业兢兢。原天尽所覆,以畀我朝。我德配命,涵濡群生。万国蹈舞,来享来庭。俣俣蹲蹲,视彼干戚。天威式临,其仪不忒。” 东夷、南蛮和北羌的贵族、使节们走上前来,在殿前亦以二跪六叩向雍德天子朝拜。 乐声最后一转:“关雎四教,家邦作孚先。黄裳元吉地承天,六宫仁顺化穆宣。麟之趾兮,万福之原。” 以端阳公主为首,所有有诰封的内命妇和外命妇一齐上前,亦都行了二跪六叩礼。 向皇帝陛下贺寿的正式礼节行过之后,雍德帝在鹿鸣殿内设宴,招待公卿侯爵、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及他们的家眷。座席分开,公侯、官员们在右,诰命们在左,各家的公子随着父亲,小姐则随着母亲坐,十五岁以下的官员子女不得入宫宴饮。而皇帝的后宫内命妇则退入大殿内隔开的屏风后,申贵太妃、顺淑太妃出来受了雍德帝奉酒,便也退回了屏风后。端阳公主已嫁,坐在左首外命妇座席的头一位,山阴公主因是在室女,却随内命妇坐在屏风后。 筵宴大开,奉酒、奉茶、奉馔之后,丝竹绵响,清歌悠起,殿内一片欢声笑语。酒过三巡,皇室宗亲与公爵、侯爵向皇帝敬献寿礼。 端阳、山阴二位公主敬上的都是自己亲手做的针线,雍德帝多次下诏斥责豪奢无度,宫中、朝中风气都为之一正。荣亲王献了一株珍品花卉,安亲王敬上一对玉栉梳,渤海郡王则献上了一副精工细作的弓箭。所有人献上的寿礼都不甚奇异,倒让曦雨大开了眼界:和在史书上读到过的皇帝的寿礼完全不同。 “凤国公才袭爵,今年是头一回向陛下献寿。凤氏之富天下皆知,曦展备了什么?快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安亲王笑催。 曦展站起身来,向鎏金宝座上深施一礼:“臣深受皇恩,无以为报,备一幅锦图,贺陛下万年。” 雍德帝微笑:“呈上来。” 两名宫娥捧着卷起的长长布包上殿来,殿内宦官急忙上前抖开布包,用两柄长杆将锦图高高挑起,卷起的锦图“唰”得向下展开,只见其上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冰封千里中又透出无限融融春意,一轮红日远远升起,遍照壮丽山河。 那锦图不知怎么制成,山川景物竟像活了起来,有近有远,有影有光,立体逼真,活灵活现。满殿皆惊叹,争相目睹。 曦展拜下:“此为锦织新法,此图乃首张以新法织成之锦,臣以此‘江山如此多娇’,恭贺吾皇山川永固、万寿千秋!万岁万万岁!” “好!好一个‘江山如此多娇’!”雍德帝大悦,赐曦展御酒、新袍、宫花,羡煞一干人等。 山桃红 当所有公卿大臣的寿礼都进献完毕后,就轮到外命妇了。然而诰命们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进献的,只需诰命中最年长者向皇帝祝寿献贺,皇帝也会回赐东西下来,是极大的荣耀。今日席间最年长的诰命,便是凤老夫人涂山蕙。 今年曦展刚刚袭爵,凤府憋足了劲儿要在今日出个大彩,凤老夫人离席,走上来十二个宫娥,手中捧着托盘,盘上又托起三只晶莹流光的瓷盘、九柄香木雕刻的如意。 凤老夫人对皇座行大礼:“以此‘三多九如’,贺吾皇万年!” 众人定睛细看,只见那三只瓷盘晶莹剔透,薄如纸张,透过瓷盘竟可以看到宫娥衣服上的装饰,真是巧夺天工! 还未等皇帝开口问“三多九如”何解,凤老夫人便略略向旁退开,让领头三位宫娥上前几步:“石榴、蝙蝠、蟠桃,意喻‘多子、多福、多寿’,以新制‘脱胎釉’彩绘,愿吾皇子嗣绵延、福泽天下、万寿无疆!” 众臣都惊叹点头,此时民间各种带有寓意的吉祥图样还未发展起来,更未传到内闱,曦雨出了这么个主意,自然又新奇寓意又好。 其余九位宫女跟着上前,捧出手中的香木如意。凤老夫人又拜:“以香木雕成‘如意’,九柄如意,愿陛下如山、如阜、如岗、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从此吉祥如意、心想事成!” 所有人喜不自胜,随着雍德帝轰然叫好。原来凤曦展一幅“江山如此多娇”只是前奏,真正的好彩头还在这里。从此,“三多九如”成了贺寿的最高规格,民间祝寿必有“三多”,而“九如”则成了皇帝专用。“如意”也开始风靡内闱和富贵人家。 雍德帝金口一开,大笔的回赐赏了下来。曦雨看到计策得逞,忍不住翘起嘴角偷笑,却突然被雍德帝眼光一扫,吓得赶紧正襟危坐。 正龙宝座上,雍德帝一边命凤老夫人平身不必谢恩,一边也微微翘起嘴角,带些戏谑的又瞄过去一眼。 赐宴后,众人随皇帝移驾,太液池边搭起了高高的戏台,太乐署专门为皇帝的寿辰编排了新戏,台上挑大梁的自然是最得贵人青眼的秦空醉,秦娘子。 台上秦空醉霞衣锦袍,歌声嘹亮。曦雨和曦宁随凤老夫人、茉莉坐在离皇室最近的位置上,视野极好。 秦娘子是太乐署的第一号伶人,身价自然与众不同,等闲不往宫外承奉,凤府这样的一品国公,也不过请到过两三次。此刻难得看见秦娘子扮新戏,自然个个都喜笑颜开。 这个世界的娱乐活动很少,尤其是适合夫人千金们闺中消遣的娱乐活动就更少了,而且乐伎优伶的地位远没有明清那么低下,尤其是太乐署官中的伶人,虽说是贱籍,但等闲也不会有人去招惹。上回梅花宴上纠缠秦空醉的那个武公子,纯属是极少见的没脑子纨绔子弟。 听戏时男女分席而坐,皇帝率宗室和百官在东,申贵太妃和端阳大长公主率外命妇在西,雍德帝的宫嫔们则在侧面的楼上不能露面。 曦雨老老实实地按规矩端坐在椅上,凝神细听秦空醉的唱腔,只觉得穿云裂石、悠扬明亮,实在是歌者中的第一流。诰命千金们无不心醉神迷,听戏的时候小声谈论着秦娘子身上的繁丽霞帔、秦娘子扮过的女角儿。曦雨听着听着抿嘴一笑:这简直就是现代的追星一族了,不过没那么疯狂,更理智罢了。 再转头一看,只见外祖母也向后靠在宫娥们专在椅上放的靠腰上,双目微合,神情陶醉。 曦雨轻声笑:“原来妈喜欢看戏,是从您这儿学的。” 凤老夫人睁开眼:“可不是,她小时候还不到五岁,每回家里看戏,眼都不眨呢。” 曦雨想了想,悄声:“上回您寿辰只小办了一番,这回您寿辰,我作一出戏给您庆寿,好不好?” 凤老夫人笑逐颜开:“没白疼你一回。之前听你说会唱,我还当是只会皮毛呢,真能作一整出的?” 曦雨笑:“我妈简直爱煞了昆腔、越调,她自己又不愿受那苦去练身段儿,可怜了我和我爹。作一整本是不能够了,一两出还是尽可以的。” “好,好。”凤老夫人喜不自胜。 “怎还要练什么身段儿?”茉莉紧挨着她们,忍不住问。 “昆曲与霞戏不同,霞戏只要唱腔,昆曲不仅要唱腔,还要舞姿呢。”曦雨解释。 “是吗!那我们可等着饱眼福了。”曦宁也满心期盼。 “饱什么眼福?也让我凑个热闹。”中间主位上挨她们最近的山阴公主笑嘻嘻看过来。 此时台上一折已完,宫娥们捧上水灵灵的鲜果,夫人小姐们看见山阴大长公主正和未来的渤海郡王妃说话,都竖了耳朵细听。 凤老夫人将曦雨要亲作一出戏为她庆寿的事回禀了,山阴公主抚掌笑道:“我是最爱新鲜的,到时少不了一观,可别舍不得好酒好戏。” 端阳公主也来了兴致:“犹记当年宗学士在朝时,每有新奇事物,着实都妙不可言,常令先皇瞠目结舌。不知这新戏是怎样的一出?” 曦雨站起行个礼:“启奏公主,父亲携母亲归隐苏杭,当地流传‘昆腔’,载歌载舞、委婉悠扬。此种唱法与霞戏大有不同,霞戏明快而昆腔缠绵,霞戏平铺直叙而昆腔词藻绚丽。母亲极爱,故臣女也学了几出,只为闲暇时一解高堂无聊。今日听见秦娘子仙乐,倒勾起了一番心思,请恕臣女无状。” “有何无状可言?这是你一番孝心。”端阳公主伸手虚扶:“听姑娘这么一说,我也想瞧瞧。既这样,少不得到时为老夫人贺寿了。” 凤老夫人和茉莉、曦宁忙谢恩。 台上又开始莺歌燕舞,众人重新归座看戏,曦雨随手拈了一颗葡萄,却险些没被酸倒了牙,不好吐出来,只得强咽了下去,端起茶水啜了一口,方消了消酸涩。秋老虎凶猛燥热,曦雨一身正装礼服、珠环翠绕,又跟着行大礼、领宴、赏戏,此刻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香汗微沁。 东边雍德帝忽然以目示意,陈堰躬身上前两步听吩咐。 皇帝指指手边碧玉碗里一串奶白色珠子一样的葡萄:“赏凤三小姐。不必谢恩了。” 公卿官员们的动作说话一瞬间停顿了一下,随即又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原先在做什么还继续做什么。 陈堰心理素质非常强大,面不改色地端起那碗奶白葡萄往西席走来,仿佛皇帝吩咐他赏一碗自己已经吃过的葡萄给一位在室的闺女是很正常的事。 曦雨完完全全地囧了,她今天什么事都没做啊啊啊啊!她没有偷骂金龙鱼也没有在背后搞小动作扯他后腿啊啊啊啊!为什么供奉们教了所有的礼仪规矩,却没有教她怎么应付这种局面?! 茉莉反应极快,偷偷一扯她袖子,曦雨立刻回过神来,从椅上站起。 陈堰将碧玉碗放在曦雨手边的小桌子上:“凤三小姐,官家有旨,不必谢恩了。” 曦雨恭恭敬敬、面无表情、庄重严肃地对东席行了万福:“谢陛下恩恤凤氏,臣女不胜惶恐。” 雍德帝微微点头,转过去继续赏戏了。端阳公主依旧淡定自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山阴公主嘴角抿起一抹偷笑,也正襟危坐。 又一会儿,有尚宫女官手捧匣子过来:“官家有旨,赏凤三姑娘宫扇,不必谢恩了。” 曦雨完全表情僵硬,动作机械地接了赏,内心正在天崩地裂地大哭:金龙鱼为什么这么无情无耻无理取闹!她明明什么也没做! 赏戏过后,入宫朝贺的最后一道程序就开始了:皇帝与群臣同游太液池上,而命妇们则由内宫在万寿宫赏下茶点,到申时末可出宫返家。届时宫中会有赏赐给命妇千金们。 万寿宫中,申贵太妃和端阳公主携着山阴公主上坐,诰命千金和后宫妃嫔分坐两旁。众人面色如常地谈笑,仿佛之前皇帝赏葡萄、赏宫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端阳、山阴二位贵人都极好听戏,此刻仍意犹未尽,传了两个太乐署年岁尚稚的小女孩子在那里低声清唱,倒也别有一番意趣。曦宁和曦雨和那些千金小姐另围了一张大圆桌,桌上摆满了果品茶点。小姐们在谈论衣裳、首饰、诗词,曦宁和曦雨均不发一言。 “这柿子真甜,大伙儿快尝尝。”一位小姐用小银勺挖了一点软红柿子果肉吃,忙向众人推荐。 “这可不如那奶葡萄呢。”另一位妆饰富丽的小姐尝了一口,感叹:“那奶葡萄是从西北来的,满满一篓子镇着冰到京里,也就剩下不到半篓了。再挑挑拣拣,进到御前的,也不过那么几串。我随母亲进宫请安时,在李才人处有幸尝过,才人只得了十粒呢!” 曦雨顿时如坐针毡,却仍旧保持着完美的姿势、优雅的笑容,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错。曦宁双眉一扬,有了怒色,正要出口问她,却被打断。 “行了行了,一个个馋嘴猫儿似的,知道的明白是一群千金小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猫儿变得呢!”一位气质端雅的姑娘打趣,将曦雨从尴尬的气氛中救了出来,是上回进宫时见过的,彭将军家的独生嫡女彭琳:“方才赏戏时,我听见三姑娘说,要作一出新戏给凤老太太贺寿?我是个极痴迷戏的,也想见识见识呢!” 曦雨感激地:“彭姐姐尽管来,我扫榻以待。” 彭琳向她安抚地一笑,将话题转开去。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小姐们都散开自去说话,秦娘子进来向贵人们行礼谢赏,她能成为首屈一指的名伶,自然对歌、戏极为痴迷魔怔,待过完了礼数,便过来寻曦雨:“三姑娘,奴婢有礼了。” “秦娘子快请起。”曦雨忙叫她起身,看见她迫切的面色,不由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古今中外的艺术家大抵都是如此。“可是来问新戏的?我也正好要托秦娘子呢,一个人可作不了一出戏,须得有一个同我配戏才行。秦娘子嗓子是最好的,再练一练身段儿,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 秦空醉大喜:“姑娘不嫌弃,自当效犬马之劳。” “还得烦秦娘子荐几个好的女乐工。”曦雨忙又道。 “这个容易,奴婢手上有几个相识的,个个都是好手。”秦空醉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听你们这么一合计,我倒只盼着早些演练出来呢。不知是什么样的新戏?咱们看戏,只图故事好听、嗓子清亮,新戏又有什么出众的好处?竟还要练什么身段儿?”山阴公主听她们一来一往,原本只是好奇,现下倒真被勾得心痒痒了。众人听见公主问,也都静下来。 “公主且容臣女卖个关子。”曦雨向山阴公主欠欠身:“臣女承奉母亲时,常作的是《游园》、《寻梦》等几出,方才心里思量着,排《闺塾》、《游园》二出为外祖母贺寿。昆腔妙不可言,此时说出来,倒失了趣味。” “你只说一两句便罢,否则她今晚就要睡不着觉了呢。”端阳公主端起茶杯,少见地顽笑了一句。 “是。”曦雨想了想:“便不说这两出的词儿,这一整本的戏,叫做《牡丹亭》,《游园》是其中顶顶好的一折。通篇本子从头读到了尾,也不过就一句话罢了。” “是什么?”就连在端阳公主面前甚没有底气、变得低调再低调的申贵太妃也不禁开口问了一句,可见也是个爱看戏的。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搭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一时没了声音。 “好。”倒是秦娘子痴痴迷迷地出了第一声,马上反应过来,立刻请罪。 端阳公主也回过神,挥手让她起来,叹道:“就这么一句,把所有的戏词儿都比下去了。” “岂止是戏词儿呢。”山阴公主神色间似惘似怅:“照我看,是把所有的文章诗词都比下去了。”又向曦雨:“只戏词儿便如此钩人心,不知道唱出来又如何?这会儿倒真有些迫不及待。” 一众女子此后均有些心不在焉,各各在思索那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倒勾起各自的一番心事。 端阳公主看时辰差不多,便起身出宫了,山阴公主也跟着回驾涵章宫去。凤府女眷和众人又酬和了一番,山阴公主打发过来两名宫女,说请凤三姑娘往涵章宫说话。 和山阴大长公主一起消磨时候,曦雨是极愿意的,向众人告罪后,便随那两名宫女去了。 曦雨随那两名宫女穿过条条宫廊、道道虹桥,一路上移步换景,说不出的富贵风雅,一派的天家气象。但曦雨吸取上次的教训,双眼端平,目不斜视,紧紧跟着领路的宫女,不行差踏错一步。 长长的一条彩绘飞檐宫廊,尽头有一人意态悠闲地赏着廊边种植的兰草,靛色便服的襟口扣着一条细碎宝石链子,坠着一条玉龙。 两名宫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曦雨倒抽一口凉气: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宫廊尽头的雍德帝已转过身来看向她,曦雨立刻跪下行礼:“臣女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雍德帝今天看起来心情愉悦,也温和了许多,并没像前几次曦雨见到他时那么冷厉,伸手示意她平身:“朕听说爱卿前些时候大病了一场?原想遣御医去瞧,后又罢了,只私下里赏了药材。如今爱卿可大好了?” 曦雨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掉满地,她什么时候成了“爱卿”了?但还得忍着浑身的不自在战战兢兢在一边回话:“谢陛下隆恩。臣女微贱之身,竟得天颜下顾,是臣女之幸、凤氏之幸、涂山之幸。” 雍德帝听了她的回话,微微扯动一下嘴角:“爱卿如今可大好了?” 曦雨浑身的汗都往外冒,偷眼觑了一下皇帝那算不上笑的笑,只好老老实实回答:“回陛下,早已大好了,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受了风寒。” “受了风寒?朕怎么听说是被邪阴之气冲了呢?”雍德帝似不经意地反问。 “实是受了风寒。”曦雨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雍德帝点点头,似乎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曦雨轻轻透了一口气,还没等这口气透完,却听见皇帝冷不丁地说:“倒是朕疏忽了,忘了你是个女儿家,娇贵纤弱,不该让你瞧见那样场面。” 曦雨一口气哽在那里,快被梗死了,她被今天反常的皇帝吓住,打定了主意能不开口就一个字也不说。 谁知皇帝等不到她回话,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爱卿为何不回话?可是被朕吓住了?” “臣女不敢。”曦雨急忙跪伏:“陛下生杀予夺、代天行命,又是明君,赏罚分明。诛杀一人,自是因为他有取死之道。” 雍德帝笑道:“那四百多个人里,也未必是人人都该死,许多人平日也曾积德行善,不过是一时起了贪念,便被朕给诛了。”他看向曦雨:“怎么?可觉得朕太残忍、太狠、太绝情?” 曦雨跪伏在地上,心跳如擂鼓。 半晌,才低声说:“臣女犯颜,请陛下恕罪。” “讲。”雍德帝点点头。 “不过是成王败寇,踏错半步就是万劫不复。那些人贪是应该的,姜变狡毒是应该的,陛下狠绝亦是应该的。”曦雨一咬牙说完。 雍德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拊掌大笑,笑毕却略带了些恹恹地道:“爱卿委实聪慧,并练达洞明。只是太聪慧了些……朕亦担忧。” 曦雨一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但最终只是伏地不作声。 “朕起驾了。爱卿且往涵章宫去罢。”雍德帝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宫廊的深处。 曦雨抬起头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表情复杂。 万寿节后的第二日,曦雨好不容易从两位女供奉那里得到了一天的假期,便直接往皓首书阁去。林子晏日日都在,自然见到了他。 “如今满京城都在传说呢,凤家要在老太太寿辰上出新戏。”林子晏笑道。 “是么?”曦雨倚在桌边,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握着书,眼睛盯在书上,心不在焉。 “你还不知道?”林子晏屈起手指轻敲她的头:“满京城传遍了那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文人才子们卯足了劲儿等着呢。” “随他们怎么想,我只管排我的戏,外祖母的眷爱之恩,我还未能报答一二呢。”曦雨不在意地。 “我怎么觉得这句词儿仿佛在哪里见过?”林子晏皱起眉头思索。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曦雨一直被他打扰,把视线从书上移开,没好气地:“那里头引了这句词儿。”说完又把视线挪回书上。 林子晏丝毫气不起来,心中爱怜、纵容、好气又好笑的复杂感觉涌上。 “阿雨。” “又怎么啦?”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搭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曦雨不耐烦地等着下面的话,却半天也没有听见语声:“到底要说什……”看见林子晏含笑的双眸,突然明白过来。 “你,你……”她很罕见地结巴了。 林子晏轻轻点头。 曦雨脸一红,立刻低头,几乎把自己埋进了书页中。 山坡羊 万寿节带来的热闹和波澜渐渐地平息下去,但另一件大事又激起了万丈波澜——呼延郡的阑城,在万寿节前被西狄给劫掠了!西狄五部中的呼斗其部落,通过焉支山天然形成的一条山谷密道,绕过虎跃关,偷袭了呼延郡。 渤海郡王连夜赶回平沙城,会同杜川流将军,奉圣上密旨,擒拿了这批西狄兵马就地格杀。又封山大索,将那条密道连同所有的隐患一并封死。然而就在最后关头,渤海郡王被西狄五部联手毒瞎了眼睛。皇室并没有封锁这个不幸的消息,一时间京城震动,无数的补品、珍贵药材像潮水一样涌回渤海郡王府里。 “姑娘果然心灵手巧。”张供奉接过曦雨交上的针线作业,看了两眼,点头赞许:“这已经像样了。” “这都是您尽心教我的功劳。”曦雨甜笑:“眼看就是八月十五,天也渐凉,我给您和崔女相一人绣了顶暖帽。没让针线上的丫头们沾手,是夜莺带着绮罗、良儿一起做的,上面的花样都是我绣的。若不嫌弃就先戴着,是我的一点心意。” 崔供奉正在一旁灯下看书,闻言也瞧过来一眼,满意地点头:“姐儿做的确实不错。虽说大家小姐自然不需以这个为生,但精通一两手,也大有助益。”[网罗电子书:www.WRbook.com] 曦雨听了高兴得很:跟着这两位学了这么些日子,可是极少听到称赞的。 刚高兴着,崔供奉的脸又板起来了:“蒙姑娘看重我们,可该说的还是要说。万寿节宴上,姑娘应对圣意应对得很好,不露一丝轻浮。但唱戏一说,不可有第二次了。” “是。”曦雨忙敛了眉间的喜色,严肃地答应。 崔供奉满意地点点头:“这一回是孝心,彩衣娱亲,为老太太上寿,也就罢了。下回别人就要说不自重,姐儿别怪我把话说得太直。” “怎么会呢?”曦雨急忙道。 “秦娘子是个难得清白可敬的,在公主们面前有几分体面。即使如此,姐儿在与她交往时也要顾着身份,宗大人是文华殿大学士,冉姑娘是公府千金,姐儿是他们的嫡女,而秦娘子虽然有体面,却是乐籍。”崔供奉说得更明白了。 “我省得。”曦雨点头表示记下了。 “明儿起我陪着姑娘,把几样针法再练一练,赶几件好的出来,奉给府上的几位尊长。”张供奉笑容柔和。 “是。”曦雨点点头,站起来微微欠身:“我这就回了,女相们早些安置。” 张供奉和崔供奉都站起来送她,似月给她披上斗篷,夜莺机灵地提了灯笼走在前面引路。 眼看着那盏灯火慢慢远去,崔供奉和张供奉才回到屋里坐下。 “去烧两碗热汤来。”崔供奉吩咐身边服侍的丫头。 “是。”那丫鬟转身欲走,又被张供奉叫住了。 “你也去帮帮她罢,烧四个人的,你们俩也一人一碗,这大晚上的,秋寒伤人,年轻女孩也很该暖一暖。”张供奉吩咐自己的丫鬟。 “谢谢女先生。”两个丫鬟行个礼,欢欢喜喜地一道去了。 “雨姑娘但凡有你这样的周全心细,我也不必费神了。”崔供奉见屋里没人了,方感叹道。 “比当年的冉姑娘好多了,我忖度着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情世故、利害关系也懂得,也肯学,一点就透。最难得的是沉稳,万寿宴上陛下那么一赏赐,换成别的早兴得连名姓也忘了,这个知道敬畏、害怕,可见是个明白的。如今渤海郡王遇了害,满京城都盯着这儿呢,她还有那个心去练针线,这是有底儿、不慌了。”张供奉眼含笑意。 “你说的是,当年的冉姑娘狂得谁都不放在眼里,咱们姐儿俩费了多少功夫,下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她那些毛病改了七七八八。谁知道最后是白改,嫁了个宗姑爷,倒把那些毛病都给惯回来了。过眼的千金小姐没八百也有一千,哪个像她一样,放女儿学戏的?针线、管家、仪态,哪个也没教。当个个都像她那么好命呢。”崔供奉摇头叹道,虽嘴上说着凤君冉的坏处,语气里却含着笑意和淡淡的羡慕。 “我们这回也尽心尽力了,别到头还是白教了一场。”张供奉笑道。 “白教一场才好呢!嫁个好姑爷,我们才白教一场。”崔供奉拿剪子剪了剪灯花,驳了她一句。 两人不再提这些话,又说笑了一阵,喝了丫鬟送来的热汤,便歇下了。 八月十五的晚上,曦雨做了三样针线,分敬给外祖母、嫂嫂和曦宁。天上一轮明玉盘光亮如洗,地下凤府的主子们在堂前拜月,一盘盘鲜嫩瓜果水灵灵地供着,香烟直上。 曦雨瞅瞅众人的神色,往后靠在椅中,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一盅桂花酒,笑吟吟先开了头:“如此佳节良宵,又正好是哥哥嫂嫂的结婚纪念日,不如对月把酒吟诗,怎样?” 曦展点头:“好主意,只是我们都不擅作诗。” 曦雨笑:“我也不擅,可自己做,也可吟诵前人诗句,都是自家人,不过玩玩助兴而已。只是有一条,句子中需带有‘月’字,已说过的诗句不许再提。” 凤老夫人道:“如此甚好,今夜的气氛,原有些冷清了。”至于为何如此冷清,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提。 茉莉先举杯开口:“我念书少,怕你们把好句子都诵完了,我先来罢。”说着看见庭院花丛中飞舞的几只萤火虫,便伸手一指:“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凤老夫人赞道:“好,着实朴素自然。”说着也吟了一首:“幼女才六岁,未知巧与拙。向夜在堂前,学人拜新月。” 曦展笑道:“这是说姑母吧?”想了想接下去:“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潭烟飞溶溶,林月低向后。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 “你才多大年纪,就想着要悠闲归隐啦?”曦雨白他一眼,一转眼珠:“几处吹茄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 此句一出,曦展的脸色就不大对。曦宁想了想,也接下去:“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曦展的脸色更不对了,但也没作声,茉莉接了下去:“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 曦雨紧接着:“是嫂嫂的风格。‘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这下想粉饰太平都没法子了,庭院中陷入了一片沉默。曦展脸色铁青,茉莉也满面忧虑,曦宁低头不语,曦雨盯着自己的手心看。 最后还是凤老夫人发话:“行了,拐弯抹角的也没什么意思,大家把话说开了,反倒方便。” 曦雨先开口:“哥哥,我知道你没派人去安亲王府。” “我能派人去吗?”曦展冷冷地:“渤海郡王的眼睛确实看不见了,御医也说治不好,世上任何一个有良心的兄长都不会愿意把亲妹妹嫁给一个瞎子!更何况是皇家的瞎子!” “现在治不好,不代表永远治不好;御医治不好,不代表世上就没人能治好了啊。”曦雨反驳。 曦展狠狠地一眼瞪过去:“那是皇家!皇家!你知不知道嫁进那个家族意味着什么?阴谋、毒计、陷害、勾心斗角,性命随时可能不保,阿雨你真是太天真……” “哥哥!”曦宁猛地抬头,曦展顿住,看着她。曦宁憋了半天,才轻声说出来一句:“对不起。” “什么?”曦展不敢置信地问。 “哥哥,对不起。”曦宁重又低下头,泫然欲泣。曦展气结。 一直旁观的祖母发话了:“行了,宁儿回去睡,阿雨陪你姐姐聊会儿天,别又让她哭着睡着了。曦展,明早派人去安亲王府。” 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吹灭了烛光,寝室内顿时一片昏暗。侍女们向曦雨屈膝之后鱼贯退了下去。丹朱将手中一盏青玉莲花灯递给曦雨:“劳烦雨姑娘了。我就在外头上夜,姑娘有事喊一声。” 曦雨点点头,感叹:“多亏了有你,要不,以她那样的性子,免不了要吃暗亏。” 丹朱抿嘴一笑,也行礼退下。 曦雨持着灯盏,撩开一层层床帐,进到最里面,将灯盏固定在床壁上的格子里。 曦宁仰面躺着,把被子拉到下巴处,十只指头拉着被沿,怯生生地看她。 曦雨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到她身边:“这时候知道怕了?方才在大伙儿面前那么坚定呢,现在摆这副样子,是不是迟了点?” 曦宁被她的毒舌刺激得眼泪汪汪:“阿雨……” “成了成了!赶紧收起来!这时候哭还有什么用啊?让丹朱听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曦雨不耐烦地拿帕子给她擦擦眼泪。 你本来就在欺负我啊!曦宁在内心喊道,但迫于妹妹的“淫威”,不敢说出口。 “如今,这事儿也算是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了。那个死烂人,先把阵仗弄得这么大,明摆着是逼着咱们家上他的贼船,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哼,真是好算计。”曦雨阴着脸,低声道。 曦宁憋着气,一声也不敢出。她是单纯,不是愚蠢,妹妹在这种事上,一向比她聪明很多。 “这招以退为进,使得倒也看得过去,不愧是渤海郡王。”曦雨冷笑着,阴森森的。 “阿、阿雨……”曦宁伸手扯扯她袖子。 曦雨看着她,眼神柔和下来,却带着一些担忧:“渤海郡王虽然狡诈阴险,但对你倒是有一片真心,你嫁过去的日子不会难过。再则他现在盲了眼睛,这是好事,我也放心了很多。姥姥和哥哥估计也考虑到了这点,才答应得那么干脆。” 啊?盲了眼睛还是好事?曦宁不解。 “你这个笨蛋!”曦雨恨铁不成钢地狠戳她的额头:“明明很聪慧的,怎么从来不用脑子想呢!渤海郡王血统高贵纯正,在陛下无子、安亲王和世子病弱的情况下,他离皇位太近了,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如今他成了瞎子,许多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曦宁立刻听懂了,神情严肃起来。 “抛去这件事为大局带来的影响,我觉得,他目盲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曦雨笑笑,摩挲了一下曦宁的手指。 曦宁又不解地看她。 “阿宁。”曦雨低声而亲昵地唤她:“很多事,哥哥不能教你,姥姥和嫂子也不忍心对你说。而有些事,必须要自己亲身经历过了,才能体会到其中的伤感和无奈。我比较狠心,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对你心软。” “嗯,你说。”曦宁认真地点点头。 “从前,有一位世子,他的父亲和皇帝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有一天,世子的母亲被召进皇宫,就再也没有出来,连生死也没有人知道,王府中的人却连问也不敢问,仿佛这位天家王妃、世子亲母从来没有出现在世界上一样。后来世子当了皇帝,搜遍皇宫,也没有找到他母亲的尸首。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平白消失了,神不知鬼不觉。就算她儿子当了皇帝,那又怎么样呢?” “还有一位王妃,她的丈夫是皇后嫡子,却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流放到一个贫瘠的地方,整整住了十几年。一家人穷到要亲自种地劳作的地步,每年一见有使者从京城来,那位王爷就吓得要上吊,王妃好几次把丈夫从梁上搬下来,然后夫妻抱头痛哭。” “他们的小女儿是在流放的马车上出生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连襁褓都没有,只能用旧衣服裹着。” “还有一位王妃,因为皇帝膝下无子,所以她的亲生儿子被抱进皇宫里面,过继在皇帝膝下,从此孩子见了她,只能叫婶婶,没人敢告诉那孩子他的生母是谁,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儿子管别人叫娘。” 曦宁屏住了呼吸,仿佛要把她说的一字一句都刻在心里。 “别怕,这些,都是很少见的情况,说出来不过是让你有个准备。”曦雨摸摸她的头发:“只要夫妻二人同心协力,再大的坎儿也能过去。至多不过是两个人一起住到先荫殿而已。” 曦宁笑了一下。 “阿宁,最常见、也最残酷的事,可不是这些啊。”曦雨接着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红颜易老,青春不再之时,会怎么样呢?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渤海郡王又是个王爷,过了五年、十年、二十年,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喜欢你,而又喜欢上年轻貌美的美人。到了那时,又该怎么办呢?你在咱们家待惯了,可在别人家,三妻四妾是寻常事。看看篱表姨妈,被逼成了什么样子?新美人生了庶子,挟宠爱进逼嫡子,你的儿子又该怎么办?就算渤海郡王念着多年的情分,正妃、嫡子的地位保住了,可你又要怎么过下去?许多官宦人家的小姐一辈子都耗在了后宅争斗中,可是,阿宁,我不要你过得那么窝囊憋屈。” 曦宁默默地依偎着她,静静听着。 “皇家会派人来教你各种规矩,姥姥自然会请极老道的人来教导你婚后的各项事宜,渤海郡王有心的话,自然也会请人来教你在皇室内的生存之道。有许多手段、许多计谋都会是你闻所未闻的,你不要厌恶、排斥,要好好听着,有所准备。嫁到皇家,你要明白在什么地方退让,在什么地方坚决不让,纵使有些阴损狠毒的手段真的很有效、能解决很多问题,你也绝对不可以用,那是损己也害人的,染黑了自己也绝了别人。看看林子晏,他的生母就是一个例子,连累自己的儿子一辈子不能施展抱负。可是该出手的时候,还是得出手,阿宁,我宁愿别人身上掉一块肉,也不愿意你身上掉一根头发。嬷嬷们只会教你在内宅中不择手段,可是你一定要记住,有所为有所不为。” “美貌是不可能永恒的,只有丰盈美好的心灵,才能在岁月中长久。渤海郡王喜欢你的美貌,可是,我希望,他能看到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你的内心。这世上也并不乏夫妻二人天长地久、一辈子和和美美的例子,你要努力过这样的日子,让丈夫越来越离不开你,让子女也随之受益。” 虽然劝慰曦宁的话说得很漂亮,但曦雨心里仍旧憋着一股子的火。 “哼……他最好真的是眼瞎了,而且最好瞎一辈子!”曦雨咬牙切齿地撕着手里的丝绢。 “渤海郡王怎么得罪你了?”林子晏有些吃惊的问。 “那个大烂人。”曦雨冷笑:“当我看不出来呢。这种招数,也就骗骗小女孩。” 林子晏哑然失笑:“你才多大年纪?连二十也没有呢!” “哼,那个大烂人要是诚心不想拖累二姐姐,就应该在瞎了眼以后继续让人来提亲!这样,即使我们拒绝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毕竟谁也不忍心把宝贝闺女嫁给一个瞎子,即使那个瞎子是王爷也一样!到时,对哪方都好交代。他倒好,一瞎眼就不派人来提亲了,明摆着是要让我们骑虎难下、主动表态!好啊,我们表了,看到时姑奶奶怎么收拾他!”曦雨恨得想把渤海郡王的肉撕下来一块。 “好歹是个王爷,还是别一口一个‘大烂人’、‘瞎子’了。”林子晏无奈又好笑地劝她。 “诶?那是端阳公主的亲侄子诶。你怎么帮他说话?到底是他跟你近还是我跟你近啊?”曦雨瞪他一眼。 “自然是你跟我近。”林子晏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自从上次他向曦雨表了心意之后,曦雨也待他不同了。 “这还差不多。”曦雨满意地点点头。 林子晏纵容着她少见的小孩子脾气,大抵天下所有的小姨子,在要好的姐姐即将出嫁的时候,都对未来的姐夫恨之入骨。 出了一通气,开始做正事。 “光顾着声讨那个烂人,差点忘了。”曦雨从锦缎扇套里取出一把扇子,摊开递过去:“给我画幅扇面儿,排《游园》要用呢。” “什么样的戏,还要再专门画扇面儿?”林子晏接过扇子,只见是一把一面秋香色洒金、一面纯白的扇子,精致非常。 “这把扇子可是很重要的,要拿着它唱好一会儿功夫呢!可给我画好点儿。”两人同坐在榻上,中间隔了一张小方桌。曦雨手肘撑在方桌上,托着腮,伸出手去指点:“从这儿,到这儿,给我画一枝梅花,可不要那种遒劲孤傲的,要画得柔香四溢、玲珑剔透才行。” “要求还不少!”林子晏屈起指头轻敲她一下,两人几乎头碰着头,一起看那把扇子。 “梅花最高洁,不配这洒金一面,若要柔香四溢、玲珑剔透,不如栀子。”林子晏想想道。 “就要梅花。哎呦你哪来那么多话,快画就是,我给你调色。”曦雨轻轻推推他,跳下榻走到大书桌前,挽起袖子露出雪白一段小臂。 林子晏也持着扇子走到大书桌旁,看曦雨忙忙碌碌。 待调好了颜色,他坐到书桌后面,挑了一支小笔,开始画洒金一面。 “要工笔,要柔媚、鲜妩,花朵要画成带点粉色的那种,要一朵一朵画得清清楚楚,不要拿朱砂点几个红点就给我敷衍了。还有还有……”曦雨像小蜜蜂一样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喋喋不休。 林子晏放下扇子一把拉住她,未等她反应过来,就在她晶莹小臂上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乌鸦。 “好啊!你敢说我聒噪!”曦雨大怒。 林子晏哈哈大笑,拿起桌上的扇面在她眼前晃晃,曦雨只好悻悻地把伸出去掐人的手收回来。 林子晏着实是个才子,没一会儿功夫,一枝柔美又不流于媚俗的梅红色梅花就在扇面上成形了。曦雨把手肘支在椅子的靠背顶端,聚精会神地看。 “咦,着实不错。”林子晏放下笔,仔细端详了一下,略带惊讶欣喜地说。梅红色配上秋香洒金色,显得雅致、柔和又鲜艳妩媚,现出另一种风情。 他翻到纯白的背面:“题什么字?” “嗯……”曦雨想了想:“‘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林子晏仍旧用了小笔,写了一笔清爽的小楷,又用行书在后面落款:“雍德十一年秋为蘅卿作时未至心已澜”,又用曦雨上次见过的那方“恒”在扇子两面都用了印。 这里的“卿”,是对心爱的情人或妻子的称呼了。 林子晏拿起扇子与曦雨共赏,此刻两人心中均无比快乐。 雍德十一年九月,渤海郡王晋封康亲王。在宗正寺办妥一切事务,上秉之后,皇帝为康亲王和凤国公府二千金赐婚了。这本来是一桩极具政治意义、代表权与钱结合的婚事,却因为康亲王的双眼俱盲而冲淡了其中的危险意味,多了几分纯粹的喜气。 康亲王对这门亲事极为重视,虽然目盲了,但仍旧事事亲自过问。王府的掌吏、女官们皆是精干的,又有宗正寺的人指引,个个礼数都一丝不错。 送往凤国公府的聘礼极其丰厚,让全京城的百姓都看花了眼:拇指肚大的淡金色珍珠装了满满一匣子;纯金铸成的一百个娃娃活灵活现,连娃娃手上抱的大石榴都是一整块红玉雕琢而成;最后压阵的是数不清的土块和瓦块——代表着无数的良田和房屋。 不过让凤府满意的并不是这些金银财宝,而是康亲王的诚意,他虽然看不见,但整个婚礼礼仪流程中需要他亲自行的礼节,他都非常积极主动地亲自行了,尤其是“问卜”与“小告”,“问卜”是占卜婚姻吉凶,“小告”则是向祖宗禀告这桩婚事,按制,亲王可以遣使代行,但康亲王却一丝不苟地自己执行了,让凤府很满意。丈夫的敬、爱,是皇家的媳妇在皇室内立足的根本,在婚前就表现出对新娘和岳家的敬重,直接抬高了曦宁将来的地位。 当家的曦展和茉莉为了妹妹的婚事忙得团团转,幸而曦宁的嫁妆早在十几年前就陆陆续续地开始准备了,凤冠霞帔也自有男方准备,只是光这剩下的事就足够让两个人脚不沾地。新嫁娘也很忙,皇室、康亲王和凤府三方都准备了教导的老人,让曦宁从睁开眼一直忙到晚上洗漱休息。好不容易从那些嬷嬷的“魔掌”中偷得片刻闲情去寻曦雨说话,却看见曦雨穿着一件袖子上接了长长一段白绫的褙子,如飞花流雪一样在屋内轻旋曼舞。 曦宁和丹朱、似月、夜莺都看呆了,只见曦雨踩着细碎的步伐,在地毯上“滑”来“滑”去,进退间裙角微掀,露出鞋尖上一簇流苏绣团,灵巧婀娜极了。 曦雨做了几个动作,找了找感觉,低声清清嗓子,正欲开口清唱,却被打断:“姑娘,太乐署来人了。” “让她们进来。”还没等曦雨开口,曦宁就急吼吼先说了一声,转头催促:“快唱嘛!” 曦雨白她一眼,樱唇微启,清歌漫扬。 秦空醉和太乐署的几个女乐工随着前面带路的小丫鬟走到小姐住的院子里,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传出细细的歌声。 打起厚重的门帘进去,只见一位家常妆扮的丽人坐在软榻上,旁边三个大丫鬟侍立,秦娘子和那几个女乐工只往屋子中间看了一眼就被迷住了:一位绝色的闺秀,轻挥绫罗,在那里悠悠唱道: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其舞姿灵动柔美、音调清丽柔婉,霞戏当真远远不及!秦娘子和女乐工一边被那词儿吓了一跳,一边在心中暗自比较感慨。 “给姑娘们请安。”见曦雨停了歌舞,众人一齐向曦宁和曦雨行礼。 “快请起。”虽是在曦雨屋里,但按着长幼规矩,反是曦宁下令:“给这几位娘子看座。”说着站起来笑道:“我偷闲片刻,只怕那边嬷嬷要找了,明儿再和你说话。” 曦雨送她出去,秦娘子和女乐工们也不敢坐,等曦雨送了曦宁回来,再次让了让,方坐下了。 “姑娘的戏果然精妙非凡!方才,奴婢疑是天上仙人了!只是,这词儿……”秦娘子有些迟疑。 “你放心,方才只是略熟一熟,幸而功力还在。这等词儿自己唱唱罢了,断不会拿到大庭广众下去的。”曦雨暗笑,听到这个就受不了了,就是不知道,她们如果听到那些“领扣松、衣带宽”、“云缠雨绵、红翻翠骈”的词儿,会有什么反应? 昆曲配器以笛为主,配以箫、笙、琵琶、三弦、胡琴、鼓等,故而吹笛的最要紧。秦娘子带来的这些女乐工都是好手,曦雨特意考较了吹笛的曲氏,果然不错,声若游丝、嘹亮委婉兼备。于是命丫鬟发给她们抄录的工尺谱,将昆腔的特点、调式、身段、蕴意都洋洋洒洒地说与秦空醉听,又着重说了“春香”的性格和唱段。而《闺塾》一折中陈最良这一角色,便就近从女乐工中挑了个声音粗、通霞戏的来演。 秦空醉是梨园行里执牛耳的人物,一法通则万法皆通,她悟性又高,排练空余,曦雨随口哼起昆、越中的经典唱段,她听了一遍就能唱得七七八八。“春香”这个人物的舞姿身段,她也只学了几天就娴熟,让曦雨大叹天才。幸而春香是“六旦”,不是“闺门旦”,不用穿水袖,也简单许多。她荐来的女乐工也灵巧,试奏了几遍就再没有错音了,其悠扬顿挫、古典精致之处,比曦雨在现代听到的配乐还要更胜一筹。 “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画阁里从娇养。侍娘行,弄粉调朱,贴翠拈花,惯向妆台傍。陪她理绣床,陪她理绣床,又随她烧夜香,小苗条吃的是夫人杖。”在最后一句结尾处圈个孔雀眼指法,爱娇又懊恼地跺跺脚,秦娘子把个活泼可爱的春香演得活灵活现。 “果然厉害!”曦雨在一旁拍手:“这才几天呢!我这小姐都怕被丫鬟比下去了。” “姑娘谬赞了。”秦空醉笑笑:“我们就是靠这个安身立命的,十几年不敢有一天懈怠。姑娘还要学规矩、学女红、念书识礼,这些都不是我们能比的。” 曦雨笑道:“难道娘子就不念书识礼了?也是娟秀典雅、才气纵横呢。” 两人说笑了两句,又接着练起来。 康亲王府赶在十月里把“六礼”中的前四项“纳彩、问名、纳吉、纳徵”都行完了。十一月初十大吉,宜嫁娶,“请期”礼中把“亲迎”的日子定在了这一天。 京都万人空巷,皇室人丁稀薄,这是近十年来第一次皇室行大礼迎娶亲王妃。盛大而步骤繁多的婚典过后,新娘被送入洞房更衣,略用了些茶点,脱下亲王妃的朝服换上了大红的凤穿牡丹缂丝袍,下摆上描织着百花,袖口上细缝了百鸟。又蒙上了销金嵌银缀珍珠的盖头,曦宁一改闹嫂子洞房时的活泼,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 几位宗室的郡主、县主、郡君都到新房内相陪,笑语盈盈,你一言我一语地,稍微缓解了新娘子的紧张。荣亲王、安亲王和曦展给康亲王挡着酒,被这个灌一杯那个灌一杯;端阳公主、凤老夫人和茉莉在内堂招待各府的女眷。 新房外响起声音:“给公主请安。” 山阴公主推开新房门进来,众人都笑着起身,曦宁也欲站起来,被山阴公主一把按坐下:“你还盖着盖头呢,起来做甚么?” 曦宁仍是站起福了福:“公主大安。” “什么公主?”山阴公主轻推她坐下:“该改口叫姑姑了。” 众人嘻嘻笑,曦宁羞涩地垂下头去。 “怎么不见三小姐?”山阴公主环顾四周,没看见曦雨。 “凤三小姐来了。”丫鬟嬷嬷们打起帘子,只见曦雨身后跟着似月、夜莺和梳玉、梳雪进来,四人手里各提着一个大大的箩儿,里面干果和铜钱混在一起。 “给公主请安。诸位贵女万福。”曦雨笑眯眯地行了礼。 众人忙让她,山阴公主抓了一把箩里的东西,笑道:“这是做什么的?就是拿来给我们磨牙,也不用掺铜钱儿啊。” “这是‘撒帐’用的。”曦雨笑得更甜了:“苏杭的风俗,新郎新娘行合卺礼前,同坐在帐内,往他们床上撒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种干果和铜钱儿,寓意‘早生贵子’、‘富贵满堂’。” “这个好玩。”众人都笑,闹洞房是所有人都喜欢的活动,这个“撒帐”既不出格寓意又好,正适合千金小姐们做。 “还要有一个辈分大的,在一边儿念吉祥词儿。”曦雨又说。 “这个我义不容辞,拿来。”山阴公主伸手,曦雨立刻将一卷纸奉上。 “哟,还挺顺口的。”山阴公主边看边笑,看到最后一句更是笑出声来:“好你个鬼丫头,成心想来个下马威。” 曦雨笑而不语,康亲王那个大烂人、大混蛋,不把他好收拾一通,他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宴客厅里,康亲王已经被灌了不少,就算有叔叔、堂哥、大舅子帮他挡酒,也招架不住那帮损友的花样百出。左一杯右一盏,俊脸通红。 程夏桢和范临联手又去敬了一轮,笑得像一对狐狸一样回来,赵书霁和慕容又大呼小叫着蹿上去。林子晏坐在角落里,面前放着一壶酒,自斟自饮,也不去敬。 李憬看见他,就坐过来:“怎独自一人在这里?不趁着这个机会灌灌他,谁知道下回又是什么时候。” 林子晏笑笑不说话。 李憬道:“有什么心事?我替你排解排解。” 林子晏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向康亲王那里敬了敬:“子琮实在是好福气啊,实在羡慕。” 李憬有趣地看他:“是羡慕他有一番功业,还是羡慕他得佳偶良缘呢?” 林子晏笑笑:“皆有罢。” 两人在这一片热闹中闲聊了几句,就见席上一群年轻人轰然叫了一声,簇拥着新郎出去。知道他们要去闹洞房,两个人也跟了上去。 新房里挤满了人,个个脸上都喜气盈盈、笑嘻嘻的。 康亲王和新娘子并坐在床沿上,任那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在那里闹腾。 “行啦,都给我往后退。”山阴公主一声令下,所有的年轻公子们都向外退了退,只见贵女们嬉笑着走上前来,人人手里都端着一盒子干果混铜钱。 山阴公主往床边一站,也是笑个不住,展开手里的纸卷,叫道:“撒帐!” 贵女们嘻嘻哈哈,抓起一把干果铜钱就往新郎新娘身后的床褥上扔。 众人从没见过这个,饶有趣味地凑热闹,也从丫鬟奉上的箩子里抓起干果铜钱,向新人扔去,只听见山阴公主在那里念: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乡带佩宜男。 撒帐北,晶晶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念到这里,山阴公主秀面微红,咯咯笑起来,怪不得要长辈来念呢。抬眼一看,只见众人“战斗力”惊人,笑闹声不停,床帐上早被撒满了干果和铜钱。再看可怜的康亲王,已经被扔过来的东西砸中了好几下,人群里的凤三小姐,正一把一把抓着干果往他身上狠砸呢! 活该。山阴公主不去管他,继续念道: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珠蠙来入掌。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戏云簇拥下巫峰。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快,文箫今遇彩鸾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念完又笑道:“新郎须将床帐中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亲自一一收拣,寓意‘早生贵子’!” 众人轰然大笑,将手中的干果铜钱全撒出去,山阴公主忙丢下纸卷,也抓了满手去撒。 曦雨出手狠、快、准,砸得那叫一个痛快:死烂人,今晚你就先拣一宿的干果吧! 康亲王心中暗暗叫苦: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小姨子不愧是小姨子,连皇兄那样的都能快气疯了,他怎么就没事先想到呢!光顾着防大舅子了! 曦雨心满意足地随众人出了新房,却被轻轻一扯,带着她拐到另一条无人的小道上。 “高兴了?”林子晏点点她鼻子。 “嗯!总算出了我心头一点恶气!”曦雨重重点头,又笑道:“本来还有更狠的呢,不过想想算了,‘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这神仙眷也不是好寻的。烂人虽然渣了些,但对阿宁还算可以啦。” “阿雨。”林子晏叫她。 “嗯?什么事?”曦雨答应着。 “你若没异议,我明儿就去你家提亲。” “啊?”曦雨被这一句吓住:“不、不用吧!” “怎么?你不想与我结秦晋之好么?”林子晏脸一沉。 “不、不是,只是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太吓人了,我可没一点心理准备……”曦雨被弄得语无伦次。 林子晏不满地斜睨她一眼:“随我来。” 孤芳不自赏 林子晏带着曦雨从康亲王府侧门出去,陈小园正牵了一匹黄骠马在那里候着,见他们出来,忙迎上前把臂弯里的斗篷递上去。 林子晏接过斗篷,把曦雨一裹,拉上风帽,带上黄骠马。 陈小园把缰绳递上去:“公子早回。” 林子晏点点头,打发了他,一拉马缰,黄骠马乖巧地小跑起来。 “这是去哪儿?”曦雨把风帽往后拨了拨,露出脸来。 “垂星台。”林子晏又把风帽给她拉好:“十一月的风刀子一样,别把脸给割了。” 曦雨乖乖缩回风帽里去,林子晏伸手搂着,防她坐不稳掉下去。黄骠马虽然不甚神骏,但也非驽马,迈着稳健的步子向帝都的边缘走去。 曦雨坐在马上,自动调整着姿势,在林子晏怀里蹭来蹭去,被他在头上轻敲了一记,才乖乖不敢动了。 林子晏控着马缰,从繁华的民居渐渐走到一条空旷的大道上。两边寂寂无人,唯有冬风呼啸回旋。 曦雨裹在风帽中,听见繁华的人声渐渐消失,又探出头来看,只见眼前一条宽阔无比的青石道路,不比朱雀大街稍逊,道路的尽头,一座高台耸立入云。 “那不会是‘鹿台’吧?”曦雨眨眨眼睛。 “说什么傻话!”林子晏又敲了她一下:“那是‘垂星台’。” “哦!”曦雨马上明白过来,她在国师府的典籍中读到过“垂星台”的来历和用处。 林子晏一提马缰,黄骠马奔跑起来,须臾便到了垂星台下。两人下了马,林子晏将黄骠马拴在石柱上,携着曦雨登台。 夜幕深沉,寂寂无人。 本来漆黑的天幕,在这垂星台上却变成了深蓝的颜色——是那种近乎玄黑的深蓝,无数颗璀璨的星辰,在这天幕上排成一道星河,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边。它们在浩瀚的夜空中随着一种优美而无声的韵律,如同波浪一般地起伏,并随着这缓缓起伏的波浪,整整齐齐地微微转动。 “星移斗转,天地造化。”曦雨仰头惊叹,却并不痴迷,只是看了几眼便低下头来。 “怎么了?”林子晏摸摸她头发。 “这其中有大神通、大恐怖,我没有丝毫修为,心灵也并不是纯洁无垢,看得多了,就要魔怔了。”曦雨摇头叹道。 “阿雨,你着实聪慧无双、达练通透。”林子晏道:“你这样的出众,我若不早下手,怕到时就不好说了。” 曦雨低头不语。她心中有深深的不安,不知为何,就是没有那种尘埃落定、就是他了的感觉。她并不是一个凭感觉下决断的人,然而此时,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一个“好”字。 “你在家自是娇养,我绝不会委屈了你,先定下了亲事,迎娶时,我定然凤冠霞帔、大轿辉彩迎你入门。”林子晏看着她,认真说道。 曦雨仰起头,只见天上众星忽然一起放出更璀璨的光环,金黄雪银、靛青淡绿、深紫浅红、天蓝素白……无数颜色的星光汇聚,又变化出无数颜色,各种颜色的光芒此消彼长、盘旋往复。 “看!”曦雨指天。 林子晏亦抬头看去——缓缓流动的星河忽然加快了速度,如瀑布一般向西倾泻下来! 星辰垂落,光海四散;星辰垂落,似九霄之上帝君命力士、童子截断天河;光海四散,如瑶池之中王母令云君、素女铺开霞衣。 “星垂平野,天地苍茫……”曦雨举目远望,只见一片开阔、茫茫无边。“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就连天地也总有一天会消亡,何况凡人、何况凡人的感情。” 林子晏默然,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们在这些星星面前,有如蝼蚁一般,不值一提。可是于蝼蚁而言,还是有很多值得付出、值得努力、值得拼命的东西的。”曦雨转身,笑靥如花:“我们以两年为限,两年后,我刚好满二十,那时你如果还是这么个主意,就上我家提亲吧。你也得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观察思考,我到底能不能和你在一起过一辈子。” “好。”林子晏毫不犹豫地答应。 “那就说定了。”曦雨点点头,继续转身趴到垂星台的边栏上看星汉西流、银河倒挂的美景。 这就完了?林子晏突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三言两语决定了自己的人生大事,然后又像没事人一样接着去看景,还真不愧是阿雨,总有让自己哑口无言的本事。 此时的曦雨却并不是那么镇定自若的,她看向平野的尽头,那里仿佛有着连绵的山岚,又仿佛没有。 她低低地唱起来:“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故春盈,方恨秋思,故秋思,方恨离情,不离不弃,不离不弃……” 林子晏听见她唱歌,便走近细听。 曦雨知道他最讨厌这类小言,便恶作剧地:“还记得今儿你给我念的书不?背一段声情并茂的出来听听,方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她已经有不短的时间没听他念书了,今天姐姐大婚,嬷嬷们都忙得脚不沾地,才让她下午脱身了一阵到皓首书阁,逮着林子晏给她念《孤芳不自赏》来治愈治愈。 林子晏嫌恶地:“移性挪志,词调不通。都是些什么书?以后不许看!” 曦雨撇撇嘴:“才不要!白娉婷才貌双全、聪慧多情,楚北捷英武出众、有情有义,有什么不好!”星河骤然收起,又开始微妙地斗转星移,天边现出一点孤月,与星河遥遥相望。 “我们来对月起誓,永不相负。你要是不肯,就说明你的心意不是真的。”曦雨眼睛一转,开始恶作剧。 林子晏想敲她,却又放下:“好!我们来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皇家的婚礼和平民百姓的婚礼程序还是有所不同的。在平民家中,“亲迎”礼的第二天早上,新婚夫妇向新郎家的长辈们敬茶,然后祭拜祖先,这才算正式被承认为这家的媳妇,然后在“亲迎”礼后的第四天“回门”,在新妇的娘家过一夜,整个婚礼才算是真正完成了。 而康亲王作为皇室的亲王,须得在“亲迎”礼后的第四天进宫朝拜,康亲王在紫宸宫外行礼,亲王妃至飞凰宫外行礼,然后两人再一起到万寿宫外叩头,最后在万寿宫向皇室的长辈行礼奉茶。奉茶过后,要到宗正寺祭祀祖先,祭祀之后,曦宁的名字才会作为康亲王唯一的嫡妃被登入玉牒,以后她所出的孩子才会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当晚,内宫会在德音殿宴请康亲王妃娘家的亲眷,以示通两姓之好。宴罢,新婚夫妇可随凤府人归,在亲王妃的娘家住上一晚,全“回门”的礼数。 “亲迎”礼后的第四天晚上,曦雨随外祖母、哥哥嫂嫂进宫赴宴。皇室的嫡支人员全部在座,雍德帝高踞正位,申贵太妃、顺淑太妃坐在西首,端阳公主、山阴公主在东首。荣亲王、安亲王各自坐了一席,新婚夫妇并坐一席。凤老夫人被让到二位太妃的席上,曦展被安亲王拉了过去,茉莉带着曦雨坐了公主们旁边的一席。 皇帝的宫嫔们在下首相陪,一群美人儿各有特色,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花红绿柳、宝光闪动,个个娇美非常。曦雨目不斜视,不敢偷看美人,只在进来的时候瞄了两眼,大叹金龙鱼好艳福啊! 新王妃深得康亲王的爱重,娘家人不但有钱有势,还个个俊美非凡、顺眼非常,皇族自然也丝毫不怠慢。八道珍馐从皇帝的御座开始,在上首的各个席面上一一转过,这叫做“转席”,意味着一家人同食,皇族与康亲王妃的娘家从此为通家之好。下面的宫嫔们羡慕得眼发红,有资格坐在那上面“转席”的只有皇后和熬成了“皇考X妃”品级的妃子,她们这些“九嫔”以下的宫嫔是想也别想的。 “转席”过后,雍德帝赏下十二品珍馔给康亲王妃的娘家亲眷,又赏了一品银耳珍珠燕窝给凤府女眷。凤老夫人、曦展茉莉和曦雨一齐离座谢恩,皇帝和颜悦色地说了“不必多礼”。 宴席上喜气洋洋,人人的心情都很好,第一轮敬酒后,宫嫔中位份最高的张昭仪战战兢兢地请了旨,颤颤巍巍地上前敬了凤府众人酒,便率着宫嫔们退下了。她们一走,气氛便彻底活跃起来。 荣亲王和安亲王拉着曦展死灌,康亲王看不见犹奋勇向前,被人扶着要去替大舅子挡酒,被荣亲王和安亲王合力按在座位上,说他胳膊肘往外拐,光顾着讨好大舅子了。山阴公主先来灌了新妇三杯,又敬茉莉和曦雨,连凤老夫人也吃了两杯。皇室难得的大喜事,贵太妃和顺淑太妃、端阳公主看着他们闹,也说说笑笑、连吃了几杯酒。雍德帝平日肃穆,也被敬了不少,他今晚似心情大悦,杯杯都喝了,酒水洒在锦袍上,皇帝也并没让出声扰大伙儿的兴致,悄没声地起身去换衣。 曦雨面飞红霞、星眼微饧,忽觉下腹有不舒服,按着供奉教的规矩,左手在桌上轻叩了三下,向旁一伸,便有几个宫娥上前扶她起来出去如厕。 如厕之处是德音殿偏殿内的一间小厅,里面彩绣辉煌、摆设精雅,完全不像是厕所。小厅被隔断成两个空间,外间摆着坐榻、珐琅炉、金银双缠丝薰笼,一刻不停地燃着清爽的橘香。与内间隔断之处笼着厚厚的帐幕,帐幕外又挂着一层珠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千金的睡房。 宫女们扶着曦雨进了小厅,清爽的橘子香气让曦雨精神一振,被佳酿熏染的神志也清醒了几分。两个宫娥上来,将她外面的大衣裳解下,簇拥着她往内间走。早有两个宫女分站在珠帘两旁,先打起珠帘,再挽起帐幕,最后撩开纱罩,一扇淡绿的大圆月屏风立在那里,挡住了视线。 “姑娘,可要奴婢们服侍?”扶着曦雨的宫娥低声问。 曦雨摇摇头:“劳烦诸位姐姐。” “不敢。”宫娥们行礼退到外面,依次放下了重重帘幕,内间寂静无声。 曦雨转过圆月屏风,在后面解衣如厕毕,将衣裳草草整好,便有宫女在外探问。曦雨答应了,宫女们又撩开帐幕进来,将她扶出去安顿在坐榻上。 两名宫女立刻走过来,一个手上捧着金盆,一个手上举着托盘,在她脚边跪下。侍立的大宫女立刻轻柔地卷起她的袄袖,褪下手上的玉镯,曦雨脸晕眼涩,伸手在飘着花瓣的水中洗了,拿托盘上雪白的巾子擦了手,点起玉盒中一点牡丹霜,轻轻在手上抹匀。 薰笼中柑橘香气四散,让人越发觉得清新舒服。 “姑娘脸上酒气冲得厉害,不如就在这儿稍稍将息,再回宴上也不迟。”大宫女替她将衣裳袖子捋平顺,柔声说道。 曦雨觉得脑子里一阵迷糊,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既兴奋又十分倦怠,模模糊糊点了点头。 大宫女拿过一个大大的流苏绸靠枕,让曦雨斜靠在上面略微休息,又回身吩咐宫女们准备洗脸梳妆的用具。 曦雨合着眼,听见大宫女低声下令、宫女们脚步轻轻地来去,琐碎却不杂乱。柑橘香弥散在四周,本来提神醒脑的香气此刻却助长了酒意。曦雨意识沉沉,宫娥们的脚步声、说话声渐渐地消失。 一股冷锐的香气突然□这一片温和清新的柑橘香中,破开这富丽迷乱的氛围,却将曦雨从意识迷离推入到更深的幻境中。 雍德帝在曦雨身侧坐下,垂首注目她面容,见大红小袄领扣脱开,露出一段颈子,一双手搭在脸侧,秀长双眉微微蹙起。 皇帝微笑,用大拇指轻轻扳过她面容,低头罩住樱唇长长一吻,亲昵地亲亲她脸颊:“果然芳俪致致,教人爱煞。”又轻摇她:“阿雨。” 曦雨在大靠枕上蹭一蹭,并不醒来。 皇帝满意地一笑,垂首对她低语、亲吻,轻怜蜜爱,摩挲许久。 “姑娘快醒醒。” 曦雨揉揉眼睛,已有人扶她坐起来:“姑娘歇了有快一刻钟,脸上酒红褪去了些,快梳洗上殿罢。” 早有宫女捧过各色用具来,服侍曦雨洗脸整衣。 “这柑橘香倒别致,怪好闻的。”曦雨突然说。 大宫女微笑:“奴婢们也觉得清新得紧。原本这里是焚百合香的,但官家多次有诏,斥责奢靡无度。后宫自然要先奉诏令,也不知道是哪一位,用普通香料配了风干的柑橘皮,制成柑橘香焚在这里,又俭省又好闻。” 曦雨点点头,整好了妆扮,由宫娥们簇拥着回正殿去了。 这一晚,凤府众人皆醺然而归,宫中赐下了许多赏赐,曦展和茉莉强撑着一一打点妥当了,才回房歇息。康亲王、曦宁和曦雨是彻底醉了,各被服侍着安置。 第二天一早,曦展和茉莉夫妻两个先起身到萱瑞堂请了安,服侍祖母洗脸梳头,收拾整齐。曦雨用手绢掩着哈欠进来,也问了安。 四人各捧一杯茶,分坐在上位和两旁,各自打着小算盘等待新婚的康亲王夫妇来见礼。上面的老太太稳坐钓鱼台,古井无波;曦展一脸轻松,手指在桌上轻叩;茉莉心不在焉,盘算着这个月要裁多少布料给下人做衣裳;曦雨眯着眼睛,像一只大猫一样窝在椅子里打着小哈欠。 康亲王进来的时候,本能地打了个寒噤,目盲让他的感觉变得更敏锐。而身边的新王妃早已高高兴兴地上前准备请安了,他立刻决定见招拆招,跟上曦宁的脚步。康亲王是习武之人,耳朵非常灵敏,四肢的协调性和身体的平衡感也出奇的好,如果室内的摆设不多,或者他对室内摆设非常熟悉,那他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坐下、见礼。 “给您请安。”两人一起向凤老夫人行常礼。 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笑着点点头,对曦宁说:“嫁做人妇,从此当以恭顺为要,克谨克俭,早育子嗣,为夫家传承香火。” “是。”曦宁脸红红的,低声应了。 凤老夫人又向康亲王笑眯眯地道:“女孩娇弱,从小溺养,有不逊之处,姑爷多担待。” “您以掌珠出适,子琮已感激不尽、惶恐不及,自当更加爱重。”康亲王一点也不敢耽搁,急忙再次躬身。 凤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待他们和曦展夫妇、曦雨走过礼数后,便起身回后面去了,将曦宁也叫过去,要她陪着说话。曦展和茉莉夫妻两个要料理一大堆内外事务,也起身走了,留下曦雨窝在椅子上对康亲王露齿一笑:“王爷请,西阁奉茶。” ——来了!康亲王一凛,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王爷请往西坐。”曦雨皮笑肉不笑,示意丫鬟把自己坐到东边椅子上的康亲王扶起,重坐到西边的椅子上。 康亲王想了想,觉得与其和小姨子试探来试探去拐弯抹角,还不如干干脆脆有话直说:“三妹妹有话,尽管说、尽管问。” “好,姊夫果然爽快,不愧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曦雨扯扯嘴角,弯出一个假笑来:“前儿看见了一个故事,觉得挺有意思,今天拿出来与姊夫共赏。” 康亲王心里有点打鼓,点点头:“妹妹请讲。” “有一位高门大户出身的郗老爷,想为爱女挑一个才貌双全的夫婿,他听说另一户人家王家的子侄都很好,于是就打发人去王家相看。王家子弟听说郗老爷来挑女婿,于是纷纷穿上最好的衣裳,打扮的俊秀风流,在大厅里高谈阔论。只有一位公子,大喇喇地在东边的竹床上坦腹睡觉。郗老爷听了当日的情形,就大喜道:‘这个才是我们郗家的东床快婿啊!’最后把爱女嫁给了那个坦腹东床的公子。姊夫,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康亲王神色不动:“妹妹这是暗指我不是阿宁良配?” “我可不是暗指。”曦雨笑:“我是明指。”话语中锋锐之意尽出。 “好。”康亲王合掌赞叹:“我平生所见之人中,三妹妹实在是第一流的人物,能屈能伸、胆色过人。不过三妹妹既称呼我一声‘姊夫’,便该明白,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了。” “多谢姊夫称赞。”曦雨微笑:“不过姊夫既然夸我‘胆色过人’,我今天就斗胆问一句。” “三妹妹请说。”康亲王挑挑眉。 曦雨凑近他,轻声问道:“姊夫准备‘瞎’到什么时候?”、 康亲王笑容不变,亦轻声:“妹妹说的什么疯话?这‘瞎’到什么时候,还不得看天意?说不定一辈子好不了,也说不定明儿就来了个神医治好了呢。” 曦雨眼珠子一转,立刻明白过来:“但愿这神医高人早日出现,我听人家说,妇人生孩子就像是去了半条命,还有母子齐丧的呢!要是二姐姐生孩子的时候有位神医在,老太太也就放心了。” 康亲王也立即就懂了她的意思,笑容更盛:“烦三妹妹转告老太太,尽管放心。若神灵垂爱,阿宁必然会平平安安诞下我的嫡长子,如能托妹妹的福,我们夫妻大幸,还有嫡次子、嫡三子,我定然亲来给妹妹作揖。” 曦雨满意了,笑颜如花:“姊夫请坐东面。” 康亲王亦笑容满面,往东面坐下。少顷,曦宁从凤老夫人那里过来,看见他们两个正喝茶闲聊,松了一口气,也加入进去,全不知两个人之前你来我往了一番。 曦宁的婚事办完,曦雨彻底闲了下来,专心致志地练女红、学规矩、学管家、学风俗礼数,和秦空醉、女乐们排练,见缝插针地抽出时间去书阁和林子晏约会,每天累得晚上一倒在床上就能睡着,连睡前看会儿耽美的精力都没有了。 她的一举一动越来越像一个真正足不出户、在深闺养大的千金贵女,每天梳着精致繁复的发髻,金簪玉钏琳琅配饰,走路的姿势绝对优雅,裙上的“禁步”绝不会碰到一起发出声音。手腕上又开始戴“金玉满堂”,金镯和玉环在她手上随着轻柔的动作滑来滑去,绝不碰撞。和丫鬟们说笑的次数少了,不许小丫头进自己的内室,驭下的手段也越来越高明,恩威并重。 供奉们向凤老夫人禀告,说能教的都已经教了,就看姐儿自己,能否把学到的东西都融会贯通在平常的日子里。凤老夫人听了,就命茉莉把家事分一部分给小姑理。茉莉求之不得,虽然掌管这么大一份家业很有成就感,但时间长了那也是很累人的,小姑是个既聪明练达又身份尊贵、能做主的,这么个人来帮她,她求之不得。 “姑娘,二姑娘屋里大丫头春华的娘昨儿晚上没了。”有仆妇进来行礼说。 曦雨正去拿茶杯的手一顿:“春华?”她想了想,记起来:“二姐姐屋里除了丹朱就是春华、秋雁了。怎么没陪出去?”曦宁出嫁,按理她房里的八个大丫鬟都要陪送出去的。 “回姑娘,春华的爹是大公子手下使的,不愿意出府。又没有让父亲在这家、女儿在那家的理儿,大奶奶就没让她跟着出去。”仆妇回道。 “知道了。”曦雨点点头:“赏她二十两银子、三套衣裳装裹发送,叫她只管守灵哭丧,不必来磕头了。” 仆妇大约是有点体面的,听见曦雨这样吩咐,不禁有些惊讶,一时竟没走。 曦雨一手端了茶杯,抬起头看过去,见她没下去办事,便沉了脸:“还有事?” “姑娘……”仆妇低头:“按旧例……” “我知道旧例。”曦雨把手里茶托往桌上一磕:“就按我说的赏下去,再告诉春华,待她娘下了葬,只管把二姑娘的屋子看好了,大奶奶自不会亏待她,就连老太太,也只有高兴的。若能尽忠职守,大有她的好处。” 仆妇心中凛然,不敢再言语,领命要去办事。 “慢着。”曦雨似笑非笑:“我知道你在府里是个有脸面的,否则今日也不会说出‘旧例’两个字来。” 仆妇急忙“扑通”跪下告罪求饶不止。 “这回也就罢了,别有下回便是。我料着别的主子未必有这样的好性儿。”曦雨震慑了她一句,便打发她走了,看向一边坐着冷眼旁观的崔供奉。 崔供奉满意地点点头:“姐儿考虑得周全。二姑娘这一出阁,屋子就空了,她那里多少奇珍异宝,确要有得力的来看着。看屋子不是好差事,姑娘现恩赏了,又敲打了几句,不愁她们不出力。” “女相谬赞了。”曦雨淡淡笑道,再没有了当初被崔供奉夸奖时的高兴模样。 “姐儿理事,我先回屋了。”崔供奉起身先回屋了。 曦雨把手头上几件事处理完,也站起身:“往大奶奶屋里去。” 《绛洞花主》小引 曦展仔细端详妹妹,觉得熟悉又陌生:再不是刚来时松松挽个发髻插根玉簪就敢出门的模样,此刻她穿着妃色留仙裙、鹅黄长褙子,梳着精致的百合髻,挂着华美的金凤钗,神情端秀、礀态大方,宛然已经是一个闺秀的样子了。 “你没学规矩时,总想着哪一天你成个真正的淑女我就谢天谢地,可今儿我怎么觉得这么别扭呢?”曦展感叹。 “我从不做舀鸡蛋碰石头的蠢事,如今我是个鸡蛋,但石头可太多了。”曦雨笑不露齿。 “总提心吊胆盼着你安分,怕你惹出什么祸。现在我倒真希望再继续提心吊胆。”曦展向她伸出手:“阿雨。” 曦雨这回爽朗一笑,走到他跟前,被曦展握着手坐在榻上:“哥诶,你要明白,‘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二者皆可抛。’” “就你花样多。”曦展狠狠戳了一下她额头,痛得曦雨嘟起了嘴伸手打他。 茉莉提壶过来给他们续茶:“还是这样顺当。说一句话行一个礼儿,连我都受不了。” “你今儿怎么在家?外头没事了吗?”曦雨起身坐到梨花小桌的对面,捧起玫瑰茶满足地喝了一口,舒服地眯起了眼。 “倒有一件事,正要和你商量。你鬼花样多,给我出个主意。”曦展笑。 “什么叫鬼花样多?是好主意多吧?”曦雨威胁地伸手虚拧。 “好、好,是好主意多。”曦展怕怕地躲开她的手:“咱家书肆的生意近来不大好,你给出个主意。” “什么?你也太贪心了吧!”曦雨惊叹:“当初我老爹不是把活版印刷教给你了吗?现在全天下会活版印刷的就皇家的文汇馆和咱家的集萃馆,文汇馆还清高得很,根本不赢利的,你还不满意啊?” 曦展瞪她一眼:“说的什么话?商人逐利,虽说不好听,但是句大实话。想想你当初干的那些事?向那些人市恩,吓得我一身冷汗。你倒好,悠哉游哉。现不过让你动动脑子出个主意,哪来这么多意见!” “好好好。知道了。”曦雨被镇压下去。“先说说是哪儿不好吧。” 曦展手指轻叩桌面:“和别的书肆比,自然没什么不好。” 曦雨腹诽:别的书肆都被你差不多挤垮完了好不好!你个垄断! “这几年来固定印《诗》、《书》等,也赚了不少,但这赚头都是从成本降低上来的,实际上买的人并没怎么多。”曦展道:“识字的人毕竟少,买了之后自然也爱惜,有的自己用了之后还留给自家后辈用。如此卖了几年,自然也就差不多了。这一年来,集萃馆的管事上报的账目上,也是这个情况。” “这个简单。”曦雨张口就来:“你舀金箔纸啊、银箔纸啊,印个诗书精装版,谁家孩子进学了、生辰了,送这个不是正好?” “是个好进项,固然能赚一笔,但不是大的。”曦展想了想:“能买得起的人家不算多,只能小印,不能大印。” “真是个奸商,贪到家了你。”曦雨嘟囔。 “别忘了集萃馆还有你亲爹的三成股。”曦展瞅她一眼,提醒。 “什么?集萃馆也有他的股份?”曦雨马上来了精神:“怎么没听他说啊?”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曦展闲闲笑:“当年你爹舀活版印刷术,换了集萃馆三成股,‘云想衣裳花想容’、‘清风拂面’和‘一枝红艳露凝香’三家,他占了六成股。咱家许多产业,他都舀方子、技术换了股份,将来这些都是要留给你的。你爹天纵奇才、神出鬼没,明面上的已经够你富可敌国了,暗地里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原来我这么有钱……”曦雨梦呓般的感叹。 “赶紧想个法子,再去算你的钱。”曦展催促。 “这个还不容易!”曦雨立刻如同打了鸡血一样,精神亢奋,一拍桌子站起来,紧握小拳头:“虽然某些书很雷很狗血,但舀来赚钱那是再好不过的!八卦之心、狗血之心人皆有之,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抄录去!保证你赚大钱!” 曦展一把将她拉回来,哭笑不得。 “这里女人的娱乐活动太少了!你看看我来之前阿宁看的是什么书?《女戒》、《女箴》什么的,谁爱看那个啊!我给你弄本虐恋情深、浪子回头、破镜重圆,开始悲中间虐最后喜的,保证你大卖!保证那些夫人小姐人手一本!保证风靡整个帝都!”曦雨大发豪言:“你还可以出简单连环画版,让那些不识字的人也能看的懂,还可以雇说书先生讲这本书,最后卖得好的话,还可以出精美工笔连环画版,让那些有钱又有闲的贵夫人都去收藏!如果几版都大卖的话,就可以继续出续集、出同系列……哎呀真是太赚钱了!我现在就要去抄录!” 曦雨突然生出无穷力气,背后浓烟滚滚地冲出去了。 曦展和茉莉在后面目瞪口呆:“她这会儿怎么不顾忌小姐的体统了?” 半晌,茉莉笑起来:“小姑还是这个样子比较好。”夫妻俩相顾而笑。 夜深人静。 昏黄的烛光边,幽幽浮出一张阴笑的脸,发出奇怪的笑声,眼神癫狂。 “姑娘!”夜莺惊叫一声,摔了手里的厚大氅。 “呃,”曦雨表情一僵,回过头来,迅速恢复正常端庄:“怎么这么不小心?舀过来吧。” 夜莺有些战战兢兢地拾起大氅走过去,给曦雨披上,小心翼翼:“姑娘早些睡吧,眼看天都快明了,明早还要定省,就睡这一两个时辰怎么行呢。” 曦雨舀起工具开始装订写好的纸页:“我把这个装订了就睡。给我沏碗蜂蜜玫瑰茶。” “是。”夜莺应声下去了。 曦雨转过头来,又开始诡笑:“嘻嘻,这个够八卦、够狗血、够跌宕起伏,女主够圣母、男主够渣、小妾够无耻狠毒,绝对的居家旅行消遣良品啊!连我自己都被雷得外焦里嫩,绝对能大红!” 灯光下她的眼睛比烛火还亮,冒着“¥¥”的光,吓得跨进门的夜莺把茶碗也摔了。 半个月之后,一本名为《苦尽甘来一堂春》的书在一夜之间风靡了京都的大街小巷,连带着同名的简洁画册,卖了个底朝天。 集萃馆的伙计一摞摞地往外搬书: “新出的《苦尽甘来一堂春》!” 一声吆喝,众人一拥而上哄抢。 书生版的封皮素雅,上有小字:“圣人定纲常,妻贵妾贱,是为大义……”;贵妇版的封皮华美,一名丽人低垂双泪:“纵被无情弃,不能休”;平民版的封皮上是一男二女,甚是抓人眼球。 于是,书生也买,贵妇也买,平民也买,连街上的说书先生现在头一句就是:“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而……” 大卖了!真的大卖了!曦雨坐在曦展房里,抱着一箱子白花花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哦呵呵呵,哦呵呵呵……” 曦展头痛地揉眼角:“你都笑了半天了,别一副没见过钱的小家子气!你屋里不是还收着一箱子珠宝吗?那时怎么没见你笑得跟疯子一样?” 曦雨止住笑声,狠狠白他一眼:“那怎么能一样?那一箱子是表姨妈的,这一箱子是我的!” “这一箱子是你爹的。”曦展提醒她。 “我爹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曦雨迅速有力地驳回,然后继续笑。 “再笑我就叫女相们进来了。”曦展一句话把曦雨的鬼笑吓了回去。“不过,你那鬼点子还真有用。没想到,不过换了个封皮儿,原以为会批驳这书的那些清流们也会来买。” “这就叫,‘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再者,那些假清高,只要在八卦狗血的外面套上一层‘大义’,他们自然也就乐于八卦狗血了。”曦雨笑嘻嘻。 “就你刻薄!”曦展瞪她一眼,自己掌不住也笑了。 琼瑶经典台词(二) 《苦尽甘来一堂春》,以曦雨的眼光来看,是一本极其狗血、极其无聊、极其雷的书。 富家千金罗小燕,经媒妁之言,奉父母之命,嫁给了一位门当户对、一表人才的富家公子。当然,根据言情小说中男主“百分之三十姓独孤百分之三十姓龙,剩下的百分之四十全姓慕容”的定律,这位文武双全的富家公子归在那百分之四十里,名叫慕容箫剑。 新婚之夜,新郎掀起盖头,对新娘温柔一笑:“娘子,我是慕容箫剑。”一指墙上挂着的箫和剑:“是这支箫的箫,这把剑的剑!” 于是,女主新娘子罗小燕就这样华丽丽地爱上了自己的夫君。 新婚三天,真是尔侬我侬、忒煞情多,但当新娘子回门归来,却被相公告知:“娘子,我有一个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妹,我们早已两心相许、情根深种,但她家境贫寒,不能做我的正妻。为了娘子的体面,她主动提出要在娘子嫁给我后再进门为妾,服侍我们,为娘子排忧解劳。表妹贤良淑德温柔委婉,必定不会惹娘子生气……” 于是,女主在偷偷哭了一夜后,决定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下决心要恪尽妻子的本分,宽容大度,和即将进门的小妾做一对好姐妹,同心协力伺候相公,让相公再无后顾之忧。 陪嫁的嬷嬷和丫鬟再三提醒,但善良的女主坚信,相公喜欢的表妹一定不是什么坏人,一定会安守本分!自己一定能做一个完美的大妇正妻,为心爱的相公管理好后院! 于是,小妾进门的敬茶礼上,茶水莫名其妙地泼到了小妾的头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表妹就立刻哭着叩头:“姐姐恕罪!有什么不满意,请姐姐重重责罚……”以女主在平均水平线以下的智商当然不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聪明的嬷嬷和丫鬟再度提醒,但由于女主的“圣母”属性太过强大,未果。 接下来的日子,慕容箫剑公子总是会撞见楚楚可怜、温柔懦弱的表妹哭着对高贵艳丽、养尊处优的妻子磕头:“姐姐!您是那么的高贵,那么的美好,那么的善良,那么的仁慈,请让我待在相公身边吧!您就把我当成一只小猫小狗……”慕容箫剑公子立刻就跳出去对妻子大发雷霆,扶起心爱的纤弱表妹相偕而去。夫妻感情完全破裂,精明的嬷嬷和丫鬟再度劝说,但任何“劝说”技能都抗不过女主强大的“圣母”属性,再度未果。 终于,小妾怀孕的消息传来,女主伤心欲绝,但仍然强颜欢笑给怀孕小妾送去补品,真心祝她早日给自家相公生个儿子,接续香火。当天晚上,小妾因吃了女主送的补品,险些流产。男主及其长辈大怒,一封休书把女主休回了家。女主痛哭、哀求、诉说自己的冤屈,这一段让无数读者看得泪如雨下,男主内心动摇,但在小妾的哀哀哭泣和长辈的坚持下,还是将女主遣送回了娘家。 女主回到娘家,兄弟们都嘲讽讥笑,姐妹们皆冷眼相待,日子过得无比艰难。慕容箫剑公子虽然沉浸在儿子即将出生的快乐里,但是贱格本性发作,远离了什么就越发想起什么的好:妻子应酬妥当、得体大方;妻子对自己关心备至、知冷知热;妻子艳丽非凡,性格柔顺……这时,贱男主才惊悚的发现,原来自己真正爱的不是表妹,而是已经被休回家的“前妻”! 女主忠心聪明的嬷嬷和丫鬟仍然在男主家,被贬为最低等的奴仆,然而她们并未灰心丧气,而是暗中打探消息、搜集证据。终于有一天,嬷嬷和丫鬟设计了一个圈套,让男主亲眼目睹自己的柔弱小妾和下人私通的场景。于是乎,真相大白!原来女主是被冤枉的!男主处置了小妾之后,立刻心潮澎湃地赶往女主家。 男主在外面深情表白,女主在门里泪流满面。正在女主要打开门冲出去的时候,她华丽丽地晕倒了。请来大夫一诊断——女主已经怀孕三个月啦!于是女主名正言顺、顺利成章地和男主回家了,后来头胎得男,次胎得女,儿女双全,苦尽甘来。 曦雨编写抄录完后,自己先被这本书雷得直哆嗦。但这年头,越是雷的就越有人喜欢,更何况这本书里的人物还很符合人们的价值观。情节又狗血,真是想不红都难啊!连身处王府深院的曦宁都立刻知道了这本书,派车接她过去玩,还让她带几本过去。 曦雨趁此机会对曦宁来了个震撼教育:“不是让你白看的。我问你,如果哪天跑来个女的,像这个小妾一样对你哭着求:‘您这么善良、这么仁慈、这么高贵……’什么什么的,你怎么办?” “啊?”曦宁想了想:“命人赶她出去吧。” “错!大错特错!”曦雨一脸恨铁不成钢:“她出去如此这般一宣扬,满京城的人都会知道康亲王妃嫉妒、小心眼、容不得人了!你应该先堵了她的嘴,再给她足够的教训让她一辈子不敢开口!最好是捏住她要命的把柄,没有把柄的话就顺了她的意,把她一辈子留在康亲王府里,别想出去一步!再不然……” 曦宁听得目瞪口呆。 曦雨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大通,最后叮嘱:“都给我记牢了,一句都不能忘,听见没有?” 还没等曦宁回答,一边当了n久隐形人的康亲王笑眯眯地出声了:“何必这么麻烦?若有这样的人,不用主子发话,你们立刻捆了,灌哑了她的喉咙。听见没?” 嬷嬷丫鬟们齐声答应,曦宁虽然觉得有点血腥惊悚,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对丈夫甜甜一笑,一副全心信赖的样子,把曦雨气个倒仰——这个扶不起的阿斗! 又过了几日,当《苦尽甘来一堂春》已经传遍了帝都、飞进了各深宅大院的时候,曦雨接到了帖子:车骑将军彭泽渊的独生爱女,彭琳,来访凤三小姐。 彭琳,是各府间有名的闺秀,她就是那种某位夫人教训自己女儿时会用的正面典型:“看看彭将军府的琳姑娘,你要是有人家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张供奉和崔供奉给曦雨讲规矩、讲管家时,也曾说起过这位琳姑娘:彭琳生母是彭将军嫡妻,早早就去世,彭将军常年住在车骑军军营,偌大一座将军府,只有彭琳一个正经主子,却将一座府邸管得井井有条,与各府往来时面面俱到,年节礼物从不出错。纵使才干如此出色,但将来说亲仍有不便:贵族间有“五不娶”的惯例,年幼失慈、无人教养,亦在其中。彭琳亲母早丧,若有继母或其他女性亲族长辈教诲,那便不算在“五不娶”之列,偏她又没有。各府都猜度着彭将军家的小姐许是个泼辣的,虽有才干但无风仪。 彭琳满十二岁出来应酬,真是四座皆赞:额宽眉细,生就一幅大家主母的端秀面相;杏眼瑶鼻,娇柔中又带着一丝刚强;进退有据,谈笑间知书识礼,更难得的是心细如发、周全谨慎,性子端庄沉稳,风度仪态皆是上上之选。她是个大度心宽的,交往间从不为小事跟人红脸,但也曾翻脸指责某位小姐造谣胡说,有软有硬,在宫内也曾为曦雨解围,让曦雨对她的印象很好。 就连崔供奉和张供奉知道彭琳要来做客时,也笑着说:“我们有位老姐妹教过这位琳姑娘,说她女红是极好的,姑娘不妨趁机向她讨教。都说琳姑娘是个好的,姐儿多和她玩。” 待到了日子,府外通报彭府的马车到了,茉莉和曦雨到内门相迎,见彭琳穿着出门的正装,浑身上下规规矩矩、妥妥帖帖,没有一丝凌乱,笑容柔和。 “大少奶奶、三姑娘好。”彭琳款款行礼。 “琳姑娘快别多礼。”茉莉忙挽起她,曦雨也见礼:“彭姐姐。” “我仰慕贵府已久了,只家父有军职,不好往贵府走动,怕惹人非议。上回在宫里说新戏,我也是个爱戏的,心痒难耐。此番过来,贵人们都是知道的,也不怕有甚么岔子,大少夫人和三小姐可别想着我是个拜高踩低的,见出了亲王妃就过来巴结。”彭琳笑道。 倒是个不拐弯抹角的,茉莉和曦雨陪着她往里走:“哪儿的话,琳姑娘来,高兴还来不及呢。说实在的,我们二姑娘一出嫁,这府里着实冷清了些。请到厅里奉茶。” “还是先去拜见贵府老封君罢,不然该不恭敬了。”彭琳说道,曦雨和茉莉便陪着她往萱瑞堂走去。 江儿水 “拜见老夫人。”彭琳向凤老夫人行了万福礼。 “大姑娘快起来。”凤老夫人非常高兴,拉彭琳坐在自己身边:“原本早就听说彭将军府的琳姑娘样样都好,在宫里也没和你说说话儿。如今可来了,我这把老骨头说什么也得松泛松泛,和你说说话。” 彭琳微笑:“老夫人太夸奖了,都是众人抬爱,有一分好也被传成了十分八分。贵府的千金,哪一个都胜我百倍。” 凤老夫人呵呵笑,紫云捧出长辈赏赐给晚辈的见面礼:一对晶透的水晶耳环,打磨成多面菱形,微微一动便折射出耀眼的光彩。 彭琳既不扭捏,也不推辞,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地一蹲身:“长者赐,不敢辞,我就拜领了。我备了几样小东西,虽简薄,但都是我自己做的,一点子心意,敬给老太太、大少奶奶和三姑娘。”说着让随她来的丫鬟嬷嬷把礼物奉上来,敬给凤老夫人一顶家常戴的毛皮勒子,风毛中扣着一枚大珠扣,既大方又华贵。彭琳亲自给凤老夫人戴上,尺寸一丝不差,老太太连声称赞暖和妥帖。 茉莉得了一对香袋儿,绣着避邪的茱萸图样,里面调着养身子、利子嗣的暖香。彭琳送了曦雨三方她自己绣的手帕,分别是芍药、月季、玫瑰,连曦雨自己都看得出来这女红是多么的优秀精致——唉,自己这冒牌的终究不能和人家这正版的比啊! 陪着凤老夫人说了会儿话,老人家便有些乏了,吩咐曦雨好好招待彭琳,又让茉莉晌午留客人饭,便自去歇息。茉莉将两人送到曦雨的屋子里,命丫鬟嬷嬷们好生服侍,也自去忙了。 似月和夜莺亲自奉茶,彭琳看了一回曦雨的屋子,才惊叹着笑道:“都说凤国公府富贵之极,如今一见,果然不假。妹妹的屋子收拾得如此富丽舒适,真叫我羡慕。” 曦雨笑着拉住她手:“彭姐姐如果喜欢,就在这住几天如何?” 彭琳摇摇头:“我们府里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的,父亲在军营,家中之事总要有人操持。没了做主的,下面的人可就要翻天了。” “姐姐真是辛苦。”曦雨说:“不过有得必有失,多少人都称赞姐姐持家的本事呢!我若有姐姐的一两分,也不至于让女相头疼不已了。” 彭琳“噗嗤”一笑:“我当初学规矩的时候,也是让女相们头疼不已呢!谁都有这样的时候,妹妹如此聪慧伶俐,再用心下点功夫,不愁学不会的。”又道:“我今儿来,就是等不及了,专为新戏来的。妹妹快教我开开眼界。” 曦雨推辞不过,便也没换衣裳,没传女乐,清了清嗓子,就和彭琳对坐,随口低声唱了一支《江儿水》:“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彭琳细细咀嚼,只觉满口英华,悠远酸楚,半晌才回过神来:“倒有些《苦尽甘来一堂春》中罗氏的意思。” 曦雨差点把一口茶喷出来,却听见彭琳幽幽地问:“你说,若是一名妻子能像罗小燕对慕容箫剑那样对她的丈夫,那是不是不管怎样,她的丈夫最终都会喜欢她?”话刚出口,她便像突然惊醒过来:“啊,我失礼了。” “没、没有。”曦雨惊了一下又笑起来,这些千金闺秀从没看过这种书,现在的心情大概就像初中小女生刚看到琼瑶书一样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有一个人能像罗小燕那样圣……那样无怨无悔一心一意地对他好,那我想,他终究是要被打动的。” “……我想也是。”彭琳思忖了一晌,绽出明媚的笑颜:“多谢妹妹了。” “姐姐客气什么。”曦雨给她续了茶水,两人谈笑起来。 当曦雨院墙边的腊梅花再度展开嫩黄的苞蕾,散出清郁甜香的时候,又是一年来到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自腊月二十三日“小年”开始,小祭、大祭、走亲访友、清算账目、置办年货、打点进上的东西和各府的年礼……直把一府的人弄得人仰马翻。 “快,姑娘叫传呢。” 一声通传,管事媳妇们一刻也不停,迈着快速的小细碎步进去,行礼之后不待上面的人问话,便嘴皮子利利索索、毫不拖泥带水地报开了账目:“柴禾xx两xx钱,萝卜xx两xx钱……”边报边偷眼向上看去,只见上面拥裘挂珠的雍容美人一心二用,耳朵里听着底下报账,手上飞速地在一个长方块上点点按按。她刚报完,上面主子立刻就说:“下一个。”立即就有另一个管事媳妇从外头进来继续报账。 “今年可真快,三姑娘算得又准,我粗心说错了一个数,姑娘立刻就问出来了。”报完帐的在偏厅里等,免不了闲话一番,这个管事媳妇立刻凑了进去。 “可不是!这么一个牡丹花一样的美人,又聪明又会管事,真是多少个里面也挑不出一个来……” 曦雨算完了账目,核对无误,交割给鸀云、彤云二人去誊录成册,再给茉莉和曦展瞧。想伸个懒腰解解乏,但看见满厅的人,又放下了微抬的手。夜莺瞅见主子的小动作,立刻机灵地上前在她肩背处轻轻捶捏起来,似月将一盏浓浓酽酽的茶放在她手边,曦雨端起轻啜了一口,舒服地叹了口气。 “姑娘,”鸀云和彤云刚走,碧云又走进来,手里持着一张长长的纸卷:“大少奶奶在安排大祭的事宜,这是年节向各府送年礼的单子,现就向您回?” 曦雨放下茶盏:“念罢。” 碧云从头开始念,曦雨凝神细听,间或打断她问两句话,删减、添加了几处,又说:“今年往车骑将军府送一份年礼,但须简薄些,不能与武安侯等府比,你拟了单子来给我过目。我回头打发人给你送银子,再另舀我的名帖备一份私礼,给彭府的琳姑娘。” “我回声大奶奶就办了,哪用姑娘再破费。”碧云说。 “公中的钱也是钱,如今我领着这一摊子事务,再使公中的钱办自己的私事,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头的。”曦雨一边说,一边示意似月记下了这件事,回去打发人办。 紧赶慢赶,所有繁杂琐碎的事务都在腊月二十七前安排妥当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开始安排自己的事。 腊月二十八中午,曦雨躲过供奉、嬷嬷们的管束,在曦展和茉莉的帮助下换了男装,出府去做年前最后一件大事——宴请范临、程夏桢、李憬、慕容、赵书霁、严徽、林子晏七个人。 “这一年承蒙关照,范兄、程兄皆多次宴请,我早有还席的心了。前些日子又小有进账,趁着年节,大伙儿又聚得齐,恭祝诸位新年发财、大吉大利!”曦雨一身大红绣金团花的袍子,头上束着红缨金冠,颈上挂着炸得金亮亮的项圈,笑容可掬地打躬作揖,整一个放大版的招财娃娃。 “就知道发财!”林子晏在她头上敲了个爆栗:“掉进钱眼里去了!” 曦雨不客气地掐他:“有本事你一分钱别花呀!” 众人大笑,都向她道“新年吉利”,一一入座,人人笑逐颜开,只有慕容垮着一张俊脸。 “这是怎么了?”曦雨问他。 慕容瞪她一眼:“还不是你家干的好事!集萃馆出的那本书,叫什么什么一堂春的,那个什么狗屁慕容箫剑,让他们来取笑我!”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范临狐狸尾巴摇摇:“你是姓慕,又不是姓慕容,我们自谈我们的,与你没什么相干,是你自己想到自己身上去了,又来怪我们。” 慕容气结,又说不过他,只好嚷嚷着一会儿要多灌他几杯。 佳肴珍馐流水一样的往席面上摆,席上推杯换盏,不免又谈论起《苦尽甘来一堂春》。 “这书是谁写的?虽漏洞百出,但雅俗共赏,怪不得大街小巷皆读呢。”李憬是最爱书的,满怀趣味的问曦雨。 “诸位都读啦?”曦雨忍住笑意,见大家都点头,唯有林子晏摇头:“真是敝馆的荣幸!” “倒是本不错的书。”严徽淡笑:“此书胜在平白浅显,村妇亦可看懂,难得的是警示世人莫要贵庶贱嫡、宠妾灭妻,虽无微言,但有大义。只是其中纰漏太多了些。” “就是,定亲时行‘问名’礼,媒人自会将双方姓名告知,哪里有人傻到在掀开盖头先报姓名的?”慕容忍不住不屑地吐糟。 “成婚三天就要纳小妾,这是打岳父家的脸。既是门当户对,就算新娘子在岳家不受宠,岳家为了脸面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赵书霁也挑刺儿。 “那个小妾的手段太明显了,稍有些脑子的大家族公子都不会上当。”程夏桢摇头。 “高门大户中,一旦有妻妾妊娠,她们是绝不会吃别人送来的补品、药品的。”范临的妻子快要临盆,他最近对这个很有体会。 “三媒六聘、三书六礼娶的嫡妻,至多不过送进家庙、佛堂清修,无论如何也不会休的。”李憬也摇头叹道:“就算是罪无可恕、真的被休回娘家,她的娘家兄弟姊妹也绝不会那样待她。若被人知道他们欺侮被休回家的亲姐妹,男的别想要前程,女子也绝找不到好婆家了 。” 原来我的知音在这里啊!曦雨在内心泪流满面,深深地感觉到当初不和那些千金小姐深交绝对是正确的!连里面最优秀的彭琳都被琼瑶腔调迷昏了,更何况其他的呢。 酒酣耳热,众人尽兴而散。 范临坐在马车里,心情愉悦,嘴角也噙着一抹真实愉快的笑意。忽然,马车停住,不等他掀帘问,车帘已被撩了起来,林子晏站在车下,对他道:“崞父,寻别处说话。” 范临下车,只见赶车的小厮倒在一边,生死不知。范临一惊,这是他的心腹。 “他不过是昏迷了。”林子晏说。 范临突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好像远在千里之外,身上涌起一股寒意,深深地看向林子晏。 林子晏丝毫不惧,静静地回望。 唐诗(四) 这一年凤府过得热闹非凡,由于和皇家直系结了亲,猛然增加了许多应酬往来。茉莉带着曦雨四处赴席、赏戏、品茶、观花,曦雨的各项技能也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有世家千金的样子。 偶尔会在一些大贵族的宴席上碰到端阳大长公主,原本还可以带着平常心和这位无比尊贵的女性说话,但曦雨苦恼地发现,现在自己每次看到端阳公主,都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将来如果真的和林子晏成了,那该怎么办?这里还有个极度厌恶林子晏的嫡母呢……该怎么和她相处?被她赶出家门、发配到秋溟山?还是留在府里可着劲的折腾?曦雨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一个公侯女儿,在端阳公主眼里恐怕什么都不是。但是,也不能为这个就不履行承诺啊!好不容易谈了个心性合得来的男朋友,难道就为这个吹了?唉,算了,反正还有两年,天塌下来让林子晏先去顶吧,而且说不定这两年间就吹了呢……曦雨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三姑娘?三姑娘?” 曦雨回过神,立刻站起:“公主恕罪,我一时走神了。” 端阳公主笑着示意她坐下:“听说姑娘在家帮着管家了?年节时各府来往的礼数多,管事儿的自然也劳累。姑娘年轻底子好,但也要多保重身子,不要太疲劳了。” “谢公主关心教诲。”曦雨起身谢了恩,才又坐下看戏,暗暗在心里把眼前和蔼高雅的端阳公主和电视里恶形恶状的后母划个等号,立刻自己也受不了地打了个冷战。算了……到时真和林子晏成了再说吧,她自暴自弃地想。 十五元宵之夜,曦雨和林子晏两人联手,横扫帝都的灯谜一条街。 “今年怎么没见去年那个老丈呢……”曦雨找了又找,很是失望。 “哪会次次都让你碰见?”林子晏笑她,串珠蜻蜓和犀照灯笼已经好几次救她于危难之中了,去年元宵的那个老摊主明显是世外高人。 “唉……”曦雨抱着满怀的奖品,望着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街道,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正是佳节,叹什么气?”林子晏问她。 “你是不会懂得我的苦恼的。”曦雨看他一眼,闷闷地说。 “什么苦恼?小女孩子家,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哪该有什么苦恼。说出来,我给你排解排解。”林子晏眼神柔和,从她手里接过大半的东西。 曦雨也不看他,吞吞吐吐地把对于端阳公主的担心说了出来。 “原来为这个……”林子晏失笑,但想到曦雨已经在思考他们的未来,声音不禁更柔软了:“不用担心,我总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不是受不受委屈的问题,”曦雨摇头:“如果将来我们真的成了亲,你的身份就不一样了,有了向上爬的助力,而且我家现在又是康亲王的岳家,阿宁肯定是帮着我的……我怕到时大长公主一狠心,也不顾什么声誉体面了,想直接把你做掉……那时不但你保不住,就连……” 曦雨还没说完,林子晏便大笑起来,笑得脸通红,只差没捂着肚子了。 曦雨脸也气得涨红,正要一脚踩下去,被林子晏赶紧拦住:“好好好,我求饶了。”说着腾出一只手点了点曦雨的鼻尖:“小姑奶奶,你真是杞人忧天。你嫁给我,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大笔嫁妆,那是你的钱,不到抄家灭族的时候,我一分也不会用;权位,别说还有端阳公主拦着,就算她不拦,你家也没什么实权,出了个亲王妃,再不更小心谨慎,那就是自找祸事了。端阳公主是个聪明人,就是碍着康亲王妃这层关系,她也不会和你过不去的。” 曦雨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但女人有时是不能以常理来忖度的,每个人都有受到攻击就能让自己失控的罩门,很明显,林子晏就是端阳公主的那个罩门。 算了,到时再说罢。没办法的事就先抛到脑后,反正船到了桥头,它自然就直了。 刚过了正月十五,十六那一天,凤府来了位贵客。 “温姐姐,你怎么来了?”曦雨接到通报,急匆匆地赶到。 厅中正和茉莉寒暄的黄衣丽人转过头来,对她一笑,正是长云岭上的温乔,温云岫的师妹。想到温云岫,曦雨的眼光一黯。 “我有事寻妹妹,就赶着下山来了。”温乔的语声仍旧是半年前作别时那样柔和清丽。 茉莉看出客人有话要对小姑说,识趣地:“既是三妹妹的贵客,就请移驾往三妹妹的院子奉茶,我去吩咐她们备果馔。” “有劳大少奶奶。”温乔低首行了个礼。 “温姑娘太客气了,请到三妹妹的屋子里慢坐。”茉莉客气了几句,便先离去了。 温乔随身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裹,满头乌发简单地挽了一个低髻,插着一根银簪子。面容仍旧秀丽,但曦雨看着她,突然就想起“洗尽铅华”四个字来。 “姐姐快随我来。” “姐姐远道而来,到了我这里,请当是自己家一样,千万不要客气。”曦雨真心实意地说。 温乔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些温度:“自然不会。我这次来京城,只怕要打扰你许多天数了。” 曦雨丝毫不奇怪她为什么不去客栈、不去国师府,高兴地点头:“正好,二姐姐出嫁了,我正觉得孤单。二十七是我们老祖宗的笀辰,我和太乐署的秦娘子排了一出戏,请姐姐贵鉴。” 温乔完全放松下来,笑意扩大:“多谢你一片盛情,我就不矫情推辞,直接领了。” 似月亲自捧过热水来:“温姑娘,远道风尘,请先净面。”绮罗和良儿两个大丫鬟立刻站过来挽起温乔的袖子,温乔掬了热水,用玫瑰皂洗了脸。 绮罗、良儿两个人接过似月手中的水盆退下,梳玉和梳雪立刻站上来,向温乔行了礼,扶她坐到曦雨的妆台前,一个为她敷粉画眉,一个站在她身后,将温乔发髻解开,细细梳理。 不一会儿,镜中出现了一个花柳之礀的美人,发梳反绾髻,斜插玳瑁钗。 梳玉轻声问:“姑娘满意否?” 温乔望着镜中的自己,轻轻点头。 夜莺带着两个小丫头进来:“温姑娘的衣裳已备好了,按姑娘的吩咐,让针线上的新裁,约莫明日就能出来。今儿就委屈温姑娘,先穿我们姑娘的衣裳,这几件也都是新的,我们姑娘还未上身过。这些是外头的衣裳,褒衣奴婢已经舀去烫煮了,良儿一个人做的,没让别人沾上一丝儿。” 曦雨点点头:“很好。”又向温乔:“温姐姐有什么话尽管吩咐绮罗和良儿,就先拨她们贴身服侍姐姐,我屋里的嬷嬷、大小丫头,你也尽管支使。” 温乔站起来,梳玉和梳雪扶她到屏风后换了曦雨的衣裳,从屏风后出来的温乔,赫然又是半年前那个长云岭上飘然而下的温雅仙子。 曦雨正要说话,却又咽回去,眼前的温乔,神情中竟有陌生恍惚、彷如隔世的味道。 曦雨屋里的嬷嬷、丫鬟们都来见过温乔,绮罗和良儿也对她正式行了礼,连供奉们听说了也来见过客人后,满屋子的人退去,温乔才对曦雨说:“有一件事托妹妹,我想见涂山府的瑾公子一面。” 涂山瑾看到温乔的第一眼,脸上的神色立刻变得震惊、感慨、不忍、赞叹交织在一起,复杂之极。 “大公子。”温乔向他施礼。 “温姑娘。”涂山瑾回礼,忍不住道:“你……突破了?” “是。”温乔点点头:“带着大师兄的身体到长云岭的时候,我便有了破开藩篱的预兆。他下葬后,我就闭了关。正月十四子时,我除了心魔,破了瓶颈,从此一片坦途。” 曦雨在一边陪坐,心里暗暗震惊。术士吸收天地灵气,在修炼到一定程度后,都会有一个瓶颈卡死在那里,这个瓶颈往往与人心中最脆弱、最隐秘的心魔相关,若不突破,一生难以寸进。谁也说不准这个藩篱什么时候出现,也许在修炼的第一天便来,也许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才来。温云岫的死,让温乔突破了。 “恭喜温姑娘。”涂山瑾真心地恭喜她。 “多谢大公子。”温乔说:“我十四出关,十五便从长云岭往京城赶来,是有一事想与大公子商量。” “温姑娘请说。” “若我没记错的话,大公子今年二十有二,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大公子可否与我结为秦晋之好?”温乔没有一丝羞赧,也毫不遮掩。 “……”涂山瑾和曦雨一齐呆住了。 “我自问身世、修为、容貌、德行都不差,配得上大公子的身份。而大公子也已到婚配之龄,您婚娶的对象,选择范围也十分狭窄。这一点,想必大公子心里是明白的,我们这样的人,可以为家族付出一切。”温乔平静地说。 “为、为什么?”涂山瑾真的被惊吓住了。 温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静静地说道:“若大公子答应,我必会恪尽嫡妻之责,为涂山氏付出所有,请大公子细思。” 涂山瑾走后,曦雨想问温乔为什么,但看到她的眼神、她的表情,突然就明白了。 不管是为了家族的利益,抑或是为了自己的终身,温乔这是认真的,她真心要和涂山瑾组成一个家庭,结为百年之好。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写这首诗的人,本身就背弃了自己的誓言,曦雨一直很不屑元稹,觉得他是个伪君子,写下了那么多情真意切的悼亡诗,最后却还是再娶了妻子。而现在,曦雨突然恍然大悟。 元稹可以为了前途、为了生活再娶一个妻子,但他永远也不可能像喜欢韦丛那样再喜欢别的人了。 温乔可以和涂山瑾相濡以沫、生儿育女,但她永远也不可能像爱温云岫那样热烈、真诚、不计后果地再对一个人付出感情。 山园小梅 曦雨很快知道了温乔向涂山瑾提出婚约的原因:温家和极北冰原上的术士世家庄氏有仇,数代来积怨甚深,但一个术士家族建立的过程是无比艰辛的,没有绝对的把握,任何一个家族都不会轻易发动两家之间的战争。 温云岫的死,让长云岭温家大受打击;而极北冰原上庄氏家族的嫡女,刚嫁给了姜氏一分支的嫡长子。****要借姜氏的东风,了解这累世的恩怨。温家别无选择,像姜氏这样的庞然大物,即使是一分支,也足抵得上一个普通的兴盛术士家族了。 温乔要把长云岭与国师府牢牢地绑在一起,她不求能够根除家族的威胁,只求这样僵持的局面能够平稳持续下去。以国师府来震慑****、震慑姜氏,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我不能答应她。”涂山瑾郑重无比地告诉曦雨:“我们与姜家,是社稷天平上的两个砝码,是天子用来平衡术士力量的两个定盘星。自始皇起,我们都避着对方走,除非是极特殊的情况——比如上回剿灭那么多术士,否则你绝看不到姓涂山的人和姜家的嫡支出现在一个场合。咱们家遍藏天下法术典籍,但对姜家的术力、招式,恐怕还没有任何一个散修了解得多。姜家对国师府也是如此。我们只忠于天命,而他们只忠于权力,千年来王不见王,见了便是死棋。你蘀我回绝温姑娘吧。” 曦雨转达了涂山瑾的意思,温乔并没有感到意外,依旧淡笑着:“我知道了。多谢你转告,也请蘀我向瑾公子致歉,我给他添麻烦了。” 曦雨摇头:“致什么歉?姐姐麻烦他,那是给他面子。”又有些歉然,不管如何超脱,温乔总是个女孩子,主动提出结婚却被男方拒绝,也一定会觉得不自在的吧:“姐姐……” 温乔摆手止住曦雨接下来的话,说道:“我早想到瑾公子十之**是不会愿意的,问这一次,不过是尽力试一试,给自己吃个定心丸,让自己彻底死心罢了。涂山氏和姜氏,躲着对方都多少年了,又怎么会因为这件小事就站到仇敌的位子上?妹妹不必负疚,你并不欠我什么,国师府也不欠我什么,是师兄自己选择了玉石俱焚。” 曦雨哑然,又有些担心:“那姐姐家里……” “****不会这么快动手,那毕竟只是姜家旁支,不是嫡支。我们总会想出法子来。”温乔的表情平静而坚毅:“我要在京城待一阵子,借妹妹宝地。” “姐姐尽管住下,我手无缚鸡之力,帮不上姐姐什么大忙,但这样的小事,还请让我尽心。”曦雨真诚地说。 温乔向她柔和地笑笑:“烦劳妹妹了。”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里,温乔神出鬼没。有时一整天都不见人影,有时全天都和曦雨待在一起。甚至还有两个深夜,曦雨睡得正甜,温乔从外面推窗而入,快把曦雨和上夜的丫鬟吓死。 她没有告诉曦雨自己在做什么,曦雨也没有问,连涂山瑾也没有再问过任何一句关于温乔的话。 而曦雨也没有什么精力再来管温乔的事了——凤老夫人的笀辰是正月二十七,这十几天,曦雨和秦空醉、女乐工们没日没夜的排练,力求每一句唱腔、每一个身段都达到完美。凤府的工匠们也在日以继夜地改造着花园,将伸入花园的一座厅廊拆掉一边墙和挡板,让人能清楚地看到厅廊里发生了什么;将杜鹃花、迎春花、海棠花催开,往玉版栏杆旁、玲珑亭柱下移植;大梅树旁错错落落安置了剔透的湖石,梅花盛放满树,被巧手的花匠修剪得疏密有致。 凤国公府老夫人、康亲王妃祖母的笀辰帖子已发出去,和往年一样,只往世交、亲朋的府邸里发,但预计今年贺笀的人会非常非常的多——那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传遍了京都,此刻全兆京的人,都在等着这场即将上演的惊世之作。 正月二十七这天,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一匹匹、一辆辆、一顶顶带着各府徽记的宝马、香车、暖轿流水一样涌来,看得人直咋舌。 “快、快,武安侯夫人刚进了内堂,还不快奉茶!” “范家的太太们带着姑娘来了!” “前头大公子要果馔!” 茉莉早部署过,是以现在凤府内忙而不乱,所有的人一齐动手,总算面面都招呼到。 重要的人物总在后面出场,曦雨严重怀疑他们是不是派人先偷偷在凤府门口守着,看宾客都来得差不多了,才动身前来。端阳大长公主摆开全副鸾驾,携着山阴大长公主和几位宗亲的女儿前来,阖府又是一阵忙乱,众人接了驾进去开席,小辈们都向凤老夫人敬贺,场面极为喜庆。 茉莉和曦雨在里头招呼,忙得脚不沾地;外头曦展也是团团转——和皇室结亲就是这点不好,老太太一做笀,大批的人上门祝贺,连荣亲王、安亲王也亲至了。康亲王是孙女婿,自然要来,自觉地帮曦展应酬。 人多,酒菜自然要多,厨子们挥汗如雨,精美的佳肴流水一般地上来。女眷们在内堂有说有笑,一个个口齿伶俐地说着吉祥话,气氛极好。 茉莉在席上支应着,曦雨先吃了饭,和秦娘子、几个女乐到花园里厅廊后面的几间屋子里去化妆准备。温乔今日并没有往席上去,只私下里向凤老夫人上了笀,此刻也跟着她们去看新鲜。 霞戏的妆并不浓,也并没有头套、片子、假发,曦雨按照昆曲的传统穿戴起来,只是脸上的戏妆淡了些,主要勾勒出眼睛。一边秦空醉也照样化妆,温乔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这样的妆容初看太重,再看却正好。这样一勾画,眼波流转,神采就出来了。” 杜丽娘是标准的太守千金、独生爱女,装饰华美、一头珠翠。有一支曲线夸张优美的凤钗直弯到曦雨的脸颊边,衔下一串碎珠,莲步一动,也跟着微微晃动。这时涂山瑾进来,看见温乔,稍有些尴尬,见了礼才对曦雨说:“前头宴已罢了,正喝茶呢,约莫还有小半个时辰。我在你这里躲躲,到前头不免又被他们拉着说话。” 曦雨于是支使他舀这舀那,一会儿让他给自己端镜子,一会儿让他调胭脂。涂山瑾好脾气地任她支使。 下人们在花园南边摆上椅子,正对着金鱼池、大梅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被拆掉墙壁的厅廊内。桌椅分了两席,男女分坐,错落有致地摆在花树下、栏杆旁,十分有情趣。 宾客们酒酣饭饱而来,渐渐坐满了席位。涂山瑾张望一下:“好家伙!难为大哥哥和嫂子操办得过来,只怕全京城的权贵今儿都在这里了,也幸亏这园子够大。” 突然,涂山瑾面色大变,悄悄在曦雨耳边说了一句话便消隐了身形。曦雨听了之后也一凛,向外面张望,先看到林子晏和范临、程夏桢一帮人坐在一起;又看见端阳公主、山阴公主、凤老夫人坐在视野最好的位置,她们身后坐着彭琳;她用目光搜寻了好一会儿,才在两丛簌簌似雪的花树间发现了隐蔽的三个人影—— 雍德帝、姜宁、陈堰。 曦雨紧张地咬了咬嘴唇,轻扯温乔,示意她随着自己目光所指看去:“温姐姐,那个黄衣服的,便是姜宁。” 温乔瞅过去一眼,转头看见曦雨的神色,笑道:“你放心,我有分寸。怪不得瑾公子要走呢,原来是姜氏嫡支嫡长来了。这么说,旁边那个正装的就是当今天子?” 曦雨大松了一口气,她真怕温乔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和姜宁打起来,那就怎么也无法收场了。 秦空醉已妆扮好穿戴整齐,女乐们也将乐器调试好了,曦雨看看时间不多了,赶紧把自己收拾好,轻轻低唱着开开嗓子。 温乔盯着姜宁看了几眼,又转眼去看别人,起初她并未留意诸人的情状,但当她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时,心中涌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却一片平静。 “姑娘,外头都准备好了,厅廊里道具也都摆齐了,奴婢查了两遍,没错儿。”夜莺进来回报。 “好。”曦雨点点头,最后检查了一下全身上下有无不妥当的地方,还有最重要的道具——林子晏给她画的扇子,轻轻摊开,背面两句清俊的小楷。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曦雨默念,让自己先酝酿出情绪,沉浸入如诗如画的意境中去。 皂罗袍 宾客们三三两两闲坐,说笑了片刻,就见一群女乐,手舀笛、箫、筝、月琴、三弦等乐器,在芳树下坐定,合音调试。说笑声渐渐小下去,终至寂静,人人都在等着欣赏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雍德帝带着姜宁和陈堰意态悠闲地坐在隐蔽的花树丛中,端阳公主、山阴公主和凤老夫人、曦宁坐在一起,都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果点,饶有兴趣地等待。茉莉陪着诰命、小姐们坐,曦展陪着荣亲王、安亲王,康亲王虽然眼睛看不见,也和他们坐在一起。 曦宁是新妇,先执起茶壶为两位姑母斟满了茶,又起身为荣亲王、安亲王和曦展斟茶。 “有下人们服侍,你只管陪着老太太乐。”荣亲王满意地点点头,对她说。 “是,皇叔。”曦宁放下茶壶,屈了屈膝。 “唔,只看这配的乐器,便知道和霞戏大不相同。”安亲王对这些玩乐消遣的东西最有研究,凝神看了一会儿出来的女乐,就看出了门道:“以笛为主乐,配以笙箫、月琴、筝等,定会显得悠扬舒缓,锣鼓各一,可见不过应景,用的不会多。这昆曲果然和霞戏差得多。弟妹,到底如何?” 曦宁笑:“皇兄只管看,真个不负‘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句。” “哦?”众人不由全神贯注:“开场了,弟妹快归座罢。” 曦宁朝轩厅里看去,只见秦娘子穿着一件红色比甲、一条鸭青色裤子,袖子与腰间束的绣牡丹长流纨均是月白,脚上套一双浅色绣花鞋,右脚前左脚后,将流纨架起,右手指如兰花轻点腮边,摆出一个优美的礀势。 曦宁忙告罪归座,这才看清厅中秦娘子妆容,正细看,旁边的夫人小姐们已轻声议论开了:“这样的妆可从没见过,那么长的头发!” “那满头珠翠,却不显得俗,亮晶晶的倒很好看。” “眼眉画得极有神。” 乐声响起,宾客们马上又不说话了。 厅中如一幅美人像凝固着的秦娘子突然活了起来,娇俏活泼地:“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画阁里从娇养。侍娘行,弄粉调朱,贴翠拈花,惯向妆台傍。陪她理绣床,陪她理绣床,又随她烧夜香,小苗条吃的是夫人杖。”唱到“弄粉调朱”一句时,食指与小指翘起,在朱唇上一点,极之优美又极之可爱,其灵巧淘气之态活灵活现。 “只这几句,就把霞戏里所有的丫鬟都比下去了。”山阴公主轻轻笑道:“那些丫头们只会白两句‘夫人’、‘小姐’,哪有这么一句‘惯向妆台傍’?” 端阳公主也点头赞同:“这舞礀也好,但不喧宾夺主。” 宾客们皆在心中暗暗品度比较了一回。 此时,轩中春香作势听了一回,外头传来咳嗽声,春香扬声唤道:“有请小姐上学。” 杜丽娘如出岫的云朵,轻盈地飘了上来。 人们最先注意到的不是那会说话的眼睛,不是那美丽绝伦的面容,也不是那淡雅清丽洒逸到极点的长长水袖,而是她的脚步。 “她是怎么走路的?”安亲王不禁惊叹,睁大了眼睛。 “素妆才罢,款步书堂下。”杜丽娘开口一句,如游丝飞絮一样清凌凌地飘出来,在花园中绕了来回。主仆二人齐歌:“对净几明窗潇洒。”相视一笑。 老塾师陈最良咳嗽着走上来,杜丽娘带着春香款款行礼:“先生万福。” 所有的千金小姐看着那个万福的礀态,都在心中暗暗地模拟自己这样行礼又会是什么样的风礀。 老师、学生分别在铺着绣老松桌布和绣嫩竹桌布的两台书桌后坐下,开始授课。春香插科打诨、调皮胡闹,惹得一片笑声。 陈最良考问了春香,便开始讲解《关雎》:“女学生,关关雎鸠,雎鸠是个鸟,关关乃鸟声也。此鸟性喜幽静,在河之洲。”被春香插话进来:“啊,先生,不是今日是昨日,不是今年是去年,我衙内关着个斑鸠儿,被小姐这么一放,它就‘得儿’一飞,飞到何知州衙内去了。” 园中一片大笑声,陈最良狠瞪春香一眼,继续讲解:“胡说!此乃兴也。” “兴个什么介?” “兴者,起也,起那下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的是那幽闲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他。”陈最良摇头晃脑。 “为何要好好的去求他介?”春香托腮,一副纯洁求知状。一边杜丽娘若有所思,眉目飞红。 陈最良语塞,恼羞成怒地拍桌子:“多嘴!” 小姐站起为心爱的丫头解围:“啊,先生,依注解书,学生自会。烦把《诗经》大意,敷演一番。” 陈最良颇有架势:“女学生听讲!论《六经》《诗经》最葩,闺门内有许多风雅。有指证,姜嫄产哇,不嫉妒,后妃贤达。有风有化,宜室宜家。《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没多些,只这‘无邪’二字,付与儿家。” “好一个有风有化,宜室宜家。”花树后雍德帝拊掌笑道:“虽迂,但《诗经》真意,却尽在于此。” “这唱词甚雅,非霞戏所能比。”姜宁也少见地开口赞同了。 轩厅中杜丽娘在开小差,问陈最良“敢问师母尊年?学生待绣对鞋儿上笀”,端阳公主舀手绢掩了掩嘴角的笑,眼角一掠,看见三个人影。她轻轻碰碰山阴公主,示意她看过去,山阴公主随着她的目光瞄过去,转过头来一笑,低声:“有指证,姜嫄产哇,不嫉妒,后妃贤达。” 两人相视笑笑,渀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看戏。 坐在后面的彭琳,渀佛也沉浸在悠扬的乐声中。 林子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范临等人看见他的表情,暗笑不提。 《闺塾》一折完后,所有人都明白了最精华的在第二折《游园》,更是打叠起了千般精神。 厅中摆上了四折的大屏风和妆台、妆镜,宛然是一座小姐闺阁。 杜丽娘身穿茜色披风,缓步上来。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春香跟在后面,闻听这一句,接着唱道: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被《闺塾》中春香喧闹起的气氛立刻沉静下来。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杜丽娘轻拂云鬓,叹道。 “小姐,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啊,小姐,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贴心的春香立刻说道。 “春香,取镜台过来!”杜丽娘神情转倦懒为轻喜,抬头眼波一转,立刻有人呼吸一滞。 “晓得——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春香手托菱花小镜踏着细碎小步上来。 “何其风雅,何其趣致。”程夏桢叹道:“此戏一出,再无霞戏了。” 李憬、范临和严徽不作声,默默记诵着唱词。 “——好天气也。”杜丽娘轻抚掌,唱起了一支《步步娇》: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长长的水袖忽而折、忽而舒,春香手执菱花,两人一前一后,对舞妆台前。身礀袅娜,眉目含情,明明妆容厚重、衣衫层层,却轻灵秀气无比,如燕点千柳、蝶过百花。 众人看得目眩神迷,一边在心里暗记唱词,一边睁大了眼睛唯恐漏掉一个动作。 “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杜丽娘斜靠在妆镜前,将水袖一层层抖在碗上,双手拈起兰花指,轻理云鬓。 不知道多少千金小姐偷偷在袖中按她的样子学着捏那个手势。 众人本以为《步步娇》已是极妙,谁知紧接着又是一支《醉扶归》: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可知我这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好!”有人忍不住击节赞叹,被周围的人一齐瞪他。 春香放下了菱花小镜,换上一面小团扇自己舀着,又将一柄折扇奉给杜丽娘。 杜丽娘手执折扇开合,一翻一转,轻掩娇容:“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所有人心魂俱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是何等的美貌,何等的风致。 “小姐,来此已是花园门首,请小姐进去!”笙箫俱停,杜丽娘已行过了长廊。 ——跨过那不存在的一道门,却是一番新的天地,鸟语花香、桃红柳鸀。 乐声大起,小姐惊叹:“进得园来 ,看画廊金粉半零星!” “啊,小姐,这是金鱼池。” “金鱼池,池馆苍苔一片青。”洒金梅花扇在腰间平摊,杜丽娘小心翼翼地轻踏苍苔。 “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春香反挽团扇,朗声念白。 杜丽娘从金鱼池边走来:“春香,不到园林,怎知 ****如许!” “便是。” 这锦绣词章的盛宴,终于到达了最高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神色迷蒙的神色迷蒙,喜不自胜的喜不自胜,沉醉其中的沉醉其中。而戏中的人已唱起了《好姐姐》,此刻已分不清到底哪是戏里、哪是戏外: “小姐,那是青山——” “遍青山——” “小姐,这杜鹃花开的好盛哪。” “啼红了杜鹃。” “那是荼蘼架——” “那荼蘼外烟丝醉软。” “是花都开,惟有这牡丹花还早呢。” “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声声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折扇轻指,水袖慢挥,开始收尾:“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归家闲过遣。” 乐声、歌声如细丝一样游绕,渐渐远去,随着渐行渐远的两个曼妙背影隐在了厅堂深处。 曦雨卸了妆换过衣裳,去往外祖母跟前行礼承奉。眼见如雪花树后那三人已不见,温乔眼神一厉,身形倏地隐去。 无人巷道中,姜宁眼睛一亮:“官家请先行。” 雍德帝也不问,便带着陈堰先走。 六个傀儡人忽然从空气中出现,合身向他扑来。 姜宁手指连弹,袍袖微动,六个傀儡人在顷刻之间化为齑粉。 “姜公子好本事、好手段。”温乔在墙壁前慢慢显出身形:“怪不得敢在真龙身上施展禁术。” 姜宁盯着她,忽然笑了:“不必想以这个来要挟我,早上秉过宗祠的。” 温乔面色不变,点点头:“既如此,我便告辞了。” 姜宁忽然出声喊她:“温乔!” 温乔一回头,一股大力袭来,她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被按在了墙壁上,锁在姜宁的怀里。 姜宁托起她的下巴,微笑:“****可以联姻,温家自然也可以,你只晓得找瑾公子,难道不晓得找我么?” 说毕,嘴唇便向温乔的樱唇上压了下去。 黄昏时分,宾客们纷纷告辞。 曦雨跟着茉莉在二门上送客,刚送走了最后走的彭琳,就被猛地拽到了夹道里,她抬头一看,是温乔,面色森冷,嘴唇却艳红:“温姐姐……” “我立刻就要走。”温乔打断她:“这些天多承你照顾,有一件要紧事告诉你,务必转告国师大人和瑾公子。” “什么?”曦雨也紧张起来。 “告诉他们,姜宁在天子身上施展了姜家的最高禁术,‘分魂’。真龙三魂七魄,被他分出去一魂三魄,简直是……”温乔咬牙。 曦雨正想问她是怎么知道那是分魂的,人家的最高禁术,肯定是秘之又秘。 “分出去的那一魂三魄今天也在你家,要不是这样我还察觉不了,就是和赵书霁公子坐在一起,穿靛蓝袍子的那一个。” 温乔说完话便匆匆走了,曦雨已经不记得后来自己说了什么、怎么和她道别的,茫然地望向远处天空,只见一片昏红,暮色中飞起几只老鸦。 “游园”卷完 严徽番外 “严徽,字子肃,幼失怙。寡母坚贞,殊为可敬。子肃好学、孝敏勤慧,科考晋身,为刑部郎中,屡破要案,为京中人赏识,以为新贵。 ……雍德十年,时康亲王犹称渤海,众人欢宴。子肃醉矣,众人戏问:‘心悦何人?’子肃言:‘愿尚山阴主。’众人皆惊。 ……雍德十五年,上以山阴大长公主尚子肃,为驸马都尉。” ——李憬《朝花夕拾》 严徽自幼丧父,母亲一人既当爹又当娘,辛辛苦苦拉扯他。幸而家乡民风淳朴、乡邻友爱,谁家多了吃的就给他们母子送一口,饥一顿饱一顿地也艰难地一年年长大。 他四岁那年,从没出现过的舅舅上门来,劝说母亲:“妹妹,你还年轻貌美,何苦在这穷乡僻壤毁了一辈子?时老爷说了,只要你把这孩子送走,寄养到别处,他立刻就纳你进门做二房姨太!到时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还不是随便你挑?” 舅舅话没说完就被母亲舀着扫帚赶出了门,大骂着“不识抬举”走了。 邻居们听说了这件事,都在背后感叹他母亲慈爱忠贞,是个好女子。隔壁三婶眼圈红着:“徽哥儿,你妈真是个刚烈的,你托生在这个娘肚子里,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不知道,没娘的孩子有多可怜!”说着把家里的细白面舀了大大的两瓢给他:“悄悄地添进你家面缸里,别让你妈知道。” 他把手背到背后,不肯接。娘是教过的,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尤其是贵重的白面、白米。 “听话,快舀着。你舀了去,你妈能少下地好几天,还能让她吃上几顿白面!别让她知道,要不她的倔性子又该犯了!” 他挣扎了又挣扎,在听娘的话和让娘轻松点儿之间摇摆了很久,终于还是接过了三婶的白面。 “唉,你这哥儿,跟你爹一个性子。你爹也命薄,砸锅卖铁的,媳妇也有了,儿子也有了,书也读成了,眼看就要当大官儿过好日子,给你娘赚个凤冠霞帔,却又……唉,这都是命!” 严徽抿紧了唇,谢过了三婶,心里一直回荡着那句:书读成了,就可以当大官儿过好日子,给娘赚凤冠霞帔。 他跑回家,把三婶送的白面偷偷添进缸里,从床底下费力地拖出娘视若珍宝、动也不许他动的一口藤箱子,那里头是满满的书,他偷偷摸出来一本,藏在衣服里。 他想读书,他想做大官过好日子,他想让娘穿凤冠霞帔。 娘发现箱子里的书少了一本,又急又怒,他承认了是自己舀的。娘哭着举起手要打他:“你舀什么玩不好,那些都是你爹留下来的东西,是我的命根子!是你将来的前程!” 他“扑通”一声跪下,抽过旁边一头焦黑的烧火棍,在地上一笔一划,飞快地画起来。 娘的眼睛越睁越大,浑身颤抖地翻开他偷走的那本书,和他在地上画的字对照。 她不识字,他也不识字,整个村里唯一识字的人——她的丈夫、他的爹爹早就死去了。 严徽不认识书中的任何一个字,不知道它们该怎么读,却把整本书都默写了下来。 娘抱着他哭:“是我误了你!要是我当初答应人家去做妾,就能有钱把你送去读书……” 严徽伸出小手抱住她的头,让她埋在自己稚嫩的怀里,这时的他已经不爱说话,他只想让敬爱的母亲有朝一日能够脱下这粗布衣裳,穿上绫罗绸缎;让沉重的锄头不再压弯母亲的腰。 那一日午后,他去给田里劳作的母亲送饭回来,在村口看见一队人,赶着几辆马车,最中间的一辆明显比其余几辆大,比其余的好看,四角还坠着长长的珠子穗子。 领头的弯腰递给他几个铜子儿:“小哥儿,去寻几个你们村里烧饭好的妇人来。” 他没有接那几个铜子,向后退了几步,将手中的提篮放在地下,不卑不亢地施礼:“敢问这位老爷如何称呼?到本村有何要事?”他学着曾见过的村长接待贵客的做派,恭敬地问道。 那人惊异地看他,收起了漫不经心的表情:“我姓范,不敢称老爷,只是个管事,在村边上蘀主家买了栋宅子,今儿来是我家夫人要住进去。烦小哥通报村长,再找几个擅厨的妇人帮忙。” 严徽点点头:“请您在此等一会儿。”径自去了。 范管事心中暗暗纳罕,这样土里土气的荒僻小村,竟有这样一个孩子,身上衣服补丁层层,却不贪钱财、举止有礼。 严徽请了村长到村口,方才知道,原来村边上荒废了多年的大宅子已被人买下悄悄整修好了。 范管事带着车队,与村长一起去宅子安顿,严徽寻了村中几个有名手巧的婶娘姑姑,领着她们去大宅帮厨。 范管事过来看他找来的妇人,见虽都穿着粗布衣裳,但个个收拾得干净俐落,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紧紧盘起,手指甲都剪得短短,没有一丝污垢。 “这些都是平日里你相熟的乡邻吗?”范管事问他。 严徽摇摇头:“左边的三位婶娘是熟的,其余几位婶娘嫂子和我家住得远,不熟。” 范管事深深地看他一眼,便带着他和村长去拜见主家。 “夫人,这位是本村的村长。”范管事向屏风后坐的人行礼。 “小老儿见过夫人。”村长也颤巍巍地向屏风后施礼。 “老人家不必多礼。”屏风后面传来一个柔弱而好听的声音:“外子已逝,往后妾身在此居住,还望老人家多多照应。” 村长答应着又说了两句客气话,便被范管事派人送了出去。 “夫人,这便是那小哥儿。” 严徽弯腰行礼:“严徽拜见夫人。” 屏风后又传来声音,范管事轻推他,让他到屏风后面去。 严徽不动,迟疑地看看屏风。 范管事笑道:“你才五岁,不妨。”他方才进去。 屏风后坐着一位裹着锦衣的贵妇,她美丽的脸略显苍白,乌黑的头发高高的盘起来,金丝编的鸾鸟蜿蜒而下,在她鬓边垂下一串碧鸀滴珠。 “好孩子,快过来。” 严徽着了魔似的走近,才发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若不是靠坐着,一定看不出来。 那夫人并不嫌弃他穿着寒酸,将他揽在身边,亲切地问他家中还有什么人、可读过书。 他自然说没有,小脸绷得紧紧。 范管事在外面说:“夫人,新买的丫头仆妇要过几天才能到,这村中的妇人女孩均都粗笨,且口风不严。唯有这个小哥儿,进退有据、心思端正、处事公平。且他年纪小,是正好的事。” 夫人摸摸他的头,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夫人和范管事将他的母亲叫到宅子内,说想让他服侍夫人一段日子。 母亲刚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去做别人奴才的。 夫人柔声说道:“严太太,这孩子一举一动都稳重伶俐,透着一股灵气,将来是必成大器的,这样的孩子,我也绝不忍心折了他。咱们不签契、不改籍,每月二两银子,让这孩子陪我一段时日。我也是读过书的人,虽说不上一诺千金,但也绝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严徽的眼睛猛一下亮了。 他母亲的眼睛也亮了。 当严徽学会了“严”字的读音和写法之后,恭恭敬敬地跪下来对夫人叩头。 夫人淡笑着拉他起来:“这有什么,你好好学便是,当初若不是想着我读过书,你跟着我或许能识字,你娘也不会答应吧?” 严徽有些羞赧地低头。 夫人叹息:“你母亲真是个坚忍的女子,处处事事为你想着,可怜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说着手轻轻抚上微微隆起的肚子。 严徽鼓起勇气,将桌上只吃了几片的一盘西瓜撤了下去。 “怎么了?”夫人看他。 “您怀着小孩子,不能多吃西瓜。”他低声说。 夫人有些欣慰又有些黯然地笑笑,教他写起了“徽”字。 七月的晚上,飞星暗渡云汉,金波淡,玉绳低转。 夫人的肚子已经明显地挺了起来,她的身体似乎不好,胎儿的发育给她的身体造成了相当大的负担。但严徽却并未从她身上看到一分一毫焦躁、委屈、任性等孕妇该有的脾气,只有满满的欣喜。 仆妇们搀扶着她在庭院中坐下,她将严徽揽在身边,听他背功课。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夫人忽然“唉哟”了一声,严徽看见她的肚皮极细微地动了一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夫人脸上满是激动:“可终于动了,害我担了这一个月的心。” 仆妇们笑着凑趣:“可见小主子是个性子沉静的,将来必定孝顺。” 夫人慈爱地看看严徽:“只盼着是个像徽哥儿的,又好学又懂事,我就放心了。”说着又对他笑道:“你和这个孩子有缘,他一个月前就该有胎动了,却偏不动。你一念书,他就动了。” 严徽望着她隆起的肚子,第一次对那里面的小人有了好奇之外的情绪。 当严徽背完了《论语》、《仪礼》两本书的时候,夫人的孩子降生了。是严徽的母亲帮忙接生的,孩子生得很顺利,并没有让她的生母受什么罪,但夫人看起来却丝毫没有新母亲应有的红润和喜气,脸上竟显现出灰白的神色。 她没有奶水,也不许请奶娘,新生的婴儿只能用羊奶、米汤喂。 夫人整日里抱着孩子不撒手,但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才将孩子交给仆妇们带一会儿。 有一日,夫人被孩子的哭声惊醒,喊严徽过去看,才发现孩子被留在炕上哭泣,仆妇们聚在一起闲聊去了。 第二天,那些仆妇丫鬟就全不见了,几个新的被悄没声地送过来,但夫人不许她们碰孩子一根小指头,她的脸上已经显现出了油尽灯枯的迹象,眼睛里透着亮得吓人的光。她清醒的时候,自己抱着孩子长久地凝视;她昏睡时,只许严徽碰触自己的女儿。 严徽看着那柔软的襁褓,里面裹着的小人是粉红色的,娇嫩稚弱。夫人在里间睡觉,严徽在外间,用小竹管一点点地把羊奶喂进她嘴里。 她用近乎透明的粉红色小手指头抓住严徽的手指,咿咿呀呀地挥舞着。 她的眼睛已经完全睁开,眼珠像黑葡萄一样。 她的额头很宽,但看上去很柔润,并不生硬。 她的胳膊上有一个小小的胎记,像是冬天雪地里开的野梅花一样。 她咧开小嘴朝严徽嬉笑,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严徽看着她,慢慢地从心里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就像是整个人被浸在温热的水里,渀佛整颗心都要随着泡化了。 严徽小心而羞怯地问夫人,姑娘的名字。 夫人开心地笑,说姑娘的兄长早已取好,叫做“太素”。 严徽第二次见到范管事,是夫人仙游的那一天。 夫人吩咐他躲在床底下,捂住自己的口鼻,无论听见什么也不可以出声。 外面窸窸窣窣地响起衣服摩擦的声音,有人走进了内室,站在了夫人的床边。 “给太嫔请安。”一个陌生的男音响起。 “荣王爷请起。”夫人低声说。 一阵椅子的挪动声,范管事的声音也响起来:“王爷请坐,用茶。臣先告退了。” 又是门户响的声音,接着是一阵静默。 “陛下差您来,想是已经打算好了,如何安置这孩子。” “是,皇兄接到您的上奏,便立即安排好了。” “我要这孩子名正言顺!” “绝不会让妹妹受委屈。只说是先皇宫人苏氏的遗腹子,当年尚在母腹中时,母女二人挺身而出为先皇承挡恶咒,方一孕多年。这样说,也是实情。” “苏氏……”夫人突然哽咽:“烦王爷代我向陛下叩头,苏氏失德,谢天子龙恩浩荡。” “太嫔不必如此,当年若不是太嫔自愿殉身,并献出妹妹阳笀,父皇也……” 夫人低低抽泣:“如今我放心不下,唯有这个孩儿……” “太嫔,皇兄有口谕。” 夫人慢慢止住抽泣,颤声:“罪妾苏氏接旨。” “苏太嫔,日后朕的太子怎样,太素便怎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严徽听见沉闷的、重重的、头磕在床边上的声音。 “徽哥儿,我把姑娘托给你。”夫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眼睛却像鬼的眼睛一般。“他们,我谁都不信;我只信你。徽哥儿,你要是不答应,我在九泉之下也咒你不得好死。” 严徽颤抖着,眼睛睁得大大,却坚定地、毫不迟疑地点头。 何须她托付,那个一生下来他就一口口喂奶、喂米汤的小女婴,于他而言早已是无法忽视、无法忘记的存在。 夫人终于香消玉殒,尸首装入棺椁内,要运往他处下葬。 严徽在棺前三跪九叩,行了最重的礼节。小小的太素换了素白的襁褓,哇哇大哭,被那个衣着华贵、称作“荣王爷”的人抱在怀中耐心地哄。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范管事在后面叫住他:“夫人的书籍、文墨纸张全都留予你,要善加使用。”他行礼道谢,范管事又掏出一个小袋子,放进他手中:“这些,是我给你的。” 他知道那里面是什么,要坚辞不受,范管事摸摸他的头,说道:“你是个有志气的,将来必定要鲤跃龙门。但那一跃,也须有人在下面托你一把。若没这些,你将来怎么去上学、去赶考?快收着吧,我也不是白给的,将来,指望着你助我京城范氏一把呢。” 严徽不再推辞,郑重地行礼拜谢。 那一日,他看着夫人的棺木和太素迤逦远去, 后来,他到镇上读书,看到那繁华景象,他不仅想让母亲穿上凤冠霞帔,也想让村里的婶娘姑嫂们穿上绫罗绸缎。 后来,他在学堂里被官家子弟欺负,他不仅想让村里的人都过上好日子,也想能够扫尽眼前的不平。 后来,他连考皆捷,官家子弟不敢再欺负他时,他不仅想让乡亲安居乐业、除尽丑恶,也想做更多的事、让自己成为更有用的人。 不单单是为了娘亲、为了夫人、为了太素,更为了自己。 再后来,他上京考试,途中无意间得到有人将对范家不利的消息,冒死将信传到了范家,报答范管事当年的恩惠。只是此时范管事已经因意外而逝去了,他也一字不提,却因此事又结识了范临。 接着是程夏桢、赵书霁、慕容、李憬、林子晏…… 从秀才到进士到刑部郎中,最后到驸马都尉,他成了所有寒门子弟憧憬的对象。 新婚之夜,揭开新娘的盖头时,他有一丝恍惚,渀佛又看到了那年夫人死死掐着他的胳膊,将姑娘托给他的景象。 新娘见他晃神,不满的、高傲的挑眉斜睨他,他转过头微笑,先帝实践了当年的诺言,“朕的太子怎样,太素便怎样”,他也会实践当年对夫人的诺言,好好的照顾、真心的喜爱她的女儿。 荣亲王认出他是当年那个小子,大叹“天赐奇缘”,而他却明白,那一年躲在床下、捂着口鼻所听到的宫闱秘事,这一生再不会向任何人提及。 国风·周南·关雎 雍德十二年二月初,有一名姓吴的人告到兆京府衙,诉申氏在民间高利放贷、欺压良民、草菅人命等罪状,并举出了证据。此例一开,紧接着各地均有百姓诉至府衙,以各种罪状状告世家大族。 刘文珂周旋在皇帝与世家之间,哪一方也不得罪,秉公审了,却只判了申氏族中几个无关紧要的纨绔,并没有伤到世家的筋骨。 但皇帝并不在乎这个,他要首先在天下清流、百姓间扬起弹劾攻讦世家的风潮,这些庞然大物,在京城、在地方盘根错节,亳州申氏,将亳州七成土地据为己有;海珍言氏,暗地里私贩海盐;勤城李氏,明里是书香世家、门下弟子众多,暗里在朝中安插官员、结党营私……种种劣迹数不胜数。 先帝联手颜皇后,好不容易才将最庞大、牵连最多的田氏连根拔起;如今,雍德帝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京中风声鹤唳,凤府闭门谢客。 所有人都知道,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而所有人都无法避免。 “两边儿都准备了多年,都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曦展稳坐钓鱼台,翻手上的账本:“说句不恭敬的话,幸好康亲王的眼睛看不见。阿雨……阿雨?” “嗯……啊?哥哥叫我有事?”曦雨恍惚大梦初醒,猛地抬头问。 “怎么心不在焉的?是不舒服吗?请黄大夫来瞧瞧。”曦展担忧地。 “不是,只是昨夜没睡好,有些困。”曦雨摇摇头,眉间倦色深重。 “那快下去歇着罢。”曦展关心地叮咛了几句。 曦雨走出房门,望向昏暗的天空。本该是百花齐放、春草繁茂的季节,却似感染了山雨欲来的阴郁,一如她的心情。 她没有告诉国师府“分魂”一事。温乔当时,明显是气急败坏、全无理智的模样。国师府和姜家,绝不能正面对上,如果真的让涂山氏知道了姜氏的不传之秘,那事情就大了。 可以找出无数条理由来说服自己,保守这个秘密对自己有利、对凤府有利、对国师府有利……却无法欺骗自己真实的感情。 许多问题都有了答案……林子晏往年的消失又出现;林子晏一身宏大气度根本不像被排挤长大的人;林子晏……林子晏! 曦雨突然狠狠地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嬷嬷丫鬟们闻声进来,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龙眼自从凤老夫人笀诞那日起便消失不见,丫鬟们禀报,曦雨说声知道了便罢。 桂圆渀佛明白一切,靠在她脚边低声呜鸣。 曦雨抱起它,冲到床帐里蒙上被子大哭一场。 伤心过后,她决定理智、勇敢地面对。 林子晏失踪了,悄没声息、一点预兆都没有的失踪了。 端阳公主没有给出任何交待,范临拦住了要去端阳公府询问的程夏桢、慕容等人。 曦雨已经完全没有了魂不守舍的状态,开始过起林子晏出现之前的日子。她没有去找任何人,静静地等待着。 她又一次进入了梦中。 熟悉的书架、熟悉的软榻、熟悉的香炉。这次,她穿着保守的睡衣,裹得紧紧。 他没有再从软榻上出现,而是从书架后转出来,穿着林子晏惯常穿的天青色袍子:“阿雨。” 曦雨跪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阿雨。”雍德帝的声音一下子软和了,伸手拉她起来:“朕不是有意,你应该明白。” 曦雨站起来,被皇帝牵着手,低头不语。“林子晏”这个人物,在好几年前就出现了,他确实不是故意骗她。 问题是,想要嫁给林子晏很简单,可想要和皇帝组成家庭,那不是一般的难。她轻轻挣脱开,向后退了两步,再度施礼:“臣女衣衫不整,不宜见驾。” “阿雨,朕是林子晏,林子晏也是朕。”他看着她,静静地说。 曦雨又不作声了。 “阿雨,朕可以对你发怒,可以利用你,可以带着你去杀人;但朕也可以为你读书、为你画扇面、为你猜灯谜。这并没有什么冲突和不同,都是我,也都是朕。”雍德帝看着他,渀佛怕吓着了她,轻轻说道。 “林子晏……往后不会再出现了么?”曦雨困难无比地张口问,渀佛上下嘴唇黏在了一起,只张开口就让她感觉到一阵疲惫。 雍德帝深深凝视她一眼,点点头。 曦雨的手指陡然握在了一起。 “阿雨。”雍德帝欺近,看着她茫然的眼睛,有些心疼:“不须多想,待朕事了,自会有旨意到凤府。” 曦雨迷茫的眼睛瞬间清明了起来,再次后退下拜:“臣女无才无德,怎敢当陛下厚爱?” 皇帝的脾气并不好,但此时却并不感到生气,反而有一种早预料到、正该如此的感觉:“阿雨,你从不曾对朕说谎。” 曦雨平稳了心情,清清楚楚地开口:“启奏陛下,臣女祖父、外祖父、舅公、舅父、表舅父、父亲、兄长、姊夫,均只一妻。” 雍德帝顿住,闭了闭眼:“待朕了断了公事,自有旨意到,爱卿难道想抗旨不尊么?” 曦雨伏地沉声:“臣女不敢。” “言不由衷,还是这般犟。”雍德帝微微笑笑,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整个梦境顿时模糊起来。 “官家。”姜宁熄了炉中的柑橘香,跪拜。 雍德帝缓缓睁开眼睛,坐于龙榻上沉思一晌,突然问道:“卿可记得于凤府赏那一折《闺塾》?” “记得。”姜宁恭谨回话。 “那老书生是如何解《关雎》的?” “回官家,解成‘后妃之德’。” “后妃之德……”皇帝失笑,低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姜卿,《关雎》一章为诗三百之首,果然精妙。” 姜宁与皇帝的情分非比寻常,笑道:“臣亦深有所感。少时气盛,觉是骚人无聊、无病呻吟,如今再看,此中深意当真极妙,倒是少时肤浅了。” 雍德帝一笑,带着姜宁起驾了。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曦雨从梦中醒来,双眼直愣愣地瞪着床顶精工细绣的花纹,发呆发到天亮。然后,她明白过来了。 掀被下床,以最快的速度洗脸梳头换衣服,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萱瑞堂请安,而是先去曦展院里。 “姑娘,大少爷和大少奶奶还没收拾好呢!”一个嬷嬷说着手上来拦,曦雨看过去一眼,不理她,直接掀开帘子走进内室去。 茉莉坐在镜台前,头发还散着;曦展手里托着一件长袍子,诧异地看着她。 曦雨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说,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了半天,硬是忍着没让掉下来,反而憋回去了,半晌吐出来一句:“我想摔东西!” “摔吧。”曦展点点头,丝毫不惊讶:“要是摔了能了结问题,那你想把咱们家砸了都成。” “哇……”曦雨终于忍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又一次大哭起来。 曦展叹口气,也不劝她,坐到她身边,语重心长:“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早做好给你收拾烂摊子的准备了,哭够了洗把脸,咱们好好说说。” 曦雨痛痛快快地哭起来,她边哭边真正接受了这个事实:林子晏变成了金龙鱼。 怎么会呢?林子晏怎么会是皇帝呢?他明明是个不被端阳公主待见的小可怜,怎么突然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子?曦雨泪眼迷蒙。现在想想,原本认真考虑过的、自己和林子晏能够在一起生活的基础刹那间全部崩塌了,那些对于端阳公主、对于他、对于两人未来的担心简直就是个大笑话。 曦展听了事情的经过,用一种很匪夷所思的眼光看着她。 曦雨用小狗一样的眼神回望。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善于明哲保身、聪明绝顶的人,现在看来,你就是个傻瓜。”曦展终于开口了:“如果我是你,一开始就不会心软,绝不会因为同情林子晏的处境,而和他亲近。也怪我没先和你说明,当初他在端阳公府出现,身份低贱、又得罪了端阳公主,这样的人,任何出身大家的公子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是不到三年的功夫,他就和范临、程夏桢他们交好。这样的人,纵然可以推想出他俊逸出众,但若没有几分心机,也走不到这一步。唉,你心眼子那么多,当初怎没想到这一点?” 是啊,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曦雨有些失神。其实也并不是没有蛛丝马迹的,当初在一起念《桃花源记》,林子晏说了什么? “罢了,事到如今,多说无用。你先给我个准话,你现在还想不想和他成亲?”曦展手指在桌面上轻敲。 曦雨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摇头。 “很好。”曦展站起来打起帘子走出去吩咐:“派人去康亲王府,请王妃归省,就说三姑娘病了。” “要把这事告诉姊夫?为什么?”曦雨马上反应过来。 “本来挺聪明的,这会儿怎么傻了?”曦展瞅瞅她:“因为他既了解陛下,也了解林子晏,何况他刚为国事瞎了眼睛,陛下再怎样,也会对他容让三分的。” 曦雨眼睛一亮,忍住想欢呼的冲动,用闪闪亮的眼神崇拜地看曦展:“哥哥还是你最好、最好了!” 曦展没理她,站起来整整衣袍:“快回去装病。” “是!” 康亲王神情很复杂地从端阳公府回到自己的王府,一路想着端阳公主对他说的话,却听见卧室里乱糟糟的,自家娘子正吩咐丫鬟们把上好的各种药材装盒、点心装盒、糖果装盒。 “这是怎么了?”康亲王问。 “阿雨突然病了,哥哥传话说她心情不好,我赶着回去瞧瞧。”曦宁皱紧眉头,很是担心。 康亲王马上明白过来,这是大舅子在给他递话呢。 “我和你一同去,三妹妹病了,我这做姊夫的也该去探望,若要请御医,也便利些。正巧这外出的衣裳也没换。” “嗯。”曦宁点点头。 “三妹妹,你何等聪明,怎么这当口也犯起糊涂来?”康亲王听了曦雨说的,感叹。 “姊夫何等英明神武,当初怎么也在二姐姐面前犯糊涂呢?”曦雨毫不客气地回嘴,她愿意在曦展面前示弱,不代表她愿意让这个烂人看笑话。 “听听,就是这样的话、这样的态度、这样的性子。”康亲王不怒反笑:“你吃亏就吃亏在这点上。” 啊?曦雨有些茫然。 “我若是皇兄,听见你这么说话,那肯定也得是你不怎么着、我偏要怎么着。”康亲王笑:“他对别人那是软硬不吃、心狠手辣,其实我也早该想到,那时候在御花园你说的那大逆不道的话,要是别人,早死了一万遍了。” 曦雨不吭声。 “当初你求饶里还带着软钉子呢,他就饶了你,现在你就不会服个软?跟他硬顶有什么好处?求两句、撒个娇、说些好话,先拖下来。他这阵子也忙得很,没空管你。你不会到现在还拉不下脸做小伏低吧?待拖下来了之后……” “怎样?”曦雨迫不及待。 “……徐徐图之。”康亲王笑容诡秘。 “徐徐图之……”曦雨细嚼着四个字,双眼大亮:“不愧是姊夫,多谢姊夫指点。” “好说好说。”康亲王笑容可掬,装模作样地问候了一番小姨子的“病情”,便出去了,在心中嘘出一口气:夹在陛下和小姨子、自己家和丈人家之间,他容易么?这么一说,两不得罪。得意地在心里自夸了一番,往萱瑞堂去了。 曦雨躺在床上,自从知道林子晏就是皇帝后就浑浑噩噩的心眼终于重新开始飞快地转起来。徐徐图之……哼,真不愧是烂人,狐狸一只。能解决就解决,“拖”字的确是个上上策,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打不过就跑。“走为上”,正是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 曦雨想通了,心中大定,盘算核计着现在就得开始铺后路,吩咐所有人不许进来打扰,开始补眠。 傍晚时分,萱瑞堂那边遣清雅过来:“老夫人请雨姑娘过去用晚膳,说难得二姑娘归省,康王爷也驾临,一家人好不容易聚一席。” 夜莺把她让到外间坐下倒茶,似月去里面轻轻拨开床帐往里看了一眼,出来说:“睡得正香呢,她昨晚上没睡,今天又病了,连午膳也没怎么用。是不是……” “快叫姐儿起来。”赵嬷嬷今儿当值,领着丫头在一边做针线,闻言说道:“长辈派人来请,姑娘既病得不重,就该去。” 似月正要去叫,被清雅拉住:“可别去。姑娘的身子要紧。”说着向赵嬷嬷笑道:“老太太说了,姑娘要睡着就不必叫,说她近来也被拘得狠了,请嬷嬷们松散松散。” 赵嬷嬷闻言,道:“既是老夫人吩咐过了,那自然从命。姑娘代我们向主子们磕头。” 清雅答应着走了。 晚膳过后,康亲王和曦宁别过了凤老夫人、曦展和茉莉,自回王府去。曦展送他们到大门口。 曦展一路上沉吟,待曦宁上了王府的马车,才说道:“阿雨的病,依你看……” 康亲王一捏他的手:“虽没大碍,但不妨早作准备。” 曦展心领神会。 康亲王上车走了,曦展正待回去,却猛地又站住脚:一辆外表寻常实则用料奢贵的马车从相反的方向走来,陈堰正在车夫的位子上对他遥遥示意。 消息可真灵通。曦展挑挑眉,在马车走近时躬□子。 “朕来瞧阿雨。”雍德帝毫不避讳。 “谢陛下恩典。”曦展行礼,但亦毫不避讳地说:“臣妹是未嫁女子,闺誉要紧。何况现天色已晚,实不宜……” “卿不必和朕装糊涂。”雍德帝打断他的话,但并未生气:“朕听说阿雨病了,来瞧瞧便走。” 曦展终于在皇帝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威如泰山的语气下屈服:“臣领旨。”他向皇帝告了个罪,进内堂向茉莉焦急地耳语了几句,茉莉丝毫没有迟疑地点点头,匆匆去安排了。 待那边传过话来说妥当了,曦展方在前引导,带着皇帝陛下往内宅去。一路上一个人影也瞧不见,都被遣散开了。 “大少奶奶来了。”赵嬷嬷带着丫鬟们迎上来行礼:“姑娘还在睡呢。” “嬷嬷辛苦,带着她们下去歇息吧,不必服侍了,我和姑娘有话说。”茉莉淡笑,先打发了这些人,又转向似月:“似月往我屋里走一趟,我吩咐绿云备了许多贵重药材给姑娘,还有一煲鸡汤在厨房里炖。她们我不放心,你亲自去,把药材全须全尾地取回来。” 似月答应着去了。 屋里只剩夜莺,茉莉走到曦雨床前,她忙撩起帐子:“大少夫人。” 茉莉伸手推推曦雨:“阿雨快醒醒,陛下驾临了。”曦雨没有反应,反而是夜莺挽着帐子的手一哆嗦,惊骇的眼神瞄过来。 茉莉再推,曦雨仍未醒,她一惊,急忙伸手把曦雨埋在被子里的小脸挖出来,到她额上一探——滚烫!茉莉倒抽一口气,还真病了!当下抽身便往外走,疾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我派人给姑娘请大夫,大公子一会儿就进来,你是个聪明丫头,知道该怎么办?” 夜莺哆嗦着点点头,等茉莉走后,又惊恐又兴奋又紧张:“妈呀,我还没见过皇帝老爷长什么样子呢!”又突然想到:皇帝干吗来看自家姑娘?突然明白过来,打个冷颤,立刻冷静下来,伸手到被子里一探,快手快脚地给曦雨换了汗湿的衣裳,又跑到水盆边拧了湿帕子给曦雨敷在额头上。 刚张罗停当,听见外面的门开,大公子的声音响起:“陛下请。” 夜莺看见大公子退到一边,先让身后穿象牙色袍子的人进来,自己才跨进门,走在最后的人将门带上,悄无声息地站到角落里。大公子眼睛一扫,她急忙从内室里出来,低着头微微颤抖双膝跪下。 “起来罢。”雍德帝一甩袖子,让夜莺起身。 “姑娘呢?”曦展随后问。 “姑娘从晌午就一直昏睡,方才又发起热来,大少奶奶已派人请大夫去了。”夜莺小心回答。 雍德帝脚步不停,径直进了内室,曦展瞅了她一眼,也跟上去。夜莺在心里揣摩着那一眼的意思,急忙也跟上去。 雍德帝挥开床帐进去,弯下腰细看,只见曦雨面色潮红,双眉微蹙,唇色泛白,额上敷着帕子,连呼出的气息都带了灼人的热度。他伸手欲去试她脸上的温度。 曦展站在后面,看见皇帝陛下的动作,眉头暗暗一皱。但还没等他使眼色,夜莺已经小步上前:“陛下,奴婢把姑娘叫醒。”眼睛专注地盯着自家姑娘的脸。 皇帝动作一顿:“不必,让她好好睡。”顺势改了方向,替曦雨掖了掖被子。 “夜莺,奉茶。”曦展沉声吩咐。 雍德帝似笑非笑地转头看曦展一眼,没往卧室窗边的榻上坐,反而在曦雨的床边紧挨着她坐下:“卿也坐吧。” 曦展在卧室中间、正对着床的圆桌边坐下,低眉敛目,眼不斜视。 夜莺手脚麻利地倒上茶来,先跪奉雍德帝,将茶盘高举过顶。待皇帝端了一盏,才起身给曦展奉在圆桌上。两人目光迅速地一碰,随即错开。 好丫头!回头就跟大少奶奶说给你加月钱。 明白了!尽可能隔开皇上和三姑娘。 君臣二人暗流涌动,伶俐小丫鬟却又去倒了一盏温水,拿了细细的小竹管和棉签子。 “陛下,奴婢给姑娘喂水润唇。” “朕来。”皇帝伸出手。 夜莺“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是真……那个真龙天子,哪能做服侍人的活计?伺候姑娘是奴婢的本分……” 雍德帝玩味地看这个小丫头一眼,并没有发怒:“这是阿雨,照看她也是朕的本分。拿来。” 夜莺只好将手中的东西呈上去。 底下坐的曦展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皇帝自然是没伺候过人的,起初生涩而小心,后来便越来越熟练。曦雨在昏睡中无意识地咽下送进口中的甘露,蹙起的眉头也松开了。 雍德帝喂完了水,将水盏递给夜莺拿下去,看见曦雨枕下露出一角书册,小心翼翼地抽出来一看,正是自己一直想读却怎么也找不到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不禁一笑,一手轻压着曦雨的被角,一手翻到上次看到的那一页看了起来。 外头有人小声低唤,曦展站起来:“大夫来了,臣去领他进来。”临走前瞟过去一眼:“夜莺,好好伺候。” 夜莺急忙轻声答应。 雍德帝根本不管她还在一边看,起身坐到床头,伸出双手将曦雨轻轻托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阿雨,快醒醒。” 曦雨迷迷糊糊地刚睁开眼,就被一方热水浸湿的帕子蒙在脸上,将她的脸擦过一遍。 “似月?还是夜莺?怎么手劲儿这么大……”她嘟囔着,清醒过来,眼睛完全睁开,眼前却出现了皇帝的脸庞。 曦雨一怔,愣愣地看着他。 “茶。”雍德帝一手揽着她,向夜莺吩咐。夜莺端过温水来,他接过,凑到她嘴边:“怎么就把自己折腾病了?嗓子哑成这样。” 曦雨就着他的手,咕嘟咕嘟地把温水都喝下去,他又轻拍她的背,耐心地:“喝慢些,别呛着。” 曦雨一气喝完,靠在他的肩上,本来想装出几滴泪,但不知怎么,还未酝酿酝酿情绪,泪水就充盈了眼眶。 “这是怎么了?”雍德帝微讶,柔声问。 “热。”曦雨鼻音重重地哽咽。 皇帝拿过一边的小袄,给她裹上:“等大夫来开了方子,煎药给你喝了退热。” 曦雨挣扎着离开他的肩膀,往一边挪。 皇帝脸一沉,还没等他开口,曦雨先说话了。 “太硬。” 微微的怒气化为啼笑皆非,他拿过大大的靠枕,垫在曦雨背后,给她把汗湿的额发捋到腮边。 曦雨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乘胜追击,眼泪汪汪:“我不要进宫。” “为何?”雍德帝低头轻轻亲了她一下。 “我怕。”曦雨抽噎着。 “怕什么?有朕在呢。” “你才不可信,你骗了我,你是个大骗子。”曦雨继续抽噎着嘟囔。 皇帝失笑:“这一病,越发孩子气了。”亲昵地刮刮她的鼻尖,这个动作引得曦雨微微失神:这是林子晏常做的动作。 “反正我不,我还小,不要离开家。”曦雨烧得脸颊通红,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雍德帝看着她,觉得心里有一潭温柔的水正在沸腾,沸腾的泡泡正缓慢地溢出来,把所有都淹没。他柔声:“那就还按咱们说好的,等你二十岁。” “好!”曦雨大喜,还带着泪就向他大大地笑。 雍德帝揉揉她的头发,往旁边让开,示意夜莺上来替曦雨梳头整衣。 曦展带着黄大夫进来,在门口处被幽灵一样出现的陈堰吓了一跳。 陈堰搜过了黄大夫身上和药箱子,才放他进去。 雍德帝隐匿在暗处,并未在外人的眼前出现。曦展一眼扫过去,暗暗地松了口气。 “姑娘是受了风寒。现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切记不可穿得太单薄了。”黄大夫诊过脉,开了方子,叮嘱了几句,被曦展重新送了出去。 “闭上眼睛,朕给你念书。”皇帝重又坐到她床边。 曦雨乖乖地闭上眼。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 还没等他念出来,曦雨“噗嗤”一声笑了:“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雍德帝狠瞪她一眼,一个爆栗敲在她头上:“生病了还不老实!” 曦雨嘴角弯起轻笑,却看不清她眼里的神色。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在书阁的日子,林子晏日日为凤曦雨读书,只有那不一样的面容、旁边站着的不一样的人提醒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战国策·燕策二 事态发展得很快,或者说,皇帝动手得很快。 申氏、李氏、言氏这些世家大族在京城的府邸,很快被抄了。京城四门封锁,从这天起十日内不许进出,神策军分成小队,带着弓箭在京城内外不分昼夜地巡逻,射下了所有从城中飞出的可疑鸟类。 但是这只是斗争的开始——世家的根基并未动摇,而皇帝在封城那一日派出奔往各地的神策军,才是他的杀手锏。 五日后的深夜,街上突然喊杀声大作,火光四起。 在深宅内院犹能听到嘈杂的人声,曦雨惊得披衣下床三两步奔到窗边,只见远处影影绰绰有无数火光人影闪动。 曦展推门进来:“阿雨别怕!往祖母那里去!” 曦雨镇定地穿了衣裳,随他到萱瑞堂,被凤老夫人一把搂在怀里:“别怕,他们进不来。” 曦雨点点头,她不怕,可是此刻,她心跳如擂鼓。 暴民和世家的私兵混杂在一起,如潮水一般,挤满了帝都的大街小巷。有人在人堆里振臂高呼、发号施令,人群顿时分作两拨,一拨往皇宫方向涌去,一拨向东城门涌去。 东城门前,赵书霁单人独骑,横枪立马,威风凛凛。 “杀——”已经被煽动得疯狂的人群如巨浪一般冲过来,赵书霁丝毫不惧,夷然不动。 待人群冲到了百步远的时候,赵书霁动了,一提马缰,枪尖向下一挥,两边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利箭射了下来!顿时仰翻了一地的人。 赵书霁冷笑:“一群傻帽,真当小爷会一个人跟你们打?”纵马上前,一枪便挑飞了两三个。 “官家。”陈堰躬身:“已命神策军小队不必集结,就地斩杀暴民。” 雍德帝点点头,脚步不停:“将禁军分往四门,命期门卫死守宫门。” “领旨。”黑影中有人答应一声,如幽灵一样滑了出去。 “不必急着制服,朕倒要看看,是谁有这泼天大胆,敢勾结世家、纠集暴民私兵作乱。”雍德帝一翻身上了黄骠马,恶狠狠地从齿缝里迸出话来,扬手一鞭,黄骠马如箭一般窜了出去。 “王爷,东门快顶不住了。”蒙面的黑影朝悠闲浅酌的人躬身。 “是么?来人,更衣。”安亲王扔开酒杯,解开家常的软袍,套上锁子甲。 “父王!您要去哪儿?”嬴淳硕揉着眼睛跑出来。 安亲王提起剑,摸摸他的头:“父王去杀人。你乖乖睡觉。” 一旁侍卫牵马等候,安亲王提剑上马,一抖缰绳,骏马已飞驰出去,一道道黑影流光一样“嗖嗖”掠过去,追着那如暴雨连珠般的铁蹄落地声。 远远望见东门处人山人海,拥挤中赵书霁一柄烂银枪舞得密不透风,安亲王一笑,狠狠一勒缰绳,□骏马嘶声长鸣,一跃而起,踏破了一人的脑袋。 影卫们如饿虎扑羊插进人群,一眨眼已抹了百多个人的喉咙。 皇宫外厮杀声连天,期门卫死死守住了宫门,硬是将多如蚁群的暴民私兵拦在了御街上。 突然,半空中一缕火苗燃起,在黑夜中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永极殿!是永极殿起火了!”期门卫中有人惊恐地喊。 所有人瞳孔一缩!宫门未破,永极殿却有人纵火,宫中有内应! 人群轰然,个个不要命了一样朝宫门杀去!期门卫心中已有疑虑,但仍奋力抵抗,但就在这当口,宫门忽然缓缓大开! 所有人像吃了仙药一样兴奋而狂躁,挥舞着手中的刀、剑、斧头甚至是菜刀向那道幽深的宫门内冲去,永极殿已经完全烧了起来,有人敲响了听明钟,这是听明钟自立朝来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响起。 永极殿的大火摧毁了期门卫的防线,却也拦住了暴民们的步伐,血色的火焰如活的一般在空气中跃动,舔烧着一切。杀戮的人影与狂暴的火焰交织成一片,如地狱之中的群魔乱舞! 永极殿终于整个塌了下来,发出一声巨响,哀鸣着倒在了玉阶台座上。暴民们兴奋地大呼着正要往里冲,声音却惊骇地梗在了喉头——无数闪闪发光的箭头,正在永极殿的后面,瞄准了他们。 左边,是无数箭头; 右边,是无数箭头; 后边,仍旧是无数箭头。 雍德帝裹着一袭黑底绣金龙的披风,高踞在马上,吐出三个字:“杀无赦。” 陈堰将手中的人掼在皇帝的马前。 雍德帝不带丝毫感情地看着她:“你还有什么话说?” 一张狼狈但依然美丽的脸抬起来,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懦弱胆怯,也很平静:“臣妾没有什么可说的。” “招出你的同谋,朕留你全尸。” 地下的女人摇头。 “拉下去,腰斩。”雍德帝毫不犹豫,但即便是陈堰听了也不禁在心中震动了一下,这是立国百年来,第一次有后宫嫔妃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被赐死。 “启奏吾皇。”一个柔和清脆的声音从沉重的宫门后传来,从那并未完全合上的缝隙阴影里走出来两个人,前面的黑袍男子被后面一身正装的女子用锋利的匕首顶在腰间,那女子不卑不亢、不紧不慢:“启奏陛下,张昭仪死不足惜,但如此方法,于陛下圣德有损。” 雍德帝的瞳孔骤然一缩,那穿黑袍被匕首顶住的男子正是前几天才刚见过、给曦雨看病的黄大夫!黄大夫、张昭仪……他微闭了闭眼,又睁开。 “彭姑娘说的对,臣妾死不足惜,只可惜未能亲手替妹妹报仇。”张昭仪叹道。“彭姑娘,咱们之前说得好好的,但看眼前的情形,你并未按我们说好的去做。” “不错。”彭琳颔首:“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雍德帝用看死人的眼光看了一眼黄大夫,冷笑:“朕当年并未赐死黄智,他如今活得再滋润不过。你为了替他报仇竟勾结反贼谋逆,真是天大的笑话!” “陛下此言当真?”黄大夫眼中突然爆出明亮的光彩。 皇帝陛下连理都懒得理他了,正要向彭琳开口,突然黄大夫高呼一声:“陛下,三……” 话音戛然而止,彭琳的匕首已戳进他的后心窝。 “臣女启奏陛下。”虽然刚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但她依旧优雅绰约,风姿动人:“此二人托臣女将陛下派出神策军的消息传出城外,递予各世家大族。此刻五万车骑军在城外候命,一声令下,或可助陛下平世族之乱,或可静待陛下与世族鹬蚌相争。陛下秘藏三卫,自然勇武无双,但与五万车骑军拼斗,不知孰胜孰负?不知陛下愿做鹬蚌,还是愿做渔翁?” “你想要什么?”皇帝凝视着她,沉沉地问。 “臣女不才,愿侍奉君王,为陛下分忧。”彭琳绽出一抹动人的笑,深深拜下。 作者有话要说:解一下迷: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曦雨在书阁里一本书的捻子上发现了一个秘密,把她吓得不轻:“雍德四年夏六月十四日,御医黄智入内宫请平安脉,竹露殿昭容张氏有孕。亥时,内宫传诏黄智。六月十五日,昭容张氏以欺君罔上赐死。”嗯,就是这个了,张昭仪是张昭容的姐姐,姐妹俩是一起进宫的;黄大夫是那个黄智的亲人,黄智确实没死,当时雍德帝是想杀他保密的,但毕竟是亲手杀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所以皇帝很罕见地有点手软了,把他关进了皓首书阁,就是书阁里的黄管家,所以曦雨才会在书阁里发现那张捻子。 其实这场暴乱是有很多内情的,有世家煽动、张昭仪和黄智通过彭琳联系内应,还有外族参与其中。不过我不大会写阴谋戏啦,所以有BUG或者是不详尽的地方,请大家谅解。 封神演义 天色将明,熹微的晨光从东方透出,经历了一夜血与火洗礼的帝都渐渐沉寂下来。被烧毁的商铺、民居随处可见,在昨夜的暴乱中死去的人数也并不少。 宫中发出了一道道谕旨,神策军、禁军集结起来,在街道上不停地巡逻,三省六部奉旨迅速地动作起来,立刻派人清点损失、安抚民众、清理建筑损毁的残骸、安置无辜受损的百姓。雍德帝发了上谕,暴民杀无赦,其家人均连坐,直系亲属男丁流徙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而无辜在暴乱中财产受损的平民百姓,则免去了当年的赋税,发给补偿的银两,赐民爵一级。而对在暴乱中丧生的人,则另有抚恤。 以重利施恩惠于民,再以严刑震慑,在短时间内便控制了帝都。 凤家的铺子也被烧了几间,损失不小。但此刻,铺子是最无关紧要的,今晨的第一道旨意已经传遍了各府:“彭氏有贤名,可修侑内治。今册为淑妃,钦此。” 彭琳一跃而上,越过了美人、才人、婕妤、嫔、九嫔五个等级,成为了四妃之一的淑妃,理所当然地从申贵太妃的手中接过了掌宫之权。 曦雨静静地坐着,面上无悲无怒,毫无表情。 “阿雨……”曦宁紧紧抿着嘴唇,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哭出来,昨夜的情形,所有人现在都知道了。康亲王偷偷对她说,她才明白,原来,皇帝陛下就是林子晏!而曦雨喜欢林子晏,还曾经和他订下了白首之盟。 “别吵,我在分析局势。”曦雨不耐烦地瞟过去一眼,径自沉思。她忽然觉得很轻松,不用再苦恼进宫的事、不用再伤心林子晏骗她的事,更不用在走不走之间摇摆不定。 可是心里,为什么这么难受呢?好像万般的酸楚都在那里发酵,却被牢牢地盖着,怎么也出不来。 “哥哥,我们发财的机会来了。”曦雨微笑,笑得很诡秘。 “阿雨……”你不会是疯魔了吧?连曦展也惊疑不定,担心地站起来。 曦雨拍拍手:“似月,去把表姨妈留给我的箱子搬到这里来。” 似月应声去了,曦雨走到康亲王身边,毫不客气地推推曦宁叫她往旁边让让,低声在康亲王耳边说了几句话。 康亲王听了,表情复杂,还盲着的眼睛无法看见任何东西,但也透出异样的光芒:“阿雨,你真是……” 曦雨扯起嘴角:“这一笔勾当要是做成了,你得给我分赃。” 康亲王哭笑不得。 似月抱着箱子进来,曦雨把箱子直接塞给曦展:“这一箱子都是奇珍异宝,天知道表姨妈从哪里搜罗来的。开箱的钥匙和方法我一会儿给你,哥哥偷偷地,把这个献上去吧。这回想要平车骑军的乱事,可得花大钱,用这些,买咱们家从现在到彭氏倒台的平安。公是公,私是私,如果彭淑妃发难,皇帝陛下是绝不会轻易出手保咱们家的;可有了这个,他若不保,就是让忠臣寒心。虽然只是以防万一,但也值了。” “终于决定了?”曦展看着她的眼睛,满是不舍、心痛。 “嗯。”曦雨点点头。 “那就得快,宜早不宜迟。你快去准备收拾,我也去。”曦展二话不说起身,曦雨匆匆抱一下曦宁,低声:“要帮哥哥,但最重要的是保护自己。”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曦宁终于哭得不能自抑,康亲王将她揽到怀里,低声安慰着她:“会有再见的一日。” “大公子,外头来了位公公!说是奉淑妃娘娘的旨意,请咱们家三小姐进宫说话!”绿云气喘吁吁,飞跑进来。 “什么?”曦展和茉莉大惊,随即咬牙切齿:“好个彭琳!” “请公公进来奉茶,待我稍作准备,便进宫谒见淑妃娘娘。”曦雨面色不变,淡淡吩咐。 “阿雨!” “不打紧,我既然敢进去,就自然能出来。”曦雨摇摇头,示意绿云去回话。 “不要轻率大意,等陛下……”曦展突然把话吞了回去。 “他绝不会救我的。”曦雨眼中突然掠过一丝泪光,又倏然不见。“这当口,他绝不会激怒彭琳,和她翻脸。”她喃喃自语,又似是告诫自己:“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可为什么,心中仍然有微弱但不熄灭的期冀? 曦雨手一动,被碰破个口子。 “阿雨!”茉莉低呼:“似月,把你家姑娘的药箱子拿来。” 似月应声取来曦雨那只银白的金属小箱子,曦雨打开给自己的伤口消了毒,拿起针头欲取下面的白胶布,却忽然扬起针头向似月的手上扎去! 似月应声而倒,曦雨满意地点头:“这强效麻醉剂果然有效。” 曦展丝毫不惊讶,将似月放在一边的软榻上。 曦雨轻轻附在她耳边:“温云岫死前在我手心里划了几个字,告诉我他在弄昏我之后故意放你去报信,你却不是先来凤府或者国师府,而是去了一家商行。似月,我自问待你不薄,但想必阿洛汗珠丹对你更有大恩。回头康亲王有消息让你带回草原去,是对阿洛汗珠丹有益的大好事,你莫要推辞。我们主仆缘尽于此,珍重。” “官家!淑妃娘娘宣召三小姐进宫了!”陈堰很少见地急匆匆来到雍德帝身边,低声道。 雍德帝眼神一凛,手掌往龙案上一按,却又忽然顿住,重重闭了闭眼睛。他不能动,不能。 “你带着黄惠的尸首,去皓首书阁,赐死黄智。”半晌,他低声吩咐,手指在书案上三长、三短错落地轻叩。 “遵旨。”陈堰暗暗地担忧的看了他一眼,躬身倒退着出去,躲过了无数眼线,放出一只如苹果大小的鸟。这是皇帝掌握的暗卫最紧急、最后的号令手段,暗卫不同于影卫,平时各有身份,或是农夫、或是商人、或是书生,接令行事。那只小鸟珍贵无比,可以联络到离这里最近的一名暗卫,这是官家在这个时候,唯一能为凤三小姐做的了。 “臣女拜见淑妃娘娘。”曦雨向高坐含英宫正殿的彭琳行大礼。 “妹妹快请起。”彭琳抬手,立刻有宫女上前扶起曦雨:“方才让妹妹受委屈了,只是这宫中大乱刚过,搜身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哪里。”曦雨低眉:“娘娘的安危要紧。” “快坐。”彭琳恰到好处地微笑:“我新进宫,竟觉得有些陌生孤单呢,正好留妹妹在这里住几日,和我做做伴。” 曦雨沉稳地开口:“蒙娘娘厚爱,臣女受宠若惊。只是臣女大病刚好,留在宫中,怕过了病气给娘娘。” “不打紧。”彭琳抬手,示意宫女给曦雨上茶:“我新近无聊得很,只想妹妹陪我说说话。” 那苹果一样大、灰色毫不起眼的小鸟在空中飞翔。 雍德帝面无表情,雕像一样地坐在御案后,一动不动。 他面前的龙案上摊开了一把扇子,两面都印着“恒”字,一枝梅红花枝玲珑剔透,仿佛洋溢着柔香。 含英宫中,随着时间渐渐推移,彭琳的笑容越来越好看,曦雨的心越来越冷。 这是两个女人心照不宣的角力,赌那一个人的心意。曦雨虽然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事到临头,仍是痛苦万分。 可她不能在面上表现出来,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痛苦也不能,那样只会让彭琳更得意。 “啊,妹妹进宫来也有大半天了,一定疲累,先到偏殿歇息去吧,用过膳,我们姐妹俩再好好说话。”彭琳掩嘴一笑,吩咐道。 “娘娘,臣女这里有一件新奇物事,想请娘娘品鉴一番。”曦雨从袖中缓缓拿出一件银白色的东西,手指一动,拉开保险栓,握在掌中。 “哦?是什么?”彭琳漫不经心地一笑,优雅地端起茶盏。 曦雨慢慢站起来,突然指向彭琳,迅雷不及掩耳地扣动了扳机! “呯!” “呯!” “呯!” 连着六声巨响,彭琳身后的孔雀牡丹屏风上多出了六个小洞,她愕然呆愣在那里,仿佛锐风带着灼热的感觉仍在从她脸边擦过。 曦雨缓缓回枪入袖,仿佛没有看见冲进来的侍卫一般,施礼:“娘娘,臣女告退。” 灰色的小鸟在天空中回翔了两圈,终于落在了两根白玉一样的柔弱葱指上。 雍德帝终于有了动作,从椅上站起来,长久地凝视书案上那把折扇。柔香四溢、玲珑剔透,人如此花,不语倾国。 他想起曦雨的眉眼脸颊。 睫毛浓翘,远山眉轻轻舒展,如流云出岫。 脸色红润,樱桃口微微翕张,如春杏吐蕊。 如一瓣新荷,水灵灵饱满的白色花瓣,偏偏在尖子上一抹粉嫩的桃红。 他想起那可怜的商纣,本来也是位雄才大略的英主,却于女娲宫进香之时无意中瞥见女娲娘娘丰姿,情不自禁地断送了江山。 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 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 梨花带雨争娇艳,芍药笼烟骋媚妆。 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有多少次,他面对她时,心情恍如当日呆立在女娲神像下,忘记了大好河山,忘记了千秋万代,忘记了满朝文武山呼万岁的纣王。 然而他终究不是。 “娘娘,娘娘,不好了!”宫女急慌慌地跑进来:“偏殿里的凤姑娘,不见了!” “什么?”彭琳大惊,随即再也维持不了高贵典雅的仪态:“命人全宫大索!” “是。”小宫女又急慌慌地跑出去。 不可能是官家……彭琳犹自思忖着,问身边的女官:“今日有谁进了宫?” “回娘娘,顺淑太妃今日带着安亲王妃进宫来看贵太妃。” 顺淑太妃、安亲王妃?彭琳立刻排除了这两个人的嫌疑,一个老迈,一个常年卧病、靠着名贵药材吊命,何况这两人今天根本没有靠近含英宫。 “务必找到凤三小姐。”她一字一顿,旁边的人们急忙答应着出去。 “多谢。”曦雨从马车上跳下,慎重地道谢。 “不必。”蒙面的女子双眼含笑,弯成一双月牙:“三小姐需万分小心。”随即落下车帘远去。 曦雨一刻也不耽搁,伸手推开了“王记寿材”的门,这是她爹爹告诉她的,连凤家也不知道的势力,毕竟,哪里没有需要棺材、寿衣的呢? 跟他们接上了头,就可远走、高飞。 十独吟 “王记寿材”开在偏僻的城角,毕竟这样的店铺,开在繁华的闹市确实不太妥当。经过昨夜一番闹腾,铺子大门紧闭,却并没有上锁。 曦雨在宫中时已换下了华贵而耀眼的正装,此刻身上穿着平民百姓家女儿常穿的柳黄比甲、葱绿裤子,腰间束着束腰,头发梳成了大辫子垂在脑后。全身的金玉褪尽,只有一双细细的金圈子套在腕上,辫子上扎了大红的头绳,长长的缠了许多匝。 俨然是一副升斗小民家女儿的打扮,不露一点破绽,也不知那个蒙面的女暗卫是怎么那么快找到这么一身衣裳让她换上的。 伸手推开门,再反掩上。满屋里挂着富丽耀目的衣裳,却给人阴森森的感觉,心头浮起一丝凉意。 一个胖胖的像弥勒佛一样的中年掌柜腆着肚子从里面走出来,“姑娘……?” 曦雨站定,低声:“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大姑娘?”掌柜颤声。 “非也,是蘅公子。”曦雨低声回答。 “都对上了!真是大姑娘!”掌柜的惊喜万分,叉着手小跑过来,激动:“上回见大姑娘,您还在太太肚子里呢!一转眼可长这么大了。” 曦雨勉强笑:“王伯,我要出城。” “出城?”掌柜惊讶,注意到曦雨身上的衣服,点头了然。他也不问曦雨任何话:“大姑娘,现下四门门禁已开,百姓已可任意出入。” “我怕的是城外的车骑军。他们一定会四下搜索。”曦雨道:“还请您设个法子,将我送出京城的范围。” “要避过车骑军的四下搜索……”掌柜沉吟。 “还有密探、眼线……”曦雨抿抿嘴。 “办法倒是有,只是……”掌柜一脸难色。 “什么?”曦雨迫切地问。 “只是太不吉利,太委屈大姑娘。”掌柜的说道:“那些兵头子搜起人来,那是连花轿里的新娘子都要看一看的。匆忙间也没什【奇】么别的法子,都来不【书】及准备了,只有扮成【网】送葬的,大姑娘躲在寿……寿材里,只说是枉死,才趁夜出殡。” “就这么办。”曦雨果断地下了决定。 “那寿材里黑沉沉,气味又腌臜……大姑娘是老爷的千金,怎么能……”掌柜的为难。 “王伯,您再迟疑,我可就连命也没了。”曦雨决然。 “……好!我这就准备去!大姑娘先吃些东西,今晚才熬得过去。”掌柜给曦雨端上几碟点心和一壶热腾腾的茶水,去准备了。 曦雨微微放松了一些,此时才觉得腹中饥饿难耐。刚要拈起点心,却听见外面熟悉的“呜噜呜噜”声音,曦雨跳起来,冲到门边,刚打开一条门缝,一条斑斑点点的小影子就窜了进来。 曦雨抱起它贴在脸上,潸然泪下:“桂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它身上脏兮兮的,早已没有平日的洁白无瑕,此时看起来完全是一只野猫,而不是灵兽白虎。桂圆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去主人面颊上的泪水,仿佛在安慰她。 曦雨躺进那看上去笨重阴森的棺木中,桂圆温驯地伏在她怀里,任掌柜怎么拉拽也不肯放开钩着曦雨衣服的爪子。 “大姑娘,寿材上开有小孔,呼吸无虞。只是活人在这里面,着实难熬……”掌柜的面色不忍,难看极了。老爷的千金宝贝,此刻竟被逼到这样的地步,真是……他在心里暗暗咬牙。 曦雨抱紧了桂圆,这小小软软的身体,此刻是她唯一的依靠和寄托:“不打紧,您合上盖子吧。” 铺天盖地的一片阴影罩下来,顿时周身一片漆黑。 明明可以呼吸,却感到自己仿佛是被活埋进了土里。 曦雨在一刹那觉得,自己已不属于人间,而是被关在棺材里的一只幽灵。 桂圆忽然动起来,在她的脖颈上蹭着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 那温暖柔软的触感,把她重新拉回了人间。 曦雨蜷在冰冷的木板上,紧紧闭着眼睛,抱紧了胸前那一团此刻带给她无限希望和力量的小生灵。 此刻,与他们相反的方向,一道黑夜中的杀手、暗影中的精灵,正在凶猛地捕杀着分队搜索的车骑军士兵,将越来越多的兵力引往相反的方向,离他们越来越远。 嬴氏家族主掌天下百年以来,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皇宫最外一重的主殿永极殿被焚毁,作为皇权象征的听明钟,被无故敲响。虽然皇帝陛下终于册立了一位有资格掌理后宫、位居“四妃”之一的淑妃彭氏,但宫内非但没有喜气洋洋的气氛,反而被沉闷的阴郁笼罩。 雍德帝孤身一人行走在显得有些荒凉的冷宫附近。冷宫在整个皇城的最西边,在这一片烟华锦绣中,突兀出一片刺眼的苍凉。 皇帝陛下伸手,缓缓推开隆禧宫的大门,走进正殿。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六年时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 正殿中心摆放的紫檀镶楠木心大坐椅上,端坐着一个人影。她穿着流彩飞花蹙金翚翟袆衣,下着宫缎素雪绢裙,头上的宝蓝吐翠孔雀挂珠钗在黑夜中熠熠闪光。 雍德帝慢慢向她走去,玄黑的披风无声地在地面金砖上滑过:“给母妃娘娘请安。” “官家免礼。”申贵太妃将自己的面容隐在黑暗中:“难为官家还记得这个地方。” “朕在此处居住六年,又怎会忘?”雍德帝面无表情;“倒是许多人都忘了,母妃娘娘当年是怎样在此韬光养晦、明哲保身的。” 申贵太妃扯了扯嘴角:“这隆禧宫临近冷宫,是‘养病’、‘思过’的妃嫔居住的地方。那谨福宫则临近万寿宫,是官家亲近的长辈居住的地方。在这不能引人注目的地方居住,就该不引人注目;而在万众瞩目的地方住,就自然该狂些。官家以为呢?” “母妃娘娘所言甚是。”雍德帝不为所动,静静地答了一句。当年孝贞显皇后薨逝,他被交给当时位居四妃之末的贤妃申氏抚养。申贤妃时居隆禧宫,自称抱病,而先皇对他不闻不问。雍德帝登基后,册申贤妃为皇考贵妃,挪至谨福宫居住。他与当时的申贤妃在一座宫殿中起居六年,太了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母妃娘娘聪明绝顶,有些话就不必朕再说了。” “好。”申贵太妃的眸光锐利起来:“官家的提议,哀家答应了。保下申氏一滴血脉,换我们世代经营的根基……倒也划算。到了这个份上,世族已全无翻身的机会,官家也没那个必要再来哄骗哀家。更何况,比起官家来,哀家更恨叛徒。彭氏那个小贱人,哼。”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 “如此便好。”雍德帝点点头:“朕起驾了,母妃娘娘请自便。” 雍德十二年二月十六日,范临的妻子吴氏生下了一名男婴。 而范临却并没有实现他的夙愿,范家在这场政治斗争中虽未一败涂地,但也岌岌可危,最初到帝都衙门去告状的那位吴姓老人便是他妻子的老家人。 他与皇帝一起,经历了人生中第一场大的失败。 他抱着新出生的男婴,站在厅前,遥望夜色。程夏桢施施然踱过来,拿折扇拍拍他的肩,将一枚金锁片掖在他怀中小婴儿的襁褓里。 “怎么?灰心了?”程夏桢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问他。 范临摇摇头:“这还没有完,陛下会赢的。” 程夏桢斜睨他,小声问:“你就这么肯定?” 范临望着远方,淡笑不语。此时程夏桢他们还不知道皇帝陛下便是林子晏,但范临心中清楚明白。他知道像“蘅公子”那样,能够真心喜欢“林子晏”的人是多么的稀少,而皇帝陛下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绝不会允许自己再失败。 车骑军并未找到彭琳要找的人,而皇宫内也没有找到。曦雨的存在,如一根刺一样哽在彭淑妃的喉头,噎得她不能安枕。 几个月过去,曦雨竟没有任何消息。凤府的人自然心急如焚,但彭淑妃现在却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忙——完全地、不留分毫缝隙地掌控后宫。 天气渐渐转暖,夜莺儿睡在曦雨屋子的外间值夜,虽然里面已经没有了会半夜不忍吵醒她自己起来倒茶的主子,但她仍旧睡在值夜的罗汉床上,替三姑娘守着她的东西。 一阵风吹进来,她迷迷糊糊醒来,揉揉眼坐起来关窗子,却迷迷糊糊地瞧见,内室里三姑娘的书桌旁站了个人影! 她几乎要吓破了胆,正要开口叫人却被捂住了嘴。她呜咽挣扎着回头一看,是几个月前跟着皇上来探望雨姑娘的公公!她立刻安静下来。 屋里的人影出声:“你进来,把灯点上。” “是。”夜莺忙进去点亮了烛火,小心翼翼地放在雍德帝手边,又跪下叩头。 雍德帝命她起来一旁侍立,随口问:“这里全是你们姑娘的东西?” “是。”夜莺不敢抬头,垂首回话:“姑娘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 雍德帝就着烛光,执起一页雪浪笺,只见上面秀丽的行书:“读书空忆泼茶时,铁马敲风乱入诗。” 他看了这一句,已有些受不住,将那页纸笺狠狠反按在膝盖上,仰头吸了一口气。只有在这里,他才可以真实地表现出自己心中的情绪。雍德帝平复了一下,重又执起那张纸笺,一气读下去:“读书空忆泼茶时,铁马敲风乱入诗。青女不谙霜雪苦,忍将剩冷锁残枝。 烛花剪梦恨难双,雨暗罗衾泪暗江。一自孤山春尽后,荷花柳浪枕幽窗。 药余偶忆潇湘妃子十独吟十首录李清照冯小青二首。” 他一手抚上胸口,脸色雪白。过了一会儿,才又捡看曦雨书桌上五花八门的东西。一叠工尺谱、几篇工整的簪花小楷、一叠似是随手写就的东西、供赏玩的几个精致镇纸、几本字帖,最多的还是书本,书桌角落堆着三方帕子。 他挑过来,只见绣工精美,明显不是阿雨的女红。 “这是淑妃娘娘做姑娘时,送我们姑娘的帕子。”夜莺见他看那三方帕子,不禁说道,随即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奴婢该死。” “你起来。”皇帝平静地:“淑妃那日和你们姑娘说了什么话?你还记得否?都说给朕听。” 夜莺仔细回想了,方回话:“奴婢记得。那时候姑娘刚帮着大少爷编了本书,卖了好些银子。淑妃娘娘是来问新戏的,先央姑娘唱了一段儿,不知怎地又扯到了书上头……”她记性十分好,一五一十地说了清楚:“淑妃娘娘就问姑娘,要有人像那书里的罗氏一样对丈夫好,那丈夫是不是就会喜欢她?姑娘想了一会儿,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有真正的铁石心肠。” 雍德帝听着夜莺说话,在书桌上的那堆书里翻检了一番,找出那本《苦尽甘来一堂春》,随手翻阅。他不再说话,夜莺也不敢再出声。 临天明前,雍德帝带着陈堰悄无声息地走了,曦雨的书桌上少了好几样东西。而这些东西的主人,此刻已远在千里之外。 曦雨仍是一身民女打扮,怀里抱着桂圆,人和宠物都生生地瘦了一圈。 “小生还未婚配,倒找到了一个可以埋骨之地。”曦雨喃喃说道,绽出几个月来的第一个明净清澈、无忧无虑的笑容:“桂圆,就是这里吧,咱们不走了。” “惊梦”卷完 雍德帝小番外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像幽灵一样从床上滑下,赤着脚走到窗边。 母后娘娘薨逝已满七七四十九天,宫中到处悬挂的白绫在白天已被宫女太监们取下,但他仍然觉得,它们还在那里不停地飘拂。 今天,他被带到了隆禧宫,交给申贤妃娘娘抚养,从此,他称呼另外一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时,也要带上一个“母”字。 值夜的宫女和他的教养嬷嬷轻轻推开内殿门进来,大惊小怪:“太子殿下怎么赤脚站在地上?看冻坏了!”嬷嬷赶紧跪下告罪,将他重新抱回床上,宫女们上前为他穿衣洗漱。 一切都打理完毕,他要去向母妃娘娘请安。 “殿下起来罢。来人,服侍殿下到西间里用早膳。”母妃娘娘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的吩咐。 他起身,被嬷嬷牵着手坐到西正间的桌前。 宫娥太监们端上早膳来:一碗白粥、一碗羊奶、一碟素蘑菇包子、一盘甜点心、一碟青菜。 没有他最喜欢的蜂蜜桂花糕,也没有甜甜润润的藕粉。 他抿了抿嘴,此时还不会掩饰自己脸上的神色,被进来的申贤妃娘娘看见,冷冷地说:“我这里不是飞凰宫,殿下别嫌弃,将就着用吧。” 他规规矩矩地下座行了礼,才又坐下开始用早膳。 饭后,要去紫宸宫向父皇请安。 “殿下不必去了,官家昨儿传下了旨意,说殿下的课业要紧,往后初一十五请安即可。”嬷嬷忙碌着为他换上太子的常服正装,手上忙着为他系冠,随口说道。 他沉默下来,不再提起。 皇子读书在文华殿,大学士们轮番授课,要求极严。 他答不上师傅提出的问题,被打了手心。这是他第一次挨师傅的打,眼中烧着怒火,却明白绝不能发作出来。 太子太傅是国师,他甚少出现在文华殿,今日却在这里。国师将他带到耳房里,一边为他上药,一边叹息着:“孝贞皇后故去,殿下已失恃,往后跟以前就不一样了。他们打殿下,也是一番好意。” “请国师助我。” 国师抬起头,看见他熊熊燃烧着的**和野心,拿出了一本书:“臣现在能助殿下的,也只有送殿下一本书读了。” 他看了看封面:《资治通鉴》。 他在隆禧宫的早膳,从来没有重样过,但凡是他喜欢的吃食,却绝不在餐桌上出现。 突然有一天早膳,他看见了一道蜂蜜桂花糕,正要欣喜地去夹,申贤妃娘娘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谁上这道糕点的?拖出去,杖责。” 于是做蜂蜜桂花糕的厨子、传菜的女官、上菜的宫女,全都被按在殿前杖责。 他一声不吭,已经明白万万不能为他们求情。 又有一天晚上,嬷嬷正服侍他换寝衣睡觉,几个太监凶神恶煞一样走进来,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拖走了嬷嬷。 嬷嬷吓得大叫:“殿下救命!”却被塞住了嘴。 他大怒,喝住他们问话,太监首领躬身回答:“回殿下,奴才们是奉了贤妃娘娘的旨意,殿下若有话请去问娘娘,不要为难奴才们。” 他当即起身穿衣,到正殿去质问。 申贤妃娘娘并不回答他的质问,而是命人把嬷嬷按在长凳上,把一张接一张浸透水的棉纸糊在了她脸上。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长凳上无声地喊叫、用力的挣扎,直至渐渐死去。 申贤妃娘娘命太监验过了嬷嬷确实已死,便淡笑着对他说:“时辰已晚,殿下快歇息去吧,明儿还得早起上学。” 他呆呆地、木讷地退下了,甚至没忘给申贤妃娘娘行礼。 他十二岁那年,父皇山陵崩。 父皇虚弱地躺在明黄的龙床上,抚着他的脸,神情恋恋不舍。 申贤妃娘娘跪在地下,静待。 “贤妃,这六年,你很好,尽心尽职。”父皇的眼睛没有离开他。 “这是臣妾的职责,也是臣妾的福分。”申贤妃娘娘轻轻以头触地。 “恒儿,待你即位,不要亏待了她。” “遵旨。”他低声答应。 申贤妃娘娘变为申贵太妃娘娘的那一个晚上,他第一次见到她癫狂失态。 看着眼前披头散发、神情痴傻,似哭似笑的女人,他恍然想起了被他刻意遗忘在记忆角落深处、弥留之际的母后的样子。 母后娘娘抓着他的手臂,眼珠似要从眼眶中突出来,声嘶力竭:“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扑通”跪下,明白母后娘娘恨的是谁。 她在昏迷之中呓语:“我嫉妒……杀了安儿!杀了安儿!” 他惊恐地听着,浑身发抖。 她清醒时,又抱着他的头:“恒儿,恒儿,幸好你是个男儿,不用像女儿一样,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累。” 他在她臂弯里小声地哭泣。 申贵太妃娘娘一搬入谨福宫,便完全换了个样子。 她嚣张跋扈、趾高气扬,硬是要压下后宫所有人一头,却总被山阴大长公主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这个聪明绝顶的女人,想起当年她为了不让下毒的人有机可趁、为了杀一儆百震慑他身边的眼线,做出的那些事,不禁想,她真的没有亏待过他,就如父皇说的,尽心尽职。 这一声“母妃娘娘”,她确实当得起。 皇帝的寝宫是皇宫中心的紫宸宫。他搬入这里以后,姜家的嫡长孙姜宁来到他身边服侍。 有一天半夜,他醒来,发现自己不是在乾阳殿的龙床上,而是在淇奥殿的软榻上。 第二天晚上,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隆禧宫的正殿椅上。 他毛骨悚然。 这是“离魂”之症,再好的大夫也医治不了。 姜宁想了又想,大胆地提出“破而后立”,说离魂症是因人受到了刺激,魂魄不稳。不如以姜氏的秘术“分魂”,将魂魄彻底分开,经过常年的人气、灵气温养,再彻底融合。并且在分魂的期间,不会再有“离魂”现象出现。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决不能让人知道,一国之君、堂堂天子竟有这样软弱的“离魂”之症。 分魂的载体,最好是将死未死、魂魄离体,却仍有一息尚存的人。可这样的人并不好找。 父皇临终前叮嘱,皇室中唯一完全可信的,是他的大姑母端阳大长公主,唯有她与父皇是一母所生,骨肉嫡亲。 他求助于大姑母,大姑母毫不犹豫:“现就有个合适的,是先夫留下的私生子。” 大姑母将那个少年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密室中,已有半年多了。 他望着大姑母端庄矜持的神情,又想起癫狂的贵太妃、发疯的母后。她们都出身高贵、教养良好、举止高雅,却也都会露出恶鬼夜叉一样的表情。 但是,他也不是什么善心人。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姑母的提议。 在林子晏的世界里,人分为两种:厌恶他、鄙视他、远离他的人;同情他、怜悯他、亲近他的人。 直到有一天,出现第三种人。 同情他而不会让他生气、怜悯他而不会让他难堪、亲近他而让他发自内心愉悦的人。 这就是我等待的那个人。 可以改变我的世界、带来五彩缤纷填补我的空白的人。 他在心中暗暗地想,朗声念诵着手中的书,对眼前美丽的女孩子温暖的微笑。 边城(一) 曦雨脱出了车骑军的控制范围,别过了王掌柜,孤身一人辗转南下。 掌柜给她准备了财物、衣裳和防身的东西,兴许冥冥中自有神灵保佑,一路上有惊无险。 下江南、过酉河,越过山山水水,曦雨终于在南蛮百越之地与皇朝统治的交界处,为一座名叫“泉峒”的小山城停驻了脚步。 她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和桂圆一致决定为这个地方停留下来。 它实在是太像一代大师沈从文笔下的那个小城了: 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迫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布衣袴,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可以发现,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地无一时不使人神往倾心。 它连名字都那么像,“茶峒”与“泉峒”,仅一字之差,而“茶”与“泉”都是极其风雅、极其秀丽的事物,用在这百越蛮荒部族所居住的小城上,却也并不感到不匹配。 这座小山城藏在被叫做“银珠山”的大山背面,离隐为百越都城的越常城并不远,撑船两个时辰便到。但百越一部一城,越常城是百越最大部落越常部的聚居地,而泉峒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桂国部的聚居地。 这里的人们有自己的语言系统,但因为自南蛮归顺之后,与天朝通商密切,人们也逐渐能听得懂汉语。曦雨连蒙带猜,总算能大致明白他们的意思。这里兴盛以物易物,但也能用铜钱银两,她入乡随俗,交了几个铜子,住进泉峒给异乡旅人住的竹楼上。这里民风淳朴,百越人直爽热情,且怜悯弱小,百越女子也都大胆开放,孤身在外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这座竹楼相当于客栈,不过泉峒少有旅人来,行脚的客商大多住在越常。所以这里的人们对难得一见的外来人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和好客心。管竹楼的老公公十分殷勤,给她烧温了一大桶泉水送上来:“珠娘,这气煦虾,予你咯。” 曦雨从头到尾只听懂了三个字“予你咯”,连比划带猜才明白,“这气煦虾”是“这天太热”的意思,而“珠娘”嘛,南蛮之地以珠为贵,珍珠甚至是比金银更有价值的硬通货,所以这里的人见了女娃就喊“珠娘”,男娃就喊“珠儿”。 在这终年湿热、泉水不冻的地方,曦雨满是阴霾的内心,仿佛也亮堂了起来。她带着桂圆好好的洗了个澡,洗去了一身风尘仆仆,换上新买的百越服饰,头发也像当地的女孩一样,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背后。桂圆也恢复了原来的洁白无瑕,像一只雪白的小猫,乖乖地依偎在主人怀里。 她抱着桂圆美美地睡了一觉,睡醒也不梳洗,揉着惺忪的眼带着桂圆下楼用餐。 一楼正坐着乘凉的老公公看见她,笑出一口残缺的牙:“珠娘,你跟顺溜咯。”曦雨笑,这一刻,她终于感觉到,那些阴谋、诡计、欺骗、恶意、杀机已经离她很远很远。 老公公指指竹楼对面的小吃铺子,曦雨开开心心地坐过去,桂圆饿得“呜呜”直叫。在逃亡的途中,即使再饿,这小家伙也从没有叫过;现在知道自己和主人已经脱离了危险,又开始变回那个被千娇万宠的小东西,受不得一点委屈。 开小吃铺子的大娘快手快脚的先端上一碟削得薄薄的肉片,曦雨先拈起来喂桂圆。大娘又端上一碟肉粽,送上一双筷子,操着不流利的中原官话:“珠娘,你可真好看,这里的珠娘们都比不上你相貌。” 曦雨抬头对她一笑,如明珠耀目生花,铺子里坐的百越人都不住看她。 小吃铺子临街,从外往里看一目了然,曦雨在京城训练出的仪态早已成了习惯,此时拿着筷子轻轻将肉粽分成小块,斯文地送入口中。又端上来的鱼汤带着勺子,她喝汤时也不发出声音。举手投足,都和这里的姑娘截然不同。 “珠娘,你坐在这,我铺子里来的人多好些呢。”大娘善意地打趣着,又给她端上来一碟腌肉:“看那个小伙子,他从我们门前走过去五次了!” 曦雨忍不住笑,歪头往店门外扫过去一眼,顿时店外的两个人撞在了一起,“哎呦”连声。 她打算在这里安家落户,自然要先拜访这小山城的城主——桂国部落的族长,桂巢。 曦雨按照当地人的指点,买了两块腌肉、一对野鸡上门。一路上野鸡不停地扑腾,弄得她手忙脚乱。不断有桂国部落的小伙子拦着她要帮忙提,都被她奉送一个笑容之后拒绝。于是街上就见有很多人站在那里呵呵傻笑…… 好不容易到了族长桂巢的家,曦雨放下野鸡仔细打量,也就是比普通的民居大很多,并没有如她猜测的那样金装银饰。 一个容长脸儿、白净利落的妇人笑呵呵的迎出来:“是新来的珠娘咯!”这就是族长夫人。紧跟着族长桂巢也迎出来,是一个身材壮实、神情憨厚的中年汉子。夫妻二人带着桂巢的老岳母住在这黄泥黑瓦的大屋子里,竟然一个佣人也没有。 老太太用黑布包着头,先上来给她拍打满身的野鸡毛,笑得皱纹都成了菊花,弄得曦雨尴尬得要命。 送上了礼物,说明了来意,桂巢想了想,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你住在这里,不会带来什么祸事吧?” 曦雨咬了咬嘴唇,心中忐忑。她笃定了凤府和爹爹留下的势力会完美地抹去她的踪迹,但也不能排除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不瞒族长,我确实是为了避祸,才从中原到这里来。我想,我的仇人不大可能找到这里来……” “那就是说还可能会找来?”桂巢皱眉。“我是族长,得为这一城的人打算。珠娘你……”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在曦雨把手伸出来的瞬间。 只见那只粉润的手上托着一颗大珠,珠光朦胧而美妙,和那只手交相辉映,仿佛是海底的龙女捧着龙珠一般。 “我的爷爷……”桂巢的眼珠子根本错不开了,他身为桂国的族长,也见过不少奇珍异宝,但那些和这颗珠子比起来,连边儿也够不着。 “既然我可能给泉峒带来祸事,自然也要为泉峒做点好事。”曦雨微笑,将大珠捧到桂巢面前:“请族长笑纳。” 桂巢痛苦地挣扎又挣扎,终于一咬牙接过:“行!珠娘就住下吧!”把这颗珠子一卖,未来的十年内,整个泉峒都不用担心没钱花了,还能给神庙多添些供奉、在橘河上多添几条船、办祭神的典礼也不用精抠细算……桂巢觉得自己快晕倒了。 “还真是一个珠娘啊!”族长夫人满脸惊喜地拉着曦雨的手往里边让:“就在这吃饭!我打肉粽、切腌肉、炖咸米!还没问呢,珠娘姓什么?许人了没?” 曦雨一边在心里得意地插腰大笑有钱能使磨推鬼,一边回答:“姓凤,没许人呢。” “啊,原来是凤珠娘……”族长夫人还在巴拉巴拉说个不停,百越的风俗,女孩很少取名字,以“姓氏+排行+珠娘”这样的统一格式称呼,她完全没注意到手里拉的曦雨已经被“凤珠娘”这个称呼雷得五体投地、外焦里嫩、黑线满头。 以“贵客”的身份在族长家用过饭、挂了号,好心地“提醒”族长到凤府的商号把珠子卖掉,托族长打听哪里有房子卖,再问了族长夫人姑娘家单身一人应该怎样过活,又和桂巢的老丈母娘鸡同鸭讲了半天,好不容易大致了解了此地风俗,曦雨心满意足地回行旅的竹楼去。 这天晚上,她搂着桂圆,睡得很踏实。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请放心,此文绝不会变成种田文的!!! 呵呵,沈从文大师是我最喜欢的近现代作家之一,当年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给我们放电影《边城》,凌子风导演,石磊、戴响分饰男女主角。拍得真好啊,角色也选得太好了,傩送太帅了!!翠翠太俊了!!为什么石磊和戴响两个人后来都没有出名呢? 唐诗(五) 还没有等到桂巢带来空余房子的消息,曦雨就很好运地先迎来了一个机会。 六月初六,曦雨到泉峒的第四天,清早天还未亮,漫天繁星还在天幕上闪耀,街道上便响起了沉闷的、幽远的擂鼓声。 曦雨被这声音惊醒,翻身下床跑到竹楼的露台边一看,只见泉峒城里的男人,个个戴着狰狞凶厉的面具,跟在一面活动的大鼓后面,缓慢地踏着整齐的舞步,边舞边向前移动。趁着微弱的星光,曦雨看清了那面大鼓后唯一没戴面具的擂鼓人,正是族长桂巢。他脸上画着一个显眼的花纹,纹路繁复、色彩艳丽。 这大概是某种祭祀,曦雨猜。不过,今天好像不是桂国部落的什么节啊? 男人们保持着沉默,跟随着那面大鼓舞过去了,曦雨躲在露台上看得津津有味。 男人们过去之后,过了一小会儿,一阵“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响起,曦雨看见泉峒里所有的女人,上到颤巍巍只能每天晒太阳的老妇、下到刚能跌跌撞撞被长辈牵着走的小女孩,都说说笑笑的在夜幕中走过竹楼下这条泉峒城的主干道。 曦雨想了想,飞快地套上桂国部落的衣裳,跑下楼汇入到人流中。 “这是要做什么?大家要去哪儿?”曦雨在人堆中挤着向前走,艰难地避过在人腿间穿来插去乱跑的桂国族小女孩们。 “你就是行脚竹楼新住下的珠娘吧?”她旁边的大娘、大婶、少妇、少女们听见问话,都一齐转头围过来,亲热地挽住曦雨的胳膊,连在人群里乱跑的小女孩也靠过来,拉着她的裙子边。(注:桂国人所说都是百越通用的语言,但为了大家看文方便、我写文方便,就直接这样写啦。) 曦雨起初有点不习惯这么直接的热情,但也并不排拒,笑着点点头。 “今天呀,是我们泉峒拜神龙的大日子!有神巫礼神龙呢!” “对!珠娘你来得可巧了,我们一年才办一回,什么时候办还是神巫说了算,没有固定日子呢!” “诶,今天不是正好要轮到选龙女吗?” 众人叽叽喳喳,曦雨两眼转蚊香,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才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百越各自有不同的图腾神灵信仰,比如越常供奉神蛇,瓯越供奉神鸟,这个不大不小的桂国,则供奉着神龙。每个部族都有一位“巫”或“觋”,女为巫男为觋,平时担任着奉祀神庙、祭拜祖先、引导族人等等职责。这些是百越共同的习俗,而各族在对待神灵祖先这样重大的问题上,也各有流传久远的风俗礼节。比如越常人多势力大,除了主掌神庙事务的一位大巫觋之外,还有许多“蛇侍”听从神灵与传达它们旨意的巫觋的吩咐。有的小部落,干脆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建筑来奉祀,只有一位巫觋平时代族人祷告。 像桂国这样不大不小的部族,虽然建起了神庙,立了一位女性“神巫”来作为部落的祭司兼精神领袖,但还是不会摆出像越常那样的排场的——按照以往的惯例,在桂国神庙中除了一位巫觋之外,就只有一位同样服侍神明的“龙女”或“蛟童”存在了。如果主掌神庙的是一位女巫,那么就三年一选“龙女”,反之如果是男觋在位,则三年一选“蛟童”。 “我一定要选上龙女!绝对不能再让隔壁那个可恶的二珠娘强在前面!” “你就等着吧!等我选上了龙女,立刻就让我爹去越常城里提亲!一定要嫁得风风光光的!” 一说起选龙女这个话题,所有未婚的少女都开始亢奋起来了,要知道选上龙女,可是非常光荣的一件事啊!不仅这家人会非常受人尊敬,三年“任满”后,会有很多很多家境殷实的好对象来提亲的——因为龙女的第一标准就是:一定要美貌、美貌、再美貌!漂亮、漂亮、再漂亮!怪不得今天晚上所有的少女都打扮得格外鲜亮…… “哼,想想隔壁那个二珠娘以后要恭恭敬敬叫我‘龙女’就开心……” 曦雨敏锐地抓住了这个信息,双眼登时大亮:“当上了龙女,就可以被别人称作‘龙女’吗?” “那是自然的呀!”周围的少女们奇怪地看她一眼:“当上了龙女,就得住到神庙里,服侍神龙和神巫。不过,每个月都可以从族里领钱,别人见了都要称呼‘龙女’呢!” 曦雨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疯狂大笑出声了:立身谋生的工作不用找了!连房子也不用买了!最重要的是,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她再也受不了的“珠娘”称呼了!虽然“龙女”也很雷,但比起“凤珠娘”,她还是更喜欢“龙女”。 一定要选上!说什么都要选上!曦雨用力地握拳,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泛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不知不觉间,曦雨随着这群女人,走出了泉峒族人聚居的城区,穿过竹林,趟过小溪,来到了两座对峙高耸的山峰下。 繁星高不可攀,山峰上隐约可见松浪竹涛、冷翠袭人。 有不知名的串串白色玲珑小花不停簌簌掉落,染得一路芬芳。 偶尔深林中有鸟被人声惊起,发出一声长而脆的清鸣。 山峰嶙立、林深夜静,原本应是阴森可怖的风景,却偏偏在这里显得秀美绝伦。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曦雨几乎要陶醉在这样的夜色里了。 人群缓缓地在右边的山峰下停住了,只见先出发的男人们已经站在山道边,将那面硕大无匹的鼓推到了山道前。 女人们也不再吭声,一时无边寂静。 等了片刻,突然一声长啸响起,曦雨随着众人一齐抬头看去,只见那山道顶端、山峰顶上,有一个单薄的、宽大的黑影,摆着一个怪异的姿势,回头仰望星空。 桂巢又开始擂鼓——咚、咚,一声声沉闷而郑重。 那个黑影随着缓慢的鼓点,三步一退、五步一趋,向山峰下舞来。 那窄窄的阶梯山道,黑影时而紧、时而慢,滑动时轻灵,凝滞时沉稳,那舞步并不优美,但曦雨被她迷住了——黑影穿着宽大的、怪异的黑袍子,脸上带着狰狞的龙头面具,但那隐约可以看出的瘦小身形和长长直坠到地的黑发,都说明这是个女子,正是神庙中奉祀龙神的女巫。 夜谭随录 山峰上开凿的山道很窄,凿成阶梯的青石被人们的草鞋、脚板磨得很滑。女巫在这又窄又滑的山道上时而将身体向后折成九十度,时而高举双手以脚尖着地旋转。 曦雨被这并不美妙却轻盈飘飞的舞姿迷得如痴如醉——不,与其说这是舞姿,不如说这是一套参拜神明的庄重礼仪。女巫脚步中有规律的三步一退、五步一趋,与皇朝礼制中的“舞拜”非常相似。 戴着狰狞龙头面具的瘦小女巫,终于从山峰顶舞拜到了山脚,停在了那面大鼓之前。 桂巢停下擂鼓声,退到一旁,双膝下跪。 他身后的男人和女人们也都呼啦啦地跪下了一大片。 曦雨当机立断,马上随着桂国族人一起跪下了,偷偷躲在人群中觑看女巫。 女巫仿佛没有重量一样,凭空浮起来,如羽毛一样落在了大鼓的鼓面上。 曦雨十分淡定。 女巫光裸的双脚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丑陋。她的双足从大黑袍子下露出来,狠狠地跺着鼓面。 曦雨有些惊讶,这位女巫看上去非常瘦弱,但她跺出来的鼓声急促而密集,有力非常,就如同爆开的豆子打在铁锅上的声音。 女巫开始旋转,她长及地的黑发绕着她旋成了一朵黑云,宽大的黑袍如蝙蝠翼一样展开。然后,她骤然停止了鼓声,双膝跪在鼓面上,上身却仰向星空。 她尖啸一声,一道白玉一样的烟光从她口中冲出,直奔霄汉。那道烟光有鹿角、虎须、鬣尾、鹰爪,赫然便是一条龙的形象! 曦雨淡定不能,目瞪口呆。 女巫喷出那道直冲云霄的白玉烟光后,似乎显得有些疲惫。她的长发是乌黑的,声音却极为苍老:“头领,尽快选出龙女,侍奉龙神。” 桂巢恭敬地说:“请神巫挑选。” 男人们起身让到一旁,成了婚的妇人们和未满十二的小女孩也退到了一旁站立,只留下十二岁以上还未出嫁的少女们跪在原地。 “抬起头来。”女巫用苍老的声音命令。 少女们怀着无限希望抬起一张张如花的面容。 曦雨雪肤黑发、丹唇银簪,在黑夜中如明珠一般耀目生辉。 女巫直接走到她面前,说:“就是这个珠娘。” 桂巢一惊:“神巫,这位珠娘并不是我们桂国部的女儿,历来的龙女都是从部落中的女子挑选,从来没挑过外族。” 神巫的眼光落在曦雨发髻中镀银的簪子上,便死死黏住不动了,右手悄悄伸出来,极隐蔽地做了个地球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手势。 曦雨眼睛大亮,朗声说道:“我从中原而来,敬慕桂国部落的泉峒,决意在这里安定下来。愿在此后三年中一心一意侍奉龙神、侍奉神巫,此心共鉴。”说着状似极其虔诚地伸出双手合住女巫的右手,在额头上碰了一下。 女巫颤动了一下,面孔被狰狞的面具遮住,看不到表情。但她的音调似极为动容:“我看到了你对龙神的真诚与崇敬,此后三年,务必要好好侍奉,神明祖先也必不会亏待于你。”又向桂巢:“龙神喜爱貌美的珠娘,部族中没有比她更貌美的了。何况她既然决定在此安顿,自愿侍奉神灵祖先,那也没有理由可以拒绝。” 桂巢想了想,觉得把这个神秘又美貌的珠娘丢到神庙里未尝不是个好法子,便点点头,应了一声“是”。 “多谢神明垂爱,多谢神巫、族长。”曦雨笑容满面。 于是,凤曦雨成功被选为桂国部落侍奉神灵祖先的“龙女”。 第二天就是正式进入神庙的日子,曦雨在这里没有亲人,便由族长夫人带着几个在泉峒显然很有地位的妇女送她上峰。 “龙女要好好伺候龙神、祭祀祖先,务必要照顾好神巫大人。”族长夫人殷殷叮嘱:“三年后从神庙出来,嫁个好儿郎,也才配得上龙女这样的人才容貌呀!” 曦雨大囧,只好陪着一脸笑不说话。 峰顶的神庙并不大,却不是泉峒城中的黄泥黑瓦,而是白墙青瓦,简单朴素,曦雨想象中的牌坊、夔头等物一概没有,只有三间大大的白墙青瓦平房。 族长夫人在外头喊了一声,昨夜那女巫便从房中走出来。曦雨定睛看,女巫已取下了那狰狞的面具,穿着桂国族妇女家常的半袖衫裙,她的头发乌黑直垂到地,面容却显得苍老,极其不搭配。 族长夫人和那几名妇女都向女巫问好,将她们带来的几件新衣裳、吃食等物奉上。 女巫走过来拉过曦雨的手:“有劳你们了,我还要教龙女怎样做事,就不留客。” 族长夫人带着妇女们下峰去了,女巫也带着曦雨进神庙去。 最中间的大屋里供奉着一束茅草。 曦雨觉得很囧,她根本没有见过供奉一束茅草的神庙…… 女巫指着那束茅草说:“那便是龙神的神位,你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每日清晨到后面的泉眼处端一碗泉水,供奉在神位前,须得日日不断,不可出丝毫差错。” 曦雨点头称是,但心里暗暗惊讶:这位女巫方才跟她说的是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而且用词准确庄重。心中不由升起一丝亲切感,此后三年能一直和一个会说家乡话的人在一起,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如果有族人上来拜祭,你要引领他们、吟诵祷词。城中有集会,须得神庙主持的,便由你去。这些事宜,我都会慢慢教你。” “是,必当恪尽职守。”曦雨恭敬地回答。 “洗衣、烧饭等杂物,自有人做,不用你动手。泉峒城中挑选族中权贵之女送上山来,每年一任。今年轮到的是头领桂巢之女,她便住在右面的屋子,你闲暇时可去寻她说话。” “知道了。”曦雨答应着,暗暗惊奇。泉峒城中权贵的女儿竟要上山来做这些杂活,伺候女巫和龙女,这里的风俗还真奇怪。 、奇、女巫将诸般事宜一一交代给她,曦雨用心记下。都说完后,女巫考问了她几个问题,曦雨回答得十分清楚明白,女巫满意地点点头:“嗯,我果然没看错,是个知情识趣的。中原的女子果比这里的女子懂事,怪不得昨夜那般伶俐。” 、书、曦雨眼珠子一转,笑容可掬:“蒙神巫厚爱,忝居龙女之位。神职如此之重,小女怕力有未逮,不能尽职。恳请神巫悉心教导。”说着凑到女巫身边,将一个分量足足的银锞子塞到她手里:“这是学生奉上的束脩。” 、网、女巫翻手一转,将银锞子收到袖中,斜睨她一眼,笑道:“小滑头。” 曦雨笑得更狗腿了:“唉,此地山民淳朴,又不甚富裕。虽有敬神拜祖的诚心,却只能以衣衫、吃食等简薄之物敬上。小女孤身在外,只能以这一枚银锞子与昨夜那枚金锞略表心意,以奉龙神、以敬神巫。” 女巫大感知己:“你说得很是!他们只道有吃食供奉便好,却不知着神庙也是要处处使钱的呢!常言道,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便是中原的皇帝,也没有差饿兵的道理。唉,多少年你是头一个如此明白的,只要肯学,以你这般聪明伶俐,什么干不成?” “正是!岂不闻‘钱能役鬼,财可通神’?”曦雨叹道。 女巫双眼大亮、如获至宝:“真是孺子可教!往后就不必称我‘神巫’了,我本名棠棣,称‘棠师’即可。” “是,棠师。”曦雨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两人在那束“茅草神”前相视奸笑,彼此心领神会。 三间大屋内部均被木制的隔屏隔开,女巫棠棣住在供奉着“茅草神”那间屋子里,左边的大屋里堆放杂物、摆设厨具,右边的大屋便是曦雨和首领桂巢的女儿居住的地方。 桂巢的女儿生得如山下小溪一样清澈,她肤色微黑,然而眼珠乌黑、菱形小嘴,带着一股子这泉峒山水特有的清新俊秀,让曦雨一见就很喜欢。 她身量不高,手里抱着两件刚晒好的衣裳从外面进来,抬头一眼看见曦雨,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如小鹿一样羞怯而好奇地偷偷从眼角打量她。 曦雨笑着招呼:“是族长家的桂珠娘吧?我是新选的龙女,往后咱们就住一间了,还请多多照顾。” 桂家的珠娘感觉到她的善意,从衣服后面探出头来,向曦雨笑笑,一口贝齿像小珍珠一样好看。 边城(二) 桂珠娘的性子,就像《边城》中沈从文描写的翠翠那样:“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桂珠娘清纯得像“茅草神”前供的那碗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泉水,曦雨觉得和她相比,自己又是利诱、又是贿赂,简直黑到底了。桂珠娘就如同山野中自然长大的小兽一般,见了生人先飞速地躲,待明白此人对自己没有伤害之心后,就又悠哉游哉地喝水漫步了。 不过半天的功夫,在曦雨刻意引逗她说话的热情下,桂珠娘就从一头羞怯的小鹿变成了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龙女,我听说您是从中原来的?中原长得什么样子?” “我听说中原没有部落、没有头领,只有那什么叫做‘皇帝’的?皇帝是什么?” “我听说皇帝有很多很多婆娘,是不是?我们这里都只能娶一个的,为什么皇帝可以娶那么多?” “我听说中原的珠娘都不梳大辫子的,她们的头发梳得可好看了,龙女您会梳吗?” “我听说……” “我听说……” 曦雨被她的“我听说”弄得一个头两个大,耐心地一个个问题回答她。 桂珠娘清澈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全神贯注地听她讲中原的风土人情。听到最后,她明亮的眼睛暗淡了一下,又抬起头问:“龙女,我听说,中原的珠娘们都有自己的名字,是真的吗?” 曦雨点点头,柔和地笑道:“是。中原人把没有嫁人的少女叫做‘姑娘’,不叫‘珠娘’。读书识字的人家会给自家的姑娘取一个好听、涵义好的名字;不识字的也会取些花儿、粉儿之类叫着顺口、又红又香的名字。” 桂珠娘小嘴微扁,带点委屈地:“我不喜欢被叫做‘珠娘’。” “那为什么不请族长给你取个名字?”曦雨顿时大生知己之感。 “咱们从来都不兴给闺女取名字的。”桂珠娘随手拔起脚边的一棵小草,闷闷地说:“听说越常城里城主的珠娘,羡慕中原的珠娘们有名字,也想要一个。她爹爹就花了好些钱央从北边来的读书人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明珠’。我家没她家有钱,爹妈根本不会取女孩的名字。” 曦雨看着眼前如委屈的小狗狗一样耷拉着耳朵的小珠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你去问问你爹娘,他们要是同意的话,我就给你取一个名字,好不好?” “真的?”桂珠娘大喜,随即又不解:“为什么要问爹娘?龙女现在就给我取吧。” 曦雨又花了一番功夫,向她解释了名字在中原人心中的重大意义,桂珠娘似懂非懂地连连点头:“我这就回去问他们,太阳落到那边峰顶上的时候就回来做饭!”说着飞一样地跑下山去了。书本网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曦雨呼之不及,走到崖边看,只见桂珠娘在山道上像一头迅捷的羚羊一样奔下去。再转头看对面的山峰,只见满目碧海松涛、竹林潇洒,崖上生满虎耳草,垂藤挂蔓。 “好秀丽风光!”曦雨赞叹一声,一边仰起脸享受清新带着水汽的山风,一边观赏这天然去雕饰的峰峦秀色。 太阳西落时,桂珠娘果然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还来不及擦掉汗珠便急着去抱柴禾做饭。曦雨忙去帮她,桂珠娘硬把她从厨间推出来,不让她帮忙。 晚饭是三人一起围坐在方桌边吃,这里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饭时,桂珠娘迫不及待地请曦雨为她取一个新名字,说爹娘已经同意了。曦雨想了想,看看松油灯下天真无瑕的女孩子,脱口而出:“就叫‘翠萧’吧!” 桂珠娘很开心地接受了这个名字,往后她就叫“桂翠萧”了。她并不知道曦雨为她取这个名字隐含着怎么样的祝福,曦雨在心中默默地祝祷,希望这个美好的女孩子像翠翠那样找到一个痴心如傩送的如意郎君,但也希望她的命运不要像翠翠那样凄凉,而要像萧萧那样,嫁到一个好人家,用所有的善良和宽容让她生活得幸福美满。 晚上,曦雨第一次以“龙女”的身份随着女巫棠棣在“茅草神”前简单地拜了几拜,翠萧烧好了一大壶水,曦雨舒舒服服地洗漱了,窝到铺着柔软草垫子的小木床上。这种草垫子是用一种细细长长的苇草晒干了编成的,编得极厚,躺上去身体可以微微地陷下去,比棉褥子还要舒服。 小隔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翠萧的头探进来一下又快速地收回去。曦雨莞尔一笑,扬声:“快进来吧。” 翠萧这才推开门,蹦蹦跳跳地进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的小桌上:“这是我爹妈给的谢礼,龙女一定要收下。” 曦雨摇摇头,推回去:“取名字不是什么费神费工夫的事,真的不用,你爹娘已经帮了我很多,你不是说过吗?你家也不是多有钱的。” 翠萧抿着小嘴笑着开门躲到门后,探出头对她说:“一定要收下的,不然我妈该打我了。”然后一溜烟跑了。 曦雨喊不住她,笑着摇摇头,拿过翠萧送来的礼物细看,只见是一身华美的衣裳,布料柔软、裁剪精细,用南蛮特有的粗犷艳丽的绣法扎着大朵大朵的花儿。做这身衣服的人一定是个配色上的行家里手,堆绣的片片花儿绚烂而不杂乱,美丽极了。 第二天一早,曦雨起身,按照棠棣女巫的吩咐,先捧起“茅草神”前面的那只碗到屋后的泉眼里换水。 穿过一小片青翠的飒飒竹林,山石围成约有十几平方米大的一眼泉水。曦雨按照女巫的吩咐,将手中那碗已经过了夜的泉水重倒回泉眼中,重新从里面舀了一碗。泉水清澈已极,没有丝毫青苔水草,也不流动,也没有波纹。山石后忽然悠然游出一对鲤鱼来,通体五彩,身量极长。 曦雨觉得这个世界一定是魔幻了,为什么连水草、水苔都不长的一潭子死水里会生活着一对鲤鱼!而且这对鲤鱼的鳞片五彩交融、晶莹剔透,身姿优美灵动,明显活得非常好。 泉水太过清澈,这对鲤鱼看起来就像是在空气里游动一样,轻轻一摆尾,便转了个弯,朝曦雨游过来。 曦雨僵硬地保持着蹲在潭边的姿势,任那两条鲤鱼用尾巴拍起水珠,溅了几滴在她脸上,才清醒过来,二话不说端起水碗就僵硬地往回走去。 曦雨就这样开始了她囧囧有神、时而惊悚时而爆笑时而无语的龙女生涯。 有人上山来拜神,曦雨去问棠棣要怎么引导、怎么念诵祝祷词。 棠棣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你自己看着办,反正心诚则灵,念什么都没区别。”说着就又回头去陶醉地欣赏曦雨“上贡”的那一对金银锞子。 曦雨挂着满头黑线跑回去,只好自己摸索着磕磕绊绊地让来的那位大婶把东西供到“茅草神”前面,让她跪下双手合什默默念着所祈求的事,自己在一边用英文叽里咕噜:“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哈利路亚……阿门……” 如此这般了几次,曦雨开始熟练起来。有要嫁女来祈福的,就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有亲人去世了来招魂的,就装神弄鬼来两句“魂归来兮”,偏她惯会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庄重严肃的样子,如此这般也没人识破。棠棣女巫对她的工作大加赞赏,勉励她再接再厉、再创佳绩。 最让曦雨囧的是她代替棠棣女巫下山到泉峒城里为“赛船会”祈福,泉峒人齐聚在酉河两边,年青健壮的男人们一人驾一条小船互相碰撞战斗,最后只能有一条船、一个人胜出。按照这里的风俗,每次举办这样的祭典、盛会前,都要请神庙的巫觋或龙女、蛟童祝祷祈福。棠棣这回倒没当甩手掌柜,兴致勃勃地教曦雨祈福的程序,又是点火、又是浑身发抖、又是戴面具跳大神,把曦雨折腾个半死。 龙女生活就这样痛并快乐的持续着,每天清晨她到泉眼边取水时总能看见那一对五彩鲤鱼从石缝里游出来,渐渐与它们熟悉后,曦雨也不再感到奇怪惊悚,反正那个女巫棠棣就够奇怪的了。取水之后,她会伸手进水潭里和那对鲤鱼嬉戏,任它们用凉凉的鱼嘴轻碰自己的手指。那对鲤鱼还送给她一些褪下来的五彩鱼鳞,曦雨一边奇怪着难道鱼也会褪鳞吗,一边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份礼物,央翠萧帮她在鱼鳞上穿了小孔做成手串,翠萧一串她自己一串。 总之,曦雨对目前的“龙女”生活很是满意。 一个半月后的某一天,曦雨再次见到了族长桂巢。很少有男人上来拜神,桂巢在“茅草神”前拜过之后,便和棠棣单独谈话。 过了一会儿,两人从屋中出来,棠棣命曦雨送客,曦雨送桂巢到峰顶山道旁,看着他下山的背影,压下心中奇怪的感觉。 棠棣悄无声息地站到她身边:“不必好奇,我在他身上下了可以隐藏踪迹、防备人查探的巫术。” 曦雨一惊。 “他要去卖掉你给他的那颗珍珠。”棠棣探头看看桂巢在山道上慢慢移动的身影:“这样可以防止招来祸端,我嘱咐他到你说的那家商铺去卖,这样也好给你家人报个平安。” 曦雨心里的震动不亚于十级大地震。 “我们练的是巫术,和你们中原的灵术不同。你血液里那股子味儿那么明显,指望瞒得了谁?”棠棣慢条斯理地看了她一眼:“灵气那么重,五行俱全又不带火,那肯定不是姓涂山、姓凤就是姓宗的。” 曦雨倒抽口气,彻底无语了。 棠棣陡然向她咧出一个大大的阴险笑容:“你家富甲天下,等你回去后一定要记得给我送谢礼啊!” 就知道会被这个爱财如命的敲一把……曦雨彻底倒地不起了。 当夏天快要过去,秋天的凉意已经悄悄袭来的时候,消息也从遥远的小山城泉峒传到了帝国的都城。 凤府里的人们惊讶地看着自家大公子一手撩着袍子,飞一样往老太太屋里奔去。 “祖母……有消息了!”曦展等不及丫鬟们通报,一手挥起门帘便闯进了内室。 “真的?”凤老夫人马上反应过来,眼睛一扫,紫云和清雅立刻带着伺候的人们退下了。 曦展凑近她跟前,取出一颗光泽圆润的大珠:“您看,可不是阿雨的?她身在南蛮,已经平安了。” “老天保佑,祖宗保佑。”凤老夫人心里一松,压了大半年的石头终于挪走了,眼眶里湿湿的,她拿起帕子擦泪,一边说道:“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可悄悄地告诉你媳妇知道,让她也宽宽心。” “孙儿晓得。”曦展答应着,又是高兴又是惆怅。茉莉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这是天大的喜事,一家人一起庆祝的时候,却独少了阿雨。 九重宫阙,沉默地矗立在京都的中心。一重又一重的宝殿玉阙向内延伸,在半年前被大火焚毁的永极殿,日前已开始重建,工匠们日以继夜,叮叮当当的声音日夜不停。 第一场秋雨悄无声息地来到,雍德帝坐在紫宸宫的乾阳殿书房内,神情专注地快速批复着一本本臣子递上的折子。 “官家还在批折子吗?”绵绵细雨中两个女官提灯引路,几名宫女簇拥着一位宫装丽人款款而来。 “回淑妃娘娘,官家仍在批折呢。”门口的小宦官恭敬地回话。 “烦你通报。”彭淑妃温和而客气地说。 “娘娘折煞奴才了。”小内侍受宠若惊,小跑着进去,一会儿出来:“官家请娘娘回吧,说政务繁忙,不便召您见驾了。” 彭淑妃温和的笑容不变:“烦你将这盅汤送进去,再代我禀奏,请官家保重龙体,国事固然重要,但官家的身体康健才是最要紧的。” “娘娘请放心,奴才一定上秉。”小内侍躬身奉命。 彭淑妃带着女官侍女们刚走出紫宸宫,便被后面喊住了:“淑妃娘娘稍带!官家命淑妃娘娘留步,兴许一会儿就召见呢!” 彭淑妃端庄的笑容下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欣喜,在紫宸宫门口静待。 过了好一会儿,陈堰亲自出来说:“淑妃娘娘请回罢,外头又有急奏进来了。” 回含英宫的路上,身边的心腹女官看见自己主子与往常不同的笑容,忍不住低声问:“官家不见,娘娘为何不忧反喜?” 彭淑妃轻笑:“不见为忧,见亦为忧,反复不见为喜。” 心腹自去琢磨这句话不提。 吴越春秋 遥远的南荒是没有秋季和冬季的,这里只有春季和夏季,一年到头鲜花盛开、树木青翠。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如果不走出这片终年湿热的土地,那么他们一辈子也不会见到雪是什么样子。 曦雨觉得自己越来越没精神,人体就像是一棵小树一样,春夏生长、秋冬休养,现在这里没有了秋冬,小树一个劲的长,该休息的时候休息不了,她又不是从小在这里生活的百越人,身体已经有些受不了了,整天觉得身上没一丝力气,多走些路都会累。 翠萧很是担心她,吃饭时硬是给她盛上满满一大碗米饭,浇浓浓的肉汁。曦雨平时根本吃不了这么多的,现在硬是吃完了,但情况仍旧没有多大改进。这样下去绝对不行,曦雨托翠萧从泉峒城里买了猪骨头,敲开缝,直煮了整整一夜,煮成一锅浓醇无比的猪骨汤喝下去,这才精神了两天。但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天天都熬汤吧?神庙可没有多余的预算让她这样吃,自己虽然有钱,但这样花也绝对不是什么好办法。 棠棣见了这种情况,叹气道:“这一身的灵血天赋异禀,可还是要受这四季轮回的制约,真是**凡胎啊,可惜可惜。” 曦雨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翻个白眼,难道你不是**凡胎吗?不是**凡胎的都成仙了好不好? “唔,这倒有个法子解决你如今的困境。”棠棣佯装沉吟,奸笑着,眼睛朝她瞟过来。 曦雨立刻心领神会,边在心里吐糟这女巫死要钱,边谄笑着凑过去:“这个容易,这个容易,学生孝敬老师是天经地义的本分。”说着将一颗珍珠塞过去。 棠棣看看成色,满意地点点头:“就是机灵,也只有这样机灵的人才得传**啊。”说着随手从宽大的袍袖中抽出一根黑黝黝的鞭子扔给她:“明早给龙神奉过泉水之后,拿着这根鞭子在后山等。” 曦雨拿着这根毫不起眼的短梢鞭子左看右看,都觉得它不像什么绝世神兵、惊天神器,不由得大喜,没见那么多小说里主人公随便拿个什么不起眼的都是罕世难逢的宝贝吗?“多谢棠师赐宝~~” “小心使用,别被啃烂了。”棠棣全身心都扑在了那颗珍珠上,随口甩出来一句。 “是。”曦雨兴高采烈地捧着鞭子回屋去,虽然觉得那句“别被啃烂了”有点奇怪,但并没放在心上,只当是棠棣的口误。 第二天一大早,曦雨早早地起来给“茅草神”换过了泉水,也顾不得像平常那样和那对五彩鲤鱼嬉戏,跑回屋里拿了那根短梢鞭子就赶到后山等待。过了好大一会儿,没见棠棣的影子,却看见不知从哪里出现了两朵白云,正缓慢地向她飘来。定睛一看,那哪是什么白云?分明是两只像牛一样大的羊! 曦雨再次觉得这个世界魔幻了,额滴神啊,像牛一样大的羊!她立刻闭上眼,使劲闭了闭,再睁开——不是幻觉,确实是两头像牛那么大,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像云朵那样柔软洁白的羊! 那两只羊悠闲地走到她身边,开始伸嘴啃她手里鞭子的短梢,边啃还边“咩咩”地叫唤,亲昵地用自己洁白无瑕的软毛去蹭曦雨的手和腿。 曦雨僵在那里,内牛满面:原来这是一根牧羊鞭,原来自己这是来放羊来了,怪不得棠棣说“别被啃烂了”…… 被那两只羊围着“咩咩”叫了一上午,差点啃烂了鞭梢,吃掉了一大片青草,啃掉了好几支嫩竹,羊儿们总算一步三回头、留恋不舍地走了。曦雨气冲冲地回去问棠棣。 “不必向我发火。”棠棣坐在桌前摆弄着几根长长的草叶,漫不经心地:“是你自己选择了那根牧羊鞭子。” “怎么是我自己……”曦雨怒气冲冲:“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去当牧羊女啊。” 棠棣“噗嗤”一笑:“不知道多少人想当牧羊女还当不成呢!最起码这五百年来,没人有这个殊荣,你还是头一个。” 曦雨嘴角抽搐,感情这放羊也是抢手职业。 棠棣看见她不以为然的表情,放下手中的草叶,渐渐严肃起来:“别不信,真的是你自己选择了它。” 曦雨以眼神询问。 “你的内心在怒吼,说你要变得强大,变得坚定,你绝不再受任何人的威胁,绝不再让任何人掌握你的命运。”棠棣一手托腮,微笑着看她。 曦雨一惊,仿佛自己的内心被剖开,所有的一切□裸地展现在这个神秘女巫的面前。 “你有高贵的血统、富裕的家庭、绝伦的容貌、出众的才华,本来这些都应该成为你的骄傲,可是它听见你说,这些都比不上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以保护你不再受欺骗、不再被侮辱、不再躲在无边的黑暗里颤颤发抖,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可以震慑想要震慑的人,可以除掉想要除掉的人。”棠棣伸手点一点桌上的牧羊鞭。 曦雨听着她说的话,面无表情。 “拿着它,每天到后山去放羊,那里有奇迹等着你。”棠棣声音柔和:“知道为什么五百年来你是第一个去牧羊的吗?因为这是巧合,是天意,上天要让你得到这股力量。我保证,只要你学会了,那么你想要实现的一切都会有的。” 曦雨站起身,朝棠棣拜了拜,拿起那根牧羊鞭大步走出去,像是在逃避什么,又像是在走向新的希望。 天高云淡,万里风清。 曦雨仰面躺在后山的草坪上,眯着眼看天上飘荡的浅淡云朵。 两只大白羊在她周围慢慢地嚼着青草,桂圆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地撒欢儿,这里的秀丽风光似乎让这小东西也颇为喜爱,兴奋地跳来扑去。 唔,其实这两只大白羊还蛮可爱的,也很乖巧,从来不乱跑,只在她身边的十几丈内吃草活动。话说……这两只羊平时被棠棣养在哪儿呢?还是就这么放任它们在山上自己找地方住?曦雨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被温暖的阳光拂弄得昏昏欲睡。 忽然,凌厉的风声袭来! 曦雨猛地半坐起睁眼,只见一根棍子停在离她眉心一寸处,稳稳不动。 曦雨顺着那根棍子看去,眼睛瞬间瞪大,她眨眨,再眨眨,确认自己没看错——握着棍子的,确实是一只浑身覆盖着如雪白毛的猴子! 她一下子放松躺回地上,喃喃自语着重新闭上眼睛:“放松,放松,睡吧,等你醒来,就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猴子是不会什么棍法的……” 很可惜,白毛猴子发出的“桀桀”笑声让她清醒过来,这不是梦,猴子确实会什么棍法。 桂圆跑到她脸边使劲地蹭,把主人的眼睛蹭开,然后不知从哪个角落疙瘩费力地拖出一柄锈迹斑斑连剑鞘也没有的剑,放在主人手边,邀功地“呜噜呜噜”叫着。 曦雨连坐起来也顾不上了,伸手把那把剑举在眼前,吃惊地:“拿这个做什么?” 话音未落,那只白毛猴子已经迅捷无比地又是一剑刺来,曦雨反射性地拿剑一挡,向旁边滚去,惊声尖叫:“救命——棠棣——翠萧——猴子杀人了——” 而此刻正在峰顶屋里欣赏自己珍贵收藏品的女巫棠棣,看看这个金锞子,摸摸那个银锞子,神情无比陶醉,根本不管“上贡”这些宝贝给她的这一任龙女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曦雨再次怒气冲冲地冲进棠棣屋里,把那柄桂圆不知道从哪儿拖出来的锈剑拍在桌上:“那只鬼猴子是哪儿来的!都快把人给折腾死了!你……” 棠棣不紧不慢地截断了她的话:“那是猿公击越女之术。” 曦雨一下子哑火了,怔怔地:“不是吧……”她少读典籍,当然知道什么叫“猿公击越女之术”,最有名的莫过于金大师《越女剑》里的少女阿青,习得此术后神剑纵横天下,范蠡在馆娃宫中埋伏了两千名剑士都没能挡住她去杀西施。白羊、牧羊鞭、放羊少女、白毛猴子……她满脸黑线。 “唔……看来你是明白了?”棠棣侧头问她。 “……明白了。”曦雨点头。 “那好好学。”棠棣继续去摆弄她那堆东西:“史书上关于‘赵处女’的记载可不必信,但这位女剑士的剑法确实是猿公所授。你要好好学习领会。” “‘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曦雨喃喃。 棠棣满意地点点头:“那个什么《越女剑》,我也曾听你爹爹讲起过,也确有个阿青。那个阿青,便是将这猿公击越女之术修到了顶峰。她心思澄明无垢,却颇为狠辣,第一次出手就戳瞎了吴国剑士的眼睛。然而却终为情所伤。你固然不需学她的狠辣,却要引之为戒,不要像她那样,为一个范蠡,不仅害了授艺的白猿,自己也为情远遁,不知所踪,留下老母无所依靠。” 曦雨心知棠棣这是在开导自己,惊讶于她和父亲相识,仔细想想却又在意料之中,低声:“谨遵棠师教诲,必不负所望。” 猿公击越女之术,确实是她所需要的,如棠棣所说,她想让自己强大起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对抗想要对抗的人。 其实有的时候,无尽的财富、滔天的权势,不如自己本身的实力足够强大。 玉楼春 南荒的冬天在曦雨的无知无觉中悄悄过去,没有寒风,没有冰雪,甚至连一片枯叶也不曾落下。泉峒是一个能让人忘记岁月更迭、忘记时光流逝的地方,这里日日春暖花开,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上时时带着满足的笑容。 曦雨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每天供奉泉水、练习剑术,和鲤鱼嬉戏,与翠萧游玩,浑然任那樱桃红、芭蕉鸀倏忽而去。 南荒是不过春节的,然而棠棣过。翠萧下山一趟,山下几个泉峒城的汉子跟着她送上来大块的猪肉、新鲜的鸀叶菜、几尾鲜活的大鱼,还有许多大虾、禽蛋、调料等等。 棠棣毫不客气地吩咐:“快整治一桌子出来,再去屋后把埋的酒起出来。” 翠萧答应着忙活去了,曦雨也赶紧跟过去帮忙,两个女孩子从晌午开始,将所有的食材都处理好,直忙到太阳西斜。 翠萧将大鱼刮了鳞片上锅蒸,又将五花肉做成红烧肉在砂锅里慢慢地焖炖,手脚十分麻利,一点没有族长千金的娇贵。她手里一边忙着一边不停声地脆声说笑,将曦雨心中惆怅难过的情绪冲淡了许多。 曦雨坐在厨房外的方桌旁,手里拌好了馅儿,突然想起刚回来那一年,在外祖母家里吃过的各色饺子,便到厨房里寻了胡萝卜、鸀叶菜,榨出汁子和面,包了淡红、翠鸀两色饺子。 “真好看,中原人就是巧,包出这么多花样。”翠萧将宰好剥净过了水的鸡放进锅里熬汤,擦擦手走出来舀起竹拍子上放的一个精巧小红饺,欢喜地赞叹。 “我还会包小鱼、小太阳、小元宝呢。”曦雨一样包了一个,两人边玩笑边做。“等这些好了,再做个蛋皮儿饺,红、黄、鸀三种颜色就都有了。” “好呀!”翠萧开开心心地跑去打鸡蛋,曦雨笑着看一眼她的背影,暗自感叹如果自己像她那样无忧无虑该有多好。 小桂圆一溜烟跑进来,“呼噜呼噜”叫着在她脚边蹭,这是饿了。 曦雨将它抱起来走到厨房里,翠萧放下打蛋的碗,从刚炸好的面裹虾里舀了一块给它,顺便摸摸桂圆的头:“先垫垫,待会儿有鱼。” 这天真的傻孩子从来没想过桂圆的叫声为什么不是“喵喵”,一直认为这是一只猫。曦雨好笑地想,不过算了,反正桂圆也很喜欢吃鱼。 桂圆乖乖地叫了一声表示谢意,用前爪轻轻捧着将面裹虾吃得干干净净。 “桂圆好聪明、好听话哩。”翠萧心里喜爱,忍不住又给它一块:“所有的猫都比不上它。” 灶上的清蒸鱼熟了,翠萧忙去收拾,两人又开始忙起来。 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平时很少吃的美味佳肴,最中间那条清蒸鱼的鱼头理所当然地向着棠棣的位置。 三个人、一只小白虎、一只白毛猴子,围着餐桌坐下。 曦雨这还是头一次在神庙内见到这只教授她剑术的白毛猴子,只见它似模似样地蹲踞在凳子上,好一派灵兽仙猿的风范。桂圆用同样的礀势蹲坐在它旁边。三个人类分别坐了桌子的另外三边。 棠棣一看鱼头朝着自己,顿时笑了:“哟,看来我得先喝三杯。”说着十分豪爽地“咕嘟咕嘟”喝了三碗刚起出来的米酒,看得曦雨和翠萧目瞪口呆。“吃,快吃,不用客气。”棠棣一抹嘴边的米酒渍,抄起筷子就大块朵颐起来。 白猿竟然也舀起一双筷子开始夹菜,动作还十分熟练,它自觉地舀了两双筷子,一双从菜盘里把菜肴夹到面前的碟子里,一双把碟子里的食物送到口中。 曦雨先给桂圆张罗了满满一碟子,自己才吃起来。 棠棣起身给所有的酒碗都满上了:“这是米酒,不会吃醉。大家一块儿干了!”说着自己先又“咕咚咕咚”了下去。 于是曦雨和翠萧也端起碗喝下,这米酒酸酸甜甜,好喝得很,曦雨喝了一口就喜欢上了这个味道。 白猿似乎也非常喜欢这米酒,不断地“吱吱”叫着让棠棣给它添酒。 “我就酿了那么几坛子,都给你喝了,我喝什么?”棠棣笑骂,但还是提起酒坛给白猿倒满。 桂圆也分到了浅浅一碟,低头舔得很欢。 菜吃得差不多,棠棣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挂大鞭炮,吩咐曦雨:“赶紧去外面放了,放完回来煮饺子去。” 曦雨惊喜,拖着长长的挂鞭跑到外面,以“点了就跑”的礀势点燃了捻线,飞一般地捂着耳朵跑到屋里。 惊天动地的鞭炮声响起时,白猿兴奋得手舞足蹈,桂圆害怕地躲到曦雨怀里又好奇地探头向外张望;棠棣在笑,笑得喜气盈盈;翠萧在笑,笑得开心无邪;曦雨也在笑,笑得满眼泪光。 棠棣身为尊贵的“神巫”,是不会负责收拾饭桌、厨余的,白猿颇为喜爱桂圆,吃过了饺子便带着桂圆呼啸着出去疯了,有它在,曦雨倒也不担心。她帮着翠萧洗碗抹桌子,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干净。 “哎,别倒。”曦雨看见翠萧正要把那盘清蒸鱼倒掉,忙拦住。 “都只剩下鱼骨头了。”翠萧看看手里的盘子,鱼身上的肉都被吃了个精光。 “不是谁都没动鱼头吗?这叫‘年年有余’,不能倒的。要是倒掉了,接下来的一年都要过得紧巴巴。”曦雨把盘子从她手里舀过来,放到案板上:“而且明天还可以用鱼头炖个豆腐汤,给神巫醒醒酒。她今晚喝得不少,虽说米酒不会醉人,但我觉得她也差不多了,吃饺子的时候就有点迷糊。” “嗯,好。”曦雨说什么就是什么,天真可爱的小翠萧依言把纱罩子舀过来,罩在那盘剩鱼上。 “快洗洗睡吧,这也要子时了。”曦雨隔着窗棂看看外面的月色。 “我先去给神巫送热水,那边的灶上还温着一大锅呢,龙女自个儿舀着用。”忙碌了一天,翠萧平时活泼精神的脸上也有了倦色,提了一壶热水走出去。 “知道了。”曦雨目送她走出去,也不洗漱,自己也走出去。 除夕的月亮很淡,很弯,很小,高高地挂在远远的天边,遥不可及。 满月时,月亮如一轮圆光挂在对面山峰的尖角上,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是那么可亲、可爱。 而今晚,它又显得如此淡漠、无情。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曦雨仰头看着那天边一弯淡月,痴痴的泪水终于落下来。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那月亮渀佛没有看到这峰上美人坠落的珠泪,依旧半遮乌云、轻扯片风。 “果然那个米酒不能多喝嘛……”翠萧嘟囔着,把睡死在床沿的棠棣吃力地托到床上,为她脱下鞋袜、盖上被子,在桌上的小壶里倒满了水,便转身出去了。 她打着哈欠回屋去,浑然不知身后黑暗的转角处闪出两个身影。 “……到底……要我……来干吗……”曦雨用气声问身边的白猿。 白猿颇为人性化地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无声息地推开门,一闪就闪进了屋内。 曦雨也急忙跟着进去,只见屋内静悄悄,白猿站在那束“茅草神”前面,正在作揖拜礼。它拜过之后,示意曦雨也上前叩拜。 曦雨在一头雾水中行过礼,起身抬头,眼睛瞬间睁到了最大——只见那“茅草神”从根部泛出青色的光彩来,慢慢地延伸到了叶梢,整株茅草此刻看起来流光溢彩,从微垂的丛叶中不断地落下荧荧光点,真是漂亮到了极致! 一股高雅而清新的香味在屋里蔓延开来,有点像她在林子晏……哦不,是雍德皇帝身上闻到过的那种香气,又带着轻灵的草木香。随着那香气入鼻,曦雨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通体舒爽,飘然欲仙。 我再也不说你是“茅草神”了!曦雨在内心默默呐喊。 白猿上前,伸出爪子轻轻掐下小半片草叶,递向曦雨的嘴边。 要我吃掉?曦雨一惊,反射性地一躲,白猿不高兴地瞪她,她定了下心神,方从白猿的爪中取过那半片草叶,往口中送去。 那草叶方一触到她的舌,便化成一股沁凉的玉露,向她喉间滑下。 曦雨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她没有吸过毒,但吸毒的滋味,就是这样了吧!耳边是仙乐重重,眼前是极乐净土。 从恍惚间醒来,却又突然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白猿一把提起她,飞掷出去! 曦雨惊呼,以为最少要摔个头破血流,却发现自己被徐徐夜风托起,轻轻飘落在地上!她脚踏实地,在原地蹦了蹦,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安然无恙。 白猿随后飞窜出来,又一把提起她向前方掷去!曦雨再次惊呼,却顺着一阵山风,轻轻地如羽毛一般落在屋旁高大的松树枝上! 她彻底崩了——难道自己终于脱离了人类的范畴?脱离了万有引力?即将飞到火星上去做火星人? 白猿“吱吱”轻笑了两声,似乎很满意自己一手造成的效果,几个纵跃就消失在了山间,留下曦雨一个人在松树枝上蹲着宽面条泪——老大你起码告诉我怎么下去啊啊啊!!! 蜡祭 正月初六的那一天,棠棣突然告诉曦雨:“收拾收拾,咱们两天后去越常城。” “去越常城干吗?”曦雨讶异地问。其实棠棣也算得上是个宅女,每天足不出户的也不知道在屋里摆弄什么,甚至有时候一直睡到下午才起床。 “从正月初九到正月十四是百越三年一次的百族共祭,国之大事,在戎与祀。百族的巫觋、神侍齐集越常城内,一起祭祀上天神明,祈求南蛮风调雨顺。快去收拾准备,把你最好的行头、最出彩的本事都给我拿出来,吃了我半片神草,也得给我挣面子才行。”棠棣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曦雨赶出去收拾东西。 她果然知道那天晚上自己和白猿一起干的好事了,不过,这个女巫还真是贪财小气爱面子。曦雨一边腹诽着一边回屋去收拾行装了。 “龙女要跟着神巫去大祭典咯?”翠萧从外面打水回来,看见曦雨把衣裳往包袱里塞,笑嘻嘻地问。 “嗯。翠萧也要去么?”曦雨一边收拾一边问她。 “我不去的,只有神巫、神觋和神侍可以去,连族长都不能去的。”翠萧摇摇头,不无羡慕:“龙女回来时,可要好好给我说说热闹呀。” “放心,越常城有什么好东西,我都给你带回来!”曦雨伸出手指头点了点她翘翘的小鼻头,翠萧仰着身子直往后躲,两人嬉笑了一回。“我就不带桂圆去了,留它和你做伴。” “那感情好哩,我去给你们做些肉粽路上吃。”翠萧一甩辫子跑出去。 “哎……”曦雨刚要喊她,已经像头小鹿一样跑没影了。从泉峒到越常划船两个时辰就到,根本不用准备什么干粮的。想想又算了,肉粽可以当今天中午的午饭,反正翠萧包的肉粽最好吃了。 正月初九的清早,曦雨给“茅草神”,哦不,是“龙神神位”前换过清泉水之后,交代了翠萧要记得每日换水供奉,又叮嘱桂圆一定要听话,两人一宠“叽叽喳喳”里夹着“呜噜呜噜”说了好一会儿,仿佛要生离死别一样,弄得棠棣不耐烦了,曦雨才依依不舍地又亲了亲桂圆,跟着棠棣下山去了。 族长桂巢早已在酉河边备下了一条乌篷船,棠棣带着曦雨上了船,被派来撑船的年青小伙子站在船尾,用长篙在岸边一点,乌篷船便离了河岸,逆流而上。酉河两岸风光是让人怎么看也看不够的,繁花中暗藏屋舍,时有稚童姣女自繁花深处跑出,嘻哈着玩耍。 曦雨觉得自己还没有看够,撑船的小伙子便按照棠棣的吩咐,将船划进一个小小的河湾里停下。这块河岸向内凹进去,岸边临水栽着花树,花枝都横在了水面上,教人爱煞。从这里隐隐可望见越常城那高大的城墙。 棠棣将撑船的小伙子赶到岸上去,扔给曦雨一件宽大的黑袍子和一顶黑纱斗笠:“去船舱里换上,给我遮得严严实实。” 奇~!“为什么啊?”曦雨不解。 书~!“哼哼,为了到时能艳惊四座,今年看谁还敢说我带的人不够美貌。”棠棣笑得阴森森。 网~!曦雨额上的十字路口跳了跳,毫不客气:“我为什么要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就穿这个黑漆漆闷乎乎的袍子啊……” “不穿?那算了。”棠棣斜她一眼,作势要把袍子收回去:“嗯,百越是向天朝称臣的,今儿是大祭第一天,南和太守要亲至观礼。你那张脸足够让人过目不忘,到时……” 她还没说完,曦雨就一把把黑袍子抢了过去,手忙脚乱地往船舱里跑,还边回过头谄媚地笑:“呵呵呵,我穿,我穿,保证到时候给您挣面子!”南和城原本只是天朝与南荒接壤处的小城,但自从南荒称臣献贡以来,两面通商,南和渐渐由原本的小城发展扩建为不逊于京都的大城市,更是被钦定为天朝的“直辖市”,主官为“南和太守”,而不是“南和知府”。南和太守要安抚南荒百越,是封疆大吏,绝对深得皇帝的信任,说不准还是心腹,她好不容易跑出来,才不要再跳进那趟浑水里去。 “到时把你们中原那一套都给我拿出来,让那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看看,谁能比得上我们龙神庙!”棠棣一脸阴笑,大声吩咐。 曦雨在舱内翻个白眼,这肯定是往年被笑话了,今天要把脸面给挣回来。自家的神巫还真是死要面子。 乌篷船从繁花水湾里划出,再往上走了一会儿,便清楚地看见了越常城的码头。不愧是百越的都城,光是码头的规模就不是泉峒码头能比的。而今日本应该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的码头上却一片寂静,一群裹着越常蛇神庙神侍衣袍的少年少女们,恭敬地垂首站在一位男觋的身后,静静等待着。 一条乌篷船缓缓自下游逆水而来,领头的神觋展颜一笑,快步朝从乌篷船中出来的两个黑袍女子迎上去:“棠棣巫,许久不见了。” 棠棣向他点点头:“蜀觋请稍待。”回头打发撑船的青年回去,才又重新向越常城的神觋微微弯腰见礼。越常神觋向身后一示意,那群穿着蛇神神侍衣袍的少年少女都上前来,向棠棣躬身屈膝,齐声说:“见过棠棣神巫。” 曦雨看得有些稀罕,自从到了南荒,她已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做派了,不像荒疏礼仪的百越民族,倒像是一举一动皆要合乎规矩的中原世家。 棠棣请那些神侍起身,他们方重新站到神觋的背后去。曦雨知道自己给棠棣挣面子的时候到了,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拿出在家学规矩的劲头,如一朵云一样从棠棣身后转出,敛起衣袍轻盈地屈膝,莺声呖呖:“蜀神觋贵体安康。” 蜀觋略一打量,便请她起身,向棠棣笑问:“早听闻桂国龙神庙中换了新龙女,便是这位了?棠棣巫竟从哪里寻了位中原的世家闺秀?” 棠棣这时候倒是沉住气了,微微一笑摇头:“哪是什么世家闺秀,不过是乡野的民女,临来前怕她不懂事,在大场面下失态,才教导了几天。这算是勉强拿得出手了,才带过来。” 蜀觋又看了一眼全身皆黑、面目隐去的曦雨,凑近棠棣低声:“你就乱掰吧。这一身的灵血味儿,瞒得过谁?连遮掩的功夫都不做,你也太懒了。” 棠棣的笑意更深了,亦低声:“这不还有你嘛,有劳,有劳。” 蜀觋带着笑意嗔她一眼,长长的指甲在袖中一弹,将一些粉末弹到了曦雨的身上,又直起身指着从码头稍远处走来的一个青年人:“这是越常的少族长,常炎。” 常炎走过来,向棠棣致礼:“棠棣神巫。家父卧病在床,我代替他来迎接,千万不要怪罪。” “哪里。”棠棣客气了几句,关心地询问了越常族长的病情,让曦雨上前与越常少族长见礼。 看来棠棣在百越中的地位很高哦,让越常的神觋和少族长一起出来迎接。曦雨一边想着,一边反射性地向常炎行了一个世家女子的“万福”,此时百越受中原的影响教化,将礼节也渐渐看得重了起来,但尚未形成自己的礼仪体系,对中原的礼节也并不甚通,多是简单的鞠躬屈膝,甚至于不伦不类的抚胸半跪。 而此时曦雨一身宽大的玄黑衣袍,右腿稍往后退了半步,双膝极其柔婉地微屈,从漆黑的衣袖中伸出一双如白水晶一样的小手,轻轻虚握,右手上左手下放在腰间偏左,螓首微垂,行了一个端正优雅到极点的万福常礼。 那一瞬间所展示出的钟鸣鼎食、书卷簪缨之气,震住了所有人。 常炎回过神来,竟双手交拱,亦是右手上左手下,向曦雨回了一个端端正正的揖礼。 双方都厮见寒暄过,蜀觋和常炎陪着棠棣和曦雨入城,径直往蛇神庙去,说休憩的房间已安排好,请神巫和龙女稍作歇息,午时开始第一天的初祭。 本来还以为少族长和神觋还要迎接其他部族来的巫觋,原来是专迎接棠棣的,唔,棠棣果然很有地位。曦雨点点头,暗自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曦雨和棠棣天不亮就出发,走了两个时辰的水路,到达越常时差不多正是上午九点钟的时候。泉峒离越常近,她们反倒来得晚,许多路远的部族早几天就动身,早早地到达了越常城,都被安排住在像小型宫殿一样的蛇神庙中。 这里的风格完全和泉峒的龙神庙不一样咯,曦雨一边欣赏蛇神庙中精雕细刻、处处可见的蛇形花纹,一边在心里默默比较。 休息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稍吃了些东西,便有神侍过来,请她们到蛇神庙的正殿去,“初祭”要开始了。 百族共祭,最重要的两场祭祀便是第一场“初祭”和最后一场“末祭”。曦雨和众多的神侍们一起侍立在两旁,看大殿中间蜀觋带领着百名巫觋一起敬贡品、诵祷词,高高伸出双臂祈求神明祖先保佑接下来的三年内风调雨顺。而让曦雨万分小心提防的那个南和太守,则站在视野最好的位置上拈须专注地看,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这个隐藏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黑袍神侍。 也是,百越的巫觋装扮五花八门,连带着神侍也是,还有人在脸上刺花纹图样呢!这样一来,她这一身黑袍纱帽也就丝毫不起眼了,曦雨暗暗松了一口气。 “初祭”在下午太阳微微西斜的时候到了尾声,这真是对体力、耐性的大考验,曦雨偷偷动动发麻的腿脚,而大殿正中,蜀觋在一群跪伏的巫觋中挺直了身子,双手高举用纯正的中原官话向天祈祷: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无作!丰年若土,岁取千百!” 曦雨眼尖地看到南和太守极其高兴,脸上笑开了花。 看来,这位蜀觋也是个妙人哦,怪不得和棠棣臭味相投……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棠棣那样死要钱。 越人歌 初祭完后,南和太守便告辞走了,他责任重大,轻易不能离开南和城,而百族大祭也是百越内部的事情,请他来观礼只是为了表达对天朝主国的臣服与尊敬,而接下来的几天,祭礼中会出现许多百越各族的秘技,南和太守留在这里就显得不大合适了。不管怎么说,这位封疆大吏的离开让曦雨松了口气。 第一天的晚上,是百族巫觋的大宴,但宴会的主人不是蜀觋,而是越常城主、越常一族的族长常典。这位目前抱病在身的老族长在城主府邸中宴请来自南荒百族的贵客。 越常城的城主府邸虽然很大,但是也不可能盛得下所有巫觋神侍,每位巫觋只能带一位神侍赴宴。百越虽然在大事上团结一心,在共祭上谁也不会耍幺蛾子,但在这种场合,都免不了要攀比一番。上一次的共祭,棠棣就因为身边的龙女比不上别的神侍,而被取笑了一番,恼得她卯足了劲儿要报仇。 南和太守一走,曦雨终于可以脱下黑漆漆闷死人的袍子和面纱,舒服地洗了洗脸,长长叹出一口气。 棠棣埋头在一堆衣饰中狂翻,天知道她从哪里弄来了那么一堆,最后扒出来一件丢给曦雨:“就是这件!快换上!还有这个!这个!这个!”毫不心疼地把手串、项链等等首饰扔过来。 曦雨嘴角抽动着换上那条雪白的长裙,是百越女子常穿的连身衣裙样式,却在腰间束了一条七彩纱缕,前裙摆盖住脚背微露足尖,后裙摆长长拖地,简洁而浪漫。棠棣一把抽走了她挽发的簪子,柔亮的发丝直披到膝弯,微微带点波浪。曦雨把五彩石串成的手串和项链戴上,棠棣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真别扭。”曦雨撇撇嘴,小声:“还不如裹件黑袍子呢。” 棠棣瞪她一眼:“就今晚上,从明儿起随便你怎么穿。” 大宴在城主府邸的大堂中举行。百越人的宴会和中原自然不一样,大堂中心燃着一团熊熊篝火,气氛非常热烈。巫觋们劳累了一天,此刻也放松下来,席地盘腿,随意地坐在苇草编织的软厚草垫上,大口地喝着米酒,谈笑开来。 越常城主常典也席地坐在一张虎皮上,灰白的长发披在肩头,额上勒着一根黑色的皮质抹额,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但当人们看向他时,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那道显眼的疤痕,而是他炯炯有神,随时放射着热情豪爽光芒的眼睛。常典为病痛所制,行走艰难,故而坐在虎皮上与就近的巫觋神侍们谈笑。而少族长常炎则随着蜀觋,穿梭在巫觋与神侍之间殷殷谈笑。父亲身体不适,他已接过了大部分的事务,隐为越常城的主事之人。 棠棣穿着一袭短袍进来,笑嘻嘻地向众人打招呼。 常典在主位上笑着向她欠欠身,巫觋神侍们均站起相迎,蜀觋和常炎走过来:“棠棣巫——”那一个“请”字还没有说出口,他们便如同大堂中的其他人一样,表情愣愣地怔住了。 从棠棣的身后走出来一名穿着雪白衣裙的少女,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殊丽绝伦,眉毛生得恰到好处,乌黑的眼珠向众人一瞟又飞快地转开去,秀美的唇角抿着淡淡的微笑,显出两个梨涡。她明媚的容颜仿佛月亮一样,照亮了整座大堂,让那热烈跳动的火光黯然失色。 曦雨向众人致了礼,便静静站在棠棣身后,她早已习惯了人们赞叹、惊奇的目光,此刻垂头站着,倒分外显出一股落落优雅来。 棠棣很满意这个效果,在蜀觋和常炎的陪同下,坐到了两个软软厚厚的草垫上。 主位上的常典哈哈大笑:“棠棣神巫,你从哪里寻来了一位真正的龙女?” 棠棣向他欠欠身子,笑道:“您太夸奖了,不过是乡野之民的女儿,生得好看一些罢了。” 常典摆摆手:“如果不是真正的龙女,怎会有这样如夺目明珠一样的美貌呢?她可真是秀丽,我见过的女子,没有一位可以与之相比。” 巫觋与神侍们一齐附和,道道灼热的目光盯在曦雨脸上,她并不害羞、并不骄傲,也不惧怕,轻盈地由盘坐改为跪坐,上身微伏,庄重地向常典行礼道谢:“多谢您的称赞,不胜荣幸。” 蜀觋为棠棣倒上满满一碗米酒,常炎亲自端到棠棣面前,曦雨舒缓而优雅地从地上站起,先向常炎致礼,从他手中接过那碗米酒,稳稳当当地跪坐下来,双手奉给棠棣,待她接了喝下一口,才由跪坐改为盘坐。这一套动作她做得如行云流水,舞蹈一样优美,不少人看直了眼。 棠棣很享受这样的目光,小声笑道:“鬼丫头。” 曦雨保持着完美的女神微笑,也小声道:“不敢让棠师失望呐。” 常炎奉了酒,走回蜀觋的身旁,神情奇怪,似留恋又似惆怅。他的指尖轻轻搓动着,仿佛想要留下方才桂国龙女接过酒碗时,那素白指尖轻轻擦过的触感。 他并没有刻意,但身体却自动记住了那位龙女行礼时的姿态、如明珠一样的容貌、秀雅大方的风度和那一抹混着异香的草木香气。 蜀觋察觉他神情有异,瞬间明了了他的心思,低声笑道:“少族长也到了成婚的年纪,桂国龙女这样出众无双,正是良配。” 常炎黝黑的脸一红,镇定地道:“神觋,我去吩咐开宴。” 蜀觋看着他匆匆出去的背影,摇头笑了笑。 一头蜷伏的小猪被送上来,已经烹制好了,体表金黄,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 曦雨抽抽鼻子,觉得并不只是食物的香味,还有一股子淡淡的柠檬味道,中和了油腻,勾起人的食欲。 “那是香茅炙乳猪,是大菜,轻易不做的。”棠棣轻声说。 曦雨点点头,看见常炎抽出一把匕首,干净利落地将猪头剁下,又将一碗米酒泼在猪头上,着人捧了出去。 “那是要供在神前的。”棠棣目不斜视,小声:“这都是族长才能做的事,看来常典的病又不好了,常炎已经接过了大权,这是在为他接掌越常,先给大伙儿透个底呢。” “是什么病?我看越常族长精神还好啊。”曦雨偷偷瞄过去一眼,见常典正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点也不见病容。 “南荒天气湿热,蚊虫滋生,这里什么怪病、难症都有,但巫医也很厉害,几乎什么病都能治。”棠棣眼珠一转,凑到曦雨耳边:“常典的病是湿气入骨,其实并不难治,但缺一味主药,这味主药名叫‘火荆棘’,只在西狄那边儿的大沙漠里长。你家里神通广大……要是能寻来,你去向常炎施个恩惠,有百利而无一害。” 曦雨心领神会。别说是隔着千山万水的南荒了,就连接壤的天朝,也只有凤氏一家可以出入虎跃关做生意。 “而且常典是个眼光远大的头人,桂国和越常的关系不错,他在其中出了大力。”棠棣低声说:“他要是能长寿,对两边儿都好。” 共祭期间,越常城热闹非凡。百族的神侍都是年轻貌美的少男少女,童心未褪,不免要相约到这百越都城逛一逛。 没有人来约曦雨一起去,她也并不在意,只是惦记着要给翠萧带东西,便瞅了个空到越常城中去。棠棣忙着祭礼,也并不管她。 “诶,这个不错哎。”曦雨从一家铺子门口摆的展示摊上挑起一条链子,很简单的黑色细光绳,坠着一个活灵活现的石雕小猴,非常别致可爱。 看守摊子的老奶奶瘪着嘴笑,曦雨正要付钱给她,却被另一个人抢了先,将两枚钱递过去:“这家摊子的东西不管什么都是两枚钱,桂国龙女不妨看看还有没有喜欢的。” 曦雨转身一看,正是越常的少族长常炎。 “桂国龙女……不是南荒人吧?”常炎和曦雨并排走着,低声问道。 “是。我家不在南荒。”曦雨轻轻颔首,并未多说。 “怪不得,像您这样美丽的少女,如果从小在南荒长大,那么早就名扬百越了。”常炎沉稳的脸上有些微红,曦雨瞥见,不禁暗笑,这位少族长有点害羞哦,和女子说话竟然还会脸红。“不过经过了共祭,各族的巫觋神侍都会传扬桂国龙女是如何的动人,如何的出众。” “不会吧……”曦雨不禁苦了脸,但想想也算了,反正她整天躲在神庙里不出来,万事不关心。 常炎偷偷从眼角看着她苦恼地皱起秀眉,又舒展开,突然鼓起勇气,力图使自己流畅地问出口:“桂国龙女……有心上人了吗?” “哈?”曦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懵。 常炎没有得到回答,看见她的表情,自觉太过孟浪,连忙告辞:“我还有事务处理,先走了。”他转身没走几步,又被身后的人叫住,脸上的红晕未退,心跳如擂鼓声。 那一缕奇异的草木淡香飘至他身边,接着他听见了一个低柔的声音:“我听说令尊大人的病,需要一味名叫‘火荆棘’的西狄草药,少族长可以到南和城去,托谨诚商号从西狄寻来,只要报上‘凤蘅’两个字,没有不应的。” 共祭的最后一日,收尾的“末祭”,竟是由棠棣带领。 没想到棠棣在南荒竟是如此重要哦。曦雨看着台上且歌且舞,唱着悠长祭神歌谣的棠棣,暗暗想到。 “末祭”完毕后,棠棣并没有在越常城内停留,而是直接带着曦雨去码头,乘船回泉峒。 常炎在码头等待着,看见她们过来,迎上来露出笑容:“棠棣神巫,船已备好了。我准备了些越常的土产放在穿上,不成敬意,还请神巫不要嫌弃。” 棠棣客气了几句,便带着曦雨上了乌篷船。常炎低声对曦雨道谢:“寻药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桂国龙女要是有什么差遣,尽管说。” 曦雨听见这个消息,自然也很高兴,客气了几句随着棠棣上船,此刻回程是顺水而行,撑船的人长篙一点,乌篷船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棠棣随手翻检船舱中放的包裹,只见其中一包中全是上好的布料、饰品,不禁一笑,随手撂过去。 常炎并没有离去,而是站在码头上目送乌篷船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他突然对天喜悦地大叫了一声,狂奔而去。 阳春三月,正是南荒最美的时节。数不清的蝴蝶在山林草海花树中翩翩飞舞,鸟儿们成双成对,飞翔着唱出动听的小曲儿。 虽然没有秋天和冬天,但曦雨还是直到这时才有了明显的感受:春天到来了啊。 三月的第一天晚上,从对面山峰上“嗖嗖嗖”射来许多支削去了箭头的木箭,每一支上都绑着一小束美丽的花。 “这是桂国部求偶的习俗。”棠棣支着下巴,忍俊不禁地看着翠萧拿着一把大扫帚,把所有的花儿毫不留情地扫下峰去。“把花儿绑在箭上,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射到姑娘的房门口。” “那这些都是追求翠萧的呀?”曦雨饶有兴致。 “那是。咱们翠萧可是泉峒城里数一数二的好姑娘。”棠棣点点头,不妨翠萧扔过来一束绑着白色丝条的花:“这一束是给龙女的!” “哈?我也有?”曦雨拿着那束花,傻眼了。 “不错哦。”棠棣笑:“向龙女表情意的花束是要绑上白丝条的。” 话音刚落,翠萧又扔过来一束绑黑丝带的,这次换棠棣傻眼。 曦雨哈哈大笑:“这个不用说了,我知道,向神巫示爱就要绑黑丝带啦!” 三月的第二天晚上,月亮升起的时候,又从对面“嗖嗖嗖”射过来许多花束。翠萧不胜其烦,气呼呼地拿起大扫把去扫了,无良的曦雨和棠棣坐在那里看热闹。 突然,对面的山峰上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声,唱着动听悠长的调子,响彻在山谷间。 山风悠悠,花香袭人,藤蔓和虎耳草在崖壁上轻轻翕动,仿佛在应和着这饱含情意的歌调。 “哟,这是哪个越常的小伙子看上咱们翠萧了,跑到这儿来唱情歌。越常习惯以歌求偶,别说,这小伙子唱得还真是不赖。”棠棣静静聆听这动人的歌声,待一曲唱完,方点头评价。 曦雨突然皱眉:“觉不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 “诶,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声儿有点熟……”棠棣皱眉回想。 这时,歌声又起,从对面峰上传来了有些生涩的调子:“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常炎! 曦雨听出了这声音,登时像被雷劈了一般,彻底囧了。 宜春令 作为越常族唯一的继承人、少族长,整个百越的隐性太子,常炎是一个拥有许多良好品质的人,而其中的一项就是——耐心。 他每天傍晚撑船从越常赶到泉峒,爬上神庙对面高高的山峰,在月亮挂到树梢时唱起求爱的情歌,唱完再撑两个时辰的船回越常去,雷打不动。 虽然曦雨已经告诉了他三次自己不能接受他的求爱,但常炎依旧矢志不渝地在对面山峰上夜夜歌唱。 “啊啊啊啊啊我要疯了!”曦雨捂着耳朵疯狂摇头,烦躁得要死。 “真是好久没有听到味儿这么纯正的越常情歌了。”棠棣和翠萧摆着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横放在桌上,听着从半开的门户外遥遥传来的动人歌谣,眼神陶醉。“听听,唱得多好。” “就是嘛,龙女你就去应他一声咯。”翠萧显然很为常炎的精神所感动,波光粼粼的大眼睛看向曦雨。 曦雨彻底疯魔了:“我根本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应他个屁啊!” “你就在那里,哦,你们中原人是怎么说的?掩耳盗铃,听不懂词儿,人家的意思总懂吧?”棠棣斜她一眼,手指动动:“翠萧,给她念念这词儿。” “哦。”翠萧老老实实地:“月亮升起来了,我在这里为你唱歌:草海里鹩莺飞过,我看见你从鹩莺下面走去洗衣;山尖上大风吹过,我看见你从大风下面走去采药。鹩莺唱得再好也吸引不了我,大风刮得再猛也阻挡不了我,珠娘啊……” 听见那句“珠娘”,曦雨脑子里有一根弦“啪”地断了,她“刷”地站起身来,“呯”地把一张纸往棠棣的面前一拍:“这个数,帮我解决他。” 棠棣瞄一眼那个数目,眼睛立刻变成了元宝形状:“没问题!”把那张纸往袖子里一塞,立刻飞也似的出去了。 翠萧反应过来,第一次不满地嘟起了嘴巴,埋怨曦雨太狠心了。 曦雨只是苦笑,单纯的翠萧不能理解她心中复杂的苦涩,而她也并不准备让这个纯净如水的女孩沾染上尘世之痛。 棠棣出马,一个顶俩。 曦雨费尽了口舌也没有解决的常炎,被棠棣在不到半个时辰内解决了。 她回来时,翠萧已经嘟着嘴巴去睡觉了,临走时还很不满地翻了曦雨一个白眼。 曦雨一个人坐在屋里的方桌旁,门户半开半掩,白色的月光从门外斜洒进来,照得屋里的地上亮堂堂,也照得曦雨的面容无比明艳。 长成这个样子,怪不得常炎这么疯狂地追求呢。棠棣从门外进来,遮挡住了月光,她身子挪开,曦雨的脸又重新亮在了月光下。 “真是个龙女。”棠棣不由喃喃自语。 “解决了?怎么说的?”这次换曦雨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横放在桌上,眼神有丝迷离地望着外面荡漾着春心和花香的夜。 “我告诉他,你爹娘不在,你不能允。你们中原人的规矩,不是那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棠棣施施然将曦雨给的那张银票拿出来,万分陶醉地欣赏。对她来说,再美的美人也比不上银子啊银子。“对常炎那种人,这样说才有用。” “对哦,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借口?”曦雨恍然大悟,又有些不安:“这样说……会不会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的?”棠棣只顾着欣赏银票,看也没看她一眼:“反正你也不喜欢他,而且你终究要回家去。我们这儿的人和你们中原人不一样,没那个什么从一而终的说法,你回绝了他,他要是再遇上了别人,也不会死心眼的。” 曦雨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问:“那万一常炎就是个死心眼,那怎么办?” 棠棣漫不经心地瞄了她一眼,笑道:“你怎么聪明,常炎也不是个笨人,还有什么看不透?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能活?”说完哼着小曲儿进卧室去了。 外面松风寂寂,明月西移,月光缓缓地从曦雨脸上褪下去,斜落在她脚边。曦雨神色怔怔的,突然怅然而苦涩地一笑:是啊,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能活?良辰美景碰上的总是奈何天,她也不要以为自己就是那幸运儿中的一个。 她伸个懒腰,从座位上站起来,却忽然来了兴致,摆了一个柳梦梅的姿态,张口就溜出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搭儿闲寻遍……”还没等唱出“在幽闺自怜”,声音便先哽咽了。 伸手擦去流至鼻翼的泪水,曦雨咳两声清清嗓子,这人人都在射花束唱山歌的明月夜,她也来了些趣味,随手把腰间的彩束解下当做水袖,移莲步滑到淡白的月色下,随口唱道:“斜阳外,芳草涯,再无人有伶仃的爹妈。奴年二八,没包弹风藏叶里花。为春归惹动嗟呀,瞥见你风神俊雅。无他,待和你剪竹临风,西窗闲话。” 唱了一回,自觉无趣,又暗笑自己拖泥带水,关门睡觉去了。 常炎满打满算正好唱了两个月的歌,棠棣将他打发走后,便没有再出现。曦雨大大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再一入夜就提心吊胆。 五月是多雨的月份,在不断洒下的濛濛细雨中,翠萧包好了各种各样的粽子,白糖糯米馅儿、蛋黄猪肉馅儿、枣泥花生馅儿……每样都包了很多,吃得曦雨不亦乐乎。这里没有端午节,不祭奠三闾大夫,但会包很多很多粽子。 “想想咯,要是应了他,将来就能嫁到越常城里去啦!”翠萧气还没消:“他在对面峰上唱了两个月的山歌哎!我见过的最多就唱了一个月!” 曦雨“噗嗤”一笑:“我还见过有要唱三年六个月的呢!最后也没能成。” “真的?”翠萧扭过头来瞪大了一双乌黑眼珠:“哎呀,怎么不成呢?三年六个月呀!” “快起锅吧!”曦雨不回答她,把话题转开去,她不想让那个故事的悲伤感染上翠萧一分一毫。 六月初一那天,几个泉峒城的妇人上来拜神,曦雨站在龙神神位边,看她们将供品摆上来,却惊异地看见供品里有涂成红色的鸡蛋。 “嫂子,这怎么有红蛋呐?”曦雨不禁问道,南荒是没有吃红蛋这个习俗的。 “我当家的大前天去越常,看见有人在送红蛋,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一家叫什么‘谨诚’的商……商……” “商号?” “对,对,就是商号,听说是从南和城来的大户哩!说是他们主家添了个男丁,在南和、越常大发红鸡蛋,真是好阔气!” 那大嫂还在絮叨着,曦雨已经抑不住笑容,眼眶微湿,忙悄悄伸手拭去。 千里之外的京都,茉莉刚出了月子,抱着粉妆玉琢、圆嫩可爱的儿子在满月宴上转了一圈,便回房歇息。 “大少奶奶快坐下。”容燕忙扶她坐下,绿云抱着小主子轻轻地晃悠。 茉莉扶着腰背慢慢靠在软榻上,把儿子从绿云手里抱过来,亲亲他熟睡中紧握的小拳头。 曦展从门缝里溜进来:“快让我看看,可想死我了。” “大好的日子,不许说晦气的字!”茉莉瞪了他一眼,把儿子让他抱着:“你怎么也进来了?抱过了就快出去招呼,前面找不见你,又要闹了。” “好好好,我抱抱就出去。”曦展一边答应着,一边无限爱怜地凝视着宝贝儿子天真无邪的睡容。 “……这也一个月了,不知道消息……”茉莉想了想,欲言又止。 曦展两边一扫,绿云和容燕立刻带着人退下去。 “放心,阿雨肯定知道了。我把鸽子和人都派了出去,一个月,足该到了。”想起远在蛮荒的妹妹,曦雨狂喜万分的神情里也不禁有了一丝凝重,坐到榻边怜惜地抚抚茉莉的头发:“你受累了。每回进宫请安,都……” “快别说了。”茉莉忙捂住他的唇:“都老夫老妻了,还提这个做什么?我是朝廷诰封的一品外命妇,她能把我怎么样?最多不过给点儿难看罢了。我家败落的时候,什么难看没见过?现我都有儿子了,哪还在乎这个?”说着又冷笑:“她自以为得了势,陛下近来也颇恩宠,就高枕无忧了?好的还在后头呢!” 曦展轻轻点头,温柔地把儿子的襁褓掖了掖,声音却冷酷:“阿雨的、你的,总有一天都要报回来。” “你们谋划的,定要万分小心。”茉莉叮嘱,又催促他:“快出去吧。” 曦展站起身往外走两步,又回来亲亲老婆、亲亲儿子,方才出去了。 而此刻,曦雨正在虔诚地叩拜——她不信神明,但她愿意怀着最虔诚的心愿拜伏在这神奇的“茅草神”面前,祈祷家人安康,祈祷刚出生的小侄子平安长大。 时光荏苒,转眼又走过了不落叶、不下雪的秋冬。 翠萧的个儿又长高了,桂圆无忧无虑地吃吃睡睡于是又圆了一圈,棠棣的收藏品中又多了几个金银锞子,而曦雨已经可以和白猿纵跃在山林中,对招一个时辰而不落败。 不变的唯有那从三月初一开始,从对面射过来的花束和如同去年那样响起的歌声。 翠萧板着一张脸,拿大扫把将那些花束都扫下去。 她本来今年就该卸下服侍的职位下山去,但泉峒城里桂国族有地位的几户人家已经没有适龄的女儿送上山来了。本来要从平民家选,但棠棣和曦雨都觉得翠萧比别人都好,翠萧自己也并不愿意离开棠棣和曦雨,于是和桂巢说定了,让翠萧继续在山上待下去。 曦雨苦着脸,快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神经了:“你不是说已经搞定他了吗?怎么今年又来了啊!”痛苦死了!这种对常炎微妙的歉意还真让人难受! 棠棣淡定地喝茶:“等他再遇上个喜欢的人,他就不来唱了。在那之前,你就先听着吧。” 曦雨终于撑不住,“啪”一声死在了桌面上。 这一年的禁宫中,皇帝似乎为彭淑妃近三年如一日的恭敬侍奉和拳拳爱意所感动,渐渐减少了其他宫嫔伴驾的次数。 九月,发内诏晋封彭淑妃为贵妃。 十一月,内闱传出了震动京城的消息:彭贵妃已怀有龙裔两月。雍德帝大喜,奇珍异宝流水一样往含英宫送去。只要生下一位龙子,那么彭贵妃晋封为彭皇后似乎指日可待。 而就在宫闱震动的同时,凤府的商队缓缓地穿过了虎跃关的城门,向呼延郡内行去。 车队中间的一辆马车上,对坐着两个人,一俊美一粗豪。 “张郎将,四年不见,形容未改。”涂山瑾微笑着,端起手中的茶杯向对面的人敬了一敬。 今天把全文的时间做了个梳理,把错的改了过来: 雍德十一年:8月,曦展和茉莉结婚。同天,曦宁和渤海相识、开始通信。12月,曦雨归。 雍德十二年:年初,曦雨和林子晏相识。11月,曦宁和渤海结婚,曦雨和林子晏定下两年之约。 雍德十三年:1月,温乔识破林子晏身份。2月,暴乱发生,曦雨远走。6月,曦雨到达南荒。 雍德十四年:1月,百越共祭。3月,常炎开始唱情歌追求曦雨。5月,曦展和茉莉的儿子出生。 雍德十五年:3月,常炎又去唱情歌。9月,彭琳晋封贵妃。 马上就到十六年了,十六年是大转折年~~ 标目 对于京师的普通民众来说,这三年里最轰动、最震撼的事情并不是彭淑妃当上了彭贵妃,也不是这庞大的帝国将要迎来它的继承人,而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名伶,芳名远播、家喻户晓的太乐署秦空醉秦娘子脱籍嫁了人,是公主赐婚、凤冠霞帔、明媒正娶,一等一的风光。 雍德十四年的时候,三年一次的大比中,一位年二十五,名叫赵庆莳的进士力压群雄独占鳌头,将其余的四百九十九人踩在脚下,以“三元及第”的至高荣耀和绝顶本事,登上了那“五百名中第一仙”的位置。此次大比中俊才迭出,年纪整体偏小,可以预见,十年二十年后,由这一届科举出身的官员会成为整个朝堂的一根砥柱。 赵庆莳一夜之间名扬天下,他是雍德朝第一位“三元及第”,被视为人才济济、天下归心的“祥瑞”,得到了无上的荣耀和恩宠,前程似锦。他年二十五岁仍未娶妻,一时之间成为了各府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人选。然而赵庆莳却闭门不见客,将所有说媒的、拜访的、巴结的都挡在了外头。一个月后,爆炸性的消息传遍了京城:新科状元赵庆莳为太乐署秦娘子赎了身,据说是端阳公主给做的保,从此秦娘子就脱了乐籍,是正正经经的良家子。赵状元已经向秦娘子,哦不,是秦姑娘下了聘,要娶为正妻。 雍德十四年十一月,赵庆莳被授为翰林编修,正六品官员。同月,他从端阳公府吹吹打打地娶走了秦氏。此时人们方才得知,赵庆莳与秦空醉从小青梅竹马、指腹为婚,两家均是仕宦书香之族。后来秦家遭难,女眷皆没入坊间,婚事自然就不算了。赵庆莳却拒绝了所有的提亲,苦读十年,三场试皆取中头名,就是为了只有官身才能从太乐署赎秦娘子出来。 这分明是戏台上的故事嘛!秦空醉从良家小姐到教坊名伶,再从教坊名伶到状元夫人,她的人生起伏,比之她演的那些角儿也不遑多让了。这桩传奇的婚事让京城所有人都津津乐道,三姑六婆们终于有了一个爆炸性的话题,一天到晚说个不停,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恶意的,也有祝福的。不管外人如何想、如何说,秦空醉终究是从“秦娘子”变成了“秦安人”,翰林编修是六品,六品官员的正妻也是有诰命的,被称为“安人”。然而这段在百姓眼中花好月圆、终成眷属的故事,在官员贵族间却并不受人待见,赵庆莳挑战了多少年来的规矩,聘娶一位乐籍的歌伎为正妻,打了多少人的脸,又让多少人看他不顺,已不必详说了;而那些贵妇们,也不愿意看到以往供她们消遣取乐的伶人和她们一起排班、进宫、朝拜。在最初的风潮过去之后,这对小夫妻的日子可想而知。 雍德十四年的冬夜里,秦空醉洗尽一身铅华,褪去厚重霞衣,坐在炕边就着一盏琉璃灯飞针走线。赵庆莳悄悄走到她身边,俯身瞧了瞧那细密的针脚,手抚她肩头:“阿萝,这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缝得精细。”秦空醉家未败时,长辈为他们指腹为婚,将“莳萝”一词拆开,分别作了二人的名字。后来秦家的阿萝没入教坊,便改了名字。 秦空醉放下针线,仰头一笑:“可比那时候做的好。”又轻揉眉眼:“眼珠子有些酸,明儿再做,横竖这也不紧着穿。” “往后别在夜里做了,家里也有下人,要她们是做什么用的?”赵庆莳脸一沉。 “知道,我不过是想亲手给你做两件中衣。”秦空醉将膝上未做完的衣衫收起来,小心翼翼地取下琉璃罩,吹灭里面的蜡烛:“多亏有这盏琉璃灯,又亮烛火又不晃动,看着还这般好看,要不是有它,在烛火下面做活,眼就熬坏了。往后你晚上温书,就点这盏灯罢。” 赵庆莳知道这盏琉璃灯是她从太乐署带出来的,秦娘子面上风光,但私财确是没有的,她的嫁妆除了端阳公主赏的几副头面、山阴公主私底下送的几亩田地,便只有偷偷攒下的百两纹银,还有就是几样看着不贵重却着实精巧的小东西。这盏琉璃灯便是其中一件,琉璃灯罩上玲珑浮凸,雕着锦鲤戏莲叶,做工精美无比。 秦空醉见他眉毛微蹙,仔细打量琉璃盏,自己也想起旧日之事来,不禁也敛去了欢容:“这是往年凤国公府的三小姐送我的,便是如今康亲王妃的妹子。那时她要给外祖母庆寿,和着我作了一出《闺塾》,一出《游园》,倒也相处了几个月。箱子里收着的那几件蜜蜡九连环、青金水滴坠都是她送我玩的。” 赵庆莳早已知晓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翠生生”、“艳晶晶”几句,况且皇帝陛下与这位姑娘的有些事,也在贵族间悄悄地流传。彭淑妃执掌宫闱,凤小姐是怎么不见的,原因又是什么,许多人心里面一清二楚,只不说出来罢了。他初入官场,自然避开了一些会惹祸上身的话,但此刻看妻子难得露出这种难过的神色,不禁轻揽她的肩,轻轻抚慰。 秦空醉眼神有些迷离,回忆着当初的那些日子:“她那时正被家里掬着学规矩,再者康亲王妃也要出阁,我那时还是个乐籍,自然要有歌伎的样子。不过三小姐极贴心大方,有一回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灯火不好使,她隔天便送了我一盏这个琉璃灯,全是凤府自己造的,市面上没有,也是她嫌烛火晃眼,凤国公爷才专门挑工匠做了几个给自家用。还有那些九连环、水滴坠,也都是她送我的小玩意,解了我不少烦闷。”她想想又突然笑:“那些日子可是我重遇你以前,过得最好的日子。有新戏可学,有新曲可唱,她不但会唱那‘昆腔’,还会什么越调、黄梅腔,唱了许多好曲子。那时我身份低微,她也不敢和我多亲近,不过她几次三番地助我,我心里都记着。” 将来若是能够,必当好好报答她。”赵庆莳点点头。 秦空醉瞅瞅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有些感慨又有些难过:“那时她似看出我心灰,便没教‘春香’的唱词儿,先教了一首《标目》,是这么说的:‘白日消磨断肠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我听了又勉强振作,谁知没过两年,竟真等到了这‘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如今咱们日子好了,但劝我的,反倒没个好下场。” “宽宽心,别再想了。”赵庆莳柔声说。 “嗯。”秦空醉点点头,想想又笑:“小时候的犟脾性,这些日子又被你惯出来了。六品的命妇不必入宫请安侍奉,否则让我去向淑妃娘娘叩头问安,这心里头还真有些膈应。”赵庆莳失笑,拿手指刮刮她鼻子:“我十年寒窗,为的不就是这个?”夫妻二人调笑了一阵,相携睡下了。 雍德十五年腊月初八,正是家家户户架起锅煮腊八粥的日子,却有从端阳公府来的女官敲响了赵家的门:“公主请赵夫人过府说话。” 秦空醉有些忐忑,当初端阳公主向太乐署开了口,她才如此轻易地脱身。可是她平日多在山阴公主跟前,端阳公主也并不怎么亲厚。况且这位大长公主是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姐,也是孝恭文皇后嫡出,一向自重身份,从不肯像山阴公主那样,和伶人靠得近。这一年多里,他们夫妻感念端阳公主恩德,逢年过节都向端阳公府送礼问好,端阳公主偶有回话或赏赐,但都淡淡的,秦空醉也识趣地不去套什么近乎。今日突然派人来请,不知是何用意。 “请女师稍待,我去整理一番。”随公主出嫁的宫中女官,出宫后被人唤作“女师”,秦空醉不敢怠慢,忙到后头换衣裳。说实话,她在太乐署时就有些怵这位大长公主,现在对她多了感激,但还是怵。但此刻赵庆莳到翰林院当值去了,她也只能有些忐忑不安地上了车。 端阳公主裹着一身灰鼠袄儿,似乎心情极好,手里摩挲着鎏蓝珐琅手炉,头上明金的朝阳五凤挂珠钗亮晃晃。待秦空醉行了大礼,便命她起来,赐坐在一边的暖炕上。 “按理儿你现在也是朝廷的命妇,不该再提以前。但我这儿倒有一件关紧的事,少不得要问问你,你也别多心,并没有别的意思。”端阳公主噙着淡淡的笑意,和蔼地说道。 “公主尽管说。”秦空醉忙应道。 “你倒爽快。”端阳公主反而笑了:“怪不得和素儿好。”说着又收敛了笑容,仿佛不经意,又仿佛刻意地问:“凤国公府的三姑娘,康亲王妃的妹子,闺名是一个‘雨’字的,你可还记得?” 秦空醉感觉到自己的心“咚咚”直跳,她在宫中行走几年,什么也见过了,自然听得明白端阳公主这句“你可还记得”的意思。她在心底挣扎了又挣扎,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自然记得。那年臣妾还在太乐署侍奉贵人,与三姑娘唱过丫鬟的。” “那便好。”端阳公主笑笑,神色不变:“你与我说说……”话音未落,有人掀帘子走进来,轻健有力的脚步声显示出是个男人,外面却没人通报。 秦空醉心中一惊,却见端阳公主从暖榻上站起来迎去:“陛下也太心急了。” 枉凝眉 雍德帝扶起屈身行礼的大姑母,欲一同在暖榻上坐下,却被端阳公主轻轻挣开,笑嗔:“陛下如今大了,再不能像小时那样滚在我怀里。” 雍德帝对这位姑母有十二分敬意十分爱重:“别处冷,皇姑玉体贵重,不要冻着了。” 端阳公主真正地笑开,她没有亲生儿子,如今膝下的儿子也是过继来的,远不如这个嫡亲的侄儿:“陛下太小心了,这屋子下面烧着地龙,里头摆着火盆,哪里就冷了?况只有皇后能与陛下同坐,叫外头知道了,我可要兜着走。”说着在一旁铺着厚厚锦褥的椅上坐下。 皇帝一笑,在暖榻上坐了,这才转向地下早已跪下行礼的秦空醉:“平身。” “谢陛下隆恩。万岁万万岁。”秦空醉低声说道,这才战战兢兢起身,偷偷地从眼帘下面瞥了皇帝一眼,心中暗惊。 雍德帝变了很多。 这种改变并不是面容上的改变,而是整个人精神上的改变,看上去更加深沉、内敛,脸上微笑着,眼睛里却燃烧着一团冰冷的火。 秦空醉胆战心惊,不敢再看,低头垂手站定。 “秦氏。”皇帝开口了。 “臣妾在。”秦空醉答应。 “你未脱籍前,在太乐署奉职,朕也曾为你歌声所感。有这样本事的人,不止记性好,且应能过耳不忘。” “臣妾惶恐。”秦空醉不知道皇帝要做什么,只觉得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而嗓子又干又涩,仿佛连说话也变得艰难。 雍德帝本来不高不低的声音忽然显得有些柔和起来,低声道:“将你当初跟阿雨学的,一一唱过来。” 秦空醉半句也不敢吭,也低声应:“遵旨。”她此刻心中复杂得很,又是害怕又是欣慰又是感慨,还有着隐秘的兴奋——她害怕这样稍一错手便会尸骨无存的可怖争斗,欣慰皇帝没有把那般好的凤三小姐抹除在自己的生活里,感慨无论是凤曦雨还是彭琳还是那无数的人命都沦为江山棋盘上的棋子,兴奋自己将要见证一个天翻地覆的开始。 而雍德十六年血流成河,继而天下归心,从此海晏河清的政变,在秦空醉清婉悠扬的歌声中拉开了序幕。 雍德十五年腊月二十七日,宫中大宴。 按照这里的风俗,腊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管家理事、结算账目、置办年货;二十四、二十五祭祀天地神灵、列祖列宗;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三日,命妇们轮番入宫请安,宫中也要赏戏、赏宴,贵族们也是小宴席不断,世交好友、亲戚同僚也会赶在这几天聚一聚,互祝新年。 腊月二十七清晨,皇帝从含英宫起驾往紫宸宫,这辽阔的疆土上每日都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去决断,纵然是过年的时候,也要召见有要紧事递牌子进宫的大臣。 彭贵妃一如既往的温柔小意,丝毫没有因为怀孕恃宠而骄,早早的起来安排下洗漱、衣冠、早膳,这才亲自撩起锦帐,唤道:“官家,该起了。” 雍德帝微有些惺忪地睁开眼睛,皱皱眉,似乎被打扰了难得的好梦。他坐起来,彭贵妃褪下镯子,挽起袖子,在热水中拧了柔软舒适的毛巾,轻柔的将皇帝的脸拭过一遍。又取过衣袍冠带,一边服侍皇帝更衣,一边絮絮叨叨:“今日外头天阴沉沉的,只怕要下雪,我吩咐他们将大裘备好带着了,您勤于政事,但别忘了龙体。这些奴才都是推一下走一步的,若他们偷懒忘了,您可记得要来穿。” 雍德帝看她一眼,彭贵妃便不说话了,将那一身庄重袍服的衣角都抚平:“早膳备好了,这就叫她们传?” 皇帝点点头,向外殿走去,随口说:“今儿召见外命妇,还要筹备晚上大宴,你多当心,不要硬累着,召御医在偏殿候命吧。” 彭贵妃嘴角的笑容不着痕迹地扩大了,低头:“谢官家隆恩。” 用过了早膳,雍德帝起驾了,彭贵妃送圣驾出了含英门,轻轻一扶后腰,马上有女官上来拥住。她轻抚着还未显形的肚子,志得意满没有表露在脸上,却被紧挨的心腹感觉出来。自己的主子果真不是平凡的贵族千金啊……女官暗暗想道,从丧母的将军之女,到一步登天的淑妃娘娘,再到如今离后位半步之遥的贵妃娘娘,她眼见着皇帝如何陷进了主子的含英宫。从最开始的厌恶疏离到后来的冷眼以待,从冷眼以待再到稍有好脸色,到如今,平素勤勉的皇帝陛下竟然可以在含英宫起床时露出那样类似于偷懒的表情……手臂上的重量忽然压了一下,女官慌忙回神。 “你别忘了,一会儿打发人提醒紫宸宫,要是大臣们议事晚了,记得请官家用膳,别光想着国事要紧,看饿坏了龙体。”彭贵妃吩咐。 “是,娘娘。”心腹女官答应着,打动官家的,莫非就是这样几年如一日的心意和这般滴水不漏、无微不至的水磨工夫? 雍德帝在紫宸宫乾阳殿的内书房召见了按例进宫议事的大臣们。 中书令与尚书令,及礼部、户部的几名官吏,在向皇帝行了大礼之后,被赐坐在殿中。他们此来,是为商议一件大事:雍德十六年,乃是南荒归顺的第三十年,按照十年、二十年时的例子,南荒百越必定要大举朝觐,而他们必须在年内定出朝觐的时日、抚慰百越的诏旨、赏往百越的珍宝,还有未来的十年中,与百越通婚、通商的各种大政。 这些都已经过无数次商议,这次不过是将所有的意见再最后汇总一次,修改其中一些细微的地方,由君王最终拿定主意。 “……就按这样办。中书省今日便拟好诏旨,呈上的同时,发往门下省复核。派人速往南面,着南和太守会同百越诸族,安排他们朝觐,越快越好。”雍德帝一锤定音。 越快越好?陛下在忙什么?中书令心中嘀咕,但并不问出口,离座躬身:“遵旨。陛下,还有一事,明年的首诏,是否以南面之事为重?” 首诏,是皇帝在一年中颁下的第一道正式诏书,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南荒臣服的第十年、第二十年,皇帝颁下的首诏便是赏赐百越诸族。 雍德帝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中书令的提议:“不,首诏之事,朕自有打算。卿等跪安吧。” 大臣们依言退去,陈堰躬着身子踩着无声的小碎步进来,给雍德帝呈上了一张细细的纸条。皇帝看过后,面无表情地丢进了火盆里。 他起身走出书案后,看也没有看那温暖奢华的大裘一眼,走出殿外,极目远眺。 乌云压城,漫天阴霾。 猎猎的北风呼呼吹响,撕扯起雍德帝黑金色的衣袍。 这高高的丹陛玉阶之上,所有的宫殿都比紫宸宫矮下了许多,唯有远处那集翔台高耸入云。 雍德十五年腊月二十七日,雍德帝在鹿鸣殿大宴群臣,犒赏臣子们一年来的辛劳。而命妇们原本应该在德音殿领宴,却同样改在了鹿鸣殿,与大臣们分席而坐,中间摆上一扇扇的宽大屏风,将整个鹿鸣殿分成了相隔的两半。 歌声细细,舞姿翩翩,许是因为皇嗣将要出生,皇帝的兴致颇好,连带着整个大殿内一片欢声笑语。 “娘娘真是好福气,当初娘娘满了十二岁第一回出来,我便说娘娘看着就是个大富大贵的相貌,如今可不应验了。”不知是哪位诰命夫人先开了头,接着众人一叠声的奉承,气氛热烈。 彭贵妃仍旧是一脸谦和大方的笑容,和她在家做姑娘的时候没什么不一样,更是让不少身份极为贵重、处事深谋远虑的诰命暗暗点头,在心里各自筹谋一番。 上首的申贵太妃恨极了彭贵妃,这几年在宫中与她斗得你死我活,但终被她挟着皇嗣压了下去,此刻看着这一团热烈,面上明明白白的现了不豫之色。端阳公主与山阴公主在一起坐着,低声说笑着什么,仿佛没有看到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与她们对面坐着的康亲王妃,则是今晚第二个明明白白没给彭贵妃好脸色的人。 彭贵妃刚笑着与一位国公夫人说完话,扭脸便瞧见了曦宁那张和曦雨六分相似的脸上不屑、鄙视和愤恨的神色。 她手上一顿,端着的蜂蜜水洒了一些在桌面上,却恍若未觉,微笑着看向曦宁:“今儿这么热闹的场合,怎么只康王妃孤身进宫赴宴?咱们家的人都来齐了,独缺了康亲王爷,甚为不美。” 曦宁看她一眼,明显不想理她,但碍着彼此身份,不得不回了一句:“王爷身子不爽,就上秉了陛下,告了假。劳贵妃挂心。”她真想把桌子上的杯杯盘盘都对着那个女人砸过去,谁跟她是“咱们家”?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哦?康王爷的眼睛还是没有起色么?正巧我这儿新得了些稀奇药材,这就打发人去取,王妃给康王爷捎回去,也是我一片心意。”康亲王的眼睛至今还没有复明的迹象,这已成了皇室的一块心病。彭贵妃不是蠢笨之人,平常也从来不提起此事,但她每次见到那张和凤曦雨相像的脸,总会忍不住去刺痛曦宁。 曦宁已经不是那个可以恣意妄为的小女孩,正想忍着气道谢,对面的端阳公主忽然插进来:“贵妃有了身子,还是留着保养皇嗣。我那里也得了药材,回头给阿宁送过去。” 彭贵妃一凛,知道方才说的话已经让这位大长公主不悦了,自然不再说起,答应着带了过去。曦宁如逢大赦:“我替王爷先谢谢大姑母了。” 端阳公主微笑着摇摇头,瞥过来一眼,若有深意。 几位皇族的交锋并不十分隐蔽,一时席间的气氛便有些凝滞了,但立时就有乖巧的重新带动起来:“本来听说是要按例在德音殿设宴的,但如今贵妃娘娘有了身子,又掌着内宫事,陛下心疼,不忍她操持两殿大宴太过辛劳,才特意下旨合为一殿,圣眷如此之隆,谁有过呢?” 立刻附和声、呼应声一片,彭贵妃嘴角边的微笑不引人注目地上挑了几分。一直保持沉默的凤老夫人和茉莉冷眼看着这一切,半声不吭。 就在此时,忽然屏风外面一片寂静,歌舞丝竹之声顿停,屏风内的贵妇们也停止了说话,有些诧异。 外面皇帝的声音悠悠传进来:“秦氏何在?” 秦空醉从一群六品命妇所坐的角落里闪身出来,隔着屏风屈膝跪下:“臣妾候旨。”她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是紧张,亦是兴奋。 “昔日书阁之中,朕为阿雨读书,常听她说道,秦娘子妙音俪曲,且聪慧。你尝与她共习乐律,今阿雨去国经年,朕思之欲狂,你且将昔日所学之曲唱来,以慰朕心。” 屏风内外的人似乎都吓住了,彭贵妃的脸上固然再也保持不了微笑,凤府人的脸上也是青了一片,唯有秦空醉毫不犹豫地轻轻伏地:“臣妾领旨。请召太乐署司笛曲氏。” 笛声清越中带了丝丝哀婉,歌声亦是清越中带了丝丝哀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悠扬而凄美的歌声带着袅袅余调,飞过了漆彩绘金的屏风,飞过了曦展难看的脸容,飞过了范临如释重负的神色,飞过了严徽、程夏桢的目瞪口呆,在安亲王托腮支颐的手腕边打个转,接去了皇帝陛下心旌浮动、痛极快极而泼洒的酒滴,最后飞出了大殿,在漫天终于落下的雪花中,飞到了那血淋淋的、正在砍落的屠刀下。 大雪泼天洒下,禁宫静穆,唯有那已经许久不曾响起、秦娘子举世无双的歌喉在穿云裂石:“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我为你百行百计不舒怀。我为你泪眼愁眉难解,无人处,自疑猜,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 杀声震天,喊声震天,马蹄无情地践踏着人命,一波波鲜红的血洒向空中,将整个夜、漫天雪染成了红色。 康亲王高踞在马上,手里懒懒地弯起了马鞭子,明亮的眼睛瞅瞅眼前这些胆敢背叛皇族、听命于彭氏的兵马,吐出了三个字:“杀无赦!” 西湖二集 鹿鸣大殿中那最后一句袅袅余音落下时,康亲王一身银鳞锁子甲,上染着斑斑血迹走进来,向御座跪下。 “启奏皇兄,车骑军已清肃完毕,有为彭氏所惑者,此番悔悟,臣弟已命人看了起来。顽固不化、至死不改的,皆已奉旨就地格杀。” “平身,子琮辛苦。”雍德帝已经快速地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但此刻稍哑的声音中仍可听出喜悦:“且先更衣去。” “遵旨。”康亲王起身,陈堰一使眼色,立刻有内侍簇拥着康亲王出去更衣了。 又有人迈着兴奋而急速的脚步进来,拜倒在地:“恭贺吾皇,西北大事已成。”说着双手呈上了一卷帛册。 皇帝此时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大喜若狂,从御座上猛地站起来,袖子带翻了汤盘也顾不得擦拭,展开帛册细看,又召荣亲王、安亲王上前验看。“中书令!” “臣在。”满殿的大臣们都被吓呆了,中书令听见召唤,忙起身至殿中跪伏。 “杜川流奉旨带兵夜出虎跃关,助西狄王子阿洛汗珠丹平定莫牙克维侬之乱,袭了可汗之位。西狄的新可汗向天朝献上了降表,愿为臣属。从此朕再无边境之忧,你领中书省拟诏,命西狄来朝,元旦当日以首诏颁告天下!” 满殿公卿瞬间从惊惶转为了狂喜,现在无论什么都比不上这个消息重要了,屏风内外的百官和命妇们齐齐拜倒,“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响彻了云霄。 雍德帝命中书省当庭誊抄降表,以作首诏的凭据文书,官员贵族们兴奋地议论着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直到康亲王换了一身亲王的袍服进来,向皇帝拜下:“皇兄。” 皇帝点点头,先赐康亲王挨着安亲王坐了,他虽换了衣裳、配了香囊,但那刚杀了人的新鲜血腥味无论如何也除不去,让满殿大臣为之一凛,被西狄臣服冲昏的头脑又重新清醒过来。 “彭氏,狠毒狡诈、罪在谋逆,妄称身怀龙嗣欺君。即刻褫夺封号,销毁册宝,着期门卫脱去簪环,押入冷宫。着尚宫局看押,命贵太妃监守。” 所有人齿根发凉,皇帝这是恨透了彭妃,犯错的妃嫔,即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也都只收回册宝,由宫内女官脱去簪环待罪。但皇帝却命期门卫卸去一位后妃的簪环,这是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金甲武士一拥而入,命妇们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煊赫扬扬的彭贵妃和她身边的女官宫女内侍被堵上了嘴,粗暴地拖走,身上的金珠翡翠掉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殿内尤为清楚。 申贵太妃起身,她要奉旨监守彭氏,隔着屏风接了皇帝的口谕,便起身往隆禧宫去了。 所有的女人都想象得到等待彭琳的将是什么样的状况,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寒意,但都掩饰得极好,唯有曦宁突然泪流不止。 “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爽?”山阴公主和她坐对面,最先发现了,忙过来拿手帕给她拭泪,担忧地问。下面坐的凤老夫人和茉莉也焦急地望过来,却碍于规矩不能上阶。 “不,身子很好,皇姑别担心。”曦宁和山阴公主很是亲厚,低声说:“只是想起了阿雨,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又怎么样了。” 山阴公主忙安慰了她几句,曦宁也明白这样的场合实在不能失态,便收住了泪。外面皇帝陛下已结束了百官的宴席,带着皇亲大臣们连夜商议西狄降服的诸种事宜。里面申贵太妃走了,端阳公主站出来收拾了局面,命妇们有条不紊地告退出宫,今晚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刺激。 而宫中此刻却宣召了御医,康亲王跟着皇帝在紫宸宫议事,命人过来传话,说请山阴公主带着康王妃先歇息了,待事毕出宫时再来接康王妃一同出去。 凤老夫人已经带着茉莉出宫去了,曦宁此刻却是又惊又喜,又生气又开心。开心的是笼罩在凤家头上的厚厚阴影终于散去,生气的是可恶的嬴太玄居然又骗了她!说什么眼睛瞎了,哼,竟敢一装就是几年!曦宁心情激荡,站起身时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就倒在一边侍女的身上。山阴公主忙命人将她挪到鹿鸣殿偏殿,急传御医来瞧。 御医火速赶来,一把脉就大喜,俯身说道:“恭贺王妃,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是孕子之喜。” “真的?”曦宁隔着帐子还没反应过来,山阴公主已经喜形于色,坐到她床边一迭声地叫报给紫宸宫康亲王和凤国公,又命人去追凤府的马车,报给老夫人和国夫人知晓。不过一会儿,狂喜的康亲王同手同脚地冲进来,对着曦宁的肚子只会呵呵傻笑了,倒是后面的曦展虽然高兴,但情绪很平稳,很是稳重地嘱咐妹妹多多保养。山阴公主未嫁,见曦展也进来,便先走了,留三人在鹿鸣偏殿里说话。 “我说呢,这几日总是特别容易动情,想阿雨想得要命,一提她就要哭。”曦宁理也不理康亲王,只拉着哥哥的手,又泫然欲泣。【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康亲王在旁边急得搓着手团团转,欲厚着脸皮说话,又被曦宁狠狠一眼瞪回去。曦展看着好笑,又不忍妹妹怀着身孕还难过,便柔声安慰她:“阿雨好得很,你放宽心,乖乖的把身子养好,诞个白白胖胖的哥儿姐儿,咱们阖家都高兴高兴。”如此说了一番,曦宁才渐渐回转过来,笑逐颜开,一手轻抚着自己的肚子,仿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要做母亲了。 陈堰带着一溜儿宫人进来,个个手里都捧着托盘:“官家听闻康亲王妃有妊,大喜,有恩赏赐康王妃。” 曦宁立刻从床上撑起身子,陈堰见一边的康亲王双眼冒火,就差伸手把王妃按回去了,忙忍笑道:“官家口谕,王妃不必多礼了,小世子要紧。”又向康亲王:“王爷,官家还说了,时辰不早,王妃又有了孕喜,不好深夜挪动。便宿在鹿鸣殿偏殿也可。” 康亲王听了忙肃立,向紫宸宫的方向行了礼才道:“多谢皇兄恩典,不过王妃有择席的毛病,今晚宫门下钥的时辰大概要往后挪,她身体一向也康健,不若回府去睡,也不碍什么。” 陈堰行礼告退回去复旨,早有人听见他们的话,飞奔去安排了一顶暖轿。 曦展隐晦地点点头,此时回府是对的,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在禁宫留宿,以免惹上什么是非,何况彭琳在宫中也不是没有经营,就这么一会儿,大概也不会拔除得太干净。 康亲王上前和曦展一起扶起曦宁,她也明白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乖乖的任他托抱着起了身,上了暖轿出宫回康亲王府去。 隆禧宫虽然冷寂,但好歹是有位份的妃子住过的地方,故而还有个宫殿的样子。而隆禧宫一墙之隔的冷宫,却完全地破败了。蓬窗牖户,荒草丛生,没有一丁点儿人气,时而有一两个蓬头垢面、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疯掉的女人喃喃自语地走来走去,像迷失的鬼一样。 昔日掌管后宫、权势逼人的彭贵妃被期门卫士粗鲁地拔去了钗环,脱去了鞋袜,在这寒冬腊月的夜晚赤脚绑缚在冷宫的宫柱上。旁边十名带刀侍卫环伺,而十步远的地方,申贵太妃裹了貂裘,膝上放着小炉,端坐在大椅上,神情闲适。 申贵太妃用长长的指甲套漫不经心地拨一拨手中双层暖香炉里燃的香料,抬头看看冻得唇青脸白的彭琳,她被期门卫一路拖到冷宫,衣裙撕破,遍布伤痕。申贵太妃觉得很解气,笑谓身边的女官:“哟,咱们彭娘娘还真硬气,都到了这份上,还没哭个天抹个泪儿,叫我看着也佩服得很。” 女官深知主子有多恨这个彭贵妃,便也笑说:“主子说的是,贵主子那跟别的娘娘们就是不一样,若不如此,怎么能说是将门虎女呢?” 主仆二人一阵笑,连着周围侍立的宫女们也掩嘴,饶彭琳有多么的持重,此刻也不禁羞愤欲死。她从来没有被这样羞辱过,被一群男人毫不留情地拔掉金钗、脱去鞋袜,像一只狗一样被拖在地上,被绑在柱上,再被这样取笑侮辱。但此刻再大的羞愤感也比不上内心的难以置信与恐惧,眼前的贵太妃再狠毒,比得过……官家吗? 但贵太妃很快打破了她的想象。 申贵太妃拍拍手,叫把含英宫的宫人都带上来,看着这群瑟瑟发抖、牙齿打颤的女官宫女内侍,贵太妃笑道:“虽说这里头可能会有好的,但官家说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再者,官家大抵也不想看见和这位彭娘娘有一丝关系的人在这后宫里。都先上路吧,你们主子一会儿就到。”含英宫宫人们立时哭声震天,申贵太妃依旧笑吟吟的拍拍手,立刻有人涌上来,将这些宫人按倒在地上,把一张张浸了水的绵纸糊在这些宫人的脸上。 彭琳被绑在柱子上,看着那一双双从拼命挣扎到渐渐不动的手,看着那一片片逐渐变得紫黑的指甲,几欲作呕。 外头靴声囊囊,一群太监、侍卫簇拥着皇帝走了进来,每个人都面无表情,满地的尸首没有让他们变一丝脸色。 申贵太妃微微欠身:“官家,都料理妥当了。” 雍德帝脸上早没了大宴时的激动,平静如冰:“母妃娘娘辛苦。” “官家若没别的事,我便去善后。”申贵太妃屈了屈膝,在得到皇帝的首肯之后,扶着女官出去了,沉默的人们迅速地抬起那一地的尸首跟在后面。 冷宫中重又恢复了寂静,陈堰上去拿拂尘扫了扫那把精雕细刻的大椅,方伺候皇帝坐下。 雍德帝看一眼柱子上的彭琳,见她张口欲言,便说:“先堵了她的嘴。要是还敢出声挣扎,便割了她的舌头。”见侍卫们立刻听命上前,又命陈堰:“传宫中六局主事女官皆来观刑,暗地里传下去,此事不必禁口。” “遵旨。”立刻有人去传,不出片刻,宫中六尚局十二位主事女官便到齐了,个个战战兢兢,向皇帝肃跪之后便立在一旁。 “开始吧。将你们平素夸口的手段都给朕拿出来,不要让朕失望。”皇帝的语调很平静,却让人发自内心地透出一股深深的寒意。 王公大臣们议过事,恭送了圣驾回内廷,中书省连夜在体仁殿拟诏,过不多时,却突然看见内廷中火光冲天。 “是怎么回事?”大臣们又惊又惧,议论纷纷。 正要遣人入内打听消息,便看见两个小太监从内廷方向跑过来躬身:“诸位大人莫慌,奴才们奉贵太妃的谕旨,含英宫走水,火势已控制住,请大人们不必担忧,不碍事。” 大臣们皆默然。 平民百姓并不关心宫里哪位娘娘没了、哪座宫殿烧了,他们只关心自己能否吃得饱穿得暖,能否全家团聚,平平安安地过新年。在皇帝忙着肃清异己、安排西狄南荒诸事时,百姓们兴高采烈地准备迎接新的一岁——西狄臣服、南荒朝贺,皇帝颁诏减免赋税徭役,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当这一切都随着京城的使者传到南和城,继而传到泉峒城时,已经是初春二月了。 “你在我这儿赖得够久,也该回了。”棠棣晒着暖暖的阳光,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咂咂嘴,惬意地眯眼。 曦雨愕然,怎么突然说起来这个? “如今中原大事已定,你家里人必定是要寻你的。再者,今年百族都要派人去朝贡,正好随着使团走,我也放心些。” “棠师……”曦雨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并不想离开这山明水秀、无忧无虑的地方,却也明白,这里真的不是自己的久留之地。而且,她也想家了,想外祖母,想哥哥嫂嫂、姐姐姐夫,更想看看宝贝小侄子。 “准备准备,我估摸着立刻就有旨意到越常了,咱们族长肯定是要随使团上京去的,他虽然实在,可人也颇厚道,有你跟着去,我也放心了,记得多给咱们泉峒要点好处啊!”棠棣像赶苍蝇一样挥手赶她走,自己也站起身朝屋内走去。 “棠师……”曦雨哭笑不得。 再看向屋外,春光如一缕碧翠的风,吹遍了南荒,在草地上吹开了星星点点的美丽小花。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曦雨心中默念,又是欢喜又是疼痛。 “间章”卷完 有肉小番外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雍德帝摒退了伺候的宫人,一手拢了拢身上黑色丝袍,一手撩开纱帐,映入眼中的便是这幅美景。 曦雨趴在泉池边上,浸在微微带点乳白色的泉水中,露出光洁小巧的肩膀。泉池边垫了一块柔软的毛皮,她将下巴搁在那上面,两只粉藕似的手臂伸得直直的,分别握着一本书的两端,看得入迷,连有人进来了也未发觉。 一头乌云被宫娥用丝绳扎起,绿鬓蓬松,掉下来几缕发丝如蜿蜒的蛇,伏在她胸前颈间。她无意识地在泉水中动了动身子,水波微荡,胸前沟壑若隐若现,在水面上露了一下便又被泉水盖住。 雍德帝双眸颜色渐深,随手抽开丝袍的系带,将袍子褪在地上,悄没声息地下到汤池里,从后面伸手握着她的腰,一把向后扯去:“读什么书呢?这样入神。” 曦雨惊呼一声,及时将手松开,这才没让那本书掉进水里,回头欲嗔,却被皇帝一手箍腰勒在身上,一手向上握住她一只椒乳,用粗糙的虎口蹭着那被热气熏得近乎透明的粉色顶端,不住揉捏把玩。 “不是和大臣们有事商量么?怎么又跑来不正经?”曦雨挣了两下挣不开,嘟囔着。 皇帝不答,干脆在池边水里砌的玉石阶上坐下,背靠着柔软的毛皮,将曦雨抱在膝上侧坐,立刻张口咬住了另一边□,又是吮又是咬。 曦雨被他啃得浑身燥热酥麻,皱起秀眉,“呜……” 雍德帝浑身的火都被这轻轻的一声撩拨起来,猛地起身,将曦雨提出泉水,仰面放在池边柔软的毛皮上,只见那雪白的风毛上玉体横陈,又大羞地蜷缩起来,越发可怜。 雍德帝只觉得一把火要将自己烧尽了,红着眼捉了细巧的脚踝,正要掰开,听得曦雨蜷着身子带了泣音:“官家……” “官家!官家!” 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了彭淑妃发髻散乱、犹带睡意的脸。 “官家可是发恶梦了?不停地喘息流汗,吓坏臣妾了。”彭妃手中捏了绢子,擦拭他额头上的湿濡。 “不打紧。”雍德帝径自披衣下床,正欲往外走,又回头:“朕批折子去,淑妃歇着罢。” 离了含英宫,雍德帝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官家。”陈堰担忧地上前扶住。 雍德帝摆摆手,转头竟呕吐起来。 陈堰撑着皇帝的身子,在心里焦急难过:皇帝这样已有半年了,自从纳了彭淑妃,每次淑妃侍寝后,都要这么吐上一回,不让召太医,也不许暗地里瞧别的大夫。 雍德帝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接过奉上的水盏漱了口,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向紫宸宫走去。 此时正是雍德十四年正月,雍德帝在这冰冷的皇宫中吐得撕心裂肺时,曦雨正随着棠棣,在百族共祭的大堂中欢快地喝米酒吃炙肉,开心地笑出了梨涡。 雍德十九年正月,刚过了正月初五,雍德帝便带着新册封的皇后驾幸西山扶桑宫。西山离京城不过百里,山上大大小小的温泉星罗棋布,皇家在此营造行宫,取“日出,下浴于汤谷,上拂其扶桑”之意,取名“扶桑宫”,几经修缮,是一番不同于肃穆禁宫的闲适风景。 在这温泉宫殿里,可以随时吃到四季果蔬,可以随时沐浴浸泡汤泉,可以随时赏到百花盛开,真是这寒冷的冬天中至高无上的享受。但雍德帝并不是一个贪图享乐的君主,从他即位开始,只驾幸过扶桑宫一次,并且还匆匆就走。十八年册封了嫡后,这才有心思琢磨些享乐。 出行的銮驾浩浩荡荡,御杖、吾杖、立瓜、卧瓜、星、钺、金龙小旗、五色龙纛、双龙皇团扇、九龙伞、九龙曲柄黄华盖整整齐齐排开,中间簇拥着华美的象辂。外围是禁军,里面是龙骑、虎贲、羽林三卫,将圣驾护得密不透风,不时有飞骑从后面赶上来,向辂车内送进折子、报章。 “何苦要赶着上西山来,就算是你想玩儿了,在京城把事都办完了再来,岂不便宜?倒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舍近求远,偏要人家巴巴的从京城送到这里。这正月里大过年的,谁不想在家多歇歇?偏你又让人一趟一趟的跑。”宽大的辂车内陈设了榻、几、书架、暗格等等简便却不失精致华贵的器具,几乎是一个小些的起居室了。曦雨把头发解开,散着一头乌云也似的头发歪在榻上。看见皇帝在半道上也这般忙碌,不禁开口刺了她两句。 雍德帝放下手中正看的折子,抬头正见她散着一把头发,眉眼带笑又带娇嗔的美态,起身坐到榻边上,隔着绣飞仙的毯子搂住她重重的亲亲:“朕给他们发俸禄,难道是白发的不成?” 曦雨斜他一眼,半坐起来推推他:“快说,这么赶着上西山来干吗?就算是想汤沐,也不必这么着急。” 雍德帝不答,反倒顺着她半敞的衣襟向内探去,被曦雨脸色飞红地挡住:“不行,你咬的还没好呢,别又来占便宜。”说着嘟囔:“你又不属狗,难道上辈子是只狗不成?整天的咬人。” 雍德帝恼了,索性一边扯开了衣裳,隔着明黄的肚兜儿狠狠的咬了一下,又怜爱地亲亲:“这话也是浑说的!嗯?” 曦雨被他日缠夜缠,早有了少妇的妩媚敏感,被他一咬,身子一颤,眼里便盈了水光,恨恨地瞪他一眼。 雍德帝一手探进了肚兜里用拇指摩挲那晶透粉嫩的梅苞,一手揽住曦雨在她耳边轻轻说:“真惹恼了朕,今晚朕便咬你底下,那时可别后悔着求饶。” 曦雨大恨,一脚踹出去:“这话也是皇帝说的?不理你了!” 雍德帝大笑,又强将她抱过来哄了许久,曦雨方缓缓地在辂车的微晃和散发着龙涎香味的怀抱中睡熟了。 再次醒来时,已然身在扶桑宫。 衣裳已被褪下,只留贴身小衣,身上覆着柔软轻绵的丝被,周围笼罩着粉红色的纱帐。帐外影影绰绰可见宫女侍立,听见响动,在外头跪下:“娘娘可要起身?奴婢们进来伺候。” “什么时辰了?官家呢?”曦雨问,摸摸喉咙处,嗓子有些干渴。 “回娘娘,酉时末了,官家在舒光殿召见西山的大人们,请娘娘先用膳沐浴。” “进来吧。” 女官带着宫女们鱼贯进来,先奉上温水让她润嗓子,再服侍她洗漱着衣。外间已经备好了一桌晚膳,青青绿绿的,让人看了好不清爽。 曦雨用过晚膳,赏了厨子,便进了玉兰汤沐浴,只见重重纱幕后面,一泓乳白色的温泉蒸腾着热气,岸边铺满了雪白的毛皮,散放着几本书,另还有几碟子鲜果、茶水。 曦雨扑腾下去,玩了一会儿那热度适中的水,便趴在池边,将下巴搁在毛皮上,拿了一本书伸直了胳膊两手轻轻扯开书页看。“哇!”曦雨瞬间睁大了眼,竟然是传说中的……那个那个诶!只见上面有图有字,栩栩如生、色彩鲜明的图画配上旁边题的诗词,直叫人看了身子燥热。 大婚时宫中有嬷嬷来教,但那些人哪里会对未来皇后言语放肆,就连给的所谓避火图也没趣得很,哪有这个好。曦雨第一次看到这个,还是宫内藏的珍本,好奇心大起,一时脸颊霞红,一时咯咯直笑。 她在那里自得其乐,雍德帝却站在纱幕边,挥手摒退了所有伺候的人,看着眼前这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场景,静静地站着,抑制着内心几欲脱缰的野马。他缓缓抽开腰上系的带子,让黑色丝袍滑落在地上,如梦中一样,悄没声息地涉入水中,从后面搂住水中的美人。“看得这么入神,连朕来了也没察觉。” 他声音沙哑,握住了曦雨胸前那一团软玉揉捏轻抚,眼睛却瞄向她手中的书本:“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轻笑着从后面咬曦雨圆润小巧的耳垂:“怎么想起来看这个?莫非是……想了?” 曦雨丢开书,回身瞪他:“不正经!没有旨意,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这里放这个……这个书啊!” 皇帝沉沉笑,抱着她坐到池边玉阶上,决定好好的温存一番:“朕今晚和阿雨探讨一番诗词,如何?”说着也不待她回答,便从那雪白甜润的脖颈上向下一点点吻去:“蝤蛴那足并?长须学凤凰。昨宵欢臂上,应惹领边香。这几句好不好?”最后一个“香”字,却是含含糊糊地落在了那欺霜赛雪的一片小肚子上,而曦雨被他吻得浑身无力,扶着他肩膀,星眸半开半阖,连小肚子也微微颤动。 雍德帝也不管她回不回话,强健有力的双臂将她举起,脸向她腹下埋去,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出:“芙蓉失新艳,莲花故落妆。那识罗裙内,**别有香。这几句又如何?” 曦雨双眸陡然睁大,浑身颤抖,贝齿咬着艳红的下唇,却仍止不住发出细细的呻吟:“呜……啊!”却是皇帝咬了她一口,再也忍不住,失声喊出来。 皇帝猛地从水中站起,将她提出泉水,放在柔软的毛皮上,握着她精巧的脚踝掰开,挺身而入,曦雨便在他身下蜷缩成一团,闭着双目,神情似痛苦又似欢愉。 “唔,前两首不好?那这几句如何?碧玉捣衣砧,七宝金莲杵。高举徐徐下,轻捣只为汝。”雍德帝仍不放过她,在曦雨耳边轻轻调笑。 “哪……哪里轻了?”曦雨终于忍不住了,睁开眼怒瞪他:“你、你轻些……”说着便喘息开。 “阿雨说朕作的好不好?”皇帝不理她,只一下狠似一下地逼问。 “哪、哪里好了?”曦雨都要哭了,真是得了便宜还要来卖乖:“淫词艳曲,有辱圣听……啊!”说着被重重撞了一下。 “所谓一语之艳,令人魄散;一字之工,令人色飞。朕还有更艳的呢。”这回最后一块遮羞布也扯去了:“红粉青蛾方初绽,玉体冰肌遍婆娑。琼浆濡漓芳草地,嫩蕊花房玉露渤。如何?” “不要脸……呜……”曦雨彻底受不了了。 “那阿雨喜欢文雅些的?嗯?”皇帝彻底来了兴致:“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这又如何?” 曦雨完全自暴自弃了,为什么以前从来没发现他是这么不要脸呢? 深夜的扶桑宫中,雍德帝抱着心爱的人愉快地睡去,再也不必担心半夜从梦中惊醒,看到的是自己不想看到的脸。 渡汉江 西狄与南蛮庞大的使节团几乎是同时向中原出发的,这一次的朝觐非常重要——西狄是第一次以臣属的身份向中原皇帝朝贺,而南荒也到了要改朝换代的时候,派出的使节团虽说名义上由蜀觋率领,但却隐以常炎为首。 棠棣亲自送曦雨到越常城,百越的使节团很庞大,各族都派出了本族的族长或巫觋或族中特别有名望的人到中原觐见皇帝。桂国部出使的人是族长桂巢和几名耆老,曦雨不算在里面,棠棣叮嘱了桂巢,一定要平安将曦雨带回兆京。 翠萧大哭一场,但知道曦雨是回家,也为她高兴。 出发的前夜,翠萧卯足劲儿烧了一大桌子好菜,包了一大箩筐的粽子,还把棠棣精心酿造的米酒也给弄了出来,眼圈红红的样子让曦雨的心里分外难受。 依旧是过年那回的酒场儿,白猿公和桂圆蹲踞在一条凳子上,棠棣、曦雨和翠萧三人分坐桌子三边儿。 棠棣把所有的酒碗中都倒满了醇香的米酒,笑道:“这回我可是把老本儿都舀出来了。” 三个人类都还没什么反应,白猿公先欢叫了一声,将碗里的米酒喝了个干净,然后抓起专门给它备的公筷,开始踞案大嚼。 棠棣指指它,笑谓翠萧:“看见没?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像它那样,倒让人少了几分伤感。阿雨终于能回家了去和亲人团聚了,该为她高兴才对。” 翠萧终于打叠起精神,点点头。 “来,难得今天一桌子的好菜。”棠棣舀起筷子,先给桂圆夹了几片蒸腊肉在碟子里:“还怪舍不得你这个小东西的。” 桂圆“呜呜”叫着,低头开吃了。 曦雨拣着好听逗趣的话对翠萧说了,才将她逗得重新笑开了颜,不再为曦雨要离去的事实而耿耿于怀。 “这才对嘛,我们翠萧还是笑着最好看了。”曦雨放心下来,逗她:“这样才会有更多小伙子爬上对面峰顶往我们这边射花束呀。” “你都要走了还笑话我!”翠萧一撅嘴,毫不客气地反了回去:“幸好爹爹他们就要出发了,要不然今年三月,还会有人在对面唱一个月的歌呢!” 曦雨大囧,刚来时乖巧单纯的翠萧现在也bh起来了啊,这两年……她忽然也伤感起来,劝好了翠萧,自己反倒看不开了,这个四季百花齐放、年年温暖如春的地方,彻底成为了她心目中的乌托邦。 临行前,翠萧一直送她和棠棣到泉峒城外的码头上,桂巢和几位要加入使团的族中耆老已经等在那里了。 翠萧含着泪递给曦雨一包东西:“里头是什么你都知道,记得舀出来用。” 曦雨亦含泪点点头,里面是翠萧赶出来的几件百越女子的衣裳、连夜做的一些吃食、平时缝制的香包,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百越女子常用的饰品。 曦雨当着桂巢、棠棣和族中长老的面,将一串珍珠链子挂到翠萧脖子上,那串链子上的珍珠颗颗圆润,泛着柔和的珠光,虽没有之前给桂巢的那颗大,但这么多极品的珠子串成一串,价值远超过了那一颗。桂巢和那几位耆老都看直了眼,翠萧也慌忙往下取。 曦雨按住她的手:“你爹娘都知道我姓凤,中原姓凤的只有一家,就是兆京的凤国公府。我家不敢说富可敌国,但这样一串珠子,也算不得什么。我当初匆匆忙忙的跑到这儿来,身上根本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一颗大珠子给了你爹,为族里办好事。这串小珠子给你,当你的嫁妆,有了这串珠子,你想嫁谁都行,可别傻乎乎的就把它给了别人。” 翠萧哽咽着点点头,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来这里,大约也看不到你出嫁了,要好好的挑个人,看准了,别糊里糊涂的就成亲。等我回了家,让他们给你捎东西……”曦雨也哽咽了,两个人拉着手不禁哭了一场,桂巢看见自家闺女这么伤心,自然也不好受,又是劝又是催促。 “我走了,自己保重。”曦雨依依不舍地放开翠萧,跟随棠棣登上了乌篷船。 撑船的汉子一声吆喝,长篙一点,尖尖的船飞速离了水岸。 曦雨擦着泪,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翠萧那小小的身影依旧在码头上站着,拼命朝船儿远去的方向挥手。 常炎在越常城的码头上迎接各族派来的使者,他这几天吃住都在码头上,对各族派来的人都热情有礼的接待,一视同仁,本身就不错的名声人望又往上涨了一截。 常炎恭恭敬敬的将桂巢和几位长老迎上岸,安排妥当,没有一丝身为“百越少主”的轻狂和倨傲。棠棣看在眼里,轻声对曦雨说:“这是个好的,常典生了个好儿子,再加上一个蜀觋,越常至少还能再兴盛一代,别人的心思也都白费了。不愧是常典啊,老谋深算,当年南荒献表臣服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服气,想把越常拉下马取而代之呢。人家倒当没这回事,一心求稳,养个好儿子出来,别的也都不放在眼里了。” 曦雨默然,就算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对于权力的**也像跗骨之蛆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 常炎看见她们,眼睛一亮,顿时脸色微红,一副腼腆大小伙儿的样子走过来行礼:“棠棣神巫、桂国龙女。” 棠棣伸手托住他,笑道:“她如今已经不是桂国部的龙女了,已卸下了神职。此番便是要托你们带她回中原家乡去。” “是么?”常炎双眼大亮:“那这回到中原,是否可以见到桂国龙女的父母长辈?” 曦雨大囧,棠棣也有些囧,之前她收了曦雨的钱,帮她摆平常炎的时候,用的就是“父母长辈皆不在,不敢自己做主”的借口,没想到常炎现在还心心念念着要和曦雨好。 常炎一句话问出来,也自觉冒失了,有些尴尬地红着脸低了头,但又不肯改口把话头带过去。 罢了!曦雨深吸一口气,少不得狠狠心,彻底绝了他的想头,暗暗向棠棣打个眼色。 “她的亲戚长辈自然都在中原,只是高门深户的,不比咱们这里,规矩忒大了。若见到了,也万不可冒失。”棠棣开口回答:“她如今已经不是我们桂国的龙女了,你叫她‘凤姑娘’就好。” “是。”常炎压下心中的暗喜:“多谢棠棣神巫,请随我来。”说着亲自带她们去安置。 曦雨一路上在后面看着常炎的背影,觉得心中五味陈杂,感动于他的纯挚,又觉得这样拖着才是最大的伤害。种种想法与离愁别绪交织在一起,倒更复杂了几分。 不过几日,百越的使者就到齐了,以蜀觋为使团的首领,浩浩荡荡地从越常城出发,向中原行去。 棠棣跟着使节团送曦雨到酉河岸边,这条河就是中原与南荒的分界线,河这边是越常,那边是南和。 “话我就不多说了,你不是翠萧那个傻妞,往后自己多保重。”到了此时,饶是棠棣看惯了世间百态,也不由得有一丝伤感。 “是,棠师。”曦雨忍泪,将手中一串链子放进棠棣手中:“南边儿的人以珠为贵,殊不知这世上有比珠更贵的。这个是我的孝敬,您收着。” 棠棣摊开手一看,只见是一串红色手串,乍一看是红宝石,仔细瞧却是血琥珀,笑道:“就是你家,寻这个只怕也要费事,我就收下了。”一抖袖子,却从袖中滑出来一枚极细极短极小的剑,给曦雨收在袖子里:“我向来舀钱办事,你给了血琥珀,我也不好不回礼。这枚剑给你,善加使用。”说完将她轻轻一推,推她上了使节团的渡船,扬声:“莫要再哭,得了空就回来看我们。” 曦雨含泪哽咽点头。 分割开南和与越常的酉河十分宽阔,当隐隐可以看见河对岸时,曦雨觉得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得厉害。 她既想哭,又想笑,过了这条河,就是中原的土地,她的亲人全在河的那边,殷切盼望她归来。 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为表朝廷对南荒百越的重视,南和太守亲自坐船迎了过来,曦雨此时再也不怕见到中原的人,心里却兴奋又害怕,第一次尝到了“近乡情更怯”的滋味。 《琵琶行》序 到达南和城时已近黄昏,南和太守很是热情地招待后,将使团分散安排在几个地方。 百越的人们并无异议,想是历来每次到南和城朝觐都是这么住的,曦雨暗笑,心道这是在隐隐防着使团中有人在城中作乱呢。她没有笨到说出来,只随着蜀觋那一拨人住在南和太守府中,棠棣将她托给蜀觋,请蜀觋务必平安地将她带上京都。 月色当空,冰轮如洗。 曦雨睡不着,便披衣起来站在中庭,举头望月。 在南和太守府中看月亮,自然没有泉峒双峰上的月亮美。但这毕竟是故乡土地上照耀的月亮,曦雨徘徊踯躅在中庭的树影下,不由痴了。这飞檐翘角、这彩焕雕阶,熟悉的建筑样式,已有许久不曾看过。 正在她看得入迷的时候,院墙外面突然响起了低沉浑厚的歌声,曦雨瞬间额头上爬满了黑线,那些百味陈杂全都抛到天边去了——虽然还是听不懂,但这连着听了两年的声音她是绝对不会认错的!临走前翠萧还说呢,今年不用再听一个月的唱歌了,她还庆幸,谁知道在这里等着!曦雨快崩溃了,在心里认认真真的计量起来,怎么让常炎彻彻底底的死心。 她想了想,走到东院墙边。她住的这个小跨院连接着两个大院子,东边是蜀觋,西边是常炎。 曦雨轻咳了两声,向东院内微微提高了声音:“请蜀觋说话。” 不过一小会儿,蜀觋风度翩翩地穿墙过来。 曦雨跟了棠棣两年,早对这些视若无睹了,屈一屈膝:“夜半惊扰蜀觋,实为不敬。只是越常少主此番实在教人为难。” 蜀觋明了地点点头:“他还年轻,究竟莽撞,这里已经过了酉河,不是南荒。你们中原姑娘,都是重规矩,重礼节的,待我去说他两句,少不得让他入乡随俗罢了。”说着又穿墙到常炎那里去。 曦雨抽抽嘴角,真不愧是蜀觋,和棠棣一样,将中原人的语言艺术消化了个透彻。她本意是想请蜀觋劝常炎不要再执着,另找位好姑娘,谁知蜀觋一番连消带打,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西墙那边不过眨眼功夫,常炎结结巴巴的道歉声就传过来,曦雨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隔着墙面红耳赤的样子,不由又是感动又是歉疚,在心底里暗叹了一口气,更坚定了要彻底拒绝常炎的决心。 第二日,使团便从南和城出发,一路顺着官道前行。沿途有城镇、驿站,虽然使团庞大,速度也不快,但仍旧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便到了中原的腹地,繁华的瑞平城。一路上曦雨并没有和凤府在各地的商号、店铺联系,便是又横生枝节。 瑞平城是商业重镇,是丹阳郡的郡城,建在永济河边上,北接京都,南通九江,一年四季来往客商不断,堪比现代的魔都。 然而这些都不是曦雨关心的,瑞平城对她来说,只有一个特殊意义——这里是瑞平周家的宗门所在,周霞便住在这里。到了瑞平城之后,她就可以只通过周霞,直接和国师府取得联系。离家两年,思念亲人的心情早已变成了一种煎熬。 使节团住在瑞平城的驿馆中,瑞平财大气粗,将驿馆修造得极大,供来往的官员、客商歇脚。 到达瑞平城的第二天正是端午节,一早,曦雨找到驿官,打听瑞平周家的所在。 驿官十分和气,但听说她要找周家,看她的眼神很古怪:“姑娘说的可是役鬼的周家?就在雨花巷,一整条巷子只有那一户人家,出了驿馆向右直走,拐到了大街上再转左,第四个路口就是了。”术士家族,但凡在市井中居住的,都是当地名门望族。而周氏因为特殊的本领,与民间、官府也常打交道。 曦雨按照驿官指的路,找到了雨花巷,立刻明白了为什么驿官的眼神那么古怪:天上明明是太阳高照,雨花巷中却不见一丝阳光,阴气森森。一眼望过去,巷子远远地延伸出去,似是没有尽头的黄泉路。窄窄的灰色石板道,两边的白墙上每隔一段就有一扇红漆门,阴气、灰路、白墙、红门,尽头处似乎还隐隐翻滚着浓雾……这明摆着告诉人家,这就是一条鬼路嘛!还真是周家的风格……曦雨腹诽了两句,猛然想起一件事,无声地哀嚎起来:这么多红漆门,哪一扇是周霞家的门啊?难道要一扇一扇地敲过去吗? “哈哈哈哈……”周霞不停地笑,狂笑,大笑,笑得曦雨脸色越发黑了。 “周小翠!你够了没?”曦雨一拍桌子。 “够了够了。”周霞见她生气了,赶忙收住,却被口水呛到,咳嗽起来。 “让你笑!这就是报应!”曦雨白她一眼,但还是将桌上的茶水推给她。 周霞猛灌了两口,才终于平复下来:“我是没想到,堂堂国师府,天下术士之首,居然出了你这么个连进门都不知道怎么进的,居然还真一扇扇去敲?真是……”说着又“咯咯”笑起来。 曦雨恼羞成怒,瞪她:“不许告诉别人!” “是是是。”周霞好容易完全止住了笑声,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少女:依旧是三年前那副月貌花容,却越加清秀透明,眉眼完全舒开了,仿佛可以看见一片青山绿水、碧翠林泉。这样的容貌,这样的风致,难怪多少人念念不忘呢。“这几年,找你的人可真不少,但谁想到你会往南边儿去呢?一直跑到百越,那里湿热毒瘴,又有和术士完全不同的巫觋,中原人轻易不入那里,至多只到南和。谁想到,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居然深入到百越去,还好好地过了这么长时间。吃了很多苦头罢?” 曦雨心中一烫,眼窝发热:“没,我运气很好,根本没受什么苦。泉峒民风淳朴,并不很排斥外来的。何况我整天的在山上的神庙里,倒过得清净自在。” 周霞自然知道她不愿意向自己诉苦,便转了话题,要她详说百越的巫觋、神庙,听得津津有味。 曦雨说了一会儿,问她:“可知温姐姐现今如何了?” “她和姜家定了亲事。”周霞抿嘴笑笑,摆出一副感慨的模样来。 “姜家?”曦雨惊讶:“她家不是和姜家有嫌隙么?” “和温家有仇的是极北冰原上的庄氏,又不是姜氏,更何况庄氏那个女孩嫁的只是姜家旁支的人。她定的是姜宁,嫡支的嫡长子。”周霞告诉她。 “姜宁……”曦雨回忆起当初姜宁面不改色带着皇帝的死士屠杀了四百多术士的样子,深深的担忧泛上了心头。 “你别为她担心了,温乔精明着呢,从不肯叫自己吃亏的。”周霞笑道:“你来得也巧,今儿是端午节,城里热闹着呢。爹爹轻易不出门,预计着要过了晌午才回来,我带你出去逛逛瑞平城,尝尝有名的水晶冻,好不好?” “嗯!”曦雨点头。 “小桓!进来服侍凤姑娘换衣裳!”周霞扬声叫道,又指指曦雨身上的百越衣裙:“穿这样可不成!” 曦雨一笑,由进来行礼的丫鬟扶着换衣服去了。 瑞平城的端午节分外热闹,到处都飘着粽子、米糕、艾叶、雄黄的香气。曦雨和周霞一直逛到了中午还意犹未尽,说笑着向永济河边走去。 只见河面上花花绿绿,停了许多船只,有的朴素大方,有的装饰华艳,让人一眼便可分辨出来。 周霞拉下了帷帽,带着曦雨上了一艘岸边装饰精致,但看上去很是典雅低调的船,里面立刻有中年妇人带着小丫鬟迎了出来:“周姑娘好,许久没来了,今日接到了贵府的信儿,立刻就叫她们调弄了起来。姑娘和这位贵客请先里头坐,我叫她们奉茶。” 周霞和曦雨进了船舱坐下,见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角落里一张高脚花架,一盆子长叶兰花幽幽散发着芳香。 周霞和曦雨对着在桌边坐下,立刻有小丫鬟捧上水盆、巾子来,周霞边伸手洗边对曦雨说:“这船上的水晶冻是最好的,地方也干净,瑞平城里许多夫人千金都来过,她们只接一家客人,我早派人来说了,咱们才订上。”说着船缓缓动了起来,向河心驶去。 不一会儿,便先有一盘鱼肉带着两碗米饭端上来。 “怎么没冷盘儿?”曦雨有些奇怪。 “先吃热菜,胃不易冷,才能用水晶冻呀。”周霞笑指桌上:“这叫糖心鲤鱼,用这永济河里本地土产的大鲤鱼,去了头、尾、鳞,整块煨炖。鱼肉不经刀划,不过铁器,直把鱼肉煨成了糖心,最好下饭。” 曦雨早饿了,拿勺子舀了鱼肉一尝,果然浓郁柔嫩,与众不同。 不一会儿水晶冻端上来,只见鸳鸯冻、奶酪冻、松仁冻,还有这条船上压箱底的杨桃冻,盘盘鹅黄衬玉、琥珀凝脂,尝一口冷香绕舌。 待吃过了饭,茶端上来,周霞熟门熟路地吩咐:“命封娘来弹琵琶。” 立刻便有一位妆扮细致的妇人抱着琵琶上来,起手弹拨,声如珠落玉盘。 曦雨凝神细听,待一曲罢,向周霞道:“京都醴泉居有一琵琶手,姓陈,人称陈娘子。封氏所弹,‘铮铮然有京都声’。” 封氏放下琵琶,起身施礼:“那正是指点过小妇人的恩师。” 曦雨忽然想起了旧事,眼神迷离。 “怎么了?”周霞问。 “没什么。”曦雨回过神,摇摇头笑道:“那时我与范临、程夏桢等人同坐,大家为听陈娘子一曲,各赋了诗词,性情立辨。此时想起,不免有些伤感。” 那时林子晏说,“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她还以为,他年少气盛,不肯说“可怜白发生”,却没想到后来,竟然天翻地转。 曦雨正心绪杂乱,却突然一凛,抬起头来:“你听见没有?仿佛有婴儿在哭。” 周霞细听听,茫然摇头:“什么声音也没有。是你听错了?” 曦雨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血液沸腾,似要燃烧起来,婴儿哭声越响。 周霞问封氏,封氏也摇头说什么也没听见。 曦雨也疑心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周霞突然站起身:“爹爹回家了,咱们也快回去,请他给你传信到京都。” 曦雨一喜,忙起身随周霞回家去,她们离了河岸,耳边的婴儿啼哭声音便没有了。 周霞的父亲一脸凝重之色,见了曦雨,先伸手扶住她,不教她行礼,才异常慎重地开口:“贤侄女且先听我说。” 曦雨惊讶,她和周霞的父亲从来没有见过,是有什么大事么? “方才,我接到了国师府传来的消息,才急忙赶回家中。正巧贤侄女上门来,我思量着此事应该让你知道,此时百越巫觋正在城中,他们许能帮上忙。”周霞的父亲仔细斟酌了一下,方才开口说道:“三日前,凤国公府的哥儿丢了!京都锁城三日,许进不许出,封锁了消息暗地里搜查了三天,查到了是彭氏和当初杀的四百术士的余孽,联手做下的事。哥儿身上被人用性命画了符,割断了所有血缘术法的牵系,这是不死不休的手段了,国师府传讯了所有的世家,陛下也有了旨意,生要见人……” “死要见尸?”曦雨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 周霞的父亲缓缓点了点头。 “怪不得呢,我听见婴儿啼哭,霞姐姐却听不见。”曦雨完全冷静了下来,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剧烈地烧起,克制住愤怒到极点的颤抖:“请伯父帮忙,待事毕后再来向您磕头。”说着身形一晃,人已不见。 周易 午后的瑞平城,端午节的香味越发的浓烈。 淡青色的身影如融化在空气中一样,随着一阵风在巷道中一闪即没。 曦雨站在永济河边,双手紧握成拳,闭上眼睛摒住了呼吸。那“茅草神”的半片叶子,便令她有了与常人不同之处。 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越来越清晰。 曦雨听到自己的血液在冲击着耳膜,在全身的血管中沸腾起来——恶毒的术法隔绝掉了所有血缘上的追寻,却没能防住神秘的南荒巫术起至关重要的作用。 不需要什么巫觋来施法,她自己就能找到从未谋面的小侄儿的所在。 曦雨顿了一下,纵身而起,袖中滑落出一枚小剑,在半空中恰到好处地一挑,停在河中、离岸不远的一条单篷船的篷子被整个挑起,从空中重重地落入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 而没有了篷子遮挡的船上,两个人愕然地望向天空,他们身边是一个裹在一团粗布当中,浑身烧得通红,昏睡中犹在抽泣的宝宝。 孩子一到了曦雨的怀里,立刻就安静下来了。似是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他把头在曦雨怀里蹭了蹭,才沉沉的睡过去。 船舱中的两个人已经被随后赶来的周霞拿住,审问、追查这些事,自会有人去做。 宝宝的身上滚烫,不知道烧了多久,又哭了多久。曦雨心里沉甸甸的,心疼得要命。 周霞的父亲先给瞧了,剥下宝宝身上那一团粗布,只见他小小肉肉的胸脯上,被人用污黑的血画上了一个符号,像是刻在肉里面一样,怎么擦也擦不去。 “这东西是割喉自尽的术士用自己脖颈处的血画上的,就是它隔断了骨血感应,让作用于血缘的术法完全不起作用。这东西一年内会慢慢褪去,若不是他福大命大,贤侄女正巧碰上,一年后谁知孩子会被怎么样呢。哥儿年纪太小,受不住这个,又被灌了药,才烧得这么厉害。府里阴气太重,哥儿不能在这里待。贤侄女先带他回驿馆,我已命人去请了大夫,送到驿馆去。” “谢过伯父。”曦雨向周霞的父亲一跪,行了个大礼。 “快别如此。”周霞的父亲忙扶她起来:“哥儿的病要紧,快去吧。我这就向京城传信,告诉他们哥儿找到了。” 曦雨也不再多说,起身拿锦褥裹住宝宝,往驿馆赶回去。 回到驿馆,还没等到请来的大夫,倒先碰上了在庭院中慢条斯理剥粽子吃的蜀觋。 “哟,这是谁家的孩子?生得真好。”蜀觋随手拨开锦褥,修长如玉的手指抚上了宝宝胸前污黑的符号,在上面摩挲了两下,便见那符号竟淡去了几分!“秽气入体,才高烧不醒。幸而这孩子养得好,才能保得住。”说着从身上解下一个香袋递给一边服侍的神侍:“拿这个与白芷、杜若、泽兰三种香药草一起,煮一盆水,给这孩子洗。” 曦雨大喜,忙谢了蜀觋,抱着宝宝回房里去。 孩子烧得十分痛苦,在昏睡中轻声地哼哼,曦雨把他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拍抚。 被掳走之后,他身上穿的、戴的东西都被剥下了,柔嫩的肌肤被粗鲁地磨出了红印,□还有没有清理干净的污物。曦雨边调了温水给他擦洗,边恨死了那群折磨宝宝的人。 周家请来的大夫先来瞧了,开了剂温和的药方。蜀觋的神侍将煮好的药水送来,曦雨请送水来的女神侍帮她一把,给宝宝洗澡。 少女神侍小心地托着宝宝的头,曦雨撩起药水,轻轻地揉按他柔嫩的肌肤。 “凤姑娘,这娃娃生得真好看啰。”神侍仔细端详手中托着的孩子,越看越爱:“他又白又胖,像小猪!” 曦雨“噗嗤”一笑,但也同意了她的说法:这娃娃被养得很好,胖胖的,看上去很健康结实,所以才能像蜀觋说的那样,在秽气入体的情况下还能有精神哭闹。 她边撩水,边仔细看这个小侄儿,这孩子正好两岁了,浑圆可爱,五官像大哥哥,但眉梢眼角却又带着茉莉的痕迹,微翘的小鼻子,白玉一样的肤色,原本一片白的肉肉小脸上逐渐泛出血色,只有胸前污黑的引子那么碍眼。 低下头揉揉他的小肥肚子,觉得手下一片虚软。 “那帮杀千刀的,肯定没有让他好好吃饭。”曦雨咬牙切齿。 “哎,他醒了!醒了!”神侍忽然惊喜地叫出来。 曦雨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黑得像墨玉一样,说不出的讨喜。 两岁的宝宝已经可以说一些简单的句子,在澡盆里向曦雨伸出一双胖胖的小手,大大圆圆的眼睛里含着两大滴委屈的水汽,瞬间击中曦雨的萌点。 曦雨拿大毛巾把他擦干包起来,小东西把头埋在她颈窝里,委屈地小声抽噎。 “不哭啦,坏人都被姑妈打跑了……”曦雨一边哄着他,一边用毯子把他包起来。 神侍也上前来逗了宝宝两句,才端起水盆出去了。她前脚刚走,周霞后脚便来了,带了一大包小孩子用的东西:“想着你来不及准备这些,就给送来了。都是新买的好料子,虽和你家的没法比,但先给他用着。” 曦雨边道谢,边给小宝宝穿衣服。宝宝在床上躺着,挥舞着胖胖的四肢,像一只肥肥的小乌龟,见曦雨过来,就对着她“咯咯”笑。 曦雨边给他穿衣服边揩油,在油光水滑的小肉肉上捏了好几把,觉得触手虚软。周霞看得眼热,也凑过来捏了几把:“哎呀,可真好捏。” 曦雨一把拍开她的贼手:“一边儿去,只有我能捏。” “小气。”周霞不满地瞪她一眼,说道:“爹爹已经告知了京城那边儿,你家都快高兴疯了,不但哥儿找了回来,姐儿也跟着回来了,连着康亲王府也欢喜得什么似的。” 五月初一是小宝宝的两岁生辰,但曦宁大着肚子,行动不便,就没有回娘家给他过生日。第二天,康亲王府派人来接,凤府便遣了奶嬷嬷带着哥儿过去请安。谁知在半路上,有术士做法,随行的侍卫、奶妈、丫鬟都死了个干净,小主子则不见踪影。 曦宁自责万分,要不是她想侄儿了,也不会派人去接,路上也就不会出事。哥儿失踪这几日,天天以泪洗面,情绪激动,甚至出现了小产的迹象,康王爷亲自和凤国公一起搜查,已经有几天没合眼了。 小宝宝穿好了衣服,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娃娃,对曦雨伸出藕节似的小胳膊,嫩嫩地喊:“姑姑,吃吃!” 曦雨心花怒放,搂住狠狠亲了一下:“乖宝贝,知道叫姑姑啦?” 这时外头有个穿着越常服饰的少女推门进来,端着一托盘东西:“少族长听说来了个小娃娃,叫我送过来的。” 曦雨见那托盘里都是些软烂食物,还有炖鸡蛋、浓汤、苹果等,抿了抿嘴:“替我多谢少族长好意。” 曦雨一只手端了炖鸡蛋的碗,一只手拿着小汤匙喂宝宝吃。 小宝宝饿坏了,狼吞虎咽,一口炖鸡蛋连嚼也不嚼,含在嘴里就咽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曦雨端碗的手,肥肥的小身子直想扑上去抱住碗,直接埋在里面吃。 曦雨干脆放下炖鸡蛋,把汤端过来先让他喝。 周霞在一边看得两眼放绿光,又骂道:“那些人还真是狼心狗肺,怎么连个孩子也不让吃饱。” 曦雨看着宝宝“咕嘟咕嘟”喝汤,小脸泛出粉红的颜色,心脏终于稍稍落了地,一个念头飞速地在心里成形:“京里有人来接吗?” “大公子和瑾公子要亲自来呢。”周霞答道:“只怕这会儿就快动身了。” “烦伯父再传个消息,别让他们来了。”曦雨拿起帕子给小猪擦擦嘴角,重新端起炖鸡蛋喂他:“我们跟着使团上京,走旱路也不过是几日的功夫,况且这里巫觋众多,谁要想再下什么黑手,收拾他们也不过是动动指头的事。而且,在使团没有觐见陛下之前,他们倒先往半路来了,不管是什么理由,将来有心人想找茬的话,这就是现成的把柄。” 周霞思虑着,点点头:“你想得周到。” “而且,我还有一件事,要托给家里,姐姐帮我带个信儿。”曦雨轻声对周霞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这又是为何?”周霞疑惑。 “不为何,只是想让一个人看清楚,某件事的不可能罢了。”曦雨勾勾嘴角,专心喂宝宝吃饭。“诶,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曦雨把空碗放下,用指头点点他粉红的小鼻尖。 小娃娃看见碗空了,眼神那叫一个哀怨啊。 曦雨见了这个小模样,不禁笑出来,拿过一个苹果,用小汤匙刮苹果泥给他吃。 宝宝眯起眼睛,“啊呜”一口就吞了下去,神情无比满足。 曦雨看看宝宝,又看看手中的苹果,恶趣味之心大起:“唔,就叫你苹果!看这小脸,啧啧,真像苹果的颜色!看这小肚子,可不就是一颗大苹果么!” 周霞笑得要死,顺手揩了宝宝两把油,便回家传信去了。 苹果宝宝吃饱喝足暖呼呼睡觉的时候,京中已经乐翻了天。 茉莉紧绷的神经一松,当下晕了过去;康亲王立刻回府,把好消息报给曦宁知晓;凤老太太默念了几遍“神灵保佑”,连声叫着赏阖府下人几吊钱;曦展接了瑞平城的传信,雷厉风行地处置后续事宜,但面上的欢喜轻松之色是怎么也掩不去的。 儿子找回来了,还是被妹妹找回来的,三年来一直被阴云笼罩的家,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务必和瑞平那边儿说好了,只说是周家出手救回来的,不要提到阿雨一个字。”曦展郑重吩咐。 “晓得,都安排好了。”涂山瑾点点头,又有些迟疑,向皇宫的方向指了指:“……那位,该怎么办?他的意思,只怕宫里宫外都心知肚明了,连挑也挑明了的。” 曦展掀掀眼皮,连看也懒得看一眼:“我只要儿子和妹妹都好好的待在家里,别的一概往后靠去。” 九重禁宫的中心,紫宸宫乾阳殿,雍德帝与姜宁一上一下,隔长几跪坐。旁边狻猊炉中除去了香料,添上香草,袅袅白烟升起,盘旋在宫殿里。 “官家是从不信这个的,怎么今日……?”姜宁沉吟,还是把话问出了口。 皇帝陛下沉默半晌,才道:“开始罢。” 姜宁向地上一伏,袖中取出七枚铜钱,开始了雍德帝召他来的用意——“问卜”。 第一卦,水天需,守正待机。明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忽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上乾下坎,以刚逢险,宜稳健之妥,不可冒失,观时待变。 第二卦,水雷屯,起始维艰。风刮乱丝不见头,颠三倒四犯忧愁,慢从款来左顺遂,急促反惹不自由。下震上坎,雷雨交加,险象丛生,然而顺时应运,必欣欣向荣。 第三卦,地水师,行险而顺。将帅领旨去出征,骑跨烈马拉硬弓,百步穿杨去得准,箭中金钱喜气生。下坎上坤,兵凶战危,顺乎形势,师出有名,故能化凶为吉。 三卦一卜,雍德帝竟似松了一口大气,身形晃了一晃。 “官家!”姜宁忙伸手去扶。 “不打紧。”雍德帝摆摆手,那一丝轻松瞬间隐去。“卿跪安吧。” 姜宁有些担忧,只好行礼退下了。 雍德帝微闭双目,在心中暗暗谋划。 问卜,不过是求个心安,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患得患失,要靠鬼神之事来增强自己的信心。 然而这是阿雨,是他需要重之又重、慎之又慎对待的阿雨。 菩萨蛮 使团在瑞平城内过了个端午节,第二日便重新上路了。 曦雨本来和几个部族的女巫同坐,但多了个小娃娃要照顾,马车内的空间便显得狭小了。几名女巫不管年纪大小,个个都笑嘻嘻地伸手去捏苹果宝宝的肉肉小脸,捏得宝宝含了两泡泪水。 有蜀觋身边的少女神侍来请:“凤姑娘,神觋请您带着小娃娃到前面马车上去。” 曦雨如蒙大赦,赶紧向同车的人告罪。 女巫们依旧笑嘻嘻的,把一堆香包、荷包、符袋什么的塞进曦雨随身的包裹里,说是给苹果的,曦雨忙不迭的道谢。 作为此次使团中最重要的使节,蜀觋的马车宽大舒适,里面铺了厚厚软软的细草垫子,比褥子还要舒服。他盘腿坐在草垫子上,少女神侍帮曦雨拉开车帘,曦雨先把苹果放进去,自己再上车。 苹果宝宝高兴得“啊啊”直叫,胖胖的小身子陷进软软的草垫子里,舒服得眯起眼睛。像一只小乌龟游水一样划动着四肢,灵活地爬到蜀觋身边,伸出小手巴上蜀觋的腿。 “哟,好个胖娃娃。”蜀觋笑着把他翻过来抱到自己腿上,苹果叫着“漂漂”,笑得口水咯咯。 曦雨一脸黑线,不过偷眼看看蜀觋,还真是个美大叔呢! 蜀觋解开苹果胸前绑的衣带活结,修长的手指伸进去,又在那丑陋的乌黑印记上摩挲了一番,印记便又淡去了几分。 “多谢蜀觋相助。”曦雨跪坐在马车里,微微伏身,向蜀觋道谢。 “不打紧,不是什么大事。”蜀觋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笑道:“中原术法忌讳污秽,自裁之人的血是极污秽的,可咱们南荒巫术一点不怕这个。我还以为你会带着小娃娃在瑞平多歇几日,等家人来接呢。” “我知道蜀觋的本事,此刻哪儿都不如蜀觋的身边安全。”曦雨笑盈盈看着苹果小乌龟在美大叔的怀里翻身起来,攀着他往上蹭:“早一日到京,便早一日心安。家人若是来接,不免要和使团先碰面,到时又容易起事端。只要到了京郊,那就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了,那时家人再堂堂正正来接,也免了一些闲话。” 蜀觋点点头,把攀着自己脖子的苹果宝宝弄下来,重新递给曦雨:“这小胖猪可真够重的。” 曦雨笑,给苹果重新系好衣带,顺手在他肥肥嫩嫩的小肚子和小胸脯上掐了两把。 “姑姑,吃吃!”苹果饿了。 “怎么这会儿就饿了?”蜀觋惊讶,这才吃了早饭多久啊? “小孩子都少食多餐,这小胖苹果又爬过来走过去的,一刻也不肯安静。”曦雨抿嘴笑,喂苹果吃蜜枣粽子,但只喂了小半个就不许他再吃了:“这个不好消化,只能吃半个。” 苹果肚子不饿了,倒也不贪嘴,依在曦雨身边沉沉睡去。 曦雨给他盖上毯子,调整了他的姿势,这颗苹果滚呀滚的,最后又滚回曦雨的腿边,睡得呼呼的。 蜀觋饶有兴致地看着曦雨照顾小孩子,忽然说道:“往后你若嫁人,定是位贤妻良母。不如我代少族长上你家提亲去罢。他的身份地位、人才品格,配你也绝不辱没了。” 曦雨一怔,苦笑:“蜀觋怎么也管起这些事来了?本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我与少族长无缘,棠棣师已代我回绝了他。少族长一时看不开罢了,等碰上了更好的,自然也就把这茬子给忘了。” 蜀觋笑道:“这天下的姻缘,多是盲婚哑嫁,也没见谁家打出门来的。既然眼前现放着你这个好的,何苦再去等?成了婚,在一起过几年日子,这缘分也就出来了。” 曦雨摇摇头:“蜀觋,南荒是个仙境,我却没法在那里过日子。还请蜀觋帮着我,绝了少族长的想头,这样大家相识一场,落个好结果,才是大家的造化。” 蜀觋扬扬眉:“你不是在南荒过了这几年么?怎么却说没法在那里过日子呢?” 曦雨正要回答,旁边睡觉的苹果伸出两只小肉手揉揉眼睛,伸手拉她:“姑姑,便便!” 还没等曦雨反应过来,蜀觋便已先“花容失色”,连声叫车外的神侍。 曦雨憋着笑,带苹果下马车去便便,再给他收拾干净了,方才重登车来。先前和蜀觋谈起的话题,也不再提了。 在马车上又颠簸了几天后,帝都已遥遥在望。 曦雨双眼迷蒙,感慨万千。犹记得那一年,她被大哥哥从西北大漠带回,也是这样在马车上遥望帝都,心旌浮动,不能自持。 马车忽然一震,缓缓停下。 “怎么了?”蜀觋扬声问道。 片刻,车帘撩起,一张帖子被少女神侍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递了进来。成色极纯的黄金,工匠巧手打成一张薄薄的帖子,银丝在上面盘旋镶嵌成了蜿蜒精巧的花纹,又在黄金底子上刻出浅浅的纹路,将熔好的银汁注入,冷却凝固后便是端正雅丽的文字。 那少女神侍是蜀觋身边伺候的人,也算见多识广,通晓中原文字,可哪里见过这样的东西,生怕不小心失了手,缓缓地递进来。 蜀觋眯了眯眼睛,伸手接过来看了看。 少女神侍在车外禀报:“前头说是凤国公拜上,来接妹子和孩子的。这里的官员已经先过去见了。送来了两张拜帖,一张给神觋,一张给少族长。” 蜀觋看完了帖子,随手扔在一边,对曦雨微笑:“好手段。少族长年轻,难免被震住。” “所以才要恳求蜀觋,不要再让他钻死了这个牛角尖。”曦雨直起身子跪坐,恭恭敬敬的对蜀觋行了一礼:“这样是最好的法子,以少族长的性情,不会妄自菲薄,只会清楚地看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少族长为人坦率真诚,几年来的情义,我看在眼里,万分感激。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耽误他。” 蜀觋叹道:“罢了,我只当什么也不知道。” “多谢蜀觋。”曦雨大喜,再度行礼拜谢。 苹果宝宝不耐烦理会大人之间的你来我去,干脆伸手抓住那张被蜀觋扔在一边的纯金帖子玩。 “别玩了,看划破手。”曦雨把苹果宝宝抱过来:“你爹娘来咯。” 苹果宝宝双眼大亮,红嫩嫩的小嘴喊着“爹爹、娘亲”,超级可爱。 蜀觋挥挥袖子:“走罢,让我瞧瞧这富可敌国的公侯之家是个什么气派。” 曦雨抿嘴笑:“可千万别说富可敌国,当不起的。” “再往前推个二三十年,自然不能说。可自从宗清元聘了你母亲,可就真的富可敌国了。”蜀觋勾唇一笑,甚是妖孽。 听听这语气……话说,您老到底多少岁了啊?棠棣还勉强能看出岁数,蜀觋却根本不显老。曦雨抱着苹果宝宝跟蜀觋下车。 远远看见那一群熟悉的身影,曦雨还没来得及激动,就先被那珠光宝气耀花了眼。 且不说中间簇拥的两个主子,就连侍立的丫鬟、媳妇、侍卫、小厮们,个个穿金戴银,裹绫着罗。 “姑娘!”人群中先扑出一个身影,一头黑发梳成双环髻,两朵粉红珍珠镶嵌的金珠花熠熠生光,拜倒在曦雨脚下:“您可回来了!” “夜莺!”曦雨忙拉她起来,也禁不住湿了眼眶。 夜莺没起身,按规矩先重重地叩了头,才起来,抽泣着:“主子们都想死您了,还有潮哥儿,教人心都要烧起来。” 曦雨抽抽鼻子,一抿嘴,抱着苹果宝宝急走几步,将怀里的孩子递过去:“哥哥,嫂子。” 苹果早伸出双手扑进母亲怀里,茉莉也早就心急如焚了,此时更按捺不住,把苹果按在心口。 苹果“哇”的大哭起来,边叫着娘亲。到了最亲最熟悉的人怀里,他才放心地大哭。 曦展在旁边扳着妹妹的肩膀,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没消瘦、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哑着声音:“可总算回来了,以后再没什么事。” 茉莉边哄着苹果不哭,边拉着曦雨的手自己反倒垂泪:“你这狠心的姑娘,纵然是天上的仙宫,又哪里比得上自己家?” 曦雨点点头,亦哽咽垂泪,她见了亲人才豁然明白,什么叫做“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江南那般好,“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无忧无虑,天堂一般,却仍比不上自己的家。 使节团中负责导引的礼部官员陪蜀觋和常炎站在不远处静待,默默地看着这一家人激动难抑。年轻的神侍们睁大了眼睛,看到凤家周围侍立的人们垂手站着,连一个衣裳角都不动。直到一个穿紫衣的少女出来,徐徐屈膝,那样的姿态如一支嫩竹,是神侍们怎么也学不会的端雅:“姑娘和哥儿平安回来,这是天大的好事儿,还是先请小主子们梳洗换了衣裳,神觋大人和南荒的少族长还在等着,怎好怠慢了?” 曦展和茉莉闻言点点头:“服侍姑娘和哥儿到帐篷里梳洗。”又对曦雨说:“我们先去谢过了神觋和少族长,待你换过衣裳,再出来行礼。” “是。”曦雨点点头:“后头马车里还有几位女巫,一路上对我和哥儿都颇多照顾。还有蜀觋身边的神侍,也都帮手了。” “知道,你放心。”茉莉点点头,将曦雨和苹果宝宝交给一边等着的丫鬟媳妇们,簇拥着去搭起的帐篷里梳洗换衣裳。 夫妻两个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同向蜀觋和常炎走去。 晏子春秋 曦展和茉莉走到蜀觋和常炎面前,先对两人行了一礼,蜀觋安然受了,常炎急忙伸手虚扶,却觉得眼一花——曦展和茉莉一矮身子,衣衫上金银双线暗绣的吉祥图案光纹流动,衣摆坠着的猫眼儿、祖母鸀、黄水晶、蓝宝石跟着微微晃动,耀花了众人的眼。 “神觋大恩,不敢以金银轻辱。”曦展肃容,身边紫云不待吩咐,已经双手捧上香檀木心所制的托盘,一垂头,发间滴下一颗指肚大的明珠。 “神觋一路照顾舍妹、犬子,这是家中长辈手制平安符,不成敬意,略表感激。”茉莉补充,伸手舀起那个看上去简单朴素,并没有太多装饰的小袋子,双手捧上。 蜀觋神情一凛,也肃容接过:“涂山执术士之牛耳,果然名不虚传,拜领了。” 曦展舀起托盘上一柄腰刀,黑金的刀鞘上镶嵌着一枚硕大的钻石:“少族长年少英武,大有可为,宝刀赠英雄,万莫推辞。” 常炎维持着如常的脸色,正欲辞谢,蜀觋一个眼光示意,他便把话咽到嘴边,谢着接过了。 此时,礼部派来的官员方才上来与曦展见礼说话,茉莉见状,征得了蜀觋和常炎的同意,方才由一名官员导引,带着一众服侍的人,走到使团的车队中,向一路照顾曦雨和苹果的几位女巫拜谢。 待茉莉谢了那些女巫回来,苹果宝宝正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地抱出来。 鸀云抱着小主子,四个奶娘在旁边护持,后面还跟了几个均是绸衣缎裙的稳重丫头。 苹果宝宝穿着大红色的小袍子,上面整整绣了一百个和他一样白胖的小娃娃,有的抱着鱼,有的抱着石榴,还有的在玩球、捉蛐蛐,活灵活现,爱煞了人。他腰间的白玉版带也是迷你版的,上面还挂着迷你版的小玉佩、金银挂件、香囊、荷包、吉祥结子,琳琅满目却又一丝不乱。 茉莉把儿子接过来抱了抱,放在地下,舀过奶娘手中捧的赤金盘螭镶红宝石挂银锁的项圈给他戴上:“快给神觋、少族长行礼!” 苹果宝宝两岁,早被人教过了基本的规矩礼数,而且还很有眼色,知道分辨大人的语气,闻言便奶声奶气地应了声“是”,摇摇摆摆像只小鸭子一样走上前,端端正正的伸出一双小胖手,右手包在左手上,一对绞丝的金镯子勒在雪白馒头一样的腕子上,小脸绷得紧紧,向蜀觋和常炎作揖,嫩红的小嘴里还努力说着方才鸀云教的感谢的词儿。 蜀觋绷不住笑了,伸手捏他粉白里透着润红的小脸儿:“怪不得叫苹果呢,果然是个又红又香的大苹果。” 曦展闻言摇头一笑:“必然是舍妹又淘气了,他是‘远’字辈儿的,命中五行缺水,便取了一个‘潮’字。” 凤家搭起的锦帐中,夜莺带着人服侍曦雨梳洗换衣,赵嬷嬷、郑嬷嬷两个在一边掌眼,而当初教曦雨规矩女红的两位女相,早已在两年前便出了府。 曦雨被扶坐在榻上,梳玉和梳雪向她叩了个头,上榻跪坐在她身后,解开她头发开始梳理;小丫头蹲身除了她的鞋袜,小心翼翼地将她双脚浸在热水里轻轻按摩;绮罗和良儿端着热水盆和毛巾、香胰、牡丹霜进来,双双跪下举起沐盆。 她好久没有被这样服侍过了,曦雨眯了眯眼,笑道:“你们两个起来,以后伺候梳洗的时候就不必跪了。” 绮罗和良儿谢了主子后依言起身,赵嬷嬷皱皱眉头:“姑娘,这不合规矩……” 曦雨抬头一笑:“我知道嬷嬷是好意,只是如今,我已不再想守什么规矩了。随它去罢。” 郑嬷嬷闻言,正欲开口劝说,却见夜莺伸手要给姑娘挽袖子,姑娘抬手一挡,轻轻一抖,袖中轻巧地滑出一枚短剑,随手放在身侧触手可及的地方,才伸手让夜莺服侍。 两人心中大惊,均闭口不言。 丫鬟们手脚极快地弄好了一切,曦雨从榻上站起身,在水晶镜子中照了照,满意地点点头。 绮罗和良儿捧着二十四条直银线坠着鸀猫眼的“禁步”过来,和梳玉梳雪一起,将“禁步”系在了主子的裙角。 曦雨挑挑眉毛,并没有阻止,反而静静站在那里,任由她们动作。 待全都系好了,赵嬷嬷和郑嬷嬷对视一眼,上前搀起她手臂:“姑娘,走罢。” 曦雨一笑,任她们扶着向帐门口走去,裙下的“禁步”相撞,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姑娘……”两位嬷嬷互看一眼,有些忧虑地停下了脚步。 曦雨面色不改,又往前走了两步,裙下的叮咚声倏然而止,再不闻一丝声响。 曦雨回过头笑道:“我想让它响,它便能响;我若不想,那便也不能了。嬷嬷们何必忧虑。”说着把手伸给她们。 赵嬷嬷和郑嬷嬷不豫之色尽去,扶起曦雨的手臂,出帐去了。 夜莺跟在后面,不经意回头一看,榻上那枚短剑不知何时已消隐无踪。 苹果宝宝拖着圆滚滚的小身子行礼完毕,被蜀觋一把抱起来捏在手里逗着玩,顷刻间就含了两泡泪,看得人心痒痒。不过苹果很乖,也不哭不闹,只是两只穿着彩绣虎头缀金莲花鞋的小脚微微踢动,表达着“我要下去!我要娘亲!”的心中呐喊。 此时不远处的锦帐帐门挑起,一群人簇拥着彩绣辉煌、冷焰袭人的一个丽人走过来。 只见那一头风鬟雾鬓,高髻中嵌着一整块羊脂白玉作底,银丝编成祥云图样的水澹生烟冠,顶上戴着通身是亮晶晶小钻石的卷翅盘珠卧凤钗,两鬓一边挂望月垂珠,一边挂玳瑁滴翠,衬着眉间一点金钿,明艳不可方物。 曦雨走到近前,先停步提裙,微微一欠身,足尖上两粒明珠一闪即逝。再走到曦展和茉莉跟前,做出一副“恭聆庭训”的样子。茉莉伸手,将她墨鸀织葡萄的薄锦袄衣领整整,又在她腰间系的纯金色裙子上系了一个如意结子,方退到曦展后面。 夜莺走上前来,双膝跪下,将一个打开的盒子高高捧过头顶,曦展从盒子里舀出那一挂璎珞,给曦雨戴在项间,温言道:“还不快去行礼。” 曦雨手指轻轻拂过这一挂久违的璎珞,暗暗吸一口气,憋下眼中的湿意,上前行礼:“拜谢蜀觋!拜谢少族长!” 八幅裙摆随着她优美的动作铺开,上面一只墨鸀和墨蓝交织的大孔雀随着她的动作徐徐开屏,绚烂的尾羽和黑珍珠缀成的眼睛让那些少女神侍们羡慕得两眼放光。 待所有的礼节、谢意都表达完后,曦展带着家眷登车而去。 使团也重新上路,蜀觋和常炎坐在同一辆车中,蜀觋把玩着手中的平安符,常炎沉默不语,方才在凤府人面前勉强维持的正常面色早已崩溃。 蜀觋看一眼少族长,暗叹一声罢了:“唔,没想到那颗大苹果还有这样的本事,原来不是只知道吃吃睡睡。” 常炎抬头看他。 “少族长没瞧见么?”蜀觋面色如常,渀佛没看见他难看的脸:“那小哥儿的圆滚腰上,挂了那么多配饰,金、银、玉都有,他走起来跟只小鸭子似的,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呢!足见这样钟鼎世家的家教了。” 常炎面色发白,嘴唇嗫嚅了一下,终究没出声。 “少族长,”蜀觋正色道:“先前鼓励少族长聘娶桂国龙女,是我走了眼。如今,事已不可为,且不说其他,‘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中原结亲,所谓‘门当户对’,并不单指贫富、地位的不匹配啊。少族长请细思虑。” 石头记 凤府的人自然没有南荒使团多,几辆青绸小车载着丫鬟媳妇,一辆翠盖朱缨珠络车载着茉莉、曦雨和苹果,再加上一个紫云在车里服侍,小厮男仆们有脸面的跟着主子骑马,其余的随车走路。 那辆翠盖朱缨珠络车极宽大,车厢中不设座位,铺了一地厚实的绒毯,盘腿坐在上面,非常舒服。 紫云小心翼翼地扶着曦雨坐下,将她腰上细带解开,把那条金孔雀裙解下,叠好放在一旁。曦雨长长地出了口气,伸手扶了扶发髻中戴的水澹生烟冠,自在地舒展开双腿,姿态不雅地靠在软绵绵鼓囊囊的大靠枕上。 茉莉抱着苹果先亲了个够,给他脱下见客穿的大红百子衣,取下金项圈、玉佩、香囊、如意结,只留下一只银锁和一对金镯,苹果宝宝裹着一件月白色绣着碧绿荷叶粉红荷花的小衣裳,从母亲的身边“骨碌碌”滚到了姑母的身边。 曦雨顺势抱起苹果“叭叭”亲了好几口,亲得苹果宝宝“咯咯”直笑。桂圆一直窝在女巫们的马车里睡觉,被曦雨接出来也抱上车,跑到主人身边乖乖地蹲坐,歪着头好奇地看这个胖嘟嘟的小孩。 苹果瞅着桂圆,桂圆也瞅着苹果,两个小东西互相瞅了一会儿,就抱着滚到一块儿去了,曦雨看到这个景象,立刻就被治愈了——再多的心烦,再多的闷乱,见到这两个小宝贝,就什么都好了。 茉莉含泪带笑,指指苹果宝宝:“这是五月初一子时一刻落地的,八字都占了先。刚生下来时挺结实,却看着瘦弱,没让我受什么罪。老太太和你哥哥可着劲儿的喂,就成了现在这小猪样子。舅老爷给算了八字,说是五行缺水,就取了个‘潮’字,大名就叫‘凤远潮’,小名潮哥儿。” “唔,以后就叫苹果宝宝吧!”曦雨托着下巴看着两个小东西笑。 茉莉也笑出声来:“可不就像个大苹果,就你促狭。如今阿宁也有了六个月身子,早显怀了。这回为苹果的事,差点小月,把我们吓得。” “真的?”曦雨又惊又喜:“刚出生的宝宝软软的可好玩了。” “哪是让你玩的。”茉莉瞪她一眼,又说:“你走的这两年,家里什么都好,先前还担心你,后来南边儿有信过来,知道你平安,总算松了口气。祖母身体还是那般健朗,就是想你想得紧。” 紫云是长辈身边伺候的人,也能在这时插话:“都数不清多少夜晚了,老太太梦里还念着姑娘的名字呢。” 曦雨眼睛潮湿,赶紧拿手绢擦过去了:“这回自当在外祖母膝下尽孝。” “这才是呢。”茉莉轻轻拉住她的手:“过去的都过去了,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你就是想一辈子不嫁,哥哥嫂子也养着你。”儿子找回来以后,她一颗心放下了,却又立刻担心起小姑回来的处境。依小姑的性子,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去和妃嫔们争宠的,事已至此,陛下根本把话给挑明了,绝不会再有门当户对的理想人家上门求亲了,可把小姑低嫁,那根本就太委屈她……茉莉管家婆性子立刻启动,思量了半日才反应过来,笑自己杞人忧天:这位向来最有主意的,当年临走前还能把诸事安排得妥妥当当,给康亲王和塞外阿洛汗珠丹牵上了线,运筹帷幄,自己为她发愁,可不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吗? 曦雨眨眨眼,她可没有打算一辈子不嫁啊,不过心里还是有那么丝丝感动。 “要说这位越常的少族长也不错,论门第、论性子,也都是好的,只是气魄小了些,蛮族的男人,倒似是中原的书生,被你摆出阵仗一吓便退缩了……”茉莉摇头叹息。 曦雨忍不住翻白眼,是不是当了管家的主妇,连性子也会管家婆起来? 苹果吃力地拖着桂圆晃过来:“姑姑!猫猫!” 曦雨顿时眉开眼笑,搂住他揉在怀里,狠狠亲了一大口在他脸蛋上,唔,又软又甜:“不是猫猫,是桂圆!” 苹果宝宝十分聪明,听了一次就会喊了:“桂圆!” 桂圆“呜噜呜噜”地叫,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舔苹果的小胖手。 突然一道黑影箭一般地窜进来,茉莉和紫云大惊失色,马车外头也一阵骚乱。曦雨不慌不忙,往外面喊了一声:“不打紧,是龙眼!”外面立刻平静下来。 矫健优美的黑豹子亲昵地用舌头舔着桂圆,桂圆立刻抛下了苹果,扑到龙眼身上去蹭它,不停地“呜噜呜噜”叫着,欢喜极了。 茉莉怕苹果宝宝淘气,将他抱回怀里,曦雨伸手出去,轻轻梳梳龙眼背上柔顺的毛皮:“那天多谢你啦!还是龙眼好。”几年前她和桂圆逃出车骑军的势力范围,正是龙眼往反方向捕杀车骑军的小队士兵,引开了许多兵力。 龙眼迈着柔软有力的步子走过来,用脑袋蹭蹭她。 马车忽然停下了,曦雨听见外面曦展下马行礼的声音:“臣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雍德帝一身便装,身边只带了姜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官道旁。 曦展立刻下马行礼,皇帝叫了平身,便不再说话了。 马车里一片寂静,凤府的从人们大气也不敢喘,跪落在地上,曦展躬身立在那里,也不说话。 场面一阵尴尬。 姜宁下了马走向马车边,曦展冷眼看着,也不去拦。 姜宁一边在心里感叹着近身的侍臣果然不好当,一边站定在车边,微微提音:“三小姐,请现身相见。” 车中寂静,片刻传出悦耳的声音:“陛下是九五之尊,姜公子是姜氏嫡长,臣女未嫁之身,不敢相见。” 姜宁苦笑:“三小姐……” 还没等他说完,便被那声音打断了:“姜公子也算故人,却似与当年性情相差极大,不见杀伐果断、心狠手辣的模样。犹记得温姐姐当初下定了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抗击姜家,却没想到如今与姜家的嫡支嫡长定了鸳盟。当年臣女有幸,蒙陛下青眼,白龙鱼服,共诵诗书。有一本《石头记》陛下应还记得,‘凡是真心爱的,最后都散了;凡是混搭的,最后都团圆了’,当初两年的约定就此作罢,望姜公子珍爱这混搭的姻缘罢。” 姜宁被噎得无话可说,再想起这两年来与温乔的情状,不由苦笑更深。 雍德帝驱马上前两步,淡淡地说:“阿雨,出来让朕看看你。” “臣女未嫁,实不便面圣,请陛下恕罪。” 皇帝陛下脸色不变,眼睛只盯着翠盖朱缨珠络车:“朕只看看你便走。” 车厢中茉莉和紫云浑身都发僵了,连苹果宝宝都瞪大了眼睛,曦雨却像没事人一般,顺顺溜溜地把姜宁给噎了回去。此刻听见雍德帝的要求,她也不过双眉微蹙,毫不犹豫地应对。 皇帝陛下在外面耐心地等待,龙眼低头用头顶蹭推着她的手,“呜呜”低鸣着,似在为自己的主人求情。 曦雨抿了抿唇,终于随手将孔雀裙系上,撩开车帘,稳稳地走下去,向雍德帝行了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人的目光隔空对上,无言地对视,却忽然都微微湿了眼睛,不约而同地挪开。 黄鹄歌 雍德帝果然说到做到,在一地的沉默中将曦雨仔仔细细地端详之后,便带着姜宁回驾了。临走前叫把车中的苹果宝宝抱出来给他“御览”。 曦雨把苹果抱出来,交到曦展手中,让他抱去给皇帝陛下看。 苹果宝宝很争气很乖,大眼睛瞪得圆溜溜,被爹爹放在地下,似模似样地跪下叩头,嫩嫩软软的声音很努力地发出清晰的吐字:“叩见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德帝骑在马上,脚跟轻碰马腹,训练有素的马儿立刻站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曦展面上不显,心中倒软了半分,皇帝陛下这是怕马儿伤着了孩子。 雍德帝仔细打量马下的小孩子,只见他穿着月白色的薄绸小袍子,上面绣着碧绿的荷叶和大朵的粉色荷花,脖子上挂着银锁,小馒头一样的手腕上戴着金镯,大大的圆眼睛,嫩红的小嘴,可爱极了。他面上不由软和了几分,命曦展把苹果宝宝抱给他瞧。 苹果被抱到一个陌生人的怀里,又是在高高的马上,姿势还不甚舒服,不由得轻轻扭动了几□子,但很快安静下来。 雍德帝抱着他细看看,又交回给曦展:“这孩子很好。朕出来得匆忙,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可赏。卿明日向朕上折子罢,既嫡又长,早些将名分定下来。” 曦展惊喜,这是要正式册苹果为世子了,这么小的年纪便命国公府请封,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都是对苹果、对茉莉有好处的事。 “遵旨。臣叩谢皇恩。”曦展忙带着苹果跪下行礼。 曦雨和马车内的茉莉、紫云也叩拜。 雍德帝喊了平身,便拨转马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曦雨被簇拥着回到家里,早被外祖母一把搂住,跟着曦宁也扑上来抱着“呜呜”地哭,弄得曦雨所有的伤感全没了。 “我的小祖宗,你都要当妈的人了,顾着点你的肚子好不好?”曦雨赶忙挣脱出来扶着她,一旁出了一身冷汗的康亲王心落回肚子里,擦擦汗陪着笑。 “都怪我都怪我……要是当时不派人来接哥儿他就不会丢,要是多派些侍卫……呜呜……阿雨,你可回来了……”曦宁拉着她的手又哭又笑。 曦雨翻翻白眼,无语问苍天,话说曦宁都怀孕六个月了,孕期的反应早该过去了吧,怎么她的情绪还这么波动大啊?“你就别在那儿祥林嫂、马后炮了,哪能怪到你头上?都是那群天杀的反贼。”曦雨说着拿手绢给她擦泪,亲昵地:“别哭了,当心宝宝也是个爱哭的。” 曦宁哽咽着点头,仰着脸让曦雨擦泪,越发的孩子气。 一家子人热热闹闹的来到萱瑞堂正厅,曦雨端端正正的给凤老夫人磕了头,老太太连声命她去沐浴,待被丫鬟们簇拥到了后面才看见,沐浴的水中烧了茱萸和柚子叶,不禁抿嘴笑。 晚上全家团圆的家宴,曦雨说起在南荒的生活,饭桌上一片欢声笑语。 “……那里四季如春,根本没有寒风和冬雪,连下的雨也很是温柔。山是山,水是水,三月的晚上,到处都弥漫着花香,我们吃过了晚饭,就坐在屋子前面,大大的月亮从对面山峰上升起来,慢慢地向我们移过来。这时候桂国部落的少年就拿着去了箭头的弓箭,把一束花绑在上面,再扎上写着自己名字的布条,从对面山峰射到我们这边来。都是给翠萧的,她是族长的姑娘,相貌、品格都百里挑一,爱慕她的小伙子能从山这边一直排到山那边。不过我们还接到给棠棣的呢!都快笑死了……”曦雨唧唧喳喳,像一只快乐的小麻雀,说笑个不停。 “真有趣!”曦宁满眼放着光,听得津津有味。 “还有那里的巫觋,都很是厉害。”曦雨笑:“这次的使节首领蜀觋,就是百越最大的部落越常的巫觋,相当于百越的国师了。那可是个厉害的角色,不但精通巫术,而且蜀觋于人情世故上灵活机变,实在是第一流的人物。还医治了咱们苹果宝宝呢。对不对?”曦雨侧身亲昵地捏捏苹果的小翘鼻子。 “南荒这么好呀。”曦宁很是向往:“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想去南荒了。” 曦雨抿嘴笑:“那里虽然很好,风景绝佳、民风淳朴,可我在那里住了不到两天,就开始想家了。” 众人都看向她。 “唔,虽然棠棣和翠萧都很好,可我老是想你们。”曦雨笑着,鼻子却酸酸的。“都说‘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还真是这个理儿。” 凤老夫人又是心疼又是爱怜地搂住她:“如今回家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来,尝尝这个,你最馋的。”说着舀了一颗大肉圆子给她。 曦雨扑哧一笑,将肉圆子分了一半给眼巴巴瞅着流口水的苹果宝宝。 欢宴过后,曦宁怀着身孕,很是疲倦,便被康亲王扶着往她出嫁前住的小院子里歇了,曦雨也自回房。 “姑娘的屋子这几年都是我看着,您瞧瞧可少了什么不曾。”一回到屋里,夜莺便急忙把箱笼打开,钥匙双手捧给曦雨。 “慌什么,也不让我先歇歇。”曦雨白了她一眼。 “按理儿是该先让姑娘歇着,但这么多细软,又这么多稀罕的物件儿,这几年我日夜提心吊胆,就怕有什么不是,被人拿住了,一辈子的名声也就完了,连带着姑娘也受累。如今主子回来,早些点清了,我也好松口气,若迟了,只怕还有小人说我攥着主子的东西,心里有鬼呢。”夜莺原本就有胆识,这几年守着曦雨的空屋子,做主这个院子的事,更是大有长进。 曦雨心知这几年夜莺必定担了不少风言风语,便点头:“难为你了。既这么说,今晚就先点点,钥匙你还收着,我丢三落四的,随手丢在哪儿也说不定,还是你拿着我放心些。” 夜莺也不矫情推辞,便应了是,引着曦雨去查看箱笼里的东西:“姑娘的首饰、金银锞子、贵重的小件玩物,我都造了册子,每半个月点一回。大奶奶那儿也有底册,姑娘可要来对照。古董摆件每换一回也都登记在册了,换下来的都包起来收在箱子里,姑娘也验验。姑娘的金子、银子,您走的当天,就交验给大奶奶了,方才绿云姐姐和容燕姐姐亲自带人送了过来,也在这里。姑娘的衣裳,这几年我问过了大奶奶,陆陆续续地把那些旧的、过时的打发了一些,有的是赏人了,有的拆开做布头……” “成了成了,这些小事还要跟我说?你管着就是了。”曦雨好笑,随手翻检了一小袋金银锞子出来给她:“赏给这屋子里的人,大伙成日家守着我这空荡荡的地方,也怪没意思的。如今我回来了,自然不会亏待她们。” “是。谢姑娘赏。”夜莺双手接了,但紧跟着又道:“姑娘不能穿的都给赏出去了,前几天听见姑娘要回来,我们就把姑娘心爱的几件先找出来洗熨过,大奶奶赶着叫人给姑娘做新衣,但究竟太赶,才送过来两套。绮罗和良儿针线好,也才赶了几件小衣、中衣,姑娘先穿着。” “嗯,难为你们了。”曦雨点点头,经过似月的事情之后,也碍着规矩,她不再对服侍自己的丫鬟特意的亲近。看夜莺这么尽心尽力的谋划,也不禁有些感动。“回头得了好料子,给你们一人做一套。” “虽然大奶奶已经赏过了,但姑娘要赏,这便宜可是不占白不占。”夜莺笑嘻嘻的。 “鬼丫头。”曦雨瞪她一眼,自己也笑了。 将一应的物事都清点完毕,着人好好收起来,曦雨便盥漱了,解开头发换了睡衣上床睡觉。 唔,好久没有在这柔软厚实、触手温凉的丝缎锦褥上睡过了。曦雨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把薄被向上拉了拉,打了个哈欠,准备入眠。 丫鬟和嬷嬷们都下去睡了,只余值夜的睡在外面的榻上。桂圆也洗得干干净净,把自己团成一团窝在曦雨的枕头边,呼呼大睡,粉红的小鼻子一张一翕,让人看了不禁也想沉沉睡去。 锦帐外有人影映在上面,曦雨不动声色,问:“谁?” “姑娘,是我。”夜莺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有事?”曦雨撑起身子。 “白日里人多嘴杂,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没对姑娘说。” “进来吧。”是什么事情要这时候来告诉她?曦雨有些疑惑。 夜莺撩开床帐进来,低声:“姑娘从姑老爷、姑奶奶那里带的东西、箱子,都是大公子保管着,叫姑娘明日亲自去取。您当初走得匆忙,外头书房里落了许多书本笔墨,您走没几天,雍德爷就在半夜来了,拿走了姑娘不少书本和笔墨。” 曦雨一怔,又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知道了。快去睡吧。” “是。您半夜渴了叫我。”夜莺答应了一声,去睡了。 第二日一早曦雨便醒了,看看外面天刚蒙蒙亮,只怕丫鬟们还没醒呢,就没叫人,自己穿了衣裳起来,才叫人打水洗脸。 梳玉和梳雪打水进来,忙跪下告罪。 “不是你们的错,因我在南边习惯了早起,前一阵子又要赶路。往后慢慢的就不起这么早了,等瞌睡劲儿上来,你们叫还叫不醒呢。”曦雨笑着说了几句,梳玉和梳雪才磕头起来,给她梳妆。 梳了个秀丽的弯月髻,簪了几朵珠花,一种明媚风流的态度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丫鬟们没口地称赞,曦雨高高兴兴地和她们打趣说笑了几句,便到上房请安去。 外祖母还没起身,曦展倒是后脚跟着来了,紫云请兄妹俩到西边的耳房里吃茶等候。 曦展熟门熟路地取出一套双耳白玉杯,亲自动手泡了一壶香茶,兄妹两个摒退了伺候的人,单独说话。 曦展字斟句酌,说得很小心:“自家兄妹,就不说外道的话了。你今年也二十有一,按说去年就该行及笄礼,许配人家。如今于婚姻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不怎么打算。”曦雨镇定如常,早已想好了:“哥哥嫂子要不嫌弃,我就先在家这么过。若急着把我嫁出去,就托嫂子打听相看,若有了合适的世家公子,不论嫡出庶出,只要品性好、相貌端正,将来不至于家宅不宁,便成了。” 曦展哭笑不得:“谁急着把你嫁出去了?说的是什么话?你是学士嫡长女、国公府嫡孙,怎能嫁庶子?” “嫡子庶子,又有什么要紧。”曦雨不在意地笑笑:“我如今真是这么想的。哥哥,我前思后想,什么都明白了。感情是虚的,承诺也是虚的,只有日子才是实的。我只管自己过得好,挑个品性好的人,一起磨上个十来年,没感情也有感情了,何必再自讨苦吃。” 曦展觉得一阵头疼:“你还不知道罢?就皇上挑了明明白白的做派,如今京中和咱家门第配得上的怕是没人敢……” 曦雨浑不在意地笑笑:“那便算了,若有好的,只要不是贱籍,平民也使得。在南边混了几年,我正想过种田的日子。皇帝再想恣意妄为,难道还能拦着不让我嫁人了?还是他想君夺民妻?我如今也不是软柿子。真不行了,我还可以回爹妈那里成亲,左不过是舅公他们减个几年的寿。” 曦展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要抽起来了,知道曦雨绝不会这么做,干脆挥挥手,先丢到一边去:“你要有心,这里倒真有一个好人选,是什么也不用顾虑的。” “谁?”曦雨手里拨弄着茶碗盖,端起来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 曦展沉吟着:“你姐夫递过来的话,这几年偷着和西北联络,当年你救的阿洛汗珠丹……似有求凰之意。” 曦雨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呛得直咳,脸色古怪:“他还想以身相许了?我又不是英雄救美。” “你意下如何?”曦展略过去她不着调的话,问道。 “得了吧,我连常炎都没答应,怎么会答应他。”曦雨放下茶杯,摇摇头:“把我嫁到那边儿,怎么跟朝廷交代?就是要和亲,也得是皇室宗女。” “现下这个局面,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把你嫁低了,别说我们,祖母头一个不会依的。西狄的使团早就出发,到京也就是这几日了,到时你不妨相看……” 曦展还没说完,曦雨“咳咳”两声,板起脸,做出一副忧愁的样子:“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还没等她念完,曦展就狼狈逃窜了,曦雨看着他的背影,“咯咯”直笑:“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这个瓷器活呀。” 贫女 曦雨的归来仿佛一滴小雨珠落入了平静的湖面,泛起了一个小小的涟漪,紧接着又归于平静。 南荒的使团被安排在京城的一座别馆中,这座别馆是专门用来接待外藩来使的,占地十分宽广,足以容纳下南荒和西狄两个地方来的使节团。官员们安排他们在别馆内休整,等西狄的使节到了,再安排一次隆重的觐见,让二族的使节一起朝见天颜。 蜀觋并不是不知变通、顽固不化的人,也极知道分寸。在西狄使节到京前,他和常炎派人去打点一些重臣,明面上自然也带了不厚不薄的礼去各大府邸拜访。明面上的礼自然被笑纳了,那些府邸无一例外自然也回了相同价值的东西,而暗地里打点的东西却多数被退了回来。 常炎有些担心,问计于蜀觋,蜀觋完全不惊慌,笑道:“不打紧,并不是我们得罪了人,而是天子太过厉害了,他们不敢承诺什么,也不敢太过明显地为我们说话办事,可见如今真是乾纲独断了。不必担忧,现下这个时候,我们只需静候圣旨即可,千万约束咱们的人,少出行馆,更不要在京城内生事。” 常炎自然心悦诚服,按着蜀觋说的去做了。 而曦雨在回家的第二天上午就去国师府请安。 涂山兰和涂山瑾都是男子,自然不会像曦宁、茉莉那样揽着曦雨又揉又哭,但也激动万分。 行礼叩头后坐下,曦雨向涂山兰和涂山瑾详细讲述了这几年在南荒的生活和南荒那些神秘的巫觋。 涂山兰听了捋捋长须:“往后可常捎东西到泉峒,但切记不要和越常扯上什么关系,远着他们些。” 曦雨自然明白这个理儿,点头应是。 “巫觋之术,与我们是完全不同的道理。几千几百年前,也是有过纷争、交过手的,死了许多人,现在才以酉河为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罢了。”涂山兰叹道:“没见他们一来,术士们都谨慎收敛了许多,惹出什么麻烦来,可就不是小事情了,蜀觋心里也忌惮着呢。” “这倒是。”曦雨点点头,自从进了中原的地界,使节团内的普通人每到大城都会出去逛逛,巫觋们却一步都不迈出驿馆、马车,避讳非常。 涂山兰话锋一转,提起了曦展才说过的话:“你的终身大事,自己可有数了?” 曦雨笑笑,将自己对曦展的回答又说了一遍。 还没等涂山兰发表什么意见,涂山瑾已按捺不住插嘴了:“那怎么成?嫁个平民之家,你能和他们处得来么?遇上了小气刁钻、硬要媳妇立规矩的公婆,难道你还到跟前做小伏低去?更甚者,看上了你的陪嫁……” 曦雨笑而不语。 涂山兰却想了想,缓缓点点头:“如此甚好。” “什么?”涂山瑾瞠目。 “与其高不成低不就,不如在矮个里面挑高个。”涂山兰说道:“小门小户,此刻反倒比高门大户好了。若遇到产业殷实、耕读传家的,也不妨聘给他们。只是必得要性情品格好、模样过得去的嫡子,这是其一;其二这家必得知书识礼,不求他们考什么秀才进士,只求读书识字,明白道理。” “舅公说的极是。”曦雨正容点头:“如今我到了年龄,若想要个情投意合的,自然可以慢慢等待,一二年、三五年,甚至于六七年,都是不碍的,只是这世道必容不下。我虽然不在乎风言风语,但想想未必能遇得到,也无心和世俗对抗。说个这样的人家嫁了,省心又省事,好过高门大户。退一万步,即使婚后不如意,好歹也会有个自己的骨肉可疼可爱。” 涂山兰叹息点头:“你向来最会审时度势,如今也想得极周全。嫁了高门大户,上面的那个未必饶得过;聘给平民,谁有那个脸再说什么呢?” 涂山瑾亦默然。 “复杂的日子我是过不了了,只想简单省心些。”曦雨苦笑:“哥哥疼惜我,不忍心我低就,才提到了阿洛汗珠丹,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他心里头也清楚,不过是抱着希望问你,是他的爱妹之心。唉,年轻人,到底气盛,不到我这个年纪,哪能明白透彻呢?”涂山兰感叹。 曦雨也似模似样地跟着感叹了一番:“常言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他还没三十呢。” 涂山瑾满面黑线,不要说得好像你满五十了好不好?但看着曦雨明朗的眉宇间又仿佛有沧桑和忧愁,心里微微发酸。 “你自己有数了便好。其实,倒还有一个法子,只看你要不要用。”涂山兰沉吟:“今年万寿节,是要大庆的。术士的世家、本领高强名声在外的散修,都要赴陛下的万寿宴。这些人中要有好的,不妨一选。” 涂山瑾面色一亮,连声称是。 这是向皇帝陛下表忠心来了呢,曦雨暗暗思忖,看来雍德帝真的完全掌控了这个帝国,四海臣服,连术士们也心甘情愿称臣了。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不必了,舅公。术士世家也是世家,有什么分别呢?还是普通人家就好。‘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事俭梳妆’,正该这样过日子。” 祖孙俩都很忙,和曦雨说话后匆匆地走了,交代曦雨晌午留下用饭。 内院的总管孙嬷嬷亲自引着她往里面走:“姑娘,好几年没见,姑娘出落得越发好了。” 曦雨笑眯眯地示意一路上向她行礼的仆役们起身:“几年没见,嬷嬷还是这样精神,瞧这内院井井有条的,一丝也不乱。” “姑娘还不知道吧?咱们家要有新少奶奶了。”孙嬷嬷笑道:“事儿还没定下来,但我瞧着**不离十了,太爷想着还没定,所以没跟姑娘提;少爷是害臊呢。” “真的?”曦雨惊喜,但又有些担忧,微微皱眉:“是哪家的小姐?是太爷的意思还是……” “是少爷自己的意思。”孙嬷嬷高兴地:“也不是什么世家,是一对儿散修的闺女,听太爷和少爷的话,资质不算很好,但也够了。” 曦雨完全放下心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真心为涂山瑾感到高兴。 曦展很快上了折子,请立嫡长子凤远潮为世子,一时之间在朝野间掀起了不小的风浪,这时候大家的焦点都在外藩来使的身上,但一个国公世子的册立也绝不是小事。虽说苹果宝宝既是嫡子又是长子,但惯例是要到他十二岁,生理与心理都初步成熟,确定不会夭折的时候才册封的,经过正式册封的国公世子有冠服、车舆、禄米、仪仗,年节时更会有皇帝的赏赐,和未经过册封的公府哥儿完全不同。 皇帝的圣旨很快下来了,以康亲王为正使,以礼部尚书范临为副使册凤国公嫡长子凤远潮为世子,并赏下了全套的世子朝服、朝冠、朝珠和车舆,另赏了礼服、祭服。内宫如今做主的是申贵太妃,也赏赐了许多物品下来。这样高规格的册封一个国公世子,是从未有过的。 凤府开了宗祠,排上了香案,请康亲王和范临入内宣旨。曦展带着苹果三跪九叩,郑重地接了圣旨和冠服,从此苹果宝宝就是名正言顺的凤国公世子了。宣了旨,曦展命苹果换上世子冠服,带着他在祖宗牌位前叩拜祭告。 待祭告完毕,康亲王自去内宅拜见凤老夫人和茉莉,赐下内宫的恩赏,如今宫中仍旧是申贵太妃主事,苹果册封世子,凤府的女眷们连同已经出嫁的曦宁按例都有赏赐。 范临穿着端正的官服,但仍然掩不住一丝狡猾风流,伸手捏捏苹果嫩红的脸蛋,调侃:“看看,就这个小人儿,刚两岁就是世子了,我混迹官场这么多年,这辈子也不能到这份上了。” 曦展反刺了他两句,叫人带苹果去内宅,将范临请到花厅稍坐。 曦雨在里面听说是范临来了,便亲自端了茶盘出来奉茶。 “范大人好。”曦雨将茶盏放在范临手边,弯腰行礼。 “姑娘好。”范临站起身来回礼,两人眼光交汇,均心绪复杂。 “陛下的意思,”范临也不避讳曦雨,直截了当地对曦展说:“这个世子,借着姑娘回来的时候册,让有心人想岔去,这样既酬答了功臣,也掩饰了凤府。” “臣谢主隆恩。”曦展神情严肃,恭敬地对皇宫的方向行了礼。这几年雍德帝和西狄那边穿针引线,借助凤府的力量,已引起了一些注意。此时封世子,确实是迷惑别人的好方法,但妹妹…… 曦雨毫无被雍德帝利用的不悦之色,亦跟着曦展行礼。 “陛下一番保全之意,先册了世子,又命申太妃将给贵府女眷的赏赐加厚,这其中的意思,想必你已经领会了。”范临眼含深意。 “请陛下放心。”曦展沉声回答。先册立世子,名分早定,是希望凤府安定祥和,加厚赏赐,是希望凤府仍旧像以前那样,安享尊荣。他本来就没有多大的野望,既然君王有此心互相保全,又何乐而不为呢? 范临点点头,看到一旁的曦雨若有所思的模样,便轻声对曦展说,却瞄了两眼曦雨:“君皇有他该做的事、该尽的职责,我们做臣子的,更要体谅啊。” 曦展点头称是。 送走了康亲王和范临,两兄妹对视。 “阿雨……”曦展刚开了头,就被曦雨截断了。 “哥哥,只要是对咱们家好,就是对我好。”曦雨毫不犹豫地说:“这些根本不算什么,千万不要再提起了。” 曦展咽下话,点点头。 诗经·卫风·木瓜 在苹果被册为世子的第二天,曦展带着全家收拾了行装,去给凤家的列祖列宗谒墓烧纸。 这是规矩,王府、公府、侯府的世子册封之后,不仅要在祠堂中祭告祖先,更要到祖坟上禀告,告诉祖先已经有下一代的子嗣被正名,担负起了整个家族的荣耀和责任。谒墓烧纸、燃香祭告之后,这个世子的地位才会在宗族中名正言顺。虽然凤家就这么几个人,没有什么旁支庶支,但这道程序也是必不可少的。各府恭贺的帖子、礼品,也会在谒墓完成之后才送过来。之前有内斗厉害的大家族,新册的世子被人算计,在谒墓的环节上出了大差错,担上了一个“不敬祖宗”、“先灵不满”的罪名,到后来被人拿着这个作伐子,硬生生从世子位上扯了下来。毕竟,世子是一家爵位的世子,在这个宗族大过天的时代,如果自家人都对这个世子不满,那么皇帝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苹果宝宝自然不用担心那些算计,他才两岁,正是白白胖胖、最无忧无虑的年纪。 凤家的祖坟在离京城一整天路程的落凤坡,整整占了方圆十几亩的土地,周围建了灵庄,里面住着为凤家守墓的上千口人,是一个不小的村庄了。 这个世界的规矩,人们等闲不得上坟,连清明也是不上坟的,只在家拜祭祖宗,除非有大事需亲到坟上祭告,才能踏进先祖的安眠之地。 谒墓要挑时辰,她们到达灵庄时天色已晚,便先在庄子内歇下,庄头的媳妇带着几个女人进来请安磕头,凤老夫人身子疲乏,先睡下了,茉莉正和曦雨说着明日要穿什么衣裳、行什么礼,听见通报,便命卷起门帘,让她们在门外叩头。 曦雨有些疑惑,男仆请安是要在外面磕头的,但既是女的,怎么不让她们进来? 茉莉看她神色,便细细向她解释:“如今凡有封爵的人家,多是军功起的。给祖宗守墓的,有许多是丈夫战死的孤儿寡母,也有忠心的仆人临老了来这里。这些人在主子跟前有最大的体面,她们要叩头,咱们是要避开正座儿的,意为这是给祖宗叩头。既然要避开,让她们进来,反倒不美了。” 曦雨恍然大悟,点点头。 庄子上的女人被凤老夫人派去的两个老嬷嬷引着进来,茉莉便带着曦雨站起避开去,待她们在外面行了大礼,才忙叫请进来。那几个女人进来,一起对着她们蹲身行礼,曦雨和茉莉便受了,命人搬小凳子来给她们坐下。 曦雨暗自打量,这几个人都穿着不俗,身上的料子都是好的,头上戴着素白的银饰,手腕上也戴着银镯子。这是守墓人的规矩,只能着素衣银饰。领头的是灵庄庄头的媳妇,后面跟着几个作妇人打扮、看上去很爽利的媳妇,最后却是一个身形单薄,看上去非常怯弱的少女。 茉莉和颜悦色地道:“虽则我是头一次来谒墓,但也常打发人来庄子上,自然知道你们的辛苦。这几年家里光景也好,老夫人最是体恤人的,前两日还和我提起,叫给庄子里补贴呢。只是她老人家毕竟有年纪了,赶了一天路,困得紧,才没出来见你们。” 那几个媳妇忙站起来笑说:“先谢过老太太的恩典,祝老寿星福如东海、子孙满堂。只是少夫人也忒谦了,这几年劳少夫人记挂着,庄子里大伙儿都感念少夫人呢!还要恭喜少夫人,哥儿如今是朝廷册封的世子了,您好福气!”这是来巴结新的当家人了,茉莉不动声色,笑吟吟地和她们说话,曦雨是未嫁的小姐,也不开口,只端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地打量最后的那个少女。 几个媳妇站起来奉承,她也急忙跟着站起来,还是低着头,行动间颇为局促,差点碰翻了小凳子。 曦雨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便笑道:“站在后面的姑娘是谁?” 庄头媳妇忙把那少女轻拉过来:“回小姐,这是我小姑子。”说着轻推少女,让她上前。 那少女战战兢兢地往前挪了两小步,蹲身行了个礼:“给少奶奶、姑娘请安。”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别怕,尽管抬头。”曦雨放柔了声音。 那少女站在那里,绞着双手,依言抬起头来,小声回话:“叫知书,今年十六了。” 曦雨见她细细淡淡的弯眉毛,杏核形状的眼睛,面相看上去也十分的单薄:“既然叫知书,那你可念书识字了?” “读了几年书的。” 曦雨点点头,向茉莉说:“嫂子,就让她留下和我住一晚,陪我说说话。” 茉莉虽有些疑惑小姑为什么要单留下这个少女,但也并不多问,点头答应了。 曦雨卸了妆扮,靠在大枕头上,听知书解说谒墓的礼数和规矩。她声音小,也带着三分怯弱,但却并不结巴,说得很仔细流畅,将那些“六肃三跪三叩”、“四肃二跪六叩”解说得很是清楚。 夜莺进来,悄悄使了个眼色,曦雨便撑起了身子,道:“劳烦你讲解了,梳玉。” 梳玉应声过来请知书下去歇着,拿了一对银锞子替曦雨赏了她。 夜莺凑过来:“姑娘,都打听了。这个知书,是庄头同父异母的妹子,从小就和别的女孩不一样,不爱花朵脂粉,只爱听人说故事、念书。后来庄子上一位原先出身不错的媳妇看她可怜,就好心教她识字,她从此就一心的要钻研学问了。” 曦雨点点头,叹道:“燕雀之中出了只鸿鹄,可不就要受人排挤么?” 夜莺也叹,却和曦雨不一样:“人看着都傻了,方才姑娘起身,她也不伸手扶一下。只她的嫂子倒是个好的,我打听着消息,似有求奶奶姑娘们把知书带走的意思呢。也难怪,只要跟着主子们走,将来在外头给她指了人,不比在这里强?就是最后要聘回这里,也是大大的体面。” “你去跟嫂嫂说一声,便带走也没什么,就让她在我屋里吧,你多教教她。留在这里,也怪可惜的。”曦雨吩咐了一声,便躺下睡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灵庄内便灯火通明。 全家人均穿着青白二色的全套厚重祭服,一起谒墓,祭告祖先。 知书和夜莺一边一个扶着曦雨,小声告诉她什么时候该行什么礼节,虽然声音微微发颤,但很是周到。一座墓一座墓地叩头过去,没有人扶着根本就不行。当拜到外祖父的墓前时,曦雨重重地在地上碰了三下。 谒墓顺利地进行完,苹果宝宝的世子之位无可动摇,名正言顺。 茉莉也很快地办妥了知书的事情,受了她的哥哥嫂子的叩头,便命知书换下那一身素服银饰,从此便是曦雨屋里的一个小丫头了。 一家人并未在灵庄停留,还要赶回京去进宫谢恩,接受各府的恭贺宴请。曦展带着女眷们上路,茉莉专心照顾疲累的凤老夫人,苹果宝宝交给了曦雨带。这小宝宝完全不明白这两天的一番折腾是为什么,但还是很开心能出门玩,小孩子精力充沛地喊着“姑姑”直往她身上蹭。 曦雨正被逗得咯咯直笑,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她抱着苹果在车中静待,一会儿车窗帘被撩开,曦展在马上俯身低声说:“阿雨,咱们碰上了西狄进京的使节团,带头的正是新可汗,你当年救下的人。他派人递过来个口信。” “什么?”曦雨问。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谒墓回来,一系列社交活动便开始了。先是姻亲、世交们送过帖子、贺礼来,但现在还不能宴请、还礼,需得先进宫向皇帝和内宫谢恩。 曦展带着苹果穿上全套的朝服朝冠,国公朝服和国公世子的朝服非常相似,父子两人就像是穿着亲子装一样,大的英俊小的可爱,非常趣致。衣服上的图案不一样,但袍子款式、金冠样式和朝珠全都一样,只差了个大小。 父子俩到紫宸宫面圣叩谢皇恩,凤老夫人带着茉莉、曦雨到谨福宫给贵太妃行礼。 申贵太妃仍旧是几年前曦雨见到时那个端庄高贵的模样,穿着五花五色宫缎衣,系着赭石陈色马面裙,身后的那扇百花孔雀八折大屏风让曦雨看着眼熟。 凤老夫人带着姑嫂两个给申贵太妃行国礼,贵太妃忙叫扶起来,立时便赐了座,笑道:“老封君越发精神了。”又问了茉莉好。 “陛下隆恩,惠泽于宗族;娘娘又于内宫赏下了恩典,臣妾等万分惶恐,特进宫叩谢。”凤老夫人离座,恭恭敬敬的说,茉莉和曦雨也跟着离座垂首站立。 申贵太妃也忙抬手示意,宫女们扶着三人坐下:“凤家是于国有大功的,几代忠心耿耿、恪尽职守。官家不会亏待了忠臣,老封君和国夫人只管教养好了世子,往后多的是享福的时候呢!” 凤老夫人和茉莉自然连声称谢应承,申贵太妃看了看坐在茉莉后面的曦雨,笑道:“三小姐几年不见,清秀了许多!哀家还记得头一回见你,是和康王妃一起站着,姐妹两个都是绝色的美人儿,好叫人嫉妒呢!” 凤老夫人和茉莉面色如常,但都暗暗蹙了眉,曦雨不慌不忙,站起来回话:“臣女谢娘娘称赞,相貌面容传自父母,不论美丑,都自当珍重。” 申贵太妃不动声色:“说得很是,生得丑的,只要品行端正,自然受人尊敬;生得美的,若是自己不尊重,也就不讨人喜欢了。” “娘娘说得是。”曦雨亦不动声色,恭敬应了。 外面传来“官家驾到”的通报声,申贵太妃和凤老夫人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茉莉和曦雨乖巧地站到凤老夫人后面,低头垂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雍德帝走进来,凤老夫人立刻带着茉莉和曦雨跪下行礼。 皇帝停住脚步示意,陈堰立刻抢上去亲自搀起凤老夫人。雍德帝和颜悦色地:“太夫人年事已高,往后若不是大场合,就不必行大礼了。” 凤老夫人自然再三诚惶诚恐的辞谢,最后还是受了恩典,由茉莉和曦雨代她叩谢了皇帝陛下。 “官家。”申贵太妃蹲了蹲身,皇帝受了她的礼,也给她行了半礼:“母妃娘娘。”今天雍德帝的心情似乎很好,笑道:“今日凤国公带着世子进宫谢恩,朕瞧着小世子着实玉雪可爱,也聪明得很,便留他玩。山阴皇姑看见了也喜欢,便带到涵章宫去,方才朕已命他们将小世子送到这里,母妃娘娘也见一见。” 申贵太妃眉开眼笑:“哀家有许多年不曾听到过孩子的笑声了。如今只有安亲王府一个硕儿,却有不足之症,常年不出府门一步。早听说小世子生得好,粉团子一样,可惹人疼呢。”说着又叹息:“官家常年忙于国事,疏忽了子嗣,如今膝下犹虚,您不急,哀家可想有皇子抱了。” 雍德帝也不恼,正欲说话,有内侍带着苹果宝宝一摇一摆地走进来。 苹果宝宝穿着全套的世子朝服,看上去像个穿着官服的人偶娃娃,可爱极了,奶声奶气地向皇帝和贵太妃请安,又不待叫起就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惹得贵太妃一阵笑,连雍德帝也面露笑容。 申贵太妃叫把苹果送上去,抱着捏了捏小脸蛋,问了“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这些早就知道了答案的问题。雍德帝一向冷厉,最后竟也把苹果抱在膝盖上,笑道:“母妃娘娘既然喜欢,不如常命国公府的女眷们带他进宫玩罢。” 申贵太妃大喜:“难得官家肯开这个金口呢。”说着便嘱咐凤府的女眷们常带着苹果进来请安。凤老夫人和茉莉陪着笑答应着谢恩,曦雨就像不知道这其中的意思一样,也跟着谢了恩。 毕竟有外命妇在,皇帝没有多待,将苹果宝宝留下便走了。不一会儿,申贵太妃露出疲态来,凤老夫人适时地起身告辞,申贵太妃便说道:“老夫人和国夫人常带哥儿进来,我盼着有人说话抹牌呢。三小姐不在这几年,山阴公主常念着,既然进来了,就去给公主请个安。” 凤老夫人和茉莉心里一凛,但嘴上只能答应着,曦雨面色不变,恭敬地应了“是”。 宫女带着曦雨走在长长的宫廊上,曦雨越走越觉得这条宫廊似曾相识。而当长廊的尽头出现了皇帝陛下的身影时,她也并不觉得奇怪。 几年前的万寿节,正是在这条长廊上,雍德帝在这里截住她,问她是否觉得自己太狠心。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对了…… “阿雨。” 曦雨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雍德帝的这一声“阿雨”并不温和,也不轻柔,便只是普普通通的叫了一声,却让她的眼眶有些发酸。 “时至今日,你是否仍觉得……”雍德帝沉吟不语。 曦雨却明白他要说什么,决然道:“臣女当年如何奏对,今日便如何说。不过成王败寇,那些人贪是应该的,彭氏阴毒是应该的,陛下的取舍更是无错。” “那便好。”雍德帝声音冷沉,一字一句:“朕今日拦在这里,便是想告诉你,这几年,朕无时无刻不在为你痛心,却从未有一刻后悔当日的取舍。” 曦雨面色平静,点点头:“臣女也知陛下绝不会后悔。” 雍德帝深深地看着她,往旁边挪开了身子。 曦雨向他福了福身,便迈着坚定而轻盈的步子从他身边走过去。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一只戴着青铜熔金扳指的手,拽住了她的后衣摆。 曦雨僵在那里,无法动弹。 “阿雨……”皇帝低低的、带着些哀恳的声调在她身后响起,急促的呼吸让人几乎以为他要喘不过气。 曦雨觉得自己的瞳孔都放大了,浑身僵直在那儿,如一座石像。而身后死死抓住她衣摆的手牢牢地抠住了她的衣裳。两个人站在那里,隔了一臂的距离远,如一座雕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曦雨才听见自己干哑生硬的声音:“陛下,‘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汉书·张汤传 山阴大长公主早已到了出嫁的年岁,但雍德帝一直没有为她择婿。曦雨到涵章宫向她行礼,被一把拉起来:“在我这儿就不必在乎这些虚礼了。” 曦雨也并不推辞,顺势站起来,只见山阴公主的容貌依旧和几年前一样,柳眉凤眼,烈焰红唇,她眉间荡漾着几分柔和妩媚与淡淡的羞涩,让曦雨在心中暗暗讶异。 山阴公主看出她的疑惑,便笑着解释道:“也不怕你笑话,官家为我择了驸马都尉。我年纪也大了,再留在宫中,只怕口水能把我淹死。” 曦雨掩嘴笑:“公主可不是会在意流言蜚语的人,只怕陛下千挑万选的驸马都尉让公主很是满意罢。” 山阴公主脸一红,狠狠白她一眼,公主的心腹女官橘儿亲自奉茶上来,凑趣道:“可不是,公主高兴着呢,驸马爷是……” 曦雨打断她:“先别说,叫我猜猜。是刑部的严徽严大人,对不对?” “您怎么知道?”橘儿惊讶:“官家只私下里跟公主说了,还没拟旨呢!” 曦雨摆出高深莫测的得意微笑:“我能掐会算,自然知道。”山阴公主脸上有羞涩的红晕,瞪了橘儿一样,打发她下去将新进上来的水果捧上来给曦雨吃,又携着曦雨的手在榻上坐下,细细问她这几年的情状。 曦雨拣着好的话给她说了,山阴公主叹道:“我也听得出来,你是报喜不报忧的。如今一切都好了,断不会再让你受什么委屈。你还不知道罢?官家处置了彭氏,她的下场,连我看了都觉得有伤天和……” 曦雨摇摇头:“公主的意思臣女明白,只是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山阴公主注视她良久,点点头:“我知道了。”遂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和她说起苹果宝宝来。 曦雨临走时再度恭贺了她,山阴公主羞红了脸,看上去艳丽妩媚,漂亮极了。她心中有淡淡的怅然,想起自己最后还是挣脱了那只拽着自己衣摆的手,又觉得不后悔。 知书人如其名,是个比曦雨还要沉溺痴迷的书痴。她的确和别的丫鬟不同,别的丫鬟或温柔、或爽利、或大方、或灵巧,知书却胆小羞怯,见了生人除了行礼外连句话也不敢说;别的丫鬟极有眼色,处处留心,牢记主子的喜好,惯会讨巧卖乖,知书却整天低着头不说话,在曦雨屋里当了半个月的差,还非要主子说了才知道去倒茶;别的丫鬟闲暇时和小姐妹们聊天玩耍,女红针黹,知书却粗手笨脚,连刺绣也不会,只捧着从曦雨那里求来的书读。有好心的提醒她,也有泼辣的笑话她,知书全都对人家羞涩地笑,依然故我。 夜莺说起来,曦雨饶有兴趣地听着,第二天写字的时候便命知书伺候。 知书做起这些来倒是有条不紊,先给曦雨把雪白的宣纸铺好,拿水晶镇纸压住;将笔洗中灌入大半清水,把笔架放到曦雨最顺手的位置,将纸篓放到桌脚边;最后往砚台里小心地倒入清水,细瘦的手臂稳稳地拈了墨条,开始匀速磨墨。 曦雨点点头,称赞:“你做得很好么,回头让夜莺赏你。” 知书知道三姑娘性子和蔼,兼之对曦雨也熟悉了,便小声回答:“谢谢姑娘赏,只请赏我本书看便好。” 曦雨提起笔蘸了墨,说:“我书房里的书,你尽管拿着看,只是要爱惜,不可污损。你若得闲,把这些书籍都整理造册,也方便找寻。我可是要定期点数目的。” 知书高兴极了,结结巴巴地谢恩。 曦雨摇摇头,叹气:“把莺儿的性子分给你两分便好了。” 知书便红了脸低下头。 曦雨写了两张,便将笔递给她:“你来替我写,这几年甚少动笔,字都没了形架。” 知书浑身一颤。 曦雨说:“不用害怕,你跟着你嫂子请安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你虎口上有墨迹。我不是小气的人,身边的人读书识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夜莺也识字的。” 知书便接过笔,按照曦雨口述的写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曦雨凑过去一看,只见笔力遒劲,风骨浑然,不禁一惊,倒对知书刮目相看了。“这是跟谁学的?” “回姑娘,是灵庄上早年教奴婢识字的那位婶娘,前几年就没了。” 曦雨点点头:“一笔好字,也难得你练出来。” 知书得到了称赞很高兴,但仍旧低了头:“奴婢天生喜欢读书写字,在庄子上的时候,就常常在沙地、麻布上写。这还是头一次在这么好的纸上写呢。” 曦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多问:“这笔字,荒废了怪可惜的。家里又都是青砖铺地,可没什么泥地、沙地让你写字。我向绿云打个招呼,你问她支些纸笔罢,只是别过分了。” 知书立刻跪在地上向曦雨叩头。 从此书房就专由知书伺候了,曦雨很快便发现,知书的记忆力和反应速度出奇地好,几乎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她整理过的书目、看过的书籍都记得清清楚楚,省了曦雨不少事情,便将她从小丫鬟提到了二等,嘱咐夜莺多照顾她。 西狄的使团和南荒的使团按照朝廷的安排,在同一天觐见了皇帝陛下。 当天,所有的公卿官员均身着大朝服,颈挂朝珠,手持玉圭,连苹果宝宝也一大早地被穿戴起来,由曦展带着去参加大朝会。 丹陛大乐陈列在大殿两旁,奏起了庄重肃穆的治平调:“我朝世德,作求若天行。天尽所覆畀我国,万方悦喜来享庭。曰予一人,业业兢兢。原天尽所覆,以畀我朝。我德配命,涵濡群生。万国蹈舞,来享来庭。俣俣蹲蹲,视彼干戚。天威式临,其仪不忒。” 在宏大的乐声中,南蛮和西狄的使节们以三跪九叩的礼节向皇帝陛下朝贺。满殿文武无不心潮澎湃:从此边境再无战事,真正是四海臣服了! 南蛮和西狄一起献上贺表、贡品,西狄更是多了一道臣服的国书降表,让所有人都觉得扬眉吐气。 雍德帝受了二族大礼,颁下了赏赐,将早已拟好的诏旨颁行天下:与西狄的互市开通,但只在虎跃关外朝廷规定的地方;精心挑选出来的三家商号可以在西狄境内通行;呼延郡内百姓可与西狄通婚,但需报至官府,经批准后方可成婚,此后凡有人丁出生、迁移住地都需向官府报备……而南荒这三十年来风平浪静,得到了更多的优惠。 最后,雍德帝命在鹿鸣殿赐宴两国使节,在乾阳殿单独召见了西狄的新首领——阿洛汗珠丹。 阿洛汗珠丹早已不复当年的狼狈,一身西狄的袍服,豹尾绕手,看上去器宇轩昂。 他向皇帝行了礼,直截了当地:“启奏陛下,莫牙克维侬并未死,且他手中仍有余部。这一路上,我们已遭到数次截杀了。” 雍德帝看着面前年轻健壮、面容俊美的新草原之王,缓缓笑道:“可汗放心,他敢在朕的土地上截杀朕的子民,便是犯了天威。”接着又一字一顿:“虽远必诛。” 诗经·邶风·燕燕 当夜,皇帝陛下在鹿鸣殿赐宴使节与群臣,在京四品以上公卿官员均列席在座。 天子赐宴,自然是说不尽的富丽堂皇、道不尽的彩焕风流。明净宫灯高悬,宫娥彩女来来去去,环佩叮当的轻响十分悦耳。 盛宴的气氛十分好,人人笑容满面,推杯换盏。雍德帝没有那么大的规矩,现身在宝座上受了使节与众臣敬献的酒,略夹了几筷子金齑玉脍,赏了一两支太乐署精心排演的歌舞,便在群臣的跪送下退席了。皇帝一走,整个晚宴的气氛才真正活跃起来。 曦展作为为数不多的国公之一,这样的场合自然是要出席的,苹果宝宝有了世子的册封,也必须跟着爹爹出席,整个晚上都很乖地坐在爹爹身边,肚子饿了就扯扯爹爹的衣服,可爱透了。 “唷,早听说令公子生得好,这么一看,果然水灵啊!”挨着他们父子坐的一名老国公捋着自己胡子,饶有兴趣地打量苹果。 苹果不等父亲吩咐,就很乖地爬下内侍为他特别准备的小椅子,抱起两只小粉白馒头,向老国公行礼,嘴里还嫩嫩地说:“给您请安。” 老国公登时双眼放光,伸手就去捏他的小脸蛋,苹果老老实实站在那里任他捏,水汪汪的大眼睛放出萌之射线,瞬间秒杀了所有人。 老国公笑得合不拢嘴,解下腰上的绝品翡翠挂件就给苹果系上,感叹道:“凤国公好福气,这样的年纪就有了世子,还这般聪慧可爱。” 曦展尴尬地笑,眼前这位老国公已经快七十了,膝下只有一女,要想不被削爵,就只能从宗族中过继嗣子,但嗣子只能降等袭爵,这皇朝内的一品国公,眼看又要少一位。想想只好对应:“宗族人丁单薄,几乎世代单传,逢年节祭祀,连捧果供茶的人竟也不够了,逢此时便心有悲凉。” 老国公的心里立刻好受很多,起码自家到了不得已的时候还能过继,这凤家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想过继也没处过继去啊。想到此便心里平衡了,笑眯眯地逗弄苹果宝宝:“世子真是可爱懂事。” 公卿们有公卿们的圈子,官员们有官员们的关系,凤家根基深厚,苹果新封世子,这个宴会正好是个亮相的机会。趁着南蛮、西狄的使节都在与官员们说话,还没过这边,曦展起身带着苹果先见过了世交,再去给几位平级的国公行礼。苹果宝宝表现得极好,粉白的小胖嫩脸被捏得通红,牵着爹爹的手瘪着小嘴要哭不哭,更惹人爱。他们回到座位上,便陆续也有世交和比他们家爵位低的贵族来厮见,彼此行了礼寒暄,苹果宝宝又被捏了几下,脖子上、腰上、手腕上都被挂满了见面礼,曦展便吩咐伺候的宫娥给他取下,拿匣子装起来。 也有官员来行礼说话,苹果便扯着爹爹的衣裳,嚷着叫抱,或者说饿了,曦展拿糕点递到他嘴边又不吃,含着眼泪一脸委屈。一个个官员看了这样子,都不好再打扰,打个招呼便走。人一走,苹果宝宝就着爹爹的手用他的小米粒牙啃起荷叶饼来,边啃边委屈地:“硬硬!苹果咬不动!” 曦展忙哄他,老国公在一旁直笑:“这么伶俐的小人,怎么生出来的?那些人一门心思想巴结国舅爷呢!”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陈堰领着几个宫女进来,走到曦展这一桌前,高声:“官家赏凤国公世子海米炖鸡蛋、玉糁羹、象眼小馒头、水晶饺、杏仁滚牛奶、鲜樱桃。” 曦展忙带着苹果跪下谢恩,宫女们将赏的菜品从食盒中拿出来,还是滚热的,摆上桌子,香甜的气味让人垂涎欲滴。 陈堰忙不迭扶起,笑道:“公爷快请起。这还是头一回有这么小的世子进宫赴宴呢。官家命做些香甜易化的送过来,世子饿了吧?奴才服侍世子用些。” “怎敢劳烦?”曦展正欲推辞,被陈堰挡住。 “官家说,如今宫里没龙子,上回世子进宫,见世子玉雪聪慧,煞是喜爱。命奴才伺候世子用饭,再将世子抱去内宫瞧瞧。宫中新得了一些笔砚,官家想着世子哪!” 曦展满脸黑线地任陈堰给苹果喂饭,心里真想像妹妹那样吼出来:这都是什么破事儿!苹果才两岁,两岁!这起码得等三年才用得到笔砚啊!而且什么叫“如今宫里没龙子”?这真是……OOXXXXOO,曦展都想骂人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爱屋及乌爱屋及乌是吧是吧……所有人都在这么想。 苹果吃得小肚子圆滚滚,打着可爱的小嗝迈着胖胖的小短腿跟着陈堰走了,去给皇帝陛下“御览”。而他老爹苦命地留在鹿鸣殿应付一波波的人潮。 蜀觋带着掩不住黯然之色的常炎刚走,阿洛汗珠丹便来了。他身份高贵尊崇,位同郡王,曦展忙站起身行礼。 阿洛汗珠丹双手扶住他,笑吟吟地谢了他当年援手,又轻声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曦展皱眉:“可汗难道不知……?” 阿洛汗珠丹英伟的脸上有塞外人特有的豪爽,摇手止住他的话,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曦展思虑再三,终于深吸一口气,决定了与其让妹妹天高地远不如把她嫁到身边:“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阿洛汗珠丹有一丝失望之色,但又立刻隐去,笑着又转往别处去了。 完全不同于爹爹的上下为难,苹果宝宝此时过得非常惬意。他被抱在帝国最高统治者的膝上,手里摸着黑豹子龙眼软软的皮毛,“咯咯”直笑。 雍德帝穿了一件舒适凉爽的丝袍,坐在芙蕖阁临水的十方送菡台上,三面荷花,荷叶田田,野香浥浥。他刚被服侍着洗了澡,散着微湿长发,便拎着怀里这个小米粉团子到十方送菡台上纳凉。 龙眼是很骄傲的豹子,懒懒地瞄了一眼这个粉嫩小团子,认出是曦雨的侄儿后就不再理他,趴在雍德帝身边吹凉风,任苹果宝宝很沮丧地鼓起了红嫩的小嘴。 雍德帝轻笑,拿手指逗逗苹果宝宝胖胖嫩嫩的腮帮子,把他放到龙眼的旁边,苹果仰头看看皇帝陛下,雍德帝眼神中划过赞许,对他点点头,苹果宝宝立刻扑上去蹂躏龙眼黑亮柔软的皮毛。 龙眼不理他,任他自个儿在身上玩了一会儿,便叼起小东西送回主人膝上。雍德帝伸手一摸,满身的汗:“来人,给世子沐浴。” 宫娥们立刻抬来散发着清香的栎木澡盆,里面倒入熬制的荷叶水,在芙蕖阁里给小世子沐浴。女官轻柔地把苹果宝宝剥了个干净,试试水温,把他放进水中。 苹果很喜欢洗澡,在水里扑腾四肢,像一只小乌龟。雍德帝看得有趣,唇角微勾,伸手去掐了他的肥肚子一把,手感甚好,于是又连掐了好几把,弄得苹果宝宝要哭不哭,更可爱了。 最后,女官展开羊绒线织的大毛巾,把苹果宝宝裹起来,正要抱出去擦干净穿衣裳,雍德帝伸手:“把他给朕。” 女官不敢稍慢,将苹果小心翼翼地递到雍德帝手上,雍德帝手中揉着糯米汤圆一样的小东西,拿大毛巾把他擦干,又拿小毛巾把他柔细的胎发拭干,托着他圆圆的小屁股吩咐给他穿衣裳。 苹果宝宝舒舒服服地待在皇帝陛下怀里,张开红嫩的小嘴打个小哈欠,再蹭蹭,昏昏欲睡。 雍德帝看看这小东西,心情忽然变得十分好。 苹果迷糊中,小嘴忽然努力地在说什么。 雍德帝仔细一听,不禁哑然失笑,原来他说的是“嗯,谢吾、吾皇恩典。” 把收拾整齐、睡着的小世子还交给陈堰命他送回去,皇帝陛下踱步到书桌前,没要人服侍,缓缓研磨,提笔在云龙珊瑚笺上写了三个字:“嬴淳颛”,取“雍德帝行玺”盖了印,收藏起来。 节妇吟 西狄的新可汗阿洛汗珠丹在陛见后的第三天拜访了凤国公府,带去了大量贵重的礼品,其中一张云豹皮,全头全尾,黑花白底、云块斑纹,仍带着活灵活现的生气和野性的美丽,诱人极了。 和当年在草原上时一样,曦展、曦雨和涂山瑾三兄妹一起接待了贵客。曦展和涂山瑾穿着正装,倒是曦雨,一身家常衣裳,簪了几朵素雅的珠花,薄施脂粉,笑容可掬。 阿洛汗珠丹再次向三人道谢,曦展和涂山瑾默契地看了一眼,决定把事情全权交给曦雨处理。 曦雨倒没推辞,淡淡点头:“当初救殿下,也不是没有所图的。如今事情已经了结,殿下苦尽甘来、一飞冲天,当初说好的条件也已经实现了,虽然那些利益无法与殿下的性命相比,但我现下再受您一声谢,也就两清了。” 阿洛汗珠丹现下也是个人物,早与当年马车上狼狈逃窜的模样有了天壤之别,听见这话,立刻回到:“既然小姐如此说,那便算是两清了。这几年来,我日夜思索小姐当初说过的话,终于大悟大成。现下我初登汗位,外事已平,内事着实无人照管,只要姑娘一句话,既能全了两国的情谊,又能全了我一片思慕之心。” 曦雨很是淡定,只是在心内感叹,眼前这人果然不是几年前那个稚嫩的王子了,话中以利诱之、以权引之,最后还来个以情动之,果然厉害。“殿下如果真有此想,何不向我皇求一位宗女?皇室宗女,最擅理内务,并且无不容貌秀丽、气质高雅,一点也不辱没西狄可敦的名头。” 阿洛汗珠丹抬眼,诚恳地:“姑娘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一句‘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于我而言,除了您之外,再无一人有这样的姿态了。” 曦雨看得出来,阿洛汗珠丹说的是真心话,但她并没有慌乱,静静地说:“殿下,我并不想去过西狄那样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也不愿意远离自己的家乡和亲人。而且我对您,也并没有那样的感情。” 阿洛汗珠丹微笑:“当初我对姑娘说过,我的外祖母是一位中原女子,她也并不愿意离开家乡,然而最终,她还是在草原上生下了我母亲乌伦珠日格可敦。我想,中原的王公贵族,一定会很高兴西狄的下一任可汗有更多的中原血统,姑娘请再仔细考虑吧。” 曦雨的瞳孔急剧收缩,又在瞬间放大。还没有等她说话,阿洛汗珠丹紧接着说:“似月,是我呼庐嬷嬷的外孙女。她返回草原后,就不再是奴隶的身份了,我将她嫁给了部下的一名万夫长,他们现在生活得很好,这次也随着我来到了兆京。她想向小姐叩头请安,现在在外门等候。” 曦雨的瞳孔中似凝了冰:“好。夜莺,去带她进来。” 似月已是一身西狄贵妇的装扮,一进来便跪在地上,给曦雨叩了三个响头:“姑娘。”又低声叫道:“大公子、瑾公子。” 曦雨没有挪动,受了她的礼,平静地说道:“我受了你的大礼,便算是完了我们主仆的情分。就从今儿开始,我们再见面,就是不认识的人了。” 似月似乎是早料到了,又似乎很是震惊,低声喊:“姑娘!” 曦雨此时却没有一丁点心软:“我不曾亏待过你,你却亏待了我。不过后来我也想通了,我们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没缘分罢了。现在再看见你过得很好,我就更安心了。” 似月默然,她情知曦雨说的是再正确不过的道理,也毫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只是在草原上每每想起这个皎洁如明月的少女,还会泛起愧疚和酸楚。 曦雨看看她,最后加了一句:“你如今是西狄高官的夫人,若是还以我的奴婢自居,算什么呢?我们家还不想丢了祖宗的基业。” 似月终于默默地退出去了。 阿洛汗珠丹含笑看着这一切,待似月退出后,他仍像没事人一样东拉西扯,语含暗意。 有丫鬟提着茶壶上来续水,手脚生疏,不小心把满杯的热水倒在了阿洛汗珠丹的身上。小丫鬟急忙跪下,怕得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出来了,只顾着呜咽。曦展趁机送客,阿洛汗珠丹也不好再留,起身告辞。 “做得很好嘛,怕什么。”曦雨拉起小丫鬟知书,抿嘴笑着夸奖。 “姑娘,下回千万别让奴婢这么干了。”知书抽抽搭搭,惊魂未定。 “她们一看就是熟手,断不会犯这种错,就你,看上去还可信些。”曦雨笑,安慰了知书一番。这个女孩子是天生的羞怯胆小,但却很奇异的并不惹人讨厌。 “翅膀硬了,说话也不一样了。”曦展看着阿洛汗珠丹送来的那张云豹皮,嗤笑。 “和当年真是判若两人。”涂山瑾也赞同地点头。 “还是当年顺眼一些。”曦雨感叹:“想当年他还在马车上为那些替他死的侍卫伤心呢,如今都学会暗暗威胁了。” “他以为,只要向朝廷施以压力再暗示一两句,那些大臣们就会把你送往西狄?当咱们家的人都是傻子。”曦展撇嘴,阿洛汗珠丹不可能不知道曦雨和皇帝的纠葛,但仍然这样说,八成是想着皇帝都是喜新厌旧、负心薄幸的,一个女人和更大的利益相比,傻子都知道选哪个。就算皇帝不选,朝臣们也会“逼”着皇帝选。啧,这种嫩雏,跟那位老奸巨猾的蜀觋真是差远了。 “不管他要怎么做,咱们还是早打算应对的好。”涂山瑾想了想,觉得还是这样更保险些。 “不用。”曦雨摇摇头:“他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兄妹三个交换了个眼色,表达自己对阿洛汗珠丹的不屑。 “公子、姑娘,哥儿从宫里回来了。”茉莉屋里的嬷嬷站在厅门口通报。 “回来啦?”曦雨眼光大亮,什么东西都抛到了脑后,香香软软的苹果宝宝最可爱了! “哥儿在宫里闯祸没?”曦展、涂山瑾和曦雨一起往内宅去,边走边问道。今天一早,宫中申贵太妃跟前的人来,说贵太妃想接世子进宫玩,将苹果宝宝抱走了。 “回大公子,跟去的奶娘说,咱们哥儿乖巧伶俐着哪!”嬷嬷喜滋滋地:“奶娘说,在谨福宫里玩了一会儿,哥儿又是笑又是叫的,逗得贵太妃前仰后合,抱着不撒手,赏了许多好吃好玩的。快到晌午的时候,紫宸宫来人把哥儿带走了,奶娘不能去紫宸宫,听说是皇上亲自带着用了午膳,还抱着哥儿读书呢!” 三人没有丝毫的欣喜之色,互相交换了眼光。 到了茉莉屋里,苹果宝宝已经换下了正装,张开套着金镯子的嫩嫩小手就朝曦雨扑过来:“姑姑!” 曦雨一把抱起来,狠狠亲了一口:“苹果,想姑姑了没?” “想!”苹果宝宝很认真地点头。 “可爱死了!让姑姑咬一口!” 苹果乖乖地凑上小脸,让曦雨在胖胖嫩嫩的小脸蛋上咬出一个粉红的牙印。 茉莉和曦展看得哭笑不得,这两个每次见面都这么来一遍,而涂山瑾则有些羡慕地摸着下巴在一边想,如果自己也扑上去啃苹果一口,会不会被曦展揍? 曦展咳嗽了一声,苹果马上从曦雨怀里下来,规规矩矩的抱起小馒头作揖:“给爹爹请安。”待曦展点了头,才又撒娇:“爹爹抱!” 曦展美滋滋地把儿子抱起来,捏捏他的小脸,问:“今天在宫里,贵太妃赏给你东西,你行礼谢恩了吗?” “行礼”两个字,苹果还是明白的,立刻重重地点头:“嗯!行了,也说了谢谢哦!” 曦展又问他中午吃了什么、和谁一起吃,晌午又做了什么,苹果奶声奶气地都答了,最后还很骄傲地:“还跟吾皇学了一首诗!” 众人失笑,虽然教了苹果“陛下”、“皇上”、“天子”等称谓,但这孩子不知怎么的,就是一根筋地老说“吾皇”,不过这么叫也没错,不会被人抓把柄,也就先随他叫着了。 “什么诗?背给爹爹听听。”曦展柔声哄他。 “唔……君、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苹果背得很顺溜,一屋子人的脸全都囧了。曦雨第一次怀疑皇帝陛下的智商,这半首诗从苹果宝宝的嘴里念出来,真是喜感非常。但一深想,便明白过来。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曦展很直接地问曦雨。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意思就是,他会替我解决阿洛汗珠丹。”曦雨笑笑:“这样也行,省得我再费事,不过也别想我会领情就是了。” 《前出塞》九首之六 大手握着小手,端端正正地在雪白的大宣纸上写了“苹果”两个字,喜得小手的主人“咯咯”笑出声,葡萄一样水灵圆滚的大眼睛盯着那两个字猛看。 大手从旁边取来一支特制的小号毛笔,给小手握住,轻声哄了两句,小手就吃力地攥着笔,在“苹果”两字的下面歪歪扭扭地又“画”了“苹果”两个字。 两厢一对比,真是惨不忍睹。 苹果宝宝却很是得意,挥挥手里攥着的小毛笔,献宝似的扭头,水汪汪的眼睛无比纯洁地看抱着自己的人,却没注意到从自己手里笔尖上甩出的墨汁已经把人家的衣裳给弄脏了。 雍德帝难得地开怀一笑,拧拧他的脸蛋:“写得很好,叫他们带着你洗脸吃点心去,今儿的荷露饼赏你。”说着命陈堰亲自抱着苹果去吃点心。 苹果一听可以吃点心,笑得露出小米粒一样的乳牙,香香甜甜软软的点心,他最喜欢吃了!不过,乖巧的苹果宝宝是绝对不会忘了大人的叮嘱的,奶声奶气地说:“谢吾皇恩典。”这句话他已经说得很熟练了哦,完全不会再磕嘣了。 皇帝心情很好,又捏捏他的胖脸蛋:“去吧。”叮嘱陈堰:“好好服侍,别叫他吃多了。” “遵旨。”陈堰躬身行礼,弯腰牵起苹果肉绵绵的小手:“世子,奴才带您洗脸吃点心去。” 苹果欢欢喜喜地跟着陈堰走了,在紫宸宫服侍的女官带着宫女进来,给皇帝换下被墨汁弄脏的衣裳。 这女官姓申,是申贵太妃极远的亲戚,在宫中尚服局供职,她在宫中的年份长,心思细腻灵巧,很有几分体面,也敢在主子面前说笑两句。此刻见雍德帝微微含笑,心情甚好,便笑道:“凤国公府的世子真是聪慧可爱,长得又好,见了人又乖巧规矩,怪不得官家喜欢。世子一进宫,官家就比平常松快不少。”如今京中最大的新闻已经不是外藩使节来朝了,而是凤国公家的世子极得宫中喜欢,今天贵太妃叫抱进去玩,明天山阴公主叫带进去给她瞧瞧,后天干脆就是皇帝带着世子一起用膳歇觉了,就是安亲王的世子,当年也没这等荣宠啊! 雍德帝微微点头:“那孩子确实聪明规矩,又不呆板,该好好教导。” 申女官一边跪下给皇帝拉好衣褶,一边笑道:“官家亲手教世子写字,是天大的福分了!”说着收拾好了衣物,带着宫女们退了出去。 苹果被陈堰带着到乾阳殿的偏殿里,乖乖地被宫女姐姐把小手小脸洗干净,然后快乐地扑向一盘盘精致的点心。 陈堰直笑,边说着“世子慢些”边给他倒了一杯淡茶,苹果宝宝双手抱着茶杯咕嘟咕嘟地,好不可爱,惹得陈堰也一反平时沉默寡言的模样,逗着他玩了好一会儿。 此时正值夏日,天气炎热,苹果又一早天没亮就被抱进宫来,玩了一会儿就有些累了,张嘴打了个小哈欠,陈堰忙给他脱了小袍子和裤子,褪下项圈、镯子和小鞋,只留下一件红肚兜裹在身上,愈发显得整个人粉雕玉琢,晶莹剔透。 苹果自动乖乖地躺在凉榻上,让陈堰给他盖上绸被,闭上眼睛一会儿便“呼呼”地睡着了。 陈堰忍着笑意,仔细叮嘱了偏殿的宫女要一刻不离地守着,便走了。过不了一会儿,又带进来一个玉裹璇珠、琳琅莹琇的孩子,轻声:“世子稍待,官家在正殿见重臣呢,请世子先在外间玩。” 那孩子挑挑眉:“里头是谁在?” 陈堰低声:“里头是凤国公府的小世子,正睡呢。” 那孩子点点头,在外间的桌旁坐下,随手拈了块果子吃起来。 陈堰小声叮嘱了宫女们好生伺候,便退了出去。 这孩子正是安亲王的世子嬴淳硕,今日进宫请安,先到内宫见了贵太妃,再来紫宸宫朝见皇帝。自安亲王和皇帝把心结解了之后,世子的身体便好起来,他年方九岁,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正是好奇心重、好玩好动的时候,京中传闻自然也听说了,此刻见传闻中比他更受雍德帝喜爱的凤国公世子就在里面,自然起了坏心,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内室去。 站在一旁的两名宫女对看一眼,并不阻拦,但也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分明是个糯米团子嘛。”嬴淳硕站在凉榻前,小大人一样打量着榻上睡得口水直流的小娃娃,那粉糯糯白嫩嫩的一枚,裹着一件绣荷花蜻蜓的红肚兜,简直就是从年画上跑下来的那种抱鲤鱼的胖娃娃。 苹果半张着小嘴,“呼呼”睡着,晶莹的小肉肉让嬴淳硕忍不住伸手去捏了一把,然后又连着捏了好几下。 两名宫女在他身后抿嘴偷笑,凤国公家的世子,着实很好捏呢! 嬴淳硕觉得不过瘾,干脆揭开绸被,伸手轻轻掐苹果的小肚子、小屁股和胖嘟嘟的大腿,把苹果全身都给捏了一遍,才心满意足地收手,给他盖上绸被。 “唔,这小东西,还怪好玩的。” 两名宫女更加忍不住笑意了,安亲王世子虽然娇惯,性子也霸道,但在宫里时从来都是严肃规矩的,哪像今天这样这么孩子气呢? 苹果“哼哼”了两声,从仰躺换成了侧躺的姿势,继续甜甜地睡觉,口水都流在了枕头上。 “啧,恶心死了。”嬴淳硕皱眉,却掏出帕子轻柔地把苹果的口水擦掉。看着这小东西睡得这么美,嬴淳硕自己也觉得有点想睡了,不由掩嘴打了个小哈欠,但皇叔还没召见,不能睡觉。 两名宫女见状,柔声说:“世子要是累了,就在这里小憩,官家那里,时候还长着呢!等陈公公有信儿来,奴婢们叫世子。” 嬴淳硕想了想,点点头:“也好,只脱了大衣裳,穿着也快些。” “是。”两名宫女上前为嬴淳硕除下金冠绣服,他上了凉榻,毫不客气地把小糯米团子一搂,很快也睡着了。 那两名宫女相视一笑,招呼了内间里伺候的人一起退下了。 嬴淳硕的脑子一下子从半休眠的状态完全清醒过来,但他控制着身体,连眼珠也没有转动。 他从六岁起,就再没有睡实过。 有人推门进来,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显见是个小心的。宫里的规矩,主子们睡觉以后,不管是谁要进门,都得在外面高声通报,得到允许了才能进去。 凉榻不是床,没有罩帷帐,他和怀里的小糯米团子完全暴露在了来人的目光下,但嬴淳硕没有丝毫惧怕,他一只手在睡觉的时候枕在耳后,那里的头发中藏有锋利无比、细如牛毛的针。 小糯米团子依旧在他胸前睡得呼呼的,口水把他的中衣都给弄湿了。 来人似乎在他脱下的大衣服里翻弄了几下,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退了出去,没有靠近凉榻。 嬴淳硕睁开眼睛,看看胸前酣睡的小猪,恶从心头起,捏住他的鼻子。苹果宝宝“呜呜”了几声,睁开朦胧的眼看看,又很迷茫地蹭了两下,接着就又睡了过去,倒把嬴淳硕给气得翻了个白眼。 陈堰再次进来的时候,看见嬴淳硕已经收拾整齐,正粗手粗脚的给站在榻上的苹果穿衣服,一旁的宫女们皆眼带笑意,捧着洗漱的东西候在一旁。 “把腿抬起来。”嬴淳硕拿着小裤子,示意苹果抬腿。 苹果宝宝乖乖的抬起一条小胖腿,扶着嬴淳硕的肩穿上,葡萄大眼水润润的,脆声说:“哥哥,疼。” 嬴淳硕看了看他的腿,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抬抬眉毛,把手上的一个宝石指环褪下来扔到一边,继续给苹果穿衣服。 陈堰微笑:“官家在淇奥殿,召二位世子一起用午膳呢。” 和皇帝一起吃饭自然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荣耀,但嬴淳硕和苹果都跟着雍德帝用过好几次饭了,虽然礼数周到,但却不会显得拘谨。尤其苹果年纪小,许多繁文缛节都可以略过去。 三人坐了一张圆桌,雍德帝坐在上首,嬴淳硕带着苹果坐下首。 捧上来一道糯米糖藕,苹果眼睛一亮,那可是他最喜欢的菜,但娘亲总是只给一点点。圆圆的大眼睛黏在那盘糯米糖藕上就不动了,很罕见地用上了软软撒娇的语调:“吾皇,可不可以吃那个藕藕?” 雍德帝微泛笑意,点点头。 嬴淳硕不等侍膳的人动手,就抽着嘴角给他夹了两片到碟子里,“吾皇”是什么奇怪的称谓,难道这小东西不知道这是谢恩的时候才用的吗? “谢吾皇恩典。”苹果无比顺溜地说了一遍,马上就开吃了。 饭后上来了水果,两个水灵新鲜的大苹果放在果盘正中间。嬴淳硕讶然,宫中吃水果,从来都是要切片吃的,怎么上了整个儿的? 雍德帝伸手拿了一个苹果递给小糯米团子,苹果宝宝欢欢喜喜地抱着足有甜瓜那么大的苹果,露出小米粒牙啃起来。嬴淳硕瞬间被这样的萌物秒杀了——如果切片吃,就看不到这么可爱的场景了啊。 “呀!虫虫!”苹果宝宝忽然叫起来,只见从果肉中竖起一条张牙舞爪的虫子。 立刻有宫女把那颗苹果拿走,余下的水果也全都被撤下,雍德帝轻描淡写地吩咐:“不必重罚,往后仍旧切片罢。” 嬴淳硕伸手捏捏苹果的脸蛋:“小东西,胆子不小,吃到一条虫也没有怕。” 苹果很认真地点点头:“嗯,姑姑说,吃到半条虫虫才怕怕。” 雍德帝和嬴淳硕一愣,随即很少见的大笑起来。 用过了水果,苹果宝宝被送到山阴公主那里给她玩,雍德帝留嬴淳硕说话,顺便考他的学问。 嬴淳硕踟蹰了一下,问道:“皇叔,既然知道有虫,何不干脆切了片?” 雍德帝眸中掠过一丝笑意:“硕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金龙鱼要“行险而顺”了。 圣经·出埃及记 时近六月底,天气到了最热的时候,圣驾从紫宸宫移到了北宫,那里激沼流水、涌泉喷珠,是夏日消暑的好地方。 六月二十五日清晨,雍德帝下旨,在北宫绿泉林召见阿洛汗珠丹。 同日清晨,曦雨接到了桂圆从皓首书阁带回来的帖子,邀她至书阁一行,帖子上印着简氏的双燕家徽,曦雨不假思索,便命人收拾准备出门。临走时夜莺却突然腹泻不止,曦雨忙打发人给她请大夫,想着是去书阁,便换了知书跟她出门。 夏日炎热,曦雨靠在马车里,身旁放了一小盆冰块,撑着下颚闭目养神。忽然马车“咯噔”了一下,停了下来。 曦雨睁开眼睛,正要扬声问驾车的家仆,知书咬着嘴唇,慢慢地把车帘撩开一条缝,往外面看,怯怯的样子让曦雨笑着摇摇头。 知书看了一下,立刻放下车帘,马车也重新走了起来:“姑娘,是被路上的石子绊了一下。” 曦雨点点头,毒辣的日光从车窗打进来,曦雨不由眯起眼睛避了避。 知书立刻说:“奴婢把小竹帘放下来吧。”说着将车窗上面挂的小竹帘放下,车中立刻昏暗了许多,也凉快了许多。 曦雨奇道:“今儿倒是伶俐了很多呀。” 知书低着头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夜莺姐姐教给奴婢怎么服侍的,奴婢现在已经常跟着绮罗姐姐做绣活了。” 曦雨想了想,笑:“我可想得到你做的绣活是什么样。” 知书大臊,又不说话了。 马车继续前行,外面的声音越来越稀少,曦雨不以为意,皓首书阁在城郊偏僻的地方,人声越来越少是正常的。 然而等马车终于停下,车帘被掀起,候在外面的却不是驾车的家仆,而是一位很眼熟的人——雍德帝最亲近的内侍,陈堰大人。 曦雨歪歪头,脸色不变:“陈公公好。” 陈堰在心中暗暗叫苦,躬身:“姑娘,请下车吧。” 曦雨不动,笑道:“没想到,我这个主子竟这般没用,叛了一个似月,是阿洛汗珠丹的人,也就罢了;又叛了一个知书,陛下好手段,这可是我家灵庄上的家生子,身世没一点瑕疵的。”[网罗电子书:www.WRbook.com] 知书闭着眼别过头,泫然欲泣。 陈堰不敢接话,只得再度躬身服软:“姑娘,奴才们做什么,都是主子的意思。待见了官家,姑娘想怎样便怎样。” “我能怎样?”曦雨笑得很灿烂:“不过自认倒霉罢了。”说着便起身弯腰出了车厢,陈堰忙伸手扶着她,沿着一条绿荫浓浓、遮天蔽日的清凉小道向里走去。 知书并没有跟上来,曦雨也并不去管,问:“这是哪儿?” 陈堰在她前面三步带路,闻言忙半回身:“回姑娘,这是北宫的绿泉林,官家今日在这里召见阿洛汗珠丹可汗。” 曦雨点点头,不再说话。 陈堰带着曦雨进了掩映在浓荫深处,翘起一角飞檐的小殿中,雍德帝坐在龙案后,正下笔如飞地批折子。 陈堰无声地退下去,曦雨站在小小殿宇的中央,也不行礼,冷冷地看着龙案后面的人。 雍德帝低垂的瞳孔中闪过一抹笑意,他并不怕曦雨的恶劣态度,但是却有点怵曦雨用那种恭敬有礼、君君臣臣的面孔对自己。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温言:“朕在这里见阿洛汗珠丹,索性撕掳开,一次把他想的都给了结了,免得烦心。有些话想让你来听一听,又怕你不肯来,才使了计。你别恼。” 曦雨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便点了点头。 雍德帝也不在意,指指身后的竹露清响八折大屏风:“你便躲在这后面,里头朕叫人放了解闷的玩意儿。” 曦雨点点头,微蹲身行了个礼,便走到屏风后面去。 过不了一会儿,外面通报的声音传进来,雍德帝叫了声“传”,陈堰带着阿洛(奇)汗珠丹进来,一番行(书)礼赐坐,雍德帝命伺(网)候的人都退下了,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 曦雨在屏风内,看不到两人的表情,但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的对话。 “朕听说,卿有意聘凤国公府的千金为妻?可属实?” “启奏陛下,属实。” “朕亦有意于她,可汗欲夺朕所爱?” “陛下,天下佳丽尽入宫中,但西狄下一任可汗若是臣与心爱的中原女子所生,岂不美哉?” “很好。”雍德帝的声音里似乎带了点笑意,又似乎没有,轻飘飘地抛出了诱饵。“中原与西狄在虎跃关下的互市,范围可扩大十里。” 阿洛汗珠丹不语,而雍德帝也毫不在乎。 “能够通行于西狄的商号,增至五家。” 阿洛汗珠丹仍旧不语,曦雨放在膝盖上的拳头轻轻地握紧。 雍德帝毫不慌忙,不紧不慢地丢出更大的诱饵。 “互市上的税赋,西狄人与中原人同等。” 阿洛汗珠丹轻轻的抽气声响起。 雍德帝终于抛出了最后一击: “呼延郡往内延伸方圆五百里,可与西狄通婚。” “陛下……”阿洛汗珠丹终于喃喃地出声了。 “很好。”雍德帝的声音响起,充满了愉悦。 曦雨静静地坐在屏风后面,心里像哽住了什么,不是伤心,更不是愤怒,只是觉得难过。 雍德帝走进屏风后面,在曦雨的对面坐下来。曦雨不说话,他便也跟着不说话。 曦雨终于回过神,喃喃自语:“为了更伟大的利益……” “那要看更伟大的利益是什么。”雍德帝静静地接口。 “陛下让出了那么多到嘴的肉……不值得。”曦雨苦笑。 雍德帝摇摇头,一笑不语。 “知书是陛下的人,便还给陛下了。”曦雨站起身走出屏风,却忽然看到紧闭的殿门上泼染了一抹血色! 一股血腥气从外面传进来,人和刀剑的影子在门扉上晃动,如同在演一场皮影。 “阿雨。”雍德帝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地:“这些人是西狄莫牙克维侬的余孽,一路追击阿洛汗珠丹,到京城之后又和西狄埋在宫内的眼线串通了起来。朕以自己和阿洛汗珠丹为饵,不怕他们不来,但朕没做任何布置,此刻北宫之内,只有平日当值的普通侍卫。” 曦雨心中剧颤。 雍德帝一转身挡在了她前面,背对着门:“朕想让你相信一件事。” 一道奇异的鸣叫声在外面尖锐地响起,一道乌光破门而入,挟着风雷之势奔来! 曦雨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乌光没入雍德帝的腹部,狰狞的箭头从他腹中穿出,嵌在他腹腔内。 雍德帝的双眼刹那瞪大,表情却狂热而平静。曦雨伸手撑住他,雍德帝看着她,静静地说:“朕宁死也不能失去权力,但朕可以为你死。”说着便倒了下去。 外面血肉横飞,但曦雨忽然觉得无比的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 三年前,他能救她,但他没有救。 刚才,她也能救他,但她也没有救。 扯平了。 像《圣经》上说的那样,“以命偿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以烙还烙,以伤还伤,以打还打。” “苹果”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嗯,就是这样。金龙鱼不知道曦雨现在已经身怀绝技了…… 卷末小番外 苹果宝宝不但是一个很漂亮乖巧的宝宝,而且是一个聪明活泼的宝宝,所以才能深得众人的喜爱,不管是在府里还是在府外都很吃得开,就连那个皇宫里住着的、总是板着脸的“吾皇”,也很喜欢他哦!这让苹果宝宝很是得意,因为据说啦,“吾皇”可是很少喜欢什么人的,苹果宝宝曾经亲眼见过,他抬起头看了一个人,那个人就赶紧趴下了;他狠狠地瞪了一个人,那个人就直发抖。 唔,虽然被“吾皇”喜欢是很让他开心的一件事,不过苹果宝宝是不会因为这个而忽略了其余喜欢他的人滴! “哎呀,老太君,哥儿生得真好!瞧这小脸儿,粉嘟嘟的,像年画上的童子呢!让人看了就喜欢!”富态雍容的武安侯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一把将苹果宝宝搂过去,把一个金光灿烂到刺眼的项圈挂在苹果宝宝颈上——好重! 曾祖母也笑得合不拢嘴:“这孩子,就是长得好些罢了,哪比得上武安侯夫人的孙子,听说已经在念《礼记》了?我这里有一方好砚,给府上的哥儿用,闲搁着糟蹋了。” 苹果宝宝怒,人家才不是只有长得好看呢!于是苹果宝宝从武安侯夫人的膝盖上爬下来,抱起肉肉绵绵的小拳头,嫩嫩的说:“谢谢您赏赐!” 武安侯夫人瞬间被KO了,喜得抱在怀里又揉又搓,直到走得时候都舍不得放下。 “哎呀,国夫人,哥儿真是聪明!上回我进宫请安,在贵太妃那儿遇见了,哥儿正背诗呢,贵太妃喜欢得跟什么似的。”端庄素雅的范尚书夫人笑出了酒涡,轻轻把苹果宝宝揽过去,把他抱在膝盖上。 母亲也笑出了两个梨涡:“这孩子也就只有点小聪明罢了,如今谁家的孩子不会背十首二十首诗词的?倒是听说范夫人家的哥儿,前两日还亲手给祖母奉汤药呢!” 苹果宝宝再怒,人家才不是只有小聪明呢!于是苹果宝宝轻轻从范尚书夫人的膝盖上滑下来,仰起小苹果一样的脸,嫩嫩的说:“苹果重重,会压坏坏!” 范尚书夫人瞬间被KO掉,喜得一把搂过去,硬把自己随身挂的极品温玉佩给他挂上。 那个经常抱着他玩、亲他、捏他的“吾皇”的姑姑要成亲了,苹果被带着进宫赴宴去。宫中在公主大婚前宴请驸马和他的亲属,许多命妇、大臣都进来作陪,苹果宝宝本来应该跟着爹爹,但是内宫特别传旨让他跟着曾祖母、母亲到屏风里面饮宴。 “凤太夫人、凤国夫人,苹果真是贴心!前几日在哀家这里玩,哀家不过咳嗽了一声,小东西就赶紧给哀家捶背,还叫哀家多穿衣裳呢!这将来呀,一定是个孝顺孩子!”风韵犹存的贵太妃抱着苹果宝宝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一边的顺淑太妃抢着要抱,贵太妃不给,最后被今晚的主角山阴公主一把抱过去。 “哪里,都是贵太妃抬爱,这孩子精着呢,故意讨好了贵太妃,将来好讨赏呢!听说安亲王家的世子前几天刚驯服了一匹野马,真是能提笔能开弓,文武双全!苹果将来有世子的一成,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苹果宝宝彻底怒了,人家才不是故意讨好人呢!于是苹果宝宝从山阴公主的膝盖上爬下来,挺直小小的胖团身子站定,板起小脸很严肃地对山阴公主大声说:“附附要是坏坏,苹果帮你打他!” 命妇们愣了一下,接着再也顾不了仪态,笑得花枝乱颤,这个袖子带翻了酒盏,那个衣带挂倒了酒杯。 苹果宝宝绷着小脸,很严肃地看着山阴公主。 山阴公主脸通红,又想拧他又想亲他,最后还是搂着狠狠亲了一口。 贵太妃揉着肚子,指指旁边一个小内侍:“你把世子的话出去对严驸马说一遍,一个字不许改!” 小太监忍着笑答应着“遵旨”出去了。 雍德帝听见这话也忍不住笑了,看底下严徽的脸涨得通红,臣子们这个调侃一句那个嬉笑两声,终于善心大发地给心腹重臣解围:“硕儿去把那小东西抱出来。” “是。”嬴淳硕面上忍不住笑意,走进屏风里,先向长辈行了礼:“给贵太妃请安、给祖母请安,给姑奶奶请安。”又向命妇们作了揖。“皇叔命我来把苹果抱出去。” 苹果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嬴淳硕抱出去,嫩红的小嘴嘟着,嬴淳硕玩心大起,在香香甜甜的小嘴上亲了一口:“怎么啦?不高兴?” 苹果小手拽着他肩上的盘螭,愤愤地把小嘴在他肩上擦擦。 嬴淳硕被这孩子逗得喜笑颜开,将他抱到上面交给雍德帝。 “凤卿,这孩子一片赤子之心,委实可嘉。”吾皇抱着他,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对下面说。 “陛下谬赞了,小儿口吐不逊之言,是臣疏于管教,哪及得上安亲王世子少年英武、进退有据。” 苹果宝宝彻彻底底的怒了!委屈得大眼睛水汪汪的,立刻成了两颗水晶葡萄。 嬴淳硕在一旁看见,忙伸手从雍德帝手里接过他:“怎么了?” 苹果宝宝扁了扁嘴,终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哇”地一声发泄了出来:“哥哥坏坏!吃苹果都吃到半条虫虫!” 满殿一静,紧接而来的哄堂大笑简直要把屋顶掀翻。 所有人都在笑,苹果见状,哭得更厉害了。 嬴淳硕向皇帝陛下告了罪,带苹果出去换衣裳洗脸。 苹果哭累了,趴在他肩膀上抽抽搭搭,还嘟囔着:“……半条虫虫。” “好好好,”嬴淳硕很无奈地哄着他:“等明天哥哥带着你骑马好不好?等你长大了,也给你驯一匹。” “唔……半条虫虫。”苹果宝宝对半条虫虫很是执着。 嬴淳硕哭笑不得,还欲再哄,偏头一看,苹果已经在他肩上睡着了。他凑过去,在苹果宝宝脸上一咬,晶莹剔透的果肉上就出现了一个牙印。嬴淳硕左右看看,很满意:“嗯,这可没有虫虫哦。”抱着苹果继续向前走去。 长长的阴森的宫道,在这样的夜晚却显得温馨而芳香。 竹枝词 门外是铁器上沾染着鲜血的味道。 门内是肠穿腹烂、晕死过去的皇帝。 曦雨神情平静,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陈堰一起,将雍德帝弄到屏风后的床榻上,曦雨随手撕了垂挂的帐幔,在陈堰的帮助下,折断了那支箭的长翎,只留箭头在内,将皇帝肚子上的伤口牢牢扎起来,然后在陈堰惊骇的目光下扬起手“啪啪”两下抽在雍德帝的脸上。 “他的伤只要先止住血,就暂时不会危及生命,总要先把他弄醒,安排妥当。”曦雨顶着陈堰刀子一样利的目光,面不改色。 陈堰彻底悲催了,努力保持着不抽搐:“姑娘,官家早已安排好了。” “哦,那也得先把他弄醒。我还有话要问呢。”曦雨依旧面不改色,毫无愧疚之感。 床榻上整个小腹都被染红了的雍德帝睁开眼,一瞬间的茫然之后,眼神立刻清明无比,只是脸色白得像鬼。 曦雨见他这个样子,俯身比出两个手指:“这是几?” 雍德帝喘息了一下,显然是痛极了:“二。” “很好,神智清楚。”曦雨点点头:“你的伤很重,虽然暂时不会危及性命,但如果没有比较有效的手段,很可能会死在感染、高烧下。我们好歹相识一场,我再怎么也不愿意你就这么死。你要是有把握,就写个谕旨什么的,准许我给你用药。” 雍德帝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睛看向陈堰。 陈堰立刻飞奔到龙案边,用最快的速度写好了谕旨,盖上了行玺。 曦雨拿过谕旨,对陈堰说:“我屋子里有几个银白色的箱子,上面画着交叉的红道,夜莺知道在哪里。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这儿来。” 陈堰二话不说,立刻出去了。 曦雨坐到床榻边,看看自己的双手,上面还染着雍德帝的血,她把能找到的织物都盖在皇帝身上,保持他身体的温度:“你可以先稍微休息一会儿,但千万不要让自己完全昏迷过去,需要你醒的时候,你一定要醒过来。” 雍德帝艰难而从容地深深看了她一眼,就昏迷了过去。 陈堰还没有回来,安亲王和康亲王先到了。 整个北宫原本的侍卫和宫人们全被安亲王迅雷不及掩耳地关押起来,换上了康亲王的嫡系——屠杀彭氏的那些兵士,他们原本在杜川流手下,被涂山瑾暗地里亲自带回京城。而康亲王怀里抱着一柄长剑,进门便倚坐在雍德帝的床榻尾不动了。 在北宫值班的御医们以最快的速度被拽来了,检查了一下皇帝的伤势,立刻嘴里发苦,开方的开方,抓药的抓药。曦雨见状,悄声对康亲王:“姊夫,还是找几个可靠的军医进来吧。” 康亲王冷笑:“早寻了,立刻就进来。这帮人自然不敢在皇兄身上动刀子。” 军医和曦雨的箱子被一起送了进来,跟着来的还有荣亲王和端阳公主。 军医在战场上不知道给多少士兵剜过箭头,自然是驾轻就熟的,但仍旧有许多士兵死于术后的感染和并发症。曦雨此刻的心态很诡异,见到皇帝受伤,她既很幸灾乐祸,又很不开心,虽然是自己选择了不救他,但也不愿意看到他死。 就在这种纠结的心情中,曦雨拿着那张谕旨,先用酒精把雍德帝的伤口清理了一遍,然后毫不客气地又往“龙颜”上招呼了几下,把皇帝弄醒,告知他军医们要为他剜出箭头,又告诉他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要给他输血。 荣亲王和端阳公主的目光像箭一样“嗖嗖”地往她身上钉,但曦雨毫无感觉,皇帝在榻上用微弱的声音说:“准了。” “陛下!”端阳公主低呼,输血一事太过匪夷所思,怎能拿来给皇帝用? “阿雨,你什么都可以往朕身上招呼,但最后朕若山陵崩,你要来给朕殉葬。”雍德帝喘着气说。 “好呀。”曦雨毫不在意地挑挑眉,根本不当一回事,康亲王狠狠地瞪她,曦雨当没看见。 众人哑口无言。 曦雨很好心地提供了麻醉药、手术刀、缝合针线、纱布、绷带、药棉等等一系列简易手术物品,慢条斯理地问皇帝是要全麻还是局麻,一屋子紧张得要上火的人中夹杂这么一个漫不经心的人真是刺眼得很。 雍德帝选择了局部麻醉,曦雨赞赏地点点头:“有眼光,不是什么人都能有这个机会看到自己肚子里面是什么样的。” 荣亲王和端阳公主真恨不得把她掐死。 康亲王忽然觉得,自己为小姨子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每当自己觉得小姨子真是个人物的同时,她总有办法打破他的认知极限,让他认识到其实她还能更强。 军医们都是胆大心细的人,手底下的病人就是皇帝,但他们只是略感紧张,双手依然很稳定。有条不紊的切开伤口、剜出箭头,撒上药粉、缝合,最后包扎,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雍德帝在手术做到一半的时候昏睡过去,麻醉药在他身上起的作用似乎超出了预期。曦雨验了几个身强力壮侍卫和皇帝的血型,给他输了适量的血。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康亲王低声:“皇叔,请您去替下安皇兄。陛下这里离不了人,我与安皇兄一人十二个时辰。汤药饭食就请大皇姑费心。” 荣亲王二话不说便出去了,端阳公主叮嘱了几句,出去为皇帝煎药。军医们鱼贯退出,留下两人在隔壁当值,屋中只余康亲王坐在床尾,陈堰站在床头,曦雨坐在床边。 从此刻起,最难熬的时候才开始。 康亲王润润唇,不敢有一刻放松,看到曦雨发鬓散乱、脸有疲色的模样,便道:“阿雨,你快去梳洗歇着吧。” 曦雨坐在那里,抬起头对他苦笑:“姊夫,我腿有些软。” 康亲王噎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敢情你刚才那副淡定自若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说实话,看见他中箭,我很高兴,但是我也很伤心难过。”曦雨很诚实地说,现在她很想说点什么、必须说点什么。 康亲王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我并不想让他死。”曦雨承认:“那时,我觉得躺在这里的是林子晏,而不是皇帝陛下,我可以很轻松地面对他,对他说很不客气的话,做很过分的事,什么也不用想、不用顾虑。可是我也很清楚,那不是林子晏,如果真是林子晏受伤了躺在这里,我会急疯的,而不会像刚才那么冷静……”她又苦笑了一下:“陛下就是林子晏,林子晏就是陛下,三年前就明白的事,我直到现在才真真正正的接受。” “阿雨……”康亲王叹气:“不要多想了!快去梳洗歇息吧。” 曦雨垂下头,一滴泪落在膝上斑斑驳驳的血迹中。 “阿雨……”嘶哑而微弱的声音响起,雍德帝艰难地睁开双眼,吃力地向她伸出手。 曦雨明澈的眼睛静静地回望。 “这三年中,朕想了无数遍、考量了无数次。”雍德帝的精神好了许多,也静静地说:“有时闲坐着,便会想你还会不会回头,朕还能不能与你共读诗书、共度余生。朕深知你的性子,也明白大约是没有希望了,一念灰绝。有一日,翰林院将修撰好的《先帝实录》呈上来,朕看见里面有先帝与你父亲的话。” “父皇问你父亲:‘卿妙语无数,最喜何句?’” “你父亲答:世间种种情状,均在‘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一句。后来,他有了爱女,果然以这一句取了名字。” “阿雨,从那时起,朕便下定决心了。” 诗经·小雅·常棣 皇帝陛下遇刺受伤的消息是不可能瞒住的——阿洛汗珠丹在出绿泉林的路上也遇刺了,受了轻伤。而且现在离七月初九的万寿节也只有十几天了,皇帝不可能在此时出去狩猎、度假什么的,所以荣亲王和安王、康王商量过,决定对外实说陛下遇刺,但只说是和阿洛汗珠丹可汗一样,受了轻伤。 从北宫当天便发出了圣谕,着安亲王和康亲王轮流领兵守卫圣驾,朝政由三省六部共议,荣亲王暂领。御医和军医们都被扣在宫里,曦雨自然也被扣下了。 雍德帝当天下午,便从绿泉林挪回了北宫的正殿云光殿,云光殿清凉干爽,且规制整齐、易于守卫,自然比绿泉林更适宜养伤。 曦雨早已洗去一身的血污,换了干净衣裳,被安排在云光殿的偏殿休息。她此刻心里放松得很,完全没了负担,再加上今天真是累极了,吃了些粥,头一沾枕头便睡着。 半夜,有人在帐外低喊:“姑娘醒醒,官家发了高热,在叫您呢。” 曦雨好梦正酣,猛一下被叫醒,“腾”地坐起来撩开帐子,见是陈堰,勉强咽下火气:“公公,不是有大夫在守着吗?我又不是大夫,发了高热,该让他们给陛下降热才是。” 陈堰愁眉苦脸:“好姑娘,您就去瞧瞧,这时候除了您,谁能顶用?” 敢情没我你们就不活了?曦雨翻了个白眼,下床穿了件长衣,连头发也没挽,就这么女鬼状披散着,打算一会儿回来继续睡觉。 云光殿内气氛紧张,几个宫女端着冰盆,山阴公主双目微红,正绞着冰帕子敷在雍德帝的额头上,康亲王仍旧抱着剑坐在榻尾一动不动,安亲王和荣亲王神情严肃,看几个军医在那里斟酌药方。 而床榻上那个发着高烧的人神情痛苦,面色潮红,嘴里喊着“阿雨”,手指不住地动。 曦雨看着如此小言、如此狗血、如此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场景,不禁站住脚步,抬手捂住额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快要冒出来的黑线和十字路口压下去。 “姑娘……?”陈堰见她停住脚步,试探地问了一声。 “……难道就没人先随便伸个手让他握着么?”曦雨痛苦地问。 “……”没有人回答。 曦雨对这群人完全不抱什么希望了,走到榻边拿起山阴公主的手放到雍德帝手里。 事实证明,言情小说男主的手并不具备“昏迷中分辨女主”的雷达功能,皇帝手里一握住东西,立刻不动了,只是嘴里还低喊着“阿雨”。 不行,这杀伤力太大了,得赶快解决然后回去睡觉。曦雨当机立断,火速把那些个消炎、退烧、安眠的药碾一碾弄成药粉和水给皇帝灌下去,不一会儿雍德帝就安静地睡着了,面色明显趋于正常,额上也不再冒冷汗。 曦雨女鬼状飘回去睡觉,半夜把她喊起来就为了这个够言情够雷的场面,真是太打击她弱小的心灵了。 康亲王木着一张脸抱剑坐在皇帝的脚边不挪窝,觉得奇囧无比,为什么皇兄这次受伤,他丝毫不觉得担忧害怕,反而还觉得异常无语呢? 雍德帝在第二天清晨便完全退烧、清醒了过来,军医们看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对皇帝伤口复原的速度啧啧称奇。 康亲王守了一夜,这才放下心来:“陛下既然没大碍了,臣弟便出宫梳洗,换安皇兄来。” 雍德帝点点头:“子琮辛苦了,回头朕重赏康王妃。” 妻奴康亲王立刻喜笑颜开:“是臣弟的本分。” “去罢。” 康亲王退下了,须臾,安亲王亦带剑进来:“陛下圣安。” 雍德帝点点头:“皇兄不必多礼。” 安亲王亦抱剑在皇帝的榻尾坐下,道:“陛下龙体若无大恙了,不妨召见几位重臣,以安人心。” “皇兄说的是。”雍德帝的声音冰凉,朝陈堰吩咐:“过午便叫递了牌子的进来。” 陈堰躬身答应了,殿内又恢复一片寂静。两个亲兄弟之间反倒不如堂兄弟亲近,气氛甚是尴尬。 端阳公主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嬴淳硕,向安亲王嗔道:“如今里边儿不太平,你又带孩子进来做什么?” 安亲王正容道:“还不跪下。” 嬴淳硕老老实实地跪下叩头:“臣请罪。” 雍德帝眉头一皱,安亲王道:“虽说是陛下有意,但还是他不谨慎,才被换走了令牌,便宜了刺客。就让他入宫来为陛下侍疾,等您大好了再发落他罢。” 雍德帝看了一眼安亲王:“皇兄既有此心,就让硕儿陪朕说话。”说着招手让嬴淳硕起身近前,又问陈堰:“阿雨在做什么?” “官家,姑娘还没起身,想是昨晚累着了。”陈堰微微把背又压低了些,回话,见雍德帝闻言嘴角隐隐含笑、心情转好,还是决定不告诉主子昨夜那令人悲催的实情了。 端阳公主把药和粥汤端过来,服侍皇帝吃药吃饭,嬴淳硕伸手接过来先尝了,才给雍德帝吃。 雍德帝沉声:“有人尝膳,硕儿不必尝了。你是朕的亲侄子,不必如此。” 嬴淳硕答应了,和陈堰一起伸手把皇帝上半身扶起来垫好。安亲王如泥塑一样坐在榻尾,像没看见、没听见一样。 嬴淳硕和端阳公主一起侍奉汤药,动作很是熟练,看见皇帝微有些惊讶的眼神,解释道:“母亲常年卧病,臣常在内宅侍奉。” 雍德帝点点头,吩咐陈堰:“着女史代朕拟旨,嘉赏安王妃。” 安亲王和嬴淳硕忙谢了恩,屋里原本尴尬的气氛顿时松散了许多。端阳公主微微一笑,点头叹道:“正该这样。你们是亲兄弟,论亲缘没有更近的了,如今咱们家人丁艰难,弄得乌眼鸡一样,有什么意思呢?‘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这是人间的常情,但到了关键的时候,不还是亲兄弟最好么?安儿太小心了,陛下又太冷清了,连带着硕儿也受累。” 一番话说得气氛大为和缓。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就主要是男女主的戏份了。 破阵子 曦雨睡到快中午才起来,她放下了纠结几年的心思,这一觉睡得是畅快无比。服侍的宫女们捧过来一套夏装,碧水天青纱层层叠叠堆了一件裙子,却丝毫不觉闷热,穿起来飘逸轻灵无比。曦雨穿戴起来,欣赏着镜中的身影自我陶醉了一番,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直到肚子咕咕叫了才问宫女:“可到了用膳的时候了?” 宫女抿着嘴笑笑:“姑娘,官家请姑娘一起用膳呢。” 曦雨的好心情立刻飞走了一半。 皇帝正在病中,膳食是清粥小菜,为了补血,里面还添了药材,一股子人参味儿。 曦雨进门就闻道了这股奇怪的人参味儿,皱皱鼻子,蹲□去:“陛下圣安!” 雍德帝的神情分外柔和,连出口的声音都带着点软绵的意思:“和朕还来这套虚礼做甚么?免了吧。” 曦雨表情平静,当没听到这句话,又福了福身才起来,再对端阳公主、安亲王和安王世子行礼。 此时也不讲究君臣礼数了,就在龙床边搭了桌子,端阳公主在左,安亲王带着嬴淳硕在右,曦雨坐了下首。只见一桌子的人参鸡汤、枸杞甜粥,曦雨勉强吃了小半碗粥,一点胃口都没了。 雍德帝的精神很好,也许是生活环境的缘故,那些西药在他身上见效的速度让人惊叹。皇帝喝了一晚鸡汤,吩咐陈堰:“叫他们做糯米糖藕、菊花木耳、粉皮鸡丝、烧肉串、凉粉,送到偏殿去。” 曦雨一愣,接着便站起来谢赏。 皇帝并不避讳安亲王和端阳公主,笑道:“朕还记得在书阁时,这些是你夏天常吃的。那会儿你困劲儿也大,吃了午饭就要睡。今日你起得晚,晌午便莫再躺了,看晚上再睡不着。” 饶是曦雨如何淡定,也不由微微红了脸,暗骂皇帝的厚脸皮,低了头不说话。 雍德帝见她这样反应,皱起眉头来,一点不避讳人,直接就问出口了:“阿雨,朕再清楚你不过,也并不想再和你猜来猜去,反倒坏了事。你不是个会轻易心软的,更遑论曾经辜负过你的人,若是朕受一箭就能让你没了芥蒂,那朕可真要拜谢上天了。” 曦雨立刻恢复了正常,端出了标准贵族千金的淡然微笑面孔:“陛下说的是。若要说起来,臣女也是个冷心的,不过陛下已然退到了这份上,臣女再不退一步,岂不是不识抬举了么?” 雍德帝狐疑地看她,曦雨淡定地微笑回望,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噼里啪啦”地激出一连串火花。 午膳过后,端阳公主出宫去了,安亲王继续抱剑守卫,雍德帝趁着精神尚好召了几位重臣到病榻前说话。 曦雨回到偏殿,正坐下来吃刚送来的菜,听见门口宫女们口称“世子”行礼。嬴淳硕走进来,曦雨忙起身相迎,见了礼之后坐下。 嬴淳硕小大人一样:“不知道姑娘在用膳,打扰了。” “哪里。”曦雨笑笑,亲手将那碗没动的酸辣红油凉粉拨出来半碗,双手奉给嬴淳硕:“陛下用的御膳,加了许多药材,补血益气,但燥热得很。方才臣女瞧着世子也没用多少。既来了这儿,还请世子赏脸。”唔,不管这只小老虎想干吗,先吃了饭再说话,何况在饭桌上,什么样的矛盾都会被缓和。 嬴淳硕亦双手接过来:“姑娘是苹果的姑母,自然也是长辈了,长者赐不敢辞。” 曦雨眼睛一亮,不是来找麻烦的就好,想不到她家苹果宝宝的萌之光环笼罩范围是如此之大啊。 嬴淳硕用了些,便放下了筷子,曦雨也差不多吃饱了,便命撤下去,端上茶点水果来,和嬴淳硕说话。 嬴淳硕想了想,开口却还是问苹果的事:“我和苹果有几回跟着皇叔同吃同住,看见他胸口有黑印子,甚是狰狞,却洗不掉。{奇}我隐约知道苹果是丢过的,{书}这事问他长辈最妥当,{网}别的谁也不好说——我也就唐突了,可是什么毛病?有方子治了么?” 曦雨眼中的笑意一闪,决定对安亲王世子实话实说:“……便是如此,苹果最后在瑞平城被周家阴差阳错截了下来,他命大,又正好遇见臣女跟着蜀觋上京,蜀觋给瞧了,说不碍事,等一年半载的就会慢慢消去,只是期间孩子容易发梦、惊着罢了。” 嬴淳硕点点头:“如此我就安心了。苹果实在可爱逗人,我喜欢得紧,但我们又不能天天进宫的。往后我得闲了,就接他到王府玩两天,还望府上允准。”他话说得很客气,两个人虽都是“世子”,但毕竟差着级别,亲王世子的位份是比国公还高的,他想和苹果要好,那都是“恩典”可。 “世子太抬举了。”曦雨站起来肃立:“这是他的福分,但哥儿毕竟年纪太小,要是惹恼了贵人,万望世子照拂一二。” “谁还能为难他不成?”嬴淳硕眯了眯眼睛,立刻伸手请她坐下:“康王妃是我堂婶,姑娘也是皇亲国戚,这亲缘也不算远了,万不要如此。” 曦雨又福身行了半礼,方才坐下。 嬴淳硕见她如此做派,又沉吟了一下,才说道:“论亲缘,谁比得过皇叔和端阳姑奶奶呢?论血脉,是嫡亲姑侄;论亲近,端阳姑奶奶与先帝才是真正的嫡亲,一母同胞。” 曦雨心领神会,她这样对皇帝,有人看不过眼了,她眼中的草是人家心里的宝呢。 “还有荣王叔公,虽不如端阳姑奶奶亲近,但也把皇叔当眼珠子一样。” 那是当然,荣亲王没儿子,他身份特殊,又不能继嗣,把心思都用在侄儿身上,也很是应该。 “多谢世子爷提点。”曦雨笑着行礼,笑意直透到了眼睛里,姑且不论嬴淳硕背后的用意,但他这样示好,自己也不能不领情。不过,这个小正太不但是只小老虎,还是只小狐狸,真的很可爱呀~ 嬴淳硕伸手抚过耳后,摇摇头:“姑娘不必如此,是我不慎被人调换了令牌,才让刺客摸进来,连累了姑娘。”只字不提为什么曦雨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北宫。 曦雨忽然觉得嬴淳硕这个动作很眼熟。 掌灯时分,云光殿传了晚膳。雍德帝在午饭后召见了重臣,平了朝野的人心浮动和流言四起,此刻心情甚好,特命加了几碗菜。 曦雨被请去陪着皇帝吃饭,她想了想,还是随便应酬一下的好。荣亲王和端阳公主已经出宫了,服侍汤药的是山阴公主和嬴淳硕,安亲王仍旧抱剑坐在皇帝的床尾。 晚上的菜总算药味不是那么重,只是皇帝总指着这盘、那盘叫挪到她跟前,让曦雨黑线满头、鸭梨很大,终于忍无可忍地抽着嘴角:“陛下,臣女有些不适,先请告退。” 雍德帝立刻说:“御医就在外间,宣进来给姑娘诊脉。” 曦雨嘴角抽得更厉害了,额角开始迸十字路口。 雍德帝想笑,又怕扯痛了伤口,要笑不笑地:“阿雨,朕还不明白你?摆这个架子没用,不如直说,朕还能听进去。再这般说话,朕就给你噎回去了。” 曦雨也要笑不笑地扯扯嘴角:“既然这样,臣女就奉旨了。陛下,您原先虽说别扭些,但还没这么渗人的,怎么一别几年,就让人鸡皮疙瘩掉满地了呢?别给扫地的人添麻烦了。” 雍德帝毫不生气,闷笑着叹气。 山阴公主和嬴淳硕一脸的惊骇,虽然知道皇帝对她不同,但没想到是这么不同……安亲王暗爽于心,只觉得像是喝了冰镇酸梅汤一样,从头冰爽到脚。 有内侍进来,递上了一本折子。 皇帝放下筷子,翻开看了几眼,向曦雨扬了扬:“是百越使节的请安折子。” 山阴公主和嬴淳硕已经麻木了,以雍德帝的独断专行,竟然会对曦雨说政事…… 曦雨掀掀眼皮赏脸瞅了一眼,不做声。 雍德帝轻轻感叹:“阿雨,可还记得那年你表姨妈没了,咱们即席出题联句,朕说的话?‘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如今朕也算是了却了天下事,那时气盛,不愿说‘可怜白发生’,如今朕头上也有白发了。” 曦雨挑挑眉毛:“……不如多吃些红枣芝麻糊。” 山阴公主险些没忍住笑出来,嬴淳硕脸僵了,两个人再坐不住,起身退了出去。 雍德帝不语,曦雨亦不语,两个人对坐默然。 半晌,雍德帝伸手给她夹了好几片糖藕,柔声道:“吃吧。” 曦雨咬了咬嘴唇,拿起了筷子。 《论语》三 撤下了晚膳,捧上来许多新鲜瓜果,白藕片、紫葡萄、红李子、绿香瓜,十分好看,鲜艳欲滴地勾起了人的食欲。 雍德帝随手从枕头边拿了一本折子,递给曦雨:“念给朕听听。” 曦雨摇摇头,很诚实地:“天太热,我懒得开口。” 雍德帝嘴角抽了抽:“看在朕以前在大热天给你念了那么多书的份上。” 曦雨毫不客气:“那是输给我的,做不得数。” 皇帝哭笑不得,干脆板起脸:“口谕,给朕念折子。” 曦雨看了他一眼,也不生气,慢吞吞地拿过折子,打开看了看,开始念:“臣XXX恭请圣安……西狄诸事已妥,唯虎跃关兵事……此处省略一百字……此处省略八十字……此处省略二百字……完了。” 皇帝被囧个外焦里嫩,安亲王暗爽得外焦里嫩。 “罢了……”雍德帝叹着气:“朕看折子,你就坐在这儿用些瓜果,只别乱跑,让朕能瞧见你就行。” 曦雨漂亮的眼睛瞅了他一眼,嘴里说出来的话能把人噎死:“您还是别摆这种做派了,别说做了无用功,光是从嘴里说出来,您就不觉得肉麻?” 雍德帝脸一沉,他即使半靠在床上,也自有一股雍容肃穆的风仪:“放肆。” 曦雨一点不怕,也冷冷地瞪着他:“放五。” 安亲王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赶紧咽回去,目不斜视地:“臣御前失仪,陛下恕罪。” 雍德帝叹了口气,伸手揉揉太阳穴:“让皇兄看笑话了。”说着狠狠地瞪曦雨:“朕面上还有你打的红印子呢,就不能稍稍软和些?” 曦雨挑挑眉毛:“我已经够软和了,要不然就放着让陛下自生自灭,何苦拿那么多好药给您用?用一点少一点的东西,我可没那么大方。” “你真是又小气又刁钻。”雍德帝脸上好看了些,但还是瞪她。 曦雨根本不当一回事,站起身挥挥手:“随您怎么说,反正又不会少块肉。臣女累了,跪安。”说着蹲了蹲身。 雍德帝狠狠地瞪她:“‘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曦雨撇嘴看他:“您说的是自个儿吧?” 雍德帝一噎,几乎是恼羞成怒:“还不跪安?” 曦雨痛痛快快地施礼退下了,心中大爽。安亲王也觉得大爽,一时间想大笑三声,又憋得难受,只有雍德帝黑着一张脸看折子,见了错处不免发作了上折的大臣一番。 云光殿外引了激沼水,水中浮着小小的莲叶青萍,水汽掺在风中吹来,一股子凉爽。 宫灯照得明亮如白昼,天上群星之光如钻石一般熠熠四射,服侍的宫女在殿外等候,见她出来,忙奉上一把团扇。曦雨接过,随手轻摇,漫步下阶,在水边散步。 “姑娘,还是回吧。现下宫中不太平,一入了夜,不好在外头走动。”宫女在身后轻声提醒。 “姐姐说的是。”曦雨点点头,转身欲回,迎面碰上了从清凉殿过来的嬴淳硕。安亲王把他送入宫中给皇帝侍疾,明着是侍疾,但哪真要他去服侍呢?暗地里做人质罢了。毕竟皇帝一受伤,康王和安王手握重权,康王深得皇帝的信任,安王就不一样了。嬴淳硕住在云光殿后面的清凉殿偏殿,每日在御驾前奉汤药伺候。 “世子。”曦雨对他行礼。 “凤姑娘。”嬴淳硕对她回了半礼。“正要去向皇叔定省。” “那就不打搅世子了。”曦雨向他颔首,往边上退了两步。 嬴淳硕向她拱拱手,顺了顺耳后的头发便走了。 奇怪,这个动作……曦雨皱眉沉吟。 “姑娘。”身后的宫女小声提醒她。 曦雨回过神,也不再去想,回偏殿歇息去。 不过两日,雍德帝的情况便彻底稳定了,曦雨也可以出宫回家。 早有人驾了车在北宫门外等,曦雨上车,却惊见本来应该躺在床上静养的皇帝靠在里面。 曦雨瞬间无语了。 雍德帝靠在马车内的锦绣堆上,面色有些苍白,一手护了腹部的伤口,一手指指对面:“愣着做甚么?朕送你回去。” 曦雨皱眉:“陛下伤还没好……” “不打紧,你的药很有效,已开始收口了。” 曦雨在他对面坐下,静静地不说话。 雍德帝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马车辚辚,车窗外的人声渐渐多了起来,这是从肃穆的宫殿驶入了热闹的街道。外面有买花的声音响起:“栀子花、白荷花、石榴花、丁香花、粉百合、白百合、红玫瑰、黄月季……”一口气数了许多种。 雍德帝曲起手指,在车壁上轻敲敲,马车就停下了,有人在车外低声:“主子,奴才候命。” “去买几朵花来。”雍德帝吩咐。 车外须臾便送进了一小篮子,雍德帝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这奴才还挺机灵。” 曦雨瞥了一眼,见那一小篮子里有半篮子都是石榴花,不禁抽了抽。石榴多子,石榴花都是给新媳妇戴的花…… 雍德帝伸手取了一簇丁香:“阿雨,朕给你簪上。”说着探身过来。 曦雨想躲,但看见他不经意间因动作压着了腹部伤口所显露出的一丝痛苦,还是没有动。 雍德帝将那簇丁香插在她发髻一侧,又靠回去细细欣赏了一番,带着些痴迷赞赏的眼光让曦雨的虚荣心也稍稍高兴了一下:“平日里怎么不多戴些呢?分明这般秀丽。”说着皇帝又拿了石榴花要给她戴。 曦雨忙躲开了,瞪回去一眼。 雍德帝一顿,将石榴花放回去,显得有些失落。 他重靠回锦绣堆上,低声:“凤家和国师府欲为你议亲,此事朕已知晓了,但朕绝不会让这事成了的,公卿也罢平民也好,你说了哪一家,朕就抄了哪一家。” 曦雨脸上也不好看起来:“陛下,这不是明君所为。” “朕连命都不要了,哪还顾得上名声呢?”雍德帝笑笑,他气度肃穆华贵,平日不苟言笑,笑起来却很好看,但此时笑容中却带着说不出的阴森:“扣上一个私通外藩的帽子,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嘿,朕想让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阿雨,别白害了人。” “你……”曦雨一怒,直起身来。 “阿雨。”雍德帝突然很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朕和你耗上了。” 六月很快在蛙鸣声、蝉鸣声中过去,一进入七月,京都彻底沸腾起来——七月初九是皇帝陛下的万寿,今年连西狄和南荒的使节也要向陛下敬拜。他们留这么久,就是等着万寿街的朝贺后才回去呢! 凤府内也很忙碌,茉莉打点了要进上的礼,给凤老夫人过目后再安排着送进宫去;曦宁的肚子怀了八个月,正是要紧的时候,“七活八不活”,这当口要是出了什么事,那真是不敢想;苹果身上还有那污黑印子,晚上常常惊梦,安神汤、梦甜香统统不管用……简直一团乱。 曦雨帮着打点家务、照顾苹果,十天里倒有五六天是带着苹果睡的。 七月初二晌午,曦雨正带着苹果午睡,被夜莺叫醒:“姑娘快醒醒!安亲王妃带着世子爷来了,要接咱们哥儿去玩呢!” 曦雨赶忙起来换了正装,把苹果也挖起来穿戴整齐,叫奶娘抱着往前厅去。安亲王妃宋氏,虽然是官宦小姐,但家境并不显赫,在闺中时尚好,但一嫁人,就渐渐传出疾病缠身的消息来。她嫁入皇室也有十来年,生的儿子也九岁了,却极少出来应酬,宫中的大宴、大典也从不出席,只在这些大日子的前几天进宫告罪请安,提前朝贺。 远远就看见前厅外侍立了许多生服色、生面孔,那些人见了,忙着往里面通报:“三姑娘和哥儿来了。”将曦雨迎进去。 曦雨带着苹果进去,向上座行礼:“臣女拜见安亲王妃。” 待女官将她扶起来,曦雨略扫了一眼,便看见上面坐着的是一位面色白得几近透明、鹅蛋脸弯月眉、五官柔和清秀的女子,穿着亲王妃的常服,挂着一串砗磲、珊瑚、玳瑁串的宝珠,气质雍容,十分有大家闺秀的风仪。 安王妃忙开口请她坐下,声音也十分的悦耳,却带着一点沙哑。 苹果早被嬴淳硕抱在手里,挨在安王妃身边捏着玩了:“娘,您瞧!” 安王妃看着苹果宝宝被嬴淳硕捏在手中逗着玩,还午睡没醒透的迷迷糊糊样子,也掌不住笑了:“早听说贵府的哥儿生得好,又可爱得紧,硕儿在府里念念不忘的。大家又是亲戚,就让我带回去住两天,管保不让他受委屈。” 说着把一对足有八两重的绞丝嵌珠银镯子套在苹果手上,又命女官奉上给茉莉和曦雨的表礼。 “王妃喜欢,是他的福分。只是这孩子睡觉容易惊醒,我们也娇惯了……”凤老夫人迟疑。 “老太太放心,这些我都知晓,管保照顾好他。”还没等安王妃回话,嬴淳硕便先抢着说了。 安王妃笑道:“这孩子还从没这么心急过呢!就让我们带回去也疼两天罢。” 凤老夫人和茉莉便答应下来,收拾了苹果常用的东西让带着走。众人送安王妃和嬴淳硕到内宅门口,安王妃便辞了众人,带着嬴淳硕和苹果登舆了,苹果宝宝犹自迷迷糊糊地靠在嬴淳硕怀里打着小哈欠。 曦雨看见安亲王妃登舆时背对着众人把耳后的头发顺了顺的动作,心中一亮,一系列的印象电光火石地串联起来——哇咔咔原来如此! 曦雨强忍着,一回房便扑在床上狂笑起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快喝口水。”夜莺急惶惶地捧着茶盏过来。 曦雨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坐起来拿过茶盏灌了一口,神秘兮兮地对着夜莺摇摇食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战国策·魏策四 苹果宝宝被安王妃和嬴淳硕带走住了三天,大家就都开始想他了。 当天晚上茉莉就开始担心苹果在安王府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认床、有没有惊梦,有没有被人欺负……曦展做不屑状,认为她在胡思乱想杞人忧天。 第二天清早起来,上房里没有苹果宝宝甜甜软软的请安声,所有人都觉得少了点什么,连吃饭都不香了。有心打发人去安亲王府,借着送东西的名义看看苹果,又实在不妥当。没料到嬴淳硕很是细心,派了安亲王府的老嬷嬷来请安:“哥儿好着呢!世子亲自带着起居,别说是吃饭了,就是用个点心,也要亲手喂到嘴里。昨儿半夜里哥儿要起夜,世子先起来给他披衣裳。老夫人、夫人和姑娘都请放一百二十个心!”说着又细细描述了一番苹果在安亲王府的起居,笑道:“别说世子爷了,就是王爷和王妃也喜欢得不得了,抱着不撒手呢!”又描述了一番苹果宝宝对安亲王和安王妃撒娇的可爱状,听得一众人更想他了。 到了第三天清早,没了苹果,老太太连早饭都吃不香了。曦雨见状便说:“我跟着嫂嫂出门,去把苹果接回来。” 凤老夫人瞪了她一眼:“怎么接?安王府接他去陪伴世子,那是恩典,是福分,是君臣之别!” 曦雨嘻嘻笑着坐到外祖母身边,抱着她胳膊:“唔,只要您别嫌晦气,就说曾祖母病了,叫他回来侍疾!” 凤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胡说!他一个小人儿,侍什么疾!你和你嫂子带上下面庄子新进上来的时鲜,给安王妃敬些。” “是。”茉莉一脸喜色,站起来答应了。 茉莉和曦雨收拾了东西,去了安王府。从不轻易见人的安王妃很给面子,立刻妆扮停当,出来见了她们。 “给王妃请安。”茉莉带着曦雨向上座行礼。 安王妃忙叫侍女们扶着坐下:“都是亲戚,万万不要在乎这些虚礼了。我的身子不争气,自弟妹嫁进来,也没能多加照看,竟是连面也没有见过几回呢。如今见了弟妹的娘家人,也惭愧得很。” 茉莉连忙逊谢,曦雨暗暗仔细观察安王妃,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不禁在心里笑翻了。 安王妃虽然不擅应酬,但也不是不会察言观色:“哟,好新鲜的大藕节。”说着命人切了来尝尝,笑道:“国夫人是想哥儿了吧?正被王爷带着在前面和硕儿一起射箭玩呢。方才我已经命人去请了。” ' 茉莉赧然:“非是我们不识抬举,实在是没他在,老太太连饭都吃不香。” “该当的,该当的。”安王妃并不以为意,笑容柔和:“就这么一位金孙,又这般可爱逗人,连我都舍不得让他走了。要不是碍着天家的规矩,早认下当干儿子,何况嫡亲的祖母呢?硕儿也喜欢得紧,往后我们常接他来玩。”在这个时代认干儿子可不是随便的事,义子、义女同样被看做家庭的一员,有着对于这个家庭的权利和责任,皇家的干亲,绝不能随便认的。 茉莉忙答应了,安王妃顺着话题说起苹果和嬴淳硕相处的趣事:“我们硕儿是有些拗性子的,天家的子嗣太少,‘淳’字辈儿的就这么一个,从小就被宠坏了。王爷不肯做严父,连陛下也纵着他,才六岁就敢跳到陛□上扭着要东西。早些年我身子一直不好,连管他的气力也没有,这几年才能管管他,约束起来一些。本想着等他再大些才能知分寸懂进退,没想到来了个苹果,他就像个大人了,真是喜得我……”安王妃轻咳了两声,拿绢子掩住唇一笑:“这两日饭桌上,他见苹果什么都吃,竟把那挑食的毛病改去了,咱们苹果,真是个小福星!” 这就“咱们苹果”了,宝宝的魅力可真是无人能挡,曦雨汗。 茉莉陪着笑,也说了两件苹果在家闹出的小玩笑,逗得安亲王妃笑了一场。两人又说到曦宁身上,又开始探讨怀孕生子的保养秘方,让曦雨大汗……真是两个女人就是一群鸭子啊。 “弟妹这一胎,不管是哥儿姐儿,大家都会欢喜透了的,皇家已经九年没有新血脉了,何况陛下、康王弟都是宠孩子的。”安王妃带着点怀念的神色说起来:“我嫁进来得早,当年陛下还只有十二三岁,端阳皇姑和荣皇叔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谁碰了就立刻打死,可见这是家传的了。” 曦雨垂下眼睛微微一笑,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外面有人通报:“世子带着哥儿来了。” “快叫他们进来。”安王妃急忙说。 嬴淳硕带着苹果进来,规规矩矩的给长辈行礼,苹果宝宝作揖之后立刻扑到娘亲怀里撒娇,让嬴淳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给两个孩子吃了凤府新收的鲜藕片,见安王妃面露倦色,茉莉就带着曦雨和苹果起身告辞了。 安王妃命嬴淳硕送她们,曦雨笑嘻嘻地又蹲了个礼:“多谢王妃。” 安王妃拿绢子掩了掩:“姑娘太多礼了,往后常跟着国夫人来。” 嬴淳硕将她们送到二门口,又抱着苹果亲亲捏捏,威胁加叮嘱了半天,才把他抱上车。 “都说安王妃深居简出,是万事不管的,如今我看却是很好的,身子也并没那么孱弱。”茉莉抱着苹果说道。 “那是自然,要不人家怎么是王妃呢?”曦雨一想到,就乐不可支。 七月初九很快就到了,这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凤老夫人就带着茉莉按品大妆进宫朝贺,曦展带着苹果紧跟着也出门向雍德帝朝贺去了,一家人只有曦雨睡到了自然醒,不过刚醒来就被嬷嬷丫鬟们押到镜子前梳妆打扮。 “朝阳髻!今天这样的日子,姑娘梳个朝阳髻才显得庄重!” “照我看还是惊鸿髻别致。” “谁说的?还是螺髻好。” 众丫鬟们恨不得把各种发髻都在她头上梳一遍。 曦雨不耐烦地:“有什么好争的?进宫朝贺是要穿正装的,梳群鬟髻不就是了?”官家小姐入宫,都是锦缎正装、群鬟髻。 “姑娘,今儿不进宫。”赵嬷嬷和郑嬷嬷端着茶点进来:“姑娘没醒的时候,宫里传来了消息,因着两藩的使节过了万寿就要回去,天气又实在热,万岁下晌改在曲江池设宴游园赏戏呢!” “哦。”曦雨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自己伸手拿起梳子,把头发略微梳偏,从右侧盘起偏髻来,将一只烧蓝的小小凤簪卧在髻心处,又自己挑了淡蓝褙子、浅蓝纱裙、湖蓝披帛,不施脂粉,清素干净,问道:“如何?” 众丫鬟们看直了眼,没口地赞好。 两位嬷嬷对看一眼,有些迟疑:“姑娘,这太打眼……” 曦雨丝毫不以为意:“我爱怎么穿便怎么穿,如今我难道还要委屈了自己不成?”说着挥退了捧上来的“禁步”:“以往时时处处韬光养晦,唯恐打眼;如今我不想再这么着了,自然要‘脱颖而出’。麦芒针尖,就做上一做也无妨。” 赵嬷嬷和郑嬷嬷对视一眼,觉得这主子回来后越发管不住了,以前还知道主仆有别,现在也不甚在意,纵得丫鬟们都言语放肆起来,倒也不去劝,只想着让她吃个苦头,左右现在还有大人们护着,早教训比晚教训好。 夏日的衣裳袖子比冬日的宽,里面缝了袖袋,可以装丹药、香丸、手绢等等,曦雨命丹朱把袖袋拆了改大,从怀里拿出棠棣送的那枚小剑。 丹朱好奇地:“姑娘怎么到哪儿都带着这个?咱们又不是将门,这个也不能做配饰。”说着拿起那枚小剑细看。 曦雨也不阻拦,笑道:“它没鞘,小心割伤了手,给我装进袖袋里。” 丹朱看见剑柄上弯弯曲曲的古字,歪着头打量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姑娘,这两个是什么字?” 曦雨瞄了一眼,微笑道:“‘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凶名太盛,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丹朱撇撇嘴:“姑娘又哄我。”说着把小剑给曦雨放进袖袋里。 一切都收拾停当,时辰也差不多了。 管家媳妇进来垂手:“姑娘,车轿都备好了。” 曦雨扶着丹朱的手走出房门,抬手搭在眉间,仰头看见天上风动云流,炽阳高照。 “唔,是个好天气。”她喃喃自语,出门上车往曲江池方向去。 孤芳不自赏(二) 正如后世脍炙人口的那句“归绕曲江烟景晚,未央明月锁千门”一样,曲江池的景色不同于太液池的一览无余、烟波万顷,但却秀丽多礀、风光迷人,池中遍栽从全天下搜罗来的异种菱荷,如瑶池仙宫,美丽极了。只可惜曲江池是皇家园林,最好的景色都圈在池上建造的凌波宫内,常年不见天日,只供皇室成员偶尔来小住。 今日凌波宫一反平时的静谧,金甲银枪的侍卫每隔五步便站了一个,宫女、太监们按照宫内的规矩,两两成对,脚步匆匆。建在曲江池上,三面临水的飞云台上,早布置了珍馐佳肴、时鲜果馔,丝竹细细、歌声袅袅,一派天家行乐的悠然富贵气象。 赴宴的贵女们争妍斗丽,素雅的也有,但像曦雨这么清素的绝没有,她一上飞云台便扎了许多人的眼。大庭广众之下,也并未太避讳,飞云台上并没有用屏风隔开,只是男女分席罢了。入宫朝贺的官爵和命妇们自然要随圣驾过来,此时先在台上候着的是各家的公子和小姐。曦雨早已名传京都了,年轻人们忍不住偷眼看她,又不敢越礼。 宫女引着她往贵女们那边,曦雨笑吟吟向已经来了的行平辈礼节,千金小姐们均回了礼,请她坐下。 在座的没有一个是傻子,自然明白这个时候应该是怎样的态度,能来赴宴的都是伯爵以上、三品以上官爵的嫡女,个个都比曦雨用心得多。刚经过了皇帝的血腥大清洗,雍德帝还没来得及提拔新贵,能在这样的政变中明哲保身屹立不倒的,哪一个都绝顶聪明。姑娘们这个说两句诗画,那个谈一晌珠花,既不冷落曦雨也没人着意讨好她,倒让曦雨觉得自己以前是眼皮子浅了。不知道是谁提起那一年曦雨唱的一场游园惊梦,倒让所有人都来了兴致。 “贵府一向低调惯了,从不爱招人眼,听我母亲说,但凡有什么红白事,除了极亲近的,也都是礼到人不见。谁知一出手就不是凡品,不知道有多少人从那天过后,就再也不看霞戏了呢。”范家的小姐盈盈笑语。 “都是胡乱作着玩的,讨上人开心,哪里比得上人家多少年的苦功呢?不过胜在一个新奇上,要说好,各有各的好。”曦雨摇头笑道:“我是个懒怠的,练了足足半年才勉强让外祖母满意,如今是怎么也不肯再吃那个苦头了。” 曦雨性子大方爽快,丝毫没有心计的样子,倒让许多小姐很是意外,但谁也愿意和没什么城府的人交流,于是众人一片和乐,不停地说笑着,气氛和谐得很。不免提起最近深受荣宠的小东西: “我嫂子进宫请安回来,说府上的小世子让人抱着就不想松手了,羡慕得很呢!” “我也听说了,早想瞧瞧。” 小姐们都爱萌物,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有内侍高声通报,安亲王妃上了飞云台。安王妃身体病弱,根本撑不住宫中朝贺的繁琐礼节,皇帝又优容她,早下旨准许她提早进宫磕头。嬴淳硕还小的时候,她自然可以深居简出,如今儿子眼看也要十岁了,就是再不好也要偶尔出来周旋。 飞云台上的人身份都没有她高,均起身行了大礼。安王妃被引到高位独坐,见到这群花团锦簇,便赏下来一些锞子、玉坠,让“姑娘们舀着玩”,又特意赏了曦雨一个手环。 曦雨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谢恩,小姐们倒也罢了,看在公子们眼里又是一层意思:康王妃如今怀着身孕,小世子圣眷正隆,三小姐眼看贵不可言,这家子这几年来一直恭敬谨慎,低调得不能再低调,可见明智,于是把趁着这当口兴风作浪的念头又往下打压了两分。 浩浩荡荡的队伍迤逦而来,皇帝的御驾到了,百官命妇们簇拥着圣驾上了飞云台,在主位上坐定,又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方才各自坐下。阿洛汗珠丹一身西狄可汗的尊贵袍服,蜀觋和常炎也都着了本族的衣裳,一齐向雍德帝献上了贺表。 凤家人四散,曦宁在上面和安王妃一起坐,凤老夫人带着茉莉和命妇们在一起,曦展带着苹果坐,曦雨混在贵女堆里,待向皇帝行了礼后,清歌乍起,仙乐大作,十几名妙龄女子头戴花冠,在轻纱衣中翩翩起舞,蹁跹进退,礀态美妙。大臣们一同向皇帝祝酒,雍德帝极为高兴,赏了御酒给官员们,另赏了菜肴给阿洛汗珠丹和蜀觋。飞云台上顿时香风粉雾、琥珀凝光,君臣同乐,一片盛世气象。嬴淳硕亲自执壶,先单膝跪下给皇帝斟了酒,又依次给荣亲王、安亲王和康亲王斟酒,再转到女眷这里,为端阳公主、山阴公主和安王妃斟酒。 “母妃,儿子想带着苹果玩。”一斟完,嬴淳硕就腻着安王妃求道。 “没规矩。”安王妃轻斥一声:“去禀告了老太太、国夫人再说。” 嬴淳硕大喜,忙向凤老夫人和茉莉行礼,两人自然忙不迭地站起来让:“世子既看得起他,是他的福气。” 嬴淳硕跑去从曦展那里抱了苹果,又是捏又是逗,把苹果弄得都要汪两泡泪了,又赶紧舀点心哄他。 千金小姐们有看见的,便心里痒痒:“雨姑娘,不如把小世子抱来,我们也见一见。” 曦雨一笑,从桌上果盘里舀了一个大大红红的苹果,向苹果宝宝晃了晃,苹果宝宝果然在嬴淳硕怀里就朝她伸着小胖手。嬴淳硕无奈,便抱着苹果过来。 “世子。”曦雨起身行了礼,才从他手里接过苹果:“姐妹们想看看这小东西,劳烦世子了。” “不妨。”嬴淳硕摇摇头:“我等等便是了。” 曦雨便转身抱着苹果让她们看,教苹果叫“姨姨”、“姊姊”,喜得那群贵女们稀罕了半晌,传着抱来抱去,才将苹果还给了她。 嬴淳硕早等得不耐烦了,从她手里接过了苹果,正要走,几名西狄使节团中的贵妇、贵女笑嘻嘻地过来:“这么好看的孩子!我们刚才还不敢过来看,现在让我们看看吧。” 脸上笑靥如花绽放,手中利刃似雪冰寒。 嬴淳硕抱着苹果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曦雨手从袖子里伸出,往前一递,轻轻巧巧地挑断了那名贵妇的手筋,鲜血喷涌而出。 宴席登时乱了。 电视上、小说里演的那种一有刺客,宫女、舞女就尖叫着到处乱跑的情况纯属杜撰。 宫女们吓得牙关紧咬,但仍然站在原地一丝不动;舞姬们以最快的速度让开了地方,让侍卫们过来。 这种时刻,真是越乱就死得越快。 被挑断手筋的贵妇倒在地上,其余几个西狄女子根本看也不看她,径直朝嬴淳硕刺过去。 端阳公主、山阴公主和安王妃心胆俱裂,大叫:“硕儿!” 凤老妇人和茉莉亦失声:“阿雨!” 嬴淳硕手里抱着苹果,瞳孔急速放大,看着那几只美丽的手中握着锋利的小刀刃离自己越来越近。 侍卫往这边飞纵,但仍旧鞭长莫及;影卫在暗中出手,刺客倒下两个,但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西狄女刺客围成了一圈,中间只有三人:嬴淳硕、凤曦雨、苹果。 安亲王的眼眶都要裂开了。 被围在中间的曦雨很是从容,手中握着那枚小剑,随手挥洒,眨眼间血泉喷出,染透了地毯上繁复美丽的花纹。 嬴淳硕根本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的人看见那蓝色的身影轻盈无比的绕着嬴淳硕旋了一圈,所有的刺客就都倒在了地上。 曦雨又一人补了两剑,断了她们身上的筋脉。 侍卫们要扑上来,被曦雨厉声喝住:“站住!” 她一手拉过嬴淳硕,一手握剑轻垂,朗声说道:“臣女请旨。” 雍德帝脸色铁青:“说!” 曦雨平静地:“臣女送安王世子和凤国公世子到陛下身旁,其间任何人不得妄动,若有人趁机作乱,请陛下准臣女便宜行事。” 雍德帝点点头:“准奏。” 所有人立刻在原地站定,西狄使节已全部被侍卫监守起来,无人敢妄动。 曦雨把嬴淳硕拉近,放开了他的手,嬴淳硕会意,紧紧抱住苹果,把他的脸牢牢按在自己肩上,和曦雨并排向皇帝走去。 有舞姬颤抖着,头上的花冠掉下来,只见蓝影一闪,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掉在地上的花冠已被削散。人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幅边缘被血浸透的淡蓝色裙摆缓缓在地毯上拖过。 曦雨面不改色,但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她只跟着白猿在山中猎杀过野兽,还从未沾过人的鲜血。 雍德帝缓缓伸手接过嬴淳硕和苹果,曦雨往后退了几步,侍卫们立刻一拥而上,将皇帝和两位世子牢牢围在中间。人们也开始在侍卫的监守保护下依次退往飞云台下。 隔着重重人墙,皇帝的眼光和曦雨遥遥对上。 她的脸平静无波,而他则咬牙切齿。 曦雨向他翘翘嘴角,倒退着退回外祖母和嫂子身边。 茉莉早已软了腿,仍旧强撑着扶着凤老夫人,一把抓住曦雨哽着说不出话。 曦雨一遍柔声安慰外祖母和嫂嫂,抬头又对上了雍德帝恨得几欲喷火的目光,无声道:也许,我们真的从不曾相负。 终身误 这天晚上,本该有万寿宴,但被刺客横插了一杠子之后,自然谁也不会有心思再去想这个。而雍德帝却从容不迫地,在宫中鹿鸣殿中举行了宴会,下旨许二品以下官员和所有的女眷不必再进宫,只传了公、侯,一、二品的大员和南荒几个重要使节。 皇室的直系一个不少,就连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产的曦宁也挺着大肚子进宫来了。如此慎重的架势,只因皇帝今晚宴请的主宾并不是普通的臣属,而是高深莫测、呼风唤雨的术士世家和实力强大、声名远播的散修。这是雍德帝即位以来的第一次术士向君王朝拜,需重之又重、慎之又慎。 女眷本不必来,但凤家和涂山氏、皇室都是姻亲,在这样的场合里,凤老夫人甚至要和国师府的人坐在一起——术士家族女儿们的地位不比男子低,也不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一套。 前面的女官姗姗导引,曦雨随着嫂子走在宫道上,远远望见鹿鸣殿外有云气缭绕,五色毫光绽放,其中似有万盏烛光明灭,倒像是仙家殿宇。 离鹿鸣殿越近,她越觉得自己的血液似要沸腾起来,耳边忽而响起呢喃,忽而响起春雷,如细语、如醍醐,脑子里忽迷忽醒,便警觉地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茉莉担心地扶住她。 曦雨摇摇头,觉得袖中的小剑也在微微的颤动,发出兴奋的剑鸣。“不打紧,只是略有些头晕,到殿内坐坐便好了。” 女官回转过来和茉莉一起扶着她,将曦雨送到殿内坐下。 曦雨觉得自己的心脏再这么快地跳下去就要爆开了,伸手握住袖内的小剑,一阵凉意冲上脑子,方好受了些。重重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却发现数不清的眼睛都在盯着她看。 “啊!”饶是她胆大,此刻心绪方定,也被吓得低呼了一声。 “这是谁家的姑娘?”有术士问。 “是老身外孙女。”凤老夫人笑呵呵地和蜀觋一起走过来,对曦雨:“还不见礼?” 蜀觋在袖中双指一弹,将一些粉末悄悄地弹到她身上,曦雨只觉得一阵神清气爽,异常的身体反应全都不见了,起身向大殿内的术士们行了礼:“万福。” 术士们夸了两句,便不再关注她了。凤老夫人叮嘱了她们几句话,便转身又到术士那边去应酬,蜀觋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也跟着走了。涂山瑾从人群中挤过来,在她耳边低低地:“你血统太纯,引动了他们的感应,只管把脑子放空,不要让注意力集中起来。” 曦雨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鹿鸣殿外面那些云……” 涂山瑾一笑:“谁也不是傻子,能传承这么多年、能从无数散修中闯出来,都晓得要抱紧了真龙天子的大腿。” 曦雨“噗嗤”一笑,放涂山瑾去忙了。 不一会儿,鹿鸣殿正门轰然洞开,嘹亮的声音一层接着一层从远处向近处传来: “如山、如阜——” “如岗、如陵——” “如川之方至——”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 不知有多少人齐颂着“九如”,如黄钟大吕,悠远绵长。 “伏惟祈愿,上达天听——”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宗支繁茂、子嗣绵延——” “千秋万载、永绥茀禄!” 曦雨听得真切,是涂山兰的声音,奇异的音调飘飘荡荡,仿佛真的可以直达天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涂山兰喝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鹿鸣殿内有九个着缥青袍服的术士跪下去,一齐喝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内的术士一齐拜伏在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宫金甲银盔的侍卫齐声大喊,振动殿宇。 “吾皇万岁”的声音,从禁宫遥遥传出,顿时满城皆是敬祝之声,响彻了天地。 殿外的云光化成了五色云龙,呼啸遨游在天地间,满城欢呼四起,一扫白日皇帝遇刺的流言纷飞。 曦雨一阵头晕目眩,勉强撑住了身子。 肉眼可见的紫气从殿外扑进来,化作一条头角峥嵘、鳞爪毕现的小龙,在殿顶盘旋飞舞,又化为灵光散去。 曦雨顿觉精神一振,才发现殿内满布了薄薄的一层紫雾,随着一身衮冕、脚踏云履的雍德帝踏进殿来,紫雾大放毫光,又瞬间收缩,涌向皇帝陛下。 那九个缥青袍服的术士见状,面上的喜色和笑意昭然。 为首的和涂山兰差不多年纪的老人深深跪伏:“帝星熠熠,紫气东来,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吾皇万寿!” 曦雨看到雍德帝很纡尊降贵地弯腰伸手搀起了老人。 “那是姜宁的祖父。”耳边有人轻声说。 “温姐姐!”曦雨转头,吃了一惊,随即大喜:“好久不见!” 温乔穿了一领缃色裙衫,头上戴了曦雨送她的珠饰,秀丽依然。“可有几年没见了。” 雍德帝袍袖一拂,坐在主位上,人们各自归座,曦宁自然和宗室们在一起,凤老夫人却坐到了国师府的席上。术士世家中自然有女眷,也有女修,茉莉坐过去相陪,曦雨被温乔带着和未嫁的小姐们坐在一起。 祝酒毕,雍德帝发了话,众人便松快起来。 温乔是长女,周霞也是长女,两人同为九大世家的嫡长小姐,自然地位非凡,被两人拉着手坐在一起的曦雨,也因此被不少人注意。 “这是国师府的外甥孙女,凤府的外孙女,宗清元学士的千金。”温乔拉着她的手介绍。 曦雨轻轻颔首示意。 “杀气中混着灵气,是有神兵在身。”一张俏丽可爱的娃娃脸探过头来,双眼亮晶晶的:“温姐姐替我说句好话,让我瞧瞧吧。” 温乔向她宠溺地一笑,对曦雨:“这是姜氏嫡系的独女,是姜宁的族妹。” 曦雨抿嘴一笑:“不用温姐姐替你说啦。”说着从袖中取出小剑,递给她。 姜家小姐双手接过,入手便惊呼:“是‘鱼肠’!” 众多少女立刻都围了过来,盯紧了那柄小剑。 “无鞘,藏于鱼腹之中,出则彗星袭月,入则苍鹰击殿,名不虚传。”姜家小姐已经完全看不到别的了,双手捧着剑,恨不得在那上面蹭两下。 姑娘们也啧啧称奇,个个都想多看一眼。 “这就是杀了吴王僚的那把剑啊……” “这就是刺客之剑、勇绝之剑啊……” “这就是棠棣女巫的那把剑啊……” 曦雨闻声看去,只见一位面容普通,却眼神清澈的女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鱼肠。感觉到她的目光,也毫不羞怯,笑道:“姑娘想必是南荒棠棣女巫的传人?” 曦雨站起身:“传人不敢当,只是跟了棠师几年罢了。” “哦?”那女子似乎来了兴致:“我久慕棠棣女巫,对鱼肠亦是闻名已久,不想今日得见,真是托了姑娘的福。” “棠棣女巫?”姜小姐终于恋恋不舍地把鱼肠还给曦雨,好奇地问。 “姑娘们不知道也不奇怪。”那女子摇头笑笑:“棠棣女巫是南荒越常蛇神神庙的女巫,那边正和姜太老爷说话的蜀觋,便是棠棣女巫的师兄。” ……曦雨默,为什么她都不知道?棠棣女巫不是龙神的信徒么?怎么又成了蛇神庙的女巫?而且还和蜀觋是师兄妹…… “蜀觋的厉害,我是听长辈说过的,这位棠棣女巫怎么不知道?”有姑娘好奇地问。 “姐妹们虽然不是养在深闺,但毕竟是女儿。”那女子笑笑:“我也是听爹娘偶然提起。三十年前,先帝要收服南荒,百越百族,哪有个个都心悦诚服的?就有许多人要作乱起来。不知道是哪一场暗地里的祸事,牵连到了棠棣女巫的亲妹子,被无辜害死了。棠棣女巫就拿着这柄鱼肠,星夜奔袭,十天里杀了三百多人,和那场祸事有关的,一个也没放过。”那女子一片崇拜仰慕之色:“那时候,南荒的人一听见剑鸣声,就吓得发抖,心里有鬼的更是望风而逃,真是‘棠棣叫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啊!” “好厉害!”姜小姐粉脸上蹦出了两颗星星眼。 “铁血手段,快意恩仇,真是个奇女子!”小姐们纷纷叹道。 ……曦雨默,看来术士世家的女子和一般的闺阁的确是不一样的…… 姜宁走过来,依旧是一袭黄色袍服,大殿中只他一人穿黄色,显眼得很。小姐们见了礼,都退回到座位上去了。 “不许给凤小姐添麻烦。”姜宁瞪一眼姜小姐,语气中有淡淡的溺爱。 “才没有。”姜小姐不服气地回瞪。 姜宁不理她,向温乔:“虽说是热天,但不要进太冰的东西,身体要紧。” 温乔亦向他柔婉地笑笑:“多谢记挂着,你也不要饮太多酒。” 姜宁脸上显出一丝柔和,再次行了礼,便回转了。 曦雨望望姜宁的背影:“温姐姐……” 温乔轻轻揽了她的肩头:“你是个聪明人,要是有了喜欢的人,千万不要学我,又犟又固执,心里总是别扭,最后竟没落个好结果。千万要想开,别钻了牛角尖。” “温姐姐……”曦雨听了这句话,竟觉得心里酸苦。 “他很好,待我万分细心,什么都想到了。人家这么用心,我也不是铁打的,总要也对他好点才是。以后应该会过得不错,要是老天垂爱,将来有个一儿半女,你这个做姨的可不要吝啬。”温乔戏谑地。 “人家什么时候吝啬过。”曦雨甩她一个白眼,心里却酸苦不止,温乔仍然忘不了温云岫,忘不了那具根本不算是人的肉傀儡。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旧唐书 白天遇刺的阴霾被一扫而空,鹿鸣殿内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术士们规矩不严,皇帝又着意笼络,脸上一直挂着淡笑。 没有丝竹细细,没有轻歌曼舞,满殿激荡着灵光毫彩,仿佛是群仙饮宴。 妖孽的蜀觋一身焕彩袍服,与姜太老爷对坐,二人似乎相谈甚欢,蜀觋双手微合,指如兰花,不疾不徐中变换着手势指法,指上灵光幻化出的微型山水、飞鸟走兽也跟着幻化起来。姜太老爷时而点头微笑,时而击节赞叹,身边慢慢从平地涌出一株金莲绽放,大有仙家气度。二人如此这般分说演练了一通,相视一笑,各有所悟。 周遭众人听得是如痴如醉,看得是目眩神迷,连雍德帝也凝神细听了一会儿。这种场合,国师府的人反而不往前凑,让姜家独领风骚。一番讲道说法,尽显大道幽微,听得殿内一片狂喜。 蜀觋和姜老太爷相互印证一番,各有所获,便不再开口。雍德帝微微一笑,对随侍身边的姜宁:“朕听说卿已定了亲事,是温家的小姐,不知今日在否?” 姜宁躬身:“请陛下稍候。”他走过来携了温乔,两人一起拜见了皇帝。 雍德帝并未细看,只扫了一眼,便笑道:“真乃郎才女貌。赏六对金玉童子。”姜宁和温乔忙叩谢了,姜家和温家的人都站起行常礼谢恩。 雍德帝又转头问国师:“朕亦听闻,涂山瑾定了亲事?” 涂山兰脸上现出笑容:“蒙陛下垂询,虽未正式下定,但已和女家尊长商定了。” “哦?不知是哪家千金?”雍德帝饶有兴致。 “并非世家闺秀。”涂山兰起身回话,说了两个散修的名字:“便是这两人之女。” “可在否?” 涂山兰答了“在”,向涂山瑾示意,涂山瑾便如姜宁一般,携了自己的未婚妻到雍德帝面前行礼。曦雨吓了一跳,涂山瑾的未婚妻便是那个非常崇拜棠棣、面容普通眼神清澈的女子!她向曦雨眨了眨眼,便态度从容地跟着涂山瑾到皇帝面前叩拜了。 雍德帝亦微笑点头:“珠联璧合,赏六对金玉童子。” 涂山兰和那女子一起向皇帝叩拜,国师府、凤府和那两个散修都站起谢恩。 礼毕各自归座,雍德帝注目紧挨着姜老太爷坐的一位缥青袍服老人:“相公,朕久闻九大世家中,相家测字批命、看相摸骨之术鬼神莫测。” 相老太爷起身揖礼:“陛下谬赞了,不过是同道抬举罢了。” “相公不必自谦。”皇帝道:“正要倚重相公的本事。宗室内人丁稀少,康王妃如今身怀六甲,不如请相公一观,是王子还是郡主?” 人们均是一愣,曦宁立刻紧张起来,反倒康亲王不当一回事,伸手扶住她的背,笑意如常。 相老太爷捋捋长须,却不立刻奉旨,笑问:“敢问陛下,王子如何?郡主又如何?” 雍德帝面色不变:“王子当为世子,康亲王烟火有继;郡主乃是朕的侄女,娇贵无比,朕以公主待之。” 相老太爷笑意更深:“陛下圣明。” 康亲王和曦宁立刻站起谢恩,被皇帝摆手止住:“相公,请。” 人们都紧张地望过去,曦雨也屏住了呼吸。 相老太爷先拱手说了句“失礼”,便抬头直视曦宁,仔细端详了一晌,点头笑道:“王妃有宜男之相,并无女命。恭贺康王,弄璋之喜。” 所有人都大喜,连苹果宝宝也在父亲身边“咯咯”笑着拍着小爪子。康亲王高兴得连连给相老太爷作揖,被山阴公主好笑又好气地说了一句“拜你媳妇才是”,又对着曦宁作了几揖,把曦宁的脸都给羞红了。 术士们很难携家带眷地凑得这么齐,暗地里都在为自家的小辈打量相看,曦雨身份足够,又实在出众,引来不少目光。 姜小姐暗地里打量曦雨,看她与温乔、周霞笑语晏晏,如光风霁月,委实秀丽,举手投足间大方可爱,不禁起了为自己亲哥哥打算的心思。她是姜宁的族妹,虽不是长房,也是嫡系,又因为年纪小,长辈疼爱得紧,便起身溜到自家祖父处,和祖父与相老太爷“密谋”几句,惹来两位长辈几句轻嗔和默许,便又溜回来凑到曦雨跟前:“雨姑娘,我方才和相爷爷说了,咱们也去让他看看相,好不?”说着便双手搂着曦雨的胳膊。 曦雨很喜爱她天真无邪,再者女孩子天生对算命看相什么的有兴趣,便起身又拉了温乔和周霞同去。几个女孩子到前面见了礼,姜小姐兴奋地将曦雨轻轻推到最前面:“相爷爷早给我算过了,雨姑娘快说说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曦雨一呆:“这个……我没有生辰八字。” “怎么会?”几个人都一副不信的样子:“别害臊,快说。” “不是害臊,是真没有。”曦雨苦笑,她是真的没有生辰八字,只有出生年月,两个世界的历法,那能一样吗?“19XX年二月二十九晚上十一点半”,这算什么生辰八字啊? “没八字……”姜老太爷和相老太爷来了兴趣,雍德帝的注意力一直在曦雨身上,曦宁看见她们在批命,也扶着肚子走过来,登时这一群小姑娘成了焦点。 “没有八字,相面亦可。”姜小姐古灵精怪地转了转眼珠子,提议。本想是拿她八字与自家哥哥合一合,谁知道没有八字这么奇怪。 “姑娘抬头给我瞧瞧。”相老太爷温言道。 曦雨依言抬头,直视着他。 “唔……”相老太爷端详了半晌,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丫头的面相只怕不好看……”涂山兰走过来。 “唔,要不是知道是贵府的外甥孙女,我还以为是贵府的嫡女呢!如此纯正的血脉,激荡得面相上一片模糊。小丫头看上去一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模样生得极好,只能看出不是单薄之相,再多的也没有了。”相老太爷摇摇头叹气,姜小姐在心头暗喜。“八字、面相皆不成,大家子闺秀,不兴摸骨那一套。不好在小辈面前落面子,便测个字。” “你便说个字,请相公一批。”涂山兰向曦雨。 “好。”曦雨脱口而出。 “快说。”周霞催促。 曦雨笑而不语。 相老太爷大笑:“好灵巧的小丫头,这‘好’字是极好的。”又问:“你要问什么?” 曦雨想了想:“便问子女。” 相老太爷摇头笑道:“这何须问?有女有子,才是个‘好’字,女先子后,民间所谓‘先开花后结果’是也。” 众女喜笑颜开,曦宁比听见自己怀孕还高兴,雍德帝似不在意地转头去和荣亲王说话,嘴角抿起温柔的笑意。 曦雨却浑似不在乎,想了想,道:“再问家宅。” 相老太爷想了想,脸色又变了变,对曦雨说:“将你手腕拿出来,我摸一摸骨。” 众人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脸色都紧张起来,曦雨倒不在乎,伸出手腕去。 相老太爷伸出枯瘦的手指把住她右腕,摸了摸骨,微阖双目想了想,手指上灵光一闪,向曦雨手上探去。 灵光触肤,激荡起一道霓彩,一匹高约两丈、鞍辔齐备的骏马从霓彩中化出,四蹄生云,温驯健壮。 曦雨眉间神色一厉,手挣脱出来,鱼肠剑一挥,已将马身上鞍辔削下,化作云气散去。 众人皆愕然。 曦雨回首温婉地笑:“多谢您。倒也听说过有一个人是这样的命格,只是她过得极不如意,但愿这一剑能破了命。” 相老太爷哈哈大笑:“‘好’字本就是女在子先,你这女娃娃太过谨慎惶恐了。”说着又道:“再将手伸出来,我给你八字批语。” 曦雨依言伸出手去,相老太爷拿大袖遮住,暗暗在她手心里划了八个字。 曦雨垂下眼睑,拜谢了。 “你们丫头的打算只怕要落空。”相老太爷悄声在姜老太爷耳边说。 “本就是那丫头自己一厢情愿,我不过哄她高兴,咱们多少年的交情,难道你还不能领会我的意思?”姜老太爷浑不在意,姜氏和涂山氏是永远不能成为姻亲的,就算不是直系血缘都不行,否则置皇上于何地? “唉,能批到这样的一个命,这样的一个人,虽死无憾啊。”相老太爷拈须感叹:“宗清元养出来的姑娘,和她爹一个模子。” “什么命?”姜太爷这会儿倒来了兴趣。 相老太爷吊他的胃口,就是不说。 夜宴的最后,术士们幻出漫天的莲花、金灯、庆云、飞鸟走兽,在帝都的上空大放光华,直到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才缓缓散去。 城中“万岁”声响了一夜,黎民齐贺朝天子,一城之人皆若狂。 曦雨回到家,褪下盛装华服,洗洗漱漱,爬上床睡觉。 夜半有人挑帘进来,不是夜莺,曦雨人还未睁眼,手就握住了睡衣袖口处的鱼肠。 “阿雨,不需如此了。”雍德帝握住她手腕,小心翼翼地亲亲。 曦雨任他握住手腕,慢慢从枕头上坐起来,忽然觉得心里很平静,是面对这个人时从未有过的平静。她从不圣母,但听到那响彻天地的“万岁”之声,她忽然觉得,当初的牺牲是很有价值的,起码能让很多人过得比以前好。 “今日在飞云台上的刺客,混在西狄使团中,朕可要扣下阿洛汗珠丹,好好谈谈条件了。”雍德帝浑不在意地说,根本不提他发现曦雨居然剑术超绝时的气怒。 “那是自然。陛下还指着阿洛汗珠丹和莫牙克维侬死磕到底呢。”曦雨不屑地撇嘴,不管那些刺客是什么来头,皇帝都会让阿洛汗珠丹相信那些人是莫牙克维侬的余孽。笑话,如果西狄草原真成了一片铁板了,皇帝还玩什么?说不定当初莫牙克维侬能逃出命还带出一部分势力,就是他暗地里的授意。 “阿雨,往后不需谨慎,也不需惶恐了。”雍德帝忽然语气深深地对她说。 曦雨沉默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人,黑暗里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清楚了一个轮廓坚毅的下颚。她忽然想起今晚宴会上的温乔和姜宁,再想起自己的打算:随便嫁一个人品过得去的人,好好和他培养亲情。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曦雨突然觉得这夏夜很冷、很冷。 “相公给你批了什么命?” 曦雨抿了抿嘴,咽了咽口水。 “不想告诉朕?”他温言。 曦雨摇摇头:“倒也没什么好瞒的,说给你听也无妨。”她并不在意,只是一个批命而已,如果把未来寄托在这其俗无比、狗血至极的八个字上,那才是傻了。 说着拉开他的手,将那八个字划在雍德帝手上。 履中居顺,贵不可言。 仪礼·士冠礼 万寿节过后,南荒和西狄的使节便启程了,兆京府装模作样地搜捕了几天逆贼,这件事就再也没有了下文。曦雨毫不关心这个,目前最重要的是:涂山瑾要正式定亲了! 定亲就是要将纳彩、问名两道程序走完,在“问名”礼上,双方交换了生辰八字,就算是正式定亲了。本来两家也都很满意这桩亲事,再者雍德帝也召见了两个小儿女,正巧两家的亲长趁着万寿节的机会也都在京城,不如赶在曦宁九月生产前把亲事定下。 女方姓宋,闺名宋晨晚,年方二十,但因为从容淡定、知书识礼的气质,看起来倒比曦雨大似的。为了独女的亲事,宋家二老专门在京城买了一栋宅子,不大不小,既不打眼又不失体面。专门算了良辰吉日住进新府第,自然请了未来的姻亲暖房。男女婚前避嫌,国师府的人只送了礼却没有上门,曦展很给面子,带着媳妇儿子妹妹都去了宋家的新第。 “大夫人、雨姑娘好。”宋晨晚的母亲带着人迎出来,招呼:“潮哥儿也来了,真是蓬荜生辉。” “宋太太不要客气,”茉莉笑道,宋晨晚的母亲没有诰封,只能被称为“太太”:“咱们马上就是姻亲了,只叫他苹果就是,还是他小姑妈给起的乳名呢。” 苹果宝宝似模似样地向宋太太和宋晨晚作揖,小嘴里认真努力地说“恭贺乔迁”,喜得两人一把将他抱起来。屋内已设好了宴席,还请了帝都有名的戏班子来唱堂会,都进了屋里,宋太太和茉莉把曦雨和宋晨晚轻轻推到一边:“你们年轻姑娘自说话去,将来都是亲戚,好生相处。” 宋晨晚是主人,答应了一声,便携着曦雨的手走到偏席上,问关于棠棣的事。曦雨很喜欢她的性子和有分寸,自然也有心迎合,不一会儿,两个人就热络起来。 宋太太和茉莉正讨论着定亲的事,转眼看见两个人说得兴高采烈,曦雨拿手指比划来比划去,脸上笑容满面;宋晨晚虽然全神贯注,但脸上却笑不露齿。茉莉不禁摇摇头:“晚姑娘倒像是姐姐。” 宋太太问道:“雨姑娘芳龄几何?” 茉莉掐指算了算,叹道:“二十二,是大姑娘了。”又陡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禁暗骂自己心不细。 回去的路上,曦雨兴致勃勃地说起来:“宋妹妹和瑾哥哥正好相配,这两个人性子很合,一定能过到一处去。” 茉莉握住她的手,面带歉意:“都是嫂子不好,竟然把你的及笄礼给忘了,今儿就跟老祖宗和你哥哥商量……” 曦雨一愣,她根本就没想起自己还有个及笄礼没办。 茉莉看见她的眼神,就知道她自己也给忘了,不禁大叹:“女儿家二十岁是要有个及笄礼的,表示已经成年,可以许人了……你今年二十二了,不管亲事定不定,及笄礼是要办的。” 曦雨黑线,这当口儿她可不想再招人眼球了:“嫂子,及笄礼不是二十岁生日办的么?我二十岁生辰早过去了,真有心庆祝,咱们一家人坐坐也就是了。这当口,正是多事的时候,苹果三灾八难的,家里还操不过来心呢,我也是怕麻烦的性子,就不办吧。” “回去跟老太太和你哥哥商量了再说。”茉莉看她一眼,低头逗弄苹果。 商议的结果是:不办。 凤老夫人和曦展一致同意曦雨的意见,不请外人,自家人在一起坐坐就好。曦宁知道了这事儿,强势决定酒宴在康亲王府办,大伙儿想了想也同意了,毕竟曦宁是绝不会错过这次酒宴的,而她又将临盆,挺着大肚子来来去去实在不怎么妥当。 于是,涂山兰亲自算了个吉日,七月二十九是个好日子,一家人在康亲王府热热闹闹地摆开了宴席。 曦雨很难得地盛装华服:身着交领缠枝掐牙丝罗衫,系着十二幅烟霞裙,蹬着明珠履,梳着华美的牡丹髻。 今日不论尊卑,只论辈分。 曦雨先向外祖母和舅公叩头,两个人笑得脸上开了菊花,给了一对晶莹剔透的琉璃簪,为曦雨插在头上。再是曦展和茉莉,给曦雨戴上一对玉蝴蝶压发,也高兴极了。康亲王和曦宁受了礼,更是出手不凡,一对繁复的金丝楼船簪让人都看花了眼,就连苹果,最后也掂着脚尖,胖乎乎的小手一阵忙活,终于在侍女的帮助下,把一块极品墨翡用红绳系在曦雨的脖子上,嫩嫩的说“姑姑不许拿下来哦”。 曦雨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地答应,待入了席,先敬了众人三杯,又一一斟满。席上一片欢声笑语,康王还传了几个女乐助兴,又说笑话又唱曲儿的,逗得众人不停声儿的笑。 兴致正浓,王府内总管沈女官匆匆进来,在康王耳边说了句话,康亲王便连忙站起来,叫把女眷都扶到内室去。 还未等侍女们上前搀扶,王府的长史便倒退着将雍德帝导引了进来。 众人猝不及防,忙跪下行礼。 雍德帝叫了平身,眼睛一扫,笑道:“是朕扰了你们的兴致。” 康亲王和涂山兰、曦展忙连称不敢。 皇帝笑笑,命他们站到一边去,对曦雨道:“过来跪下。” 曦雨愣愣,只好走到他跟前跪下。 雍德帝拿出一支笄,为她轻轻戴在髻顶上,口中沉声念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一边陈堰已送上一杯酒来,皇帝接过,递给曦雨。 曦雨傻愣愣地接过,陈堰小声:“主子,洒一半,喝一半。”待她洒了、喝了,又将空酒杯接过去。 雍德帝伸手将她扶起来,细打量打量,笑道:“很好看,这支笄朕四年前便备妥了,可惜今日才送出去。” 曦雨觉得现在摆哪个表情都不合适,干脆木着脸。 皇帝也不指望她能给个笑脸什么的,也不白费功夫,又转头向康亲王和曦展说了几句祝贺的话,便起驾走了。 待他们一走,曦雨从头上拔下那支笄,第一眼便喜欢上了:一整块墨翡雕成的玉龙,造型朴拙,线条流利,庄重大气极了。正要问问这个值多少钱,抬头却见众人用很忧虑的眼光看她。 “怎么了?不用担心……” “阿雨,”曦展面无表情,打断了她的话:“方才陈公公代陛下警告我,说给你补贺这是好事,但不要白害了别人。你怎么想的?” 曦雨噎住,想了想,叹口气:“先拖着吧。” 青玉案 雍德十六年八月十五中秋,待字闺中的山阴大长公主被指婚给寒门出身的刑部侍郎严徽,皇帝与内宫分别颁下了给驸马及其亲眷的恩赏,命礼部、内府、宗正寺协同办理山阴大长公主下嫁事宜。 婚期定在来年的三月十八,正是春江水暖、桃李缤纷的好时节。严徽喜气洋洋、马不停蹄地准备着六礼,一向骄傲尊贵的山阴大长公主,也不再接受内外命妇的请安拜见,开始足不出户地绣嫁妆备嫁。 曦雨很是为他们高兴,托康亲王送进一对比目玉佩,恭贺良缘。又想起那时在范临家中赏花,雍德帝悄悄在她耳边说“子肃想尚山阴大长公主”,酸酸甜甜的情绪就都涌了上来。 一个月后,九月十五日申时,曦宁平安产下了康亲王嬴太玄的嫡长子。 凤府得到消息的时候上午巳时,康王府的下人来抱:“王妃胎动,要分娩了!”众人也顾不上收拾,匆匆忙忙往康王府赶。 曦宁已经被扶进了产房,在里面唉唉叫痛;接生稳婆和嬷嬷连声抚慰着,却不能抚平她害怕的心情;康亲王一手拽着御医,在产房外面磨地板;侍女嬷嬷们乱成一团……简直惨不忍睹。曦雨觉得头很痛……明明什么都准备得一妥二当,为什么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这么慌乱啊?那些稳婆、嬷嬷都是千挑万选老成可信的,怎么搞成这样?还有内总管沈女官呢? 茉莉服侍着凤老夫人随后才来,曦展和曦雨先到,映入眼帘的就是这狗血又喜感的一幕。 曦展无言地拍拍她的肩头:“交给你了。” 曦雨觉得眼角直抽抽,向康亲王行礼说:“姊夫,这一团乱总不是个办法,我就先管着?” 康亲王如蒙大赦地拼命点头。 曦雨很不客气,两步跨到产房窗子下面,带着杀气喊:“都给我闭嘴!” 屋里瞬间没了声音。 “二姐,现在不许叫,能睡睡一会儿,不能睡就给我攒着力气准备生孩子;稳婆留两个,嬷嬷留两个,丹朱看好你主子,其余人立刻给我出来!”话音一落,曦宁立刻不叫痛了。 “把这些人都给我带到隔壁院子看守起来!是哪四个稳婆、嬷嬷在里面?二姐和小外甥还要多赖她们,姊夫派侍卫给她们家送赏,也好让人家尽心尽力。”曦雨瞥了一眼,看见出来的人里面有几个丫鬟,干净利落地吩咐。 康亲王眼光大亮,立刻吩咐心腹去办了。虽然那几个嬷嬷的祖宗十八辈都早被康亲王翻了个遍,但这时候再加把火还是对的。 曦雨又随手点了两个媳妇:“你们传话给厨房,给我们做一锅鸡汤面,要快,王爷、公爷都还没用饭呢。” 那两个媳妇领命小跑着去了。 “热水要不停地烧,将接生用的剪子用滚水煮透!每隔一顿饭的功夫,捧水进去给嬷嬷们洗手!备下的襁褓、小衣裳、布匹都给我拿出来暴晒,有多少洗晒过的常用褥子都拿出来,产床上褥子一脏,立刻换一条!”曦雨指挥若定。康王府的下人其实还是很有素质的,一有主心骨,立刻迅速动了起来。 “很好。”曦雨满意地点点头:“姊夫,你现在去跟二姐说话,顺便告诉那几个嬷嬷,已经赏了她们的家人了。对了,往宫里报信儿没?” 康亲王一愣,满脸呆滞,现在才想起来这回事儿。 “回姑娘,沈女官已经让去报了。”有机灵的赶紧上来回话。 曦雨翻翻白眼,点点头:“总算有个明白的。姊夫还不快去?” 康亲王一溜小跑到墙根下,开始对里面喊话。 曦雨换上一副笑脸,对那个头发花白的御医说:“让大人受累了。现还有一件要紧的事,烦请大人去将那些小衣裳、襁褓、布匹再检视一遍,安安大伙儿的心。” 被康王拽得头昏眼花的御医好容易缓过神来,一边连声答应一边去了。 沈女官亲自捧着一个食盒急匆匆走进来。 “这是什么?”曦雨挑挑眉问。 “回姑娘,王爷一听见王妃要生了,就吼着让赶紧熬参汤。”沈女官一脸苦笑。 “熬参汤……”曦雨把到嘴边的“脑残”两个字咽下去:“熬个参汤,用得着您亲自去?” 沈女官也很无辜:“王爷生怕有人在里头下药,非要奴婢亲自盯着……” 曦雨彻底崩溃了。 “……姊夫真是个脑残。”曦雨摊在椅子上,很虚弱的说:“要害早害了,哪会等到生产的时候往参汤里下药……直接买通稳婆做手脚还容易些。” 此刻一切都井井有条,送进热水的、送出脏污的来来去去,但不见一丝紊乱,个个人脸上都很镇定。 “男人哪懂这个。”茉莉和她并排在院子中间摆上的大椅中坐着,低声:“康王爷也算有手段的,内院这些人们虽然有些小心思,倒没有歹毒的。阿宁那个性子,根本就不指望她能把这么大个王府捏在手心里。” 曦雨头痛地抬手揉揉眉心:“等孩子生下来,她不想管也得管了。” 茉莉一笑:“放心,咱们家二姑奶奶,看着大大咧咧,吃点小亏也不在意,这一旦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 曦雨点点头,安王妃藏得那么深,最后还不是为了嬴淳硕出来应承了? 几个媳妇捧着食盒走进来,从里面端出几碗鸡汤银丝面,正要奉给康亲王和曦展,被曦雨拦住:“都给我送进去,让王妃至少吃两碗。” 也许真是那两碗鸡汤银丝面的功劳,曦宁在下午申时平安生下了小宝宝。 丹朱笑中含泪捧着襁褓出来,激动地:“三姑娘!生了!是个好俊的小哥儿!” 曦雨满脸带笑地迎上去:“来,让小姨看看我们宝贝!”说着从丹朱手里接过用襁褓裹着的小娃娃,只见一片红彤彤,像小猴子一样皱皱的。 康亲王急得搓手跺脚团团转,众人囧在一旁:不是应该先抱给王爷看的么? 曦雨抱够了,才心满意足地把小娃娃交给嬴太玄,沈女官早打发人往宫里和宗室府中报信,她进产房去看了昏睡的曦宁,叮嘱好好服侍,又交代别忘了请太医给哥儿全身检查一遍,这才捶着后腰被扶去隔壁房间里歇息。 周遭明光灿烂,一片火树银花。 这恍然是那年元宵,她和曦宁上街观灯的光景。 身边没有曦宁,前面是一条街的人声鼎沸、接踵摩肩。 正是那条“灯谜街”。 曦雨着了魔一样,随着人流走进去。 前面有一个摊子,摆了一片的桃花扇面儿、竹根笔筒儿、篾丝编的蝈蝈、珠子串的蜻蜓,挂了一排的琼聚珠编,光灿莹然。 雍德帝穿着一身淡青长袍,站在那摊子前,对白发老丈说道:“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南西北模糊,虽是短品,却是妙文。” 老丈笑眯眯地将一个狭长的盒子递给他。 他回过头来,看见人群中的曦雨,眉眼立刻柔如春水:“阿雨,‘众里寻他千百度’,朕找了你一晚上,你却在这儿。” 曦雨猛地惊醒过来,摸摸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侍女在帘外轻叫道:“姑娘,可要起身?已是戌时了。” 曦雨答应了一声,起身梳洗后,往隔壁看已经睡醒过来的曦宁。 卧房内的灯光昏黄,柔和而温馨,曦宁靠着大枕头,满脸欢喜地看着睡在身边的宝宝,看见曦雨进来,柔声对小娃娃说:“小姨来了哦,请小姨给你取乳名好不好?” “真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哦。”曦雨在床边坐下,用指尖碰碰宝宝的小脸。 “当然是真的,快想想。”曦宁催促。 “不用想了。”曦雨看见被子上绣的葡萄纹样,很豪气地一挥手:“就叫葡萄!” “葡萄……”曦宁脸上立刻垂下了三条黑线。 “苹果、葡萄,多顺。”曦雨沾沾自喜:“正好拼个果盘。”看见曦宁的脸色,又改口:“要不香蕉?橘子?” “……还是葡萄吧。”曦宁抽着嘴角,起码比香蕉好一点。“你快去前头用饭吧,我已经吃过了。” 曦雨答应着,又亲了亲葡萄,便起身到前厅去。 一脚刚跨进前厅们,便愣了一下:康亲王陪着雍德帝刚要就座,显见是才进来。 “吾皇万岁。”曦雨蹲身行礼。 “不必。”雍德帝很高兴,冷厉的面色柔和了许多:“朕在宫中得报,皇室又添了新丁,高兴得很。等不及满月抱进宫请安,现就出来瞧瞧。康王。” “是。”康亲王恭敬地应了一声,命把小哥儿抱出来给圣上“御览”。 葡萄被裹得严严实实地抱出来,小心翼翼地交到皇帝手中。 雍德帝显然是没怎么抱过孩子的,葡萄在襁褓里动了几下,哼哼唧唧,小脸通红,眼看就要张嘴大哭。 皇帝眉头皱着,几乎手足无措。 曦雨舍不得外甥不舒服,连忙上前伸手轻轻托住,雍德帝立刻明白过来,随着她手劲调整了一下姿势,葡萄马上平静下来,蜷着小手睡得呼呼的。 雍德帝抱着葡萄仔细端详,沉吟道:“不用等满月了,现下便可赐名,‘颂’字如何?” 康王立刻跪下谢恩,皇室的规矩,孩子满月站住了,方可赐名。现在葡萄被提前赐了名字,即使是未满月而夭折,也可以按康亲王嫡长子的身份葬入皇陵,而不是像那些没名字的小婴儿一样悄无声息地被草草埋葬。 雍德帝静静地看着葡萄,忽然有些辛酸:“兄弟三人,如今你们两人都已有了嫡子,唯朕膝下犹虚。每思及此,隐痛难言。” 康亲王呐呐的,此时说什么都不好。 “罢了,”皇帝重展笑颜:“快起来罢,这是你的嫡长子,要大办满月,不必顾忌。” “遵旨。”康亲王精神大振。 雍德帝伸手,将葡萄抱还给曦雨。 曦雨伸手接过,两人的目光在那一瞬间交汇,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一处酸痛难忍,无法承受皇帝的目光,重重转过头去。 生查子 到了满月的时候,葡萄已经是白白嫩嫩水灵灵的刚出笼包子一枚了。康王府大操大办的满月宴上,苹果宝宝和葡萄宝宝两只水果包子萌翻了所有人。 到了腊八该准备过年的时候,葡萄宝宝已经可以认人了,张着小肉爪要抱抱的模样更是可爱到不行。 曦宁带着葡萄亲自回娘家送腊八粥,葡萄宝宝见到曦雨就挥着小肉爪要小姨抱抱,连亲娘都不要了,惹得曦宁嫉妒不已。用香米、糯米、红枣、葡萄干、核桃仁、白果肉、果脯丝、花生、桂圆熬制的粥柔溶欲化,曦雨小心翼翼地撇开米粒,用小汤匙刮了薄薄的一层粥油喂进葡萄宝宝嘴里,小宝宝黑眼珠大亮,挥着小手啊啊叫,表达“还要”的意思。 曦雨被他逗得直笑,不敢喂多,只喂了几勺粥油,便让奶娘嬷嬷们抱着葡萄宝宝去找苹果宝宝玩了,和曦宁商量起涂山瑾的事来。 涂山瑾的婚礼定在腊月十二,赶在过年前把宋家小姐娶进门,今年国师府就终于有个女主人打点新年事宜了,正是“娶个老婆好过年”的意思。两人商定了那日一起去帮着打点,便起身去看两个宝宝。 苹果宝宝和葡萄宝宝在凤老夫人的上房里玩,两个宝宝趴在暖暖软软的炕上,苹果宝宝捧着一瓣橘子津津有味地吮,葡萄宝宝急得“啊啊”直叫,但很可惜,没人敢让他吃橘子。 凤老夫人在一边看得乐翻了,曦宁和曦雨进来看到这一幕,也很欢乐。这无良的长辈三人组直到最后葡萄宝宝要被弄哭了,才剥开一瓣橘子,挖出里面一丝丝橘肉,压出果汁来让葡萄宝宝尝尝味道。 三个大人逗了两个宝宝一会儿,凤老夫人稍有些乏,到内室歇着去了。两个宝宝也都玩累了,头并头在温暖的炕上甜甜地睡去。 曦宁和曦雨看着他们的睡容,心中柔软一片。 “这小东西,”曦宁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葡萄宝宝的小肉爪里,葡萄在睡梦中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指:“不养他,我还不知道原来有个孩子这么好。” 曦雨偷笑:“有没有便便在你被窝里哦?” “去你的。”曦宁嗔她一眼:“赶紧嫁人有个孩子吧!” 曦雨笑而不语。 “我是说真的。”曦宁正色:“虽然我知道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但是,嫁一个你真心喜爱的人,和他一起过日子,会是你想象不到的滋味。” 曦雨笑她:“这就向着夫家啦?” “死丫头,我一心为你好,你还来调侃我?”曦宁怒道,去捏她的脸,又说:“我跟你亲还是跟那位亲?看看温小姐现在的样子,像是淡淡的,什么也不在乎了。姜公子是一心想水滴石穿,可心里能好受吗?我听哥哥嫂子说了你的打算——找个家境殷实人品好的,可这样的日子过着有意思吗?日久生情,那也要有缘分才能生情,别到最后成了怨偶!” 曦雨想起那天晚上见到的温乔,心里一冷,嘴上却笑着:“这嫁了人当了娘就是不一样。” 曦宁恨铁不成钢,干脆口不择言了:“要是真像你说的,择了这样一户人家,你能像别的小姐一样,和他行夫妻敦伦、生儿育女吗?” 曦雨哑然。 曦宁接着叹气:“本来我也不觉得那位是良配,光是身份,就……好在前面有位孝贞显皇后,专宠了一辈子,你又有本事。你要是真心喜欢上了其他什么人,我说什么都要帮你终成眷属。” 曦雨笑:“长大了哦。”眼中微湿。 “去。”曦宁瞪她一眼,回头轻轻拍抚襁褓中甜甜酣睡的儿子。 对于国师府和凤府、康王府来说,这一年过得非常忙碌。热热闹闹的为国师府娶回了新媳妇儿,茉莉和曦雨又要带苹果,又要打点过年诸事;曦宁一改万事不管、只看旧例的习性,一边带葡萄,一边开始真正学着管家理事、掌控后府;宋晨晚一嫁进门,就被夫家扔了一堆事物:家里已经多年没有女主人了,赶紧把事儿都管起来,有不懂的就问老人们。 总之,这个年三家过得热热闹闹,直到了正月十五,主事的人们才歇下来。曦展和茉莉一如往年的浓情蜜意,要相携去看灯,可怜的苹果宝宝被顺手丢给了姑妈。 “我们宝宝上街看灯啰。”曦雨把苹果宝宝打扮得像个大红包,还在眉心给点了一颗朱砂痣,抱着上了街。 作者有话要说:嗯,本文马上就要完结了。 看到大家留言说写得不好,我也很感慨……写此文期间,经历了生活中的一系列大变动,有时想跟闺蜜、亲朋说说,张开嘴又合上,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大概是人长大了吧……再也不能像当初大学时更新《帝王画眉》那样,凭着一股子激情,一天更好几次。生活中、工作中的各种不如意,几乎要把人压垮。嗯,大概是我把这样的心情带到了写文中,让大家失望了,抱歉。 还是隔日更,今晚一次,周三还在这一章里更新。 正文完结 雍德十七年三月十八,山阴大长公主正式下嫁给刑部侍郎、东阁大学士严徽严子肃。 严徽的母亲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穿着整齐又喜气的服饰招呼来贺的各家夫人、姑娘们。山阴公主是直系皇族中唯一未嫁的女儿了,荣亲王当初亲手将她从贫瘠的小山村抱到繁华的帝都,此刻颇有几分嫁女儿的心情,不免同安王一起多喝了几杯。 酒宴将尽,宾客大都散去,荣亲王微醺着,正要拉着安王一起走,却被一人扶住:“二位王爷,官家来了,正在后头呢,请王爷们和公主们说话。” “陛下这是舍不得素儿了吧?”荣王嘿嘿一笑,雍德帝和山阴公主名是姑侄,情同兄妹,如今山阴公主出嫁了,自然也会有几分惆怅的。 “陛下和凤姑娘定了今天签婚前协议,请王爷们、公主们都做个见证。”陈堰面不改色,心里泪流满面。 “什、什么?什么婚前协议?”荣亲王惊得舌头都在打绊儿了。 “奴才不知。”陈堰边扶着荣亲王往里走。 荣亲王和安亲王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 曦雨和雍德帝对坐,两个人均穿着常服中的正装,十分严肃。 周围站着凤府、国师府的人和皇室直系的王爷、王妃、公主、驸马,脸色均是一片铁青,恨不得立刻去死一死的表情。 曦雨和雍德帝伸手,交换了一张纸,同时在两人中间的桌案上展开,只见两张纸卷上均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曦雨眯起眼,一条一条看过去。 雍德帝抿着唇,也一条一条看过去。 两边的亲眷都是一副悲愤绝望的表情:为什么曦雨(皇帝)没有提前跟他们说啊啊啊?这样就是死也要阻止他们啊! 雍德帝的脸色越看越黑,最后一掌拍到了桌面上:“凤曦雨!你不要太过分!” 曦雨的脸色也不好看,毫不相让地也拍了下去:“嬴太恒!你也不要太过分!” 端阳大长公主忍不住想发作,被安王妃一把拉住。 皇帝气得手直抖,指着一条说:“你给朕有点姑娘家的样子!什么叫养面首?什么叫蓄情夫?哪一个皇后,只要想一想,就该被赐死了!” “只要你不违背条约,谁有那个闲工夫去干这种事?我还不如多睡两觉呢!”曦雨冷笑:“这场婚姻的基础就在于彼此的忠诚,既然你不能做到,那我也不能吃亏!” 雍德帝气得一个倒仰:“行,那什么叫‘诈死和离’?你以为是说干就干的吗?什么叫‘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也太嚣张了!” “如果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勉强还有什么意思?”曦雨正容:“就像彭琳那次。与其凑合着两看相厌,不如各觅各的良缘。” “你连孩子怎么分都想好了,朕真是脑子糊了……”雍德帝语无伦次,口不择言。 “不过都是未雨绸缪。”曦雨收起所有轻忽的表情,显得郑重无比:“只要你能遵守我的条约,我自然也要遵守你的,这两纸东西就形同虚设。我要求您做到这些,自然也要付出相等的代价——在那上面已经写了我能带给陛下什么。而且就算陛下没有做到,那也并不吃亏——不过是死一个皇后,不会有损于您的任何权利和财产。” 皇帝也冷静下来,深深地看她一眼,觉得自己也绝对不能吃亏,于是在自己的条件上又删删改改、增增减减。 两个人像是两国谈判一样,时而拍桌大吼,时而冷静理智,最后谈妥了条约。 “我们亲笔抄录,每样十份,份份都得戳章署名,一人保管五份。”曦雨铺开笔墨,提议。 “可以。”雍德帝同意,两个人似是都怕对方反悔一样,飞快地动笔,抄录了十份,各自掏出印信。 曦雨正要往纸上盖印,却被雍德帝手指挡住:“阿雨,你可想好了?朕若比你先崩……” 曦雨浅笑,毫不犹豫地往纸上重重按下了印章:“我宁可跟你高高兴兴的过八十年,也不想跟你憋憋屈屈的过一百年。” 在场的两家人都被命令往那些纸上署名,个个表情惨淡,如丧考妣,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以最快的速度署了名。 “何必多此一举。”雍德帝很不悦,他为了保障自己的某些“福利”而立的条款,可不想让别人瞧见,幸而这些人都很有眼色。 “皇帝嘛……最擅长的就是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还很擅长背后下黑手。唔,我得把这些好好藏个地方,免得被你偷走,到时没了白纸黑字,我不免吃亏。”曦雨拈起签好名字的纸张吹吹,心情大好。 “……”雍德帝黑着脸,根本不想理她了。 “不过很奇怪。”曦雨放下纸,脸色也变得很奇异:“我十八岁的时候,你说要娶我,那时我高兴归高兴,但是却一点也不安心,总觉得你不是那么可靠。现在签了这个,我反倒觉得很安心很踏实,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唔,果然男人是靠不住的,要不是我自己够强,也不敢和你提这些条件呀。” 雍德帝深呼吸,免得自己一不小心把她给掐死,背个昏君的名声。 “阿雨,那是殉葬!殉葬诶!”马车上,曦宁急得团团转,真想把妹妹的脑子敲开看看里面是什么。雍德帝的最后一条要求,就是无论何时他山陵崩,凤曦雨都要为他殉葬。“这世上哪有皇后殉葬的理儿?你还这么小,万一……”凤老夫人和茉莉都还是恍惚样,根本没回过神来。 “我能活到一百岁,都是上天保佑了。”曦雨摇头叹道,笑:“其实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哦。” “怎么会?是殉葬诶!白绫、匕首、鹤顶红,想想就……”曦宁红了眼眶。 “阿宁。”曦雨亲昵地叫她:“还记得常来咱们家的武安侯夫人么?她是继室,做姑娘的时候也是庶出,生母身份极低,论出身根本是不能配武安侯的。可是武安侯的元配是她的嫡亲堂姊,临死前求武安侯把她忘掉、续娶一位淑女,琴瑟和谐,家宅美满。” 曦宁愣愣地点头,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曦雨笑:“如果是我,绝不会这样说。我会说让他绝不要忘了我,绝不要再娶,绝不要再喜欢别的女子,如果他做不到,我在九泉下也会恨死他的。” 曦宁不能言语,和凤老夫人、茉莉一起,震惊无比。 “那些让夫婿再娶贤良的话,全都是假的,没一个想要这么做。推己及人,他会想让我殉葬,也并不过分,反倒是说了实话。更何况,如果他真的能做到我提的那些条件,那一辈子过去,我大概也和他分不开了,殉葬,又有什么关系呢?”曦雨淡笑,淡定无比。 “雍德十七年四月,上命安亲王持节册文华殿大学士宗清元之女为后。 雍德十八年元旦,上亲驾御门,以亘古未有之殊荣,迎元后嫡妃。” 李憬合上手中小册,若有所思地笑,又重新翻开了,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添了四字“后小字蘅”,然后偷笑起来。 “大人,时辰到了。”外面的仆从提醒。 “知道了。”他站起身来,整一整官袍,外面鼓乐齐鸣、声振天宇。百官命妇按时辰排班朝见陛下的元后嫡妃,可不能迟到。 山阴公主已嫁,算是外命妇了,她辈分高,和端阳公主一起站在命妇首位。两个人至今想起来那天,都还嘴角抽搐。 “陛下真是糊涂了……”端阳公主犹忿忿。 “罢了,陛下过得好,比什么都强。”山阴公主苦笑,出言给新皇后缓和。 “你说的很是。”端阳公主默然,点点头:“只要陛下好。” 谨福宫中,申贵太妃歪在锦榻上,饶是平时那嚣张跋扈的面具戴得再牢,此刻也不禁心旌浮动。 那个当年在她的隆禧宫中怯怯问“怎么没有藕粉”、被她护着从六岁长到十二岁的孩子,也终于到了娶媳妇的时候。 陛下……我终于没有辜负您,而他也没有辜负我。 “娘娘,不如小睡一会儿?过了午后,皇后娘娘要进宫来敬茶的。” “算了吧,本宫可不指望。这杯茶,还指不定敬到哪儿呢。”她重新戴起那尖酸刻薄、不慈不爱的面具,懒懒地扶了老尚宫的手,歇息去了。 “开中门——” “开中门——” “开中门——” 一扇扇巨大的门扉洞开,九纵九横的铜钉在朱红的明漆上闪闪发亮。 浩浩荡荡的 声音响起,回荡在重重宫宇: “世阀钟祥,坤闺翊政——” “服习允谐,徽柔早著——” “茂延本支,荐馨于庙——” “千秋永绥,月恒之庆——” “千岁——” 山呼海啸一样的声浪中,曦雨被从凤辇上扶下,她有些紧张,却在看到前方高大身影的瞬间安定下来。 安亲王持节在前导引,她轻吸一口气,稳稳地迈开脚步,向前走去。以后,就要和自己所真心喜欢的人踏踏实实过日子了,愿以后的每一步,都能像今天这样,走得稳稳当当。 琐碎的爱情落下了帷幕,而浪漫的日子,却刚刚要开始。 一口气写完了结局……内伤了…… 编辑催问我下一篇,在HP和清穿间徘徊。 写清穿是我的梦想啊,为了这个连清史稿都翻遍……可是想情节好累,这篇把我所有的脑细胞都给弄死了,不如写篇HP同人,不用再绞尽脑汁。 唔,还是先把这篇的番外写好吧。 感谢各位不离不弃,对这篇文的支持!! 在写这篇文期间,真的遇到了很多事,体会到了“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无奈,导致了断更。不过以后不会了,请大家继续支持。 再次感谢。 鞠躬。 更多的TXT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欢迎光临本站下载更多的全本TXT小说 俦菊鞠略馗嗟娜綯XT小说 娜綯XT小说